王狄兹忽然停步,让犹里先走过去,然后他问沙宁道:
“啊!请你再告诉些!你刚刚说的话使我极感兴趣。”
沙宁笑了。
“我所说的话是极为简单的。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将我的意见说得更详细些。在我的意见里,基督教在人类生活上所做的一部分事却是可伤的。正当人们觉到了他们的运命是不可忍受的时候,正当他们,那些被践踏者、被压迫者恢复了他们的意识,决心要推翻了事物秩序的极大的不平,要毁灭了一切人类中的寄生虫的时候————那么,我说,基督教便出现了,和善、谦卑,且给你以多量的未来的福寿。它反对争斗,说着永久幸福的幻影,催使人类入于甜蜜的睡眠,宣讲着一个对于暴行的无抵抗的宗教;简言之,它的行动便如做了这一切被关闭了的愤怒的保险门。那些具着强烈的性格,在一种反抗精神中养育而成的人,渴想摆脱了千百年来的桎梏的,也完全失去了他们的火。有如怯懦的人一样,他们走进了决斗场,本带着值得从事于更好的目的之勇敢的,却遇到了灭亡。天然的,他们的仇敌是并不希望比这个更好的事了。现在,在反抗的火焰再度燃炽起之前,总需要好几个世纪的不名誉的压制的。基督教将每个人类都穿上了一袭的忏悔的袍子,在袍内藏起了一切的自由的色彩,这些人本都是太顽强了,不易为人所奴使的。它欺骗了强者,他们在现在原是可以得到幸福与快乐的,它将生命的重心转移到了将来,到了一个没有存在的梦境中,他们没有一个将会看见这个梦境的。因此,一切的生命的俊美都消失了,勇敢、热情、美丽,一切都死亡了;只有责任是存在着,还有便是一个将来的黄金时代的梦————黄金也许是的,却是将来的事,为了别人的事。是的,基督教做了那一部分可伤的事,基督教的名字还要永远地成为全人类的诅咒。”
“唔!我永远不!”王狄兹插进去说道,当下他忽然地又立住了足,在暮色中摇摆着他的长臂,“那真是有点太过了!”
犹里的心里发生了一种复杂的情感:沙宁的话仿佛并没有什么特别,沙宁和他两人都能说所想说、所愿说的话,但是对于那“不可知的人”的巨大的恐怖的影子————那恐怖的存在是犹里在心里忘记而不愿意去想的————横亘在那已停止住的思想上面。犹里颇感到这种秘密的惧怕心,因此觉得生气。
“然而,你却从不曾想到过,如果没有基督教将世界改换过,则一个流血的可怕时代将如何的延长着呢?”犹里激动地问道。
“哈!哈!”沙宁以一个轻藐的姿势答道,“起初,在基督教的衣衫之下,决斗场上是涂满了殉教者的血,然后,到了后来,人们则被酷杀、被监禁于监狱与疯人院中。现在是每一天都有流血,比之一个世界革命所得流的血还要多。最坏的是,每一次改进了人类的生活,常常是要因流血、无政府、反抗而始告成,虽然人们总是要将慈悲与爱怜作为他们的生活与行为的基础。全个事件的结果便是一幕愚蠢的悲剧,虚伪、伪善;既没有肉,也没有家禽。至于我呢,我倒赞成一场世界的灾祸,而不愿意见一种沉闷的植物的生存,这个生活大约再要经过以后的两千年呢。”
犹里沉默不言。说来可怪,他的思想并不注在说话者的话语上,却注在说话者的人格上。沙宁的绝对的确定,在他看来是可恼的,在事实上是不可忍受的。
“可否请你告诉我,”他开始道,不自制地要向前伤损沙宁,“为什么你谈话时,常常是仿佛在教训小孩子似的?”
王狄兹对于这句话觉得不安,说些和解的事,咯咯地响着他的刺马距。
“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呢?”沙宁锐声问道,“你为什么如此生气?”
犹里觉得他的话是不客气的,他不应该再向前走了,然而他的受了伤的自尊心驱使他再说道:
“这样的一种口气实在是最不愉快的。”
“这实在是最不愉快的语调子。”沙宁答道,一半恼着,一半急要平平犹里的气。
“唔,这不往往是一个合适的,”犹里扬声续说道,“我真的想不出什么东西会使你如此的口气坚决不移。”
“也许便是因为我自觉比你更聪明之故。”沙宁答道,现在他是十分地镇定着。
犹里立定了足,从头到足的全身战栗着。
“听我说!”他粗暴地叫道。虽然看不见脸容,却感得出脸色在发着死白色。
“不要生气!”沙宁插说道,“我并没有意思要想违抗你,我不过表明我的诚实的意见而已。这乃是同一的意见,你对于我,王狄兹对于我们俩等等。这是很自然的。”
沙宁如此坦白地友谊地说着,如再要表示不乐便要成为荒谬不经的了。犹里沉默不言,王狄兹仍然关心于他的行为,又咯咯响着他的刺马距,呼吸艰难的。
“无论如何,我是不当着你的脸告诉你以我的意见的。”犹里咿唔道。
“不,那便是你所以致错的地方了。我现在还在静听着你的讨论,反对的精神在鼓动着你所说的每一个字。这完全是一个形式的问题。我说出我所想的,但你却并不说出你所想的;这是一点也没有趣味的。如果我们全都更为衷恳些,我们俩便都可更为愉快些了。”
王狄兹高声地笑了起来。
“什么一个别致的观念!”他叫道。
犹里并不回答。他的怒气已经平静下去了,他几乎觉得愉悦着,虽然他想到他占了下风,便恼着,并且不想去承受这个观念。
“如此的一类的事总似有点太原始了。”王狄兹简洁地说道。
“那么,你还是要它复杂而难解吧?”沙宁问道。
王狄兹耸耸肩,沉入思想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