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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09章 一日朔方一日战,能得几人见州城(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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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黄河就在眼前,只要东渡黄河,就能很快追上高审思,一同回到灵州,然而刘仁赡部已经无法靠近黄河,因为河西贼军已经围了上来。

    “直到他通过洛阳学院考核的消息,和节使募兵的消息同时传来,这孩子竟然跑来跟我说,不去他一直念叨的洛阳学院了,要去从军去戍守边关,我这心里,才突然间变得极度不是滋味。”

    老农在小路上坐下,接过酒壶拔掉塞子,嗅了嗅,陶醉道:“的确是好酒,这香味可是难得,寻常时候喝不到。”说着,却没有去饮的意思,又将酒壶递还给吴春,“不过我已经戒了这口,不喝已有数月了,你还是快些收好,莫要引得我嘴馋才好。”

    悠忽间,马蹄声敲碎了吴生心头的思绪,大地从沉睡中突然惊醒,心跳的律动变得急促,吴生望不到阵前的情景,却知道这是马军和前阵将士已经出动,他再度紧握了一下手中的横刀,昔日大战的场面在脑海中走马观花般闪过,于寂静无声中,他听到了金戈铁马。

    舆图他早已看了千万遍,各方形势都已了然于胸,双方的兵马往来,跃然纸上。

    这是坏事也是好事,灵武县在即将遭受数万贼军合围时,本身的守备力量和持续守城力量,在某种程度上得到了补充。然而这也意味着,定难军已有能力遣兵南下,去从背后出击防备河西贼军的高审思。

    对夏州而言,君子都就是一颗毒瘤,轻易触碰不得,而对于以马军为傲的党项人而言,君子都在夏州运动,无疑相当于朝廷在他们脸上狠狠扇了一耳光。

    吴春站起身,目送吴生汇入方阵中,又看着方阵口衔枚、马裹蹄,心头涌动着难以言说的情绪,他比任何人都清楚,那个如今从各方面看,都已经格外精锐的士卒,数月前刚进军营时,是怎样一副嫩头嫩脑的模样——彼时他还怀揣着几本书册,只是那几本早已被他翻烂的书册,自打他进了军营后就再也没机会动过。

    李绍城向刘仁赡身后望去,见随行骑兵并不多,眼中闪过一抹沉重,“大战之后,将军被贼军追上,血战突围,将士生还几何?”

    老农嘿然道:“早年可没见大郎这般会说话,怎么去了军中数年,反倒是学会溜须拍马了?”打趣了一句,老农收起心思,正经说话前叹息了一声,露出缅怀之色,“吴生那小子以前还没离家的时候,老是在我耳旁唠叨,劝我少饮些酒,跟他阿娘一个德行,可我从未听进心里去过,嘿,说出来不怕你笑话,每回我饮多了酒闹出事来,总要惹得他上门去给人家赔礼道歉,他一个读书读到根子里去的人,碰到这种时候总是羞得面红耳赤,在别人家受了气挨了骂回来,却还能耐住性子,不跟我这个丢了他请名师钱、丢了家里口粮钱的老家伙发脾气……”

    到得最后,吴生索性腾出双手来,也不顾对方的扑打,抱着对方的脖子一阵撕咬、啃食,将对方的血肉骨头一截一截咬下来,吐掉,又埋头下去,再咬掉一截,又吐掉。

    说不清过了多长时间,山呼海啸般的喧闹声弥漫了前方的旷野,喝骂声呼喊声惊叫声不一而足,乱糟糟如同一锅沸粥,吴生知道那是定难军乱了。

    吴生从喉咙里发出一声恶鬼般的吼叫,身心的快|感妙不可言,如同置身铺天盖地的狂风暴雨之中,让他想要仰天狂笑,如同站在死寂无物的山巅之上,让他想要纵身跃下,然则此时此刻他却在战阵里,所有一切都比不过眼前的厮杀,好在面前的贼人无穷无尽,在他倒下之前,他可以任意挥动横刀,将冰冷的刀锋砍进敌军的身体,将他们的鲜血从身躯中流放出来,将他们的生命收割,让他们的魂魄歌唱,杀戮有着如此致命的诱惑力,让吴生无法自持,他甚至不在乎自己受多少伤,肉骨的疼痛让他能清晰感知到自己的存在,伤口的撕裂刺|激着他享受生命张力的狂欢,世间一切纷扰束缚、期望与压抑、悲欢与离合,都在鲜血绽放时如云消散,在战阵之中作为战士,他只需要一个劲杀人,杀人再杀人,再也不用顾忌俗世万物,心中的道德与头顶的明月,在此时都有了明目张胆的理由去忽视,化身恶魔成了会被歌颂的功业,自由放纵之美莫过于此。

    望着肉骨模糊、血涌不停,伤口裸|露的血肉如同爬行的蛆虫,吴生再也忍不住,趴在死尸旁边呕吐。

    石敬瑭呼吸愈发粗重,到最后不得不停下来,闭目平息了良久的情绪,才没有将怒火完全表现出来,“刘知远、杜重威两人,一人自持多智,一人自持骁勇,而今攻城掠地几何?斩得贼军上将几员?柴克宏、蒯鳌、卢绛、刘仁赡,哪一个身首异处了?”

    老农注意到有人走近,直起腰身抬头去看,便瞧见了吴春,那张被汗水打湿的脸上顿时露出笑意,伸手招呼道:“大郎,你往哪里去?”

    两相见礼后,李绍城亲自扶起刘仁赡,动容道:“于大敌当前之际,率五百步骑出城追击三千贼军,并且一战败之,令数千将士安然从丰安撤离,将军之勇令本帅钦佩!”

    君子都虽只三千骑,但装备精良,士卒悍勇,机动性极强,定难军若要对付他们,哪怕只是驱赶,也非得出动数倍兵力不可,那还得君子都应战才行,当此之时,定难军哪有那许多人马拉出去出战?

    老农拍了拍大腿上并不存在的灰尘,终于再度露出笑意,颇有些自豪道:“所以,那天望着他离开村头的背影,我就跟自个儿说了,儿子都从军了都离家了,要是我还酗酒还不下地,那不成狼心狗肺了吗?说出来旁人可能笑话,我可不想来日他回来的时候,我没脸见他啊!我也想到时候我能直起腰杆说一句,嘿,儿子,我这个做父亲的,也没有一直拖累你嘛!”

    “都收完了,眼下正烧粪肥田——你就别到田里来了,弄脏了一身衣裳,怎么着,许久未见,要跟我坐下来聊两句?”老农抹了一把额头的汗水,向小路走过来。

    趁乱给予定难军痛击,引得定难军乱势更甚后,刘仁赡见定难军抵挡不力,为了进一步扩大战果,审时度势之后,将步骑分为数股,化大阵为小阵,增加打击面,以求及早引起定难军的全面溃败。

    虽然不是领兵将领,如今的吴生却也知晓,五百步骑要拖住数千贼军,战法很重要,借助夜里视线不佳的条件大张旗鼓大造声势,是必不可少的,但是天明日后如何区处,尤其是野外定难军闻讯赶来之后如何应对,便是大问题。

    说到最后一句,约莫是觉得有趣,老农又哈哈大笑起来。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吴生用力猛地拔出横刀的时候,鲜血尺溅,在空过划出一道圆弧,热气在冷夜中清晰可见,一脚将命丧九泉的定难军踹倒在人群里,吴生没有丝毫停顿,再度挥刀而进,刀剑相交的撞击声清脆悦耳,几度轮回,吴生看准时机,以肩甲硬抗并不十分有力的一刀,双手持刀平直挥斩,寒光一闪而过,横刀齐肩斩过面前定难军的脖子,刹那间的感觉,如同斩断了木桩,刀身从碰撞遭阻再到斩过对方脖颈变得顺畅,其间的过程虽然不过瞬息之间,生出的愉悦感却浓烈得犹如发自灵魂深处,转瞬而逝的风景一如阳春白雪,美得无法言说,飘过云端的感受更胜喷薄的高潮,而当定难军的头颅高高飞去,与肩平直的脖子里飞溅出数尺之高的血泉,浓稠的血腥味扑鼻而来,视觉与嗅觉享受到的双重盛宴,让精神的快|感瞬间达到巅峰,再没有任何事物可以比拟。

    队列中的吴生看不到四野,更加看不到定难军的火把,前后左右皆尽同袍而已,他握紧了横刀,又松开,心跳快了一拍,旋即又恢复正常,眼神变得凌厉之后,却再也没有缓和下来。将士们的脚步声响在耳畔,传递着一种刻意放轻的压抑感,那声音甚至不如呼吸声来得响亮。

    漆黑的夜空犹如深不见底的梦魇。

    吴春心中诧异,也在路边坐下来,笑道:“你老这样的好酒之人,怎生就突然戒了?”

    石敬瑭挥手让信使退下,而后沉着脸道:“六城三百里地,攻打两月有余而未能全克,刘知远在军报上言,灵武县城防严密,军民皆有死战之志,旬月间恐怕难克——灵武县姑且如此难攻,灵州当如何?”

    “刘仁赡将军。”吴生回答完笑了笑,他知道吴春想要问甚么,“若能归来,再与伍长并肩杀敌,若是不能归来……烈士陵园的军功碑上,也会有吴生这个名字……来年阿爷见了,也会脸上有光,我就没甚么好遗憾的……”

    从出城到成功进入荒野,吴生感到如过几度春秋,好在刚从怀远、安静南下的定难军大队人马,还不曾将包围圈完全合拢,这才给了五百步骑浑水摸鱼的机会,零星交战是不可避免的,万幸没有闹出大动静。

    “人呢?”李绍城问。

    灵州城,节使府。

    李绍城不动如山,气度冷峻,“贺兰山东麓三百里平地,打了两个多月还没打下来,就定难军这等战力,石敬瑭那老匹夫也敢兴风作浪,真是不知死活!”

    他走到刘仁赡身后,将跟随他的十三将士一一看过去,面前的儿郎年长者不到三十岁,年轻的不过十多岁,几乎个个带伤,虽然面孔各异,但神色坚韧却无不同。

    刘仁赡回忆片刻,颔首道:“有。”

    奔至汪洋大海般的定难军人群前,吴生与身旁同袍一样,微弓身躯,在跑动中端起旅臂短弩,置于眼前,瞄准眼前的定难军将士,扣动扳机,利矢飞射而去,钉入一个个面色或惶恐或惊骇或愤怒,但还来不及有严密防备的定难军将士身体。

    石敬瑭站起身来,冷哼道:“事到如今,容不得本帅再坐镇后方了,这灵州之战,本帅要亲临阵前指挥!”

    吴春喉咙硬如磐石,闻言连忙说道:“没有没有,吴生从未给我惹过麻烦,此番大战,他可是悍勇得很!”

    刘仁赡抱拳道:“众将士奋勇敢战,末将不敢居功。”

    笑罢,见吴春一直没说话,面色也有些异常,老农不禁收敛神色,肃然问道:“战前他往家里寄信的时候说了,你是他的伍长……这小子在军中可还成器?有没有给你惹麻烦?此番大战,他有没有临战畏敌?”

    吴生奔行在队列中,只能随着队伍前行,并不能左右观望到多大的东西,事实上他也不曾左顾右盼,嘴里咬着木枝久了,有些僵硬发麻,唾液都要滴下来,不过这跟即将到来的恶战相比,也就不值一提。

    片刻后,李绍城来到沙盘前,负手凝望,依旧是一言不发。

    吴生能够注意到,数股马军和步卒从各方汇聚过来,夜色终究为他们提供了良好的掩护,而当五百步骑再度合力后,杀伤力立即大增,有马军在前奔杀纵横,撕裂阵型,在旁牵制人马、保障侧翼,步卒战阵推进得就更快。

    便纵有再多言语再多情绪,也都在这个军礼之中道尽了。

    战事由河西马军率先发起,他们围着朔方军奔驰,在马上引弓搭箭,轮射不休。

    ……

    拥有进入洛阳学院的资格,而自愿从军戍守边关,李绍城或许不会给吴生特权,但必然会格外注意此人。

    李正俯首称是。

    昨夜一战,虽然定难军败走了,五百步骑伤亡也是不小,眼下已经不能在此多留,免得夜长梦多。

    “你要出城?”吴春怔了怔。怀远、安静县城被定难军攻克后,灵武县就派了游骑去通知在西南把守边关的高审思,入夜前城中刚接到消息,定难军已经遣军南下,军情紧急,柴克宏决定从灵武县派遣五百步骑出城,力求追上并拖住南下的定难军一段时间,给高审思赢得安然撤退的时机,否则,一旦高审思陷入被两面合围的境地,无法率领部曲退回灵州一线,往下灵州要面对河西军与定难军的合力进攻,兵力就太少了。

    事实上,此时,还有定难军精骑正从北面围拢过来。

    ……

    见老农这番模样,吴春要说的话像巨石一样卡在胸口,怎么也说不出来,只得顾左右而言其他,“这……这地里今年的收成还好吧?”

    面前这个方才还言谈欢快、满面笑容的老农,不知何时已是老泪纵横,眼中的哀伤浓稠如血,怎么都化不开。

    随着战场扩大,喧嚣声更甚,朔方军步骑之后,满地丢弃的兵刃与火把,尸体虽然不多,但也横七竖八到处都是,在朔方军战阵之前,定难军抵挡不力,小股悍勇之徒难以撼动朔方军兵锋,大型战阵又未及阻止,更多的士卒慌乱奔走,乱成一团。

    许多时日后。

    每一场战斗,都是把战争的未知化为已知。

    李绍城冷笑一声,不怒而威,“灵州有本帅和五千将士在,管他贼军多少兵马,要攻克也不是轻而易举之事。禁军已经开拔,不日即至,我等何惧之有?”

    只是这个明智之举,来得太沉重了些,吴春接过书信,感觉到如有千钧之重,喉咙一时艰涩至极,不知该作何言,好半晌,吴春握紧书信,艰难道:“谁领军?”

    行军队列中的吴生,望着四周绵延不绝的河西马军,心头一片冰凉,他割下一截染血的战袍,用布条将手绑在横刀刀柄上,而后严阵以待。

    天亮之后,战事已毕,尚且来不及打扫战场,刘仁赡就要做出选择。

    得知高审思从边关成功撤离,刘仁赡放心下来,此时他们去追赶高审思所部,并不难追上,这也意味着幸好来的是他们,若是来的是定难军,则高审思就要被南北夹击。

    吴生暗自寻思:战机紧迫,贼军也在夜里行军,只不过定然各自举着火把,对方有数千将士,火把前后相接必如龙蛇。与势若江河的贼军相比,己方不过就是一条大鱼罢了。

    “闭嘴!”石敬瑭将军报重重拍在案桌上,眉心已有怒气蓄积。

    石敬瑭端坐于小案后,正在阅看堂中信使递上来的军报,军报乃是捷报,既然是捷报,信使在送上信件的时候就说明了,侧下坐着的杨光远面前石敬瑭抱拳,满面春风道:“贺喜大帅,得此捷报!刘将军扫平贺兰山东麓,围攻灵武县,如今河西三州兵马也已入关,两相合力,灵武县弹指可破,届时十万大军围攻灵州,李绍城死期将至矣!”

    言罢,大步出门。

    刘仁赡闻言面色大变。

    怀远、安静两座县城已经被定难军攻克,涌进灵武县城的不仅有从两地南撤的守军,还有逃难而至的两县百姓,一时间灵武县城人满为患。

    这五百步骑要往何处去。

    言罢,吴生向吴春用力行了一个军礼。

    吴春解下腰间酒壶,拿在手里摇晃道:“回来时带了些好酒,你老可是好酒之人,正要给你老尝尝。”

    直到最后的甲士身影消失在城门,先前正在协助军医给伤员包扎伤口的玉娘,才闻讯赶来,火光昏黄的光亮下,她满头细汗,在街口拼命张望,却注定再也看不到那个出城的人。

    石敬瑭眉头微微皱起,目光仍旧在军报上没有挪开,杨光远继续说道:“灵州一破,朔方地利尽入我手,又且河西三州掌控河西走廊,届时便是朝廷禁军前来,也将无济于事,军帅大业可期也!”

    灯火如昼的灵武县城正在渡过又一个不眠之夜。

    “原来如此……”吴春点头,眼睛盯着身前的农田,“今年的赋税没有增加吧?我是说……官吏收取赋税没苛责大伙儿吧……”

    不过这却不是难题,战前刘仁赡就跟柴克宏有过商讨。

    旋即,刘仁赡下令更该行军路线。

    吴春见状,就更是于心不忍,只得继续找话,“往年没见地里烧粪,这技艺是哪里传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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