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4章 昔曾浴血为手足，而今天下皆同袍（三）

荣眼眶通红。两人身后，雨帘如幕。

    “殿下？！”孔循等人大惊。

    孔循微微色变，这才开始正视眼前这位“嚣张跋扈”，年龄不过弱冠的少年。

    李从荣道：“那为兄就不得不拦你。”

    “甲士听令！”不等孔循说甚么，李从厚陡然大声下令，“护卫刑部官员与所押犯人走！”

    马鞭指向左右宣武军军卒，李从厚喝道：“携千百甲士招待？孔节使的招待方式，可真是别具一格，也不知陛下听了，会不会信！”

    路上倒是再无袭扰，毕竟两名皇子一名公主的驾，怎么都不好拦。而苏禹珪安排对太原犯人的看管，更是精细到滴水不漏，除却固定的甲士，旁人根本无从靠近他们十步之内。

    他身后甲士数百，尽皆骑兵，这也是他能迅速赶来的原因，这时火速散开立于道路两侧，更有一部与苏禹珪等人汇合，与他们合兵一处。

    一阵马嘶，数骑飞奔而至。

    两兄弟全无反抗之力。

    李从厚怔了怔，而后死死盯着李从荣，“果然是你！”

    数骑在对峙的两兄弟身旁停住，当先的那人，见到场中的情景，面色大变，怒斥道：“你俩疯了吗？！还不把刀放下！”

    雨落伞上，噼啪作响，沿着伞檐成串滴落，在孔循脚身周砸出一个个小水坑。

    “啪！”

    苏禹珪甚至笑了一下。

    雨水落于刀身。成滴成流，覆盖刀身，又从刀身落下。刀身沉，刀锋冷。

    李从厚双目睁大。

    兄弟两人，已被雨水淋的面目全非。

    李从厚泪流满面。

    李从厚脸色微变，他望着老神在在站在伞下的孔循，心中怒火更甚，“孔节使，你不要把孤王当三岁小孩来哄！刑部官员与所押之犯人，若是在你辖内出了事，无论你事后是推脱给盗贼，还是推脱给因裁汰而作乱的军士，也无论你事后要对这些‘盗贼’‘乱卒’如何处置，更无论朝中有哪些人庇护你，让你大罪化小小罪化了，今日孤王既来，就不会容你胡作非为！”

    天下之众千千万万，不是每个人都能守得云开见日，现实中多数人撑不到雨过天晴，在漫长的风雨中即已倒下，还有更多人，他们的生命中其实没有雨后彩虹，这个世道的大多数人一生受制于人，一生平庸艰苦且没有作为。

    “殿下？！”

    而横刀总是无情，这让人实在难以抱有希望。

    雨打兜鍪，顺着缝隙滑落脖颈，又滑进胸膛，却半分也无法冷却他心头的怒火。

    白袍上露出一个红点，须臾扩散，不时便红了一片。

    孔循行礼，李从荣笑容淡然，“三弟人中龙凤，假以时日，必将成国之重器。”

    雨水夹杂着唾沫，喷到李从荣脸上，溅了他一脸。

    与此同时，有更多官员进出赵王府。

    李从荣捂住胸口，笑容无奈。

    他今日敢用宣武军截杀刑部官员，事后的确会说是裁汰军卒与其军中亲友合谋，当然更会平定这些“乱卒”，事后有朝中那些大佬庇护，虽说不至于无罪，免不得受到贬谪，但总比彻底丢掉富贵甚至是性命要强。

    “殿下？！”

    “你俩知道自己在做甚么吗？你们要气死父亲不成？！”她满面怒容，泪水混杂了雨水。

    “我要是不回去呢？我要是一定要带他们走呢？”李从厚字字逼问。

    但是关心则乱，家中有事，让家长裁决，总是不能算错的。

    苏禹珪心头默念一句我不必得善终，神色恢复坚定，眼中充满决然，双腿用力一夹马肚。

    生由天命，死不由己，但他可以选择怎样活着，并且怎样死。

    大雨如箭雨，他身如猛士。

    “年少胆雄，三弟器量，为兄刮目相看。”

    身躯再向前，刀尖入肉。

    不日，李嗣源传诏，让孔循进京。

    “啪！”

    孔循委屈道：“下官对朝廷一片忠心，陛下自然是能体谅的。不瞒殿下，因为大力推行新政的缘故，宣武军裁汰士卒千百，那些裁汰下来的军士，昔年也是征战沙场的猛士，血性勇武性子暴烈，如今要他们务农，自然不免多有怨言，平日里没少惹出事端，又加之近来境中盗贼横行，下官也是周全起见，才带甲士随行——下官所作所为，都是为了刑部官员的安全着想，还请殿下明察！”

    成群结队的宣武军，从官道旁的林子后露头，黑压压的人头、马头、兵刃与甲胄，顿时让每一滴雨水，都充满了肃杀与金戈之气。

    李从荣脚步稳健，步步逼近。

    李从厚禁不住摇头，双目噙泪，声音嘶哑，大喊：“二哥，回头吧，你不要逼我！”

    好半晌，孔璋忿忿不平道：“这……赵王这就走了？就这样放他们都走了？”

    李永宁毫不客气征用了孔循的马车，带着宋王甲士、刑部甲士、刑部官员、刑部犯人、军情处青衣，悉数从宣武军身前走过，在雨帘中远远离去。

    孔循脸色大变，一时上前也不是，不上前也不是。

    天已晚，大雨如瀑，官道上泥泞不堪，积水处处，孔循远走的马车留下几道深辙，左右的林子像极了一个个无声的草人，偏偏雨声又大的离谱，像是能掩盖世间一切声响。

    最后马车让给了受伤的马元直和其他伤员，这让众人受宠若惊，李永宁却表示不用客气，她甚至高度评价马元直，说道：“君乃国士，自当以国士待之。”这让马元直又是感动又是激动，一直病怏怏好似坚持不住的身体，竟然重新精神奕奕起来。

    宋王李从厚，率队从雨中驰来，泥浆溅了骏马一身，却又被雨水冲刷掉，骑队中没有尘土，只有泥浆翻飞。

    李从厚收了刀，刀尖滴落数滴鲜血，混入泥地里。他一把取下兜鍪，狠狠丢在地上，身体如坠火炉，燥热难挡。

    雨声如鼓声。

    李从荣这时却摇摇头，目光坚定的看着他，那目中的神色，让李从厚惊诧无比，因为他在那目光中，竟然看到了鼓励——就像在说，不要退！

    来的是大唐公主，她有一个美好到极致的名字，永宁。

    哪怕雨声淹没了万物，弓弦被拉开的声音，还是清晰传了出来，如在耳畔。

    众人遂不敢言。

    孔循脸色微沉，他看着李从厚，“殿下果真要这样做不成？”

    苏禹珪一手持剑，一手提缰，始终目视前方，带领队伍笔直向前。道上的泥泞与险阻，他不是看不清楚，笔直进行的后果他不是不明白，但他不能退却。大雨打歪了田地里的庄稼，让他们低头，大风吹弯了林子中一棵棵树木，让他们弯腰。但他不弯腰，也不低头。

    这等家事，知晓的人也不多，但风声还是传到了有心人耳朵里，于是他们得知，李嗣源最后罚了李从荣不少钱，并且让他闭门思过一个月。

    “拜见公主殿下！”

    两声响亮的脆响，李从荣、李从厚脸上相继挨了重重一耳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