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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着蓝色,数到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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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Ⅰ

    在巨型太空舰靠界面重塑呼啸星际之间以前,人们必须靠着太空帆,一个星球一个星球地飞行。太空帆是大片的薄膜,在太空中组装而成,架在又长又坚硬的防寒索具上,附有一艘小宇宙飞船玤,供水手控制船帆、查询航线,并看顾密封于各个微型绝热舱中的乘客。这些个人舱仿佛粗大的绳结挂在船后。乘客对航行过程一无所知,只知道自己会在地球上睡着,四十或五十年,甚至两百年后,在另一个陌生的新世界醒来。

    这种方法虽然原始,但很管用。

    就是这种宇宙飞船玤让海伦·亚美利加追上不老先生,也维持了审视者在太空中存在已久的权威。当时两百多颗星球都是用这种方式,包括那颗注定财富远超每颗星球的古北澳大利亚星。

    而出境港与高塔高耸入天、仿佛结冻核爆云的地球港不一样,它只是一排低矮方正的建筑。

    出境港的氛围抑郁、单调、沉闷,效率高。它的墙面选的是红黑色,一如陈旧血迹,纯粹因为那样导热比较快。火箭也非常简陋,发射处长得跟五金行没两样。地球上也许有几个能对观光客宣传的景点,但出境港绝不是其中之一。在那里的人从事的是真正重要的工作,也能因此得到该有的成就感,并让自己能够因专业而受到尊重。从这里启程的乘客会迅速失去意识。这些人对地球最后的记忆,便是那仿佛医院病房的小房间、一张窄床、某种音乐、某人说话的声音、睡眠,或许还有一阵冷。

    他们会在出境港被放入自己的个人舱,然后封起,进入火箭,最后前往要出发的宇宙飞船玤。以往都是这么做的。

    新的方式好多了。现在,乘客只要待在舒服的休息室里,玩几场牌,经过一两餐的时间就能抵达。只要你拥有半个星球的财富,或不眠不休连续拿两百年的优等考绩,谁都能办到。

    光子帆则不是这样的,在那上头,每个人都像在赌博。

    一名肤色白皙、发色明亮的年轻男子正满心喜悦地准备前往新世界。跟他一起出发的还有一位年纪较大,头发略显灰白的男人。另外,船上还载了另外三万人,以及地球上最美丽的女孩。

    她本来可以留在地球,但新世界需要她。

    她非走不可。

    她搭的是光帆宇宙飞船玤,必须穿越永远存在着危险的太空。

    有时,太空航行需要用到许多奇怪的工具————某个漂亮孩子的尖叫、死亡已久的老鼠大脑层叠的薄片,或某部计算机心碎时的啜泣。大部分的太空不会给你任何喘息机会,既没有中继休息站,也没有救援资源,也无法进行维修。你必须事先预测所有危险因子,否则一旦发生危险,它们就会要你的命。而最大的危险来源往往是人类自己。

    “她好美。”技师一号说。

    “她只是个小孩。”技师二号说。

    “两百年后就不是了。”一号说。

    “但她现在是个孩子,”二号笑了,“像有着蓝色眼睛的洋娃娃,刚要踏进大人的生活。”他叹了口气。

    “她会被冷冻起来。”一号说。

    “有时不会。”二号说,“系统有时会把他们解冻,他们就会醒来————非醒不可。你还记得‘旧二十二太空号’上发生的案子吗?他们都是好人,只是不该聚在一起,就是因为这样,事情才会变得那么乱七八糟,而且是很下流又残忍的那种。”

    他们都还记得旧二十二太空号。搜救队最终靠着信号灯找到它,但那艘地狱般的宇宙飞船玤已在星群间漂流了好长一段时间,搜救队来得太晚了。

    船本身的状态很好,太空帆的角度设定都非常正确。照理来说,整齐地挂在船后方的单人隔热舱中,上千名冷冻起来的沉睡者也该处于极佳状态。只是,他们真的在太空中漂流太久,大部分人都腐坏了。在船舱内(而这就是问题所在),水手早已衰竭或死亡,乘客中的后备人员也被唤醒。这些人要不是处不来,就是处得太好————好过头了,以至于不小心走往错误的方向。这些处于星间却只能待在脆弱狭小驾驶舱里的人,对彼此犯下的罪行前所未见,即使是在地球上存在几百万年的人性缺陷都无法超越他们的创意。

    调查人员透过醒来的储备人员重建事件经过,结果全部感到不适。其中两个甚至要求进行“清除”,从此由岗位上退休。

    这两名技师看着睡在台上的那名十五岁女孩,非常清楚旧二十二太空号发生了什么事。她算女人吗?还是女孩?如果她真的在飞行途中醒来,会发生什么事?

    她的呼吸非常微弱。

    两名技师在她身体两侧,互相看了一眼。一号说:“我们最好叫看守人来,这是他的工作。”

    “他的话,可以试试看。”二号说。

    心志看守人在半小时后愉悦地走了进来。这名男子的编号结尾用的是印尼文数字的十三————堤加-布拉斯。这名老人的外貌极有魅力:他的轮廓很深,看起来很机灵,大概是第四次复活了。他看到台上的漂亮女孩,倒吸一大口气:

    “这是在干什么,她要上船吗?”

    “不是,”技师一号说,“是要参加选美比赛。”

    “别开玩笑了,他们真的要把这个漂亮的孩子送到外界?”看守人说。

    “这是种母。”技师二号说,“暮色世界的人长得越来越丑,所以他们向大眼发了讯号,要求送一些长得比较好看的人过去。补完组织现在伸出了援手————这艘船上所有人都是俊男美女。”

    “如果她真的那么重要,不是应该要把她冷冻起来、放进个人舱吗?那样她至少还有可能到得了。长着这种脸蛋啊,”堤加-布拉斯说,“不管到什么地方都会惹上麻烦的,更何况是在船上。有她的编号名称吗?”

    “在那边的板子上。”技师一号说,“全都在上面。你应该也会需要其他人的,他们已经全都编列好,准备登船。”

    “维希-库希,”心志看守人大声念出那几个字,“意思是‘五——六[1] ’。这名字有点好笑,不过挺可爱的。”他看了沉睡的女孩最后一眼,便开始进行自己的工作,弯腰读起这些将要加入后备机组员名单中的人的病史。读不到十行,他就知道为什么她会被找来担任紧急情况的后备人员,而非整趟航程都保持睡眠状态:她拥有九百九十九点九九九的“女儿潜能”这个意思是,只要和她相处几分钟,任何正常的成人都可以(也一定会)把她当成自己的女儿————无论性别。她本身不会任何技能,也没有学习或培训能力,但她能给予比她年长的人心理上的激励,同时,她还能让这些受到激励的人为了活下去而奋力一搏,先是为了她,然后才是会为那些“收养人”自身努力。

    虽然只是这样,但已经够特别,足以把她放进驾驶舱。她是古代残留的那些诗意断片最确实无疑的验证,她是“古老地球最美丽的女儿”。

    堤加-布拉斯做完笔记时,工作时间已经快结束了。两名技师没有打扰他。堤加-布拉斯转头想再看那位可爱女孩最后一眼,但她不见了。技师二号已经离开,而一号正在洗手。

    “你们没冷冻她吧?”堤加-布拉斯大叫着说,“我得把她安顿好————如果防护装置正常运作的话。”

    “当然了,”技师一号说,“你还有两分钟。”

    “你们竟然只给我两分钟来保全一趟四百五十年的航程!”堤加-布拉斯说。

    “你需要多点时间是吗。”除了用词之外,这话之中完全没有要询问的意思。

    “我需要吗?”堤加-布拉斯绽开笑容,“不,我不需要,即便等到我死去多年,那女孩都还是会安然无恙。”

    “你什么时候会死?”技师一号客套地问。

    “再过七十三年两个月又四天。”堤加-布拉斯爽朗地说,“这已经是我第四条命了。”

    “我想也是。”技师说,“你很聪明,没有人一开始就是这么聪明,我们都在学习。我相信你会照顾好那个女孩的。”

    他们一起离开实验室,爬上地面,回到地球凉爽、平静的夜色之中。

    Ⅱ

    隔天稍晚,堤加-布拉斯兴高采烈地走进来,左手拿着一卷贩售规格的影片胶卷,右手则捧了一颗黑色塑胶方块。方块表面的银制触点正闪烁微光。两名技师礼貌地向他打招呼。

    这位看守人完全藏不住自己的兴奋与喜悦:

    “我已经帮那个漂亮的孩子安排妥当了。等我们帮她处理好后,她不仅可以保留她的女儿潜能,还会比原本的数字更靠近一千————我用了老鼠的大脑。”

    “如果经过冷冻,就没办法放进计算机里哦。”技师一号说,“它应该和紧急储存设备一起行动。”

    “这才不是冷冻大脑,”堤加-布拉斯气愤地说,“它已经接受过层叠处理。我们用强化细胞让它硬化,然后不断嵌合、压缩,做了大概七千层,每层都有一片至少两个分子厚的塑胶。这是一只不会腐朽的老鼠。事实上,它可以永远这样思考、运作下去————当然,除非我们接上电,否则它没办法做太多思考。但总之,它拥有思考能力,而且永远不会腐坏。外壳是陶瓷塑胶做的,得用大型武器才破坏得了它。”

    “那那些触点……”技师二号说。

    “它们不通到里面。”堤加-布拉斯说,“这只老鼠的频率调整过了,与那女孩相通,同步率高至一千。你可以把它放在船上任何一处,外壳已经强化过了,那些接触点只是黏上去而已,它们会对里层对应的镍钢触点供应电力。我跟你说,这只老鼠可以持续进行思考,直到最后一个人类死在最后一颗已知的星球,而且它会永远想着那个女孩,永远永远。”

    “‘永远’也太久、太可怕了。”技师一号打了个冷战,“我们其实只要两千年的安全期就够了,要是中间出什么问题,女孩搞不好不到一千年就会开始腐坏。”

    “这你不用管,不管有没有腐坏,她都会被保护得好好的。”堤加-布拉斯低下头对着方块说,“你会一直待在维希身边,小家伙,如果她落到旧二十二太空号的处境,你要把情况变成充满冰激凌和西风颂歌的幼儿欢乐派对。”虽然没必要,但堤加-布拉斯还是抬头对技师说,“它其实也听不到我说什么。”

    “这不是当然。”技师的回应很冷淡。

    他们看着那个方块。这位看守人的确很有资格骄傲,那完全是工程学上的一大杰作。

    “你还要对老鼠做什么吗?”技师一号说。

    “有。”堤加-布拉斯说,“我要你们用每三分之一毫秒四千万达因,把她整个人生都印进他大脑左侧的皮质叶上,尤其是她的尖叫。她十个月大的时候特别会尖叫,因为嘴巴里长了东西。十岁时,她以为自己的竖井里的空气供给停了,但其实没有,不然她现在也不会在这里。这些她档案里都有,我要这只老鼠记得那些尖叫。另外,她在四岁生日时收到了一双红鞋,给我那两分钟的完整记录。我把解锁关键放进一整季的《玛西牙和月球人》里,那是去年最受少女欢迎的电视剧,维希看过它,现在她要再看一次,而老鼠则会被困在那个循环里。这样一来,她忘掉这出剧的概率大概比雪球在地狱里活下去还小。”

    技师一号说:“什么啊?”

    “什么?”堤加-布拉斯说。

    “你后面说了什么?”

    “你是聋了吗?”

    “没有,我只是不懂你的意思。”技师有点恼怒。

    “我说,‘她忘掉的概率大概比雪球在地狱里活下去还小’。”

    “你是这样说没错,”技师说,“不过什么是‘雪球’?什么是‘地狱’?它们跟概率有什么关系?”

    “我知道、我知道,”技师二号急忙插嘴,然后开始解释,“‘雪球’是海王星上一种冰的形态,‘地狱’是古夫七附近的一颗星球,可是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把这两样东西讲在一起。”

    堤加-布拉斯看着他们,露出饶富兴味的表情————像个疲倦的老人。他不想解释,于是只轻声地说:“关于文学的话题,留待改日再谈。总之我的意思是,维希进到老鼠方块之后就会非常安全。老鼠会活得比她、比我们所有人都久,而且没有哪个少女能忘得了《玛西牙和月球人》,尤其如果她们像她这样每集都看两次。”

    “她不会把其他乘客都弄到瘫痪吧?那样的话就不太好了。”技师一号说。

    “完全不会。”堤加-布拉斯说。

    “把力的单位再给我一次。”技师一号说。

    “对老鼠,施加三分之一毫秒四千万达因。”

    “这种程度连在月球外侧都可以听到呀,”技师说,“你得有许可证才能把这种东西放到别人的脑袋。要向补完组织申请特别许可吗?”

    “就为了这三分之一毫秒?”

    两人对看了一会儿,技师的前额皱了起来,他的嘴角抽动微笑,下一秒,两人都爆出笑声。技师二号一头雾水,堤加-布拉斯说:“我要用最大动力,在三分之一毫秒的时间把这女孩整个人生放进去,让她能进到收在这个方块中的老鼠大脑。我问问你,正常人对三分之一毫秒内发生的事物会有什么反应?”

    “十五毫秒内————”技师二号正要开口说话,又立刻打住。

    “没错,”堤加-布拉斯说,“人对十五毫秒以内的事毫无知觉。这只老鼠可不只是做过嵌合压缩,重点是它还很快;那些层叠薄片的运作速度快到连它自己的神经突触都追不上,把女孩带过来。”

    技师一号早就去带人了。

    技师二号想了想,回头又问:“这只老鼠死了吗?”

    “没死————死了————当然没死。你想问什么?这种事情谁知道。”堤加-布拉斯一口气说完整句话,断都没断。

    年轻技师看着美丽女孩躺着的那张躺椅被推进房间。因为冷,她的皮肤从粉红转为象牙白,呼吸也缓慢到肉眼无法察觉。虽然如此,她仍如此美丽。她还没进入冷冻状态。

    技师一号开始高声喊道:“老鼠:四千万达因三分之一毫秒。女孩:最大输出率,时间相同。载入量:两分钟。强度呢?”

    “都可以。”堤加-布拉斯说,“随便啦。平常做深层性格刻印时用多少就多少。”

    “就位。”技师说。

    “拿方块。”堤加-布拉斯说。

    技师拿起方块,放进女孩头旁一个像棺材的盒子里。

    “再见了,永远不死的老鼠。”堤加-布拉斯说,“我死的时候,帮我多想想那个女孩。希望你看了上百万年的《玛西牙和月球人》后不会太腻……”

    “记录。”技师二号从堤加-布拉斯那儿接过记录,把它放进一台戏剧播放器。戏剧播放器很普通,但输出线比任何家用的线路还要粗。

    “关键码是什么?”技师一号说。

    “一首短诗。”堤加-布拉斯把手伸进口袋,“别念出来,要是我们哪个人念错一个字,有可能会被她听见,那样会让她和那只层叠老鼠的联系产生偏差。”

    两名技师看着那张小纸条,上面写着几行清楚的旧式字体:

    小姐啊,若有男人

    来纠缠你,你可以

    想着蓝色,

    数到二,

    再去找一只红色鞋。

    他们笑了起来,笑容暖暖的。“非常好。”技师一号说。

    堤加-布拉斯有点害羞地笑着道谢。

    “两边的开关都打开。”然后他喃喃自语说,“再见了,女孩;再见了,老鼠。也许七十四年后再见吧。”

    房里闪过一阵对他们的脑袋而言并不存在的光芒。

    月球轨道上,一名领航员想起妈妈的红鞋子。

    地球上有两百万人顿时数起“一、二”,却完全想不透为什么要这么做。

    某艘航行在固定轨道的宇宙飞船玤,有一只聪明又年轻的长尾鹦鹉开始唱诵着整段短诗,搞得所有船员都在猜它到底是什么意思。

    除了这些之外,就没有任何副作用了。

    躺在容器里的她因为一阵剧烈的扭曲拱起背,太阳穴周围的皮肤被电极烧焦了。那鲜红的疤痕与她浅白的肤色产生对比,显得非常抢眼。

    方块读取不到那只既生又死的老鼠传来的任何讯号。

    技师二号替维希的伤口抹药,堤加-布拉斯戴起耳机,非常、非常轻柔地碰了碰方块的电极,小心翼翼不让它从棺材箱中卡好的位置移开。

    他满意地点点头,向后退了一步。

    “你确定那个女孩有收到讯息?”

    “我们可以在她冷冻之前重新检查一次。”

    “《玛西牙和月球人》什么玩意儿的。”

    “不可能有错,”技师一号说,“如果有少掉任何东西,我会让你知道。不过这不会发生。”

    堤加-布拉斯看了那位非常、非常可爱的女孩最后一眼。七十三年两个月又三天,他自顾自地想。她被赐予了超越地球界限的一千年,老鼠大脑则是一百万年。

    维希永远不会见到他们之中任何一人。无论是技师一号、技师二号,或是心志看守人堤加-布拉斯。

    但是,直到死去的那天,她都会记得在《玛西牙和月球人》中看到最美的蓝光、进入催眠时那“一、二、一、二”的倒数,以及作为一个女孩在地球(或任何地方)曾见过最美的红鞋。

    Ⅲ

    她在三百二十六年后醒来。

    盒子被人打开了。

    她身上的每条肌肉、每根神经都在发疼。

    宇宙飞船玤警铃大作,她非起来不可。

    她很想睡。她想去睡,或去死。

    宇宙飞船玤仍在不断吵闹。

    她非起来不可。

    她把一侧的手臂抬到棺材床的边上。在被送到地底接受催眠、冷冻起来之前,她曾在漫长的训练期间练习过如何上下床,她知道该抓哪些地方,也知道可能会发生什么情况。她侧过身,睁开眼睛。

    强烈的黄灯让她再次闭上眼睛。

    这回,有个声音在她附近响起,好像是在说:“把吸管放到嘴里”。

    维希哼了一声。

    那个声音又继续说了些什么。

    某种粗糙的东西抵上她的嘴。

    她张开眼睛。

    她和光的中间逐渐浮现一颗人类脑袋的轮廓。

    她眯起眼,想试图分辨那是不是另外一位医生……不对,她已经在船上了。

    她的眼神焦距聚拢在那张脸上。

    那是一个非常英俊又年轻的男子的脸。他的双眼注视着她的眼睛。她从没见过像他这样的人————既英俊又带着一股同情。她试着看清他的脸,却发现自己脸上不由自主堆满微笑。

    对方把吸管推进她的唇齿间,她自动喝了起来。那是某种跟汤很像的液体,不过喝起来有药味。

    那张脸说:“醒来,快醒来。现在躺着对你没有好处,快起来动一动,才能尽快掌握身体能力。”

    她让吸管从嘴边滑开,喘着气说:“你是谁?”

    “崔斯[2] ,”他说,“那边那位是塔勒塔沙[3] 。我们已经醒来两个月了,都在抢救那些机器人。我们需要你帮忙。”

    “帮忙,”她喃喃地说,“你们需要我帮忙?”

    崔斯的脸皱了皱、扭了扭,绽放出一个令人愉悦的傻笑。“好吧,应该这样说:我们需要你,我们需要第三人的眼光帮我们检查那些我们觉得修好的机器人。还有,我们很孤单。塔勒塔沙和我相处的时间其实也不久,我们看过了整份储备人员名单,最后决定叫醒你。”他友善地向她伸手。

    她坐起身时看到另一个男人————塔勒塔沙,她顿时畏缩了一下,她从没见过长得这么丑的人!他的灰发剃成平头,像猪一样小小的眼睛陷在仿佛流满肥油的眼窝,贼呼呼地向外窥视;脸颊肉垂在怪物般的巨大下颚两侧。除此之外,最糟的是他的脸整个歪了————一边看起来有知觉、很清醒,另一侧却因持续痉挛而扭在一起,让人单是看就觉得身心一同剧痛。她不自觉将手放到嘴边,以手背贴唇。

    “我以为————我以为,这艘船上的每个人都应该要长得很好看。”她说。

    塔勒塔沙用半张脸对着她笑,另外半张则维持因冻伤造成的僵硬表情。

    “是这样没错。”他的声音低沉,倒也不是令人讨厌的音色。“我们都应该是这样,但是呢,总有人的身体会在冷冻的时候坏掉。看来你得花点时间习惯我这张脸了,”他发出冷笑,“我也花了点时间习惯自己————大约两个月吧,很努力地在习惯。总之,很高兴见到你,也许过段时间你也会‘很高兴见到我’。崔斯,你觉得呢?”

    “觉得什么?”崔斯露出些微的担心看着他们。

    “就这个女的啊,还真是‘婉转’呢,现在年轻人果然直截了当。她刚刚说我不是应该要很帅吗,我就说不是。不管怎样,她到底什么来头?”

    崔斯看向她。“我扶你坐下。”他说。

    她起身坐在盒子的边缘。

    无须言语,他直接将结了一层薄膜的液体和吸管递给她,她继续吸着肉汤,然后像个小孩一样由下而上偷偷仰望那两个男人。她仿佛第一次遇上麻烦的小猫,双眼流露出天真与烦恼。

    “你算是什么呢?”崔斯说。

    “我是个女孩啊。”她把嘴唇从吸管上移开。

    塔勒塔沙的半张脸浮现一种世故的笑,另外半张只抽动了一下肌肉,但仍没有任何表情。“这我们还是看得出来的。”他冷冷地说。

    “他的意思是,”崔斯试着缓和气氛,“你受过什么训练吗?”

    她再次移开嘴唇。“没有。”她说。

    他们哈哈大笑,两人都是。先是崔斯:他的笑声仿佛塞满世上所有邪恶。接着塔勒塔沙也笑了,虽然因为太年轻,他不太有自我风格,却一样残酷。那笑声里有某种属于男性的、难以理解、危险隐秘的事物,仿佛知道一些所有女孩都必须以痛苦和耻辱为代价才能知晓的事。在那瞬间,他像个男人,而每一个男人都令女人感到陌生。他们体内充满诡秘的动机,以及暗藏的欲望,而且受到女人不会拥有、也不想拥有的狡黠念头驱使。或许,从他们肢体中显露出来的甚至并非全部。

    在维希过往的生命经历中,从没有一件事像这种笑声让她感到如此害怕。但是,她体内百万年来的女性直觉告诉她,她应该忽视其中的邪恶,然后随时警惕接下来可能会有的麻烦,期望眼下的情况终究能够好转。她曾从书上、从录音带中了解性是怎么一回事,但那股笑声与婴儿或爱一点关系也没有。那笑声中带着轻蔑、权力与残酷————是纯粹因身为男人所以才那么残忍,一种特有的残酷。在那一瞬间,她对这两人都起了反感,但这分恐慌又还不足以启动看守人在她脑中嵌入的保护装置开关。反之,她只是低下头,注视那十尺长、四尺宽的驾驶舱。

    这就是她现在的家(也可能是一辈子的家)。其他沉睡者就在船上某处,但她没看到他们的盒子。她只有这个小小的空间,还有两个男人———— 一个笑容温暖、声音好听、有着魅惑灰蓝眼眸的崔斯;另一个是毁容的塔勒塔沙。还有他们的笑声————那差劲、诡秘又阳刚的笑声里头潜藏恶意与嘲弄。

    但这就是人生。她想,我得继续过下去。就在此时,就在此地。

    大笑完后,塔勒塔沙换了一副非常不一样的嗓音。

    “晚点还有时间玩,我们现在得先把事情搞定。光子帆抓不到足够的星光前进到任何一处。主帆也被陨石扯开了,我们没办法修————至少在那个洞有二十里宽的时候做不到。所以我们应该要‘临时维修’这艘船————我想古时候应该是这么说的。”

    “要怎么做呢?”维希哀伤地问。然而就连她都对这个问题提不起劲。由于长期处于冷冻状态,酸疼和痛苦开始围剿着她。

    塔勒塔沙说:“很简单。本来帆都披得好好的,但我们被火箭推入轨道,所以一边的光压会比另一边大。其中一面有光压,而另一面几乎没有的状况下,船一定会往某个方向前进,毕竟星际物质很细致,还不足以形成让我们慢下来的阻力。帆会不断远离目前最亮的光源。在最初的八十年,那是太阳,接下来,我们尝试同时撷取太阳以及它后方光团的亮光。现在,因为迎面而来的光比预期中多,如果我们不把帆的背光面对准目标、受力的那面对准恰当的替代光源,我们就会被推离目的地。水手已经死了————大概是出于某种我们无法理解的原因。船依循自动机制叫醒我们,让导航面板来解释状况,然后……我们就在这里了。我们得把六架机器人修好。”

    “机器人出了什么问题吗?它们为什么不能自己做这些事,非得把人叫醒?它们应该够聪明,不是吗?”然而她真正想问的是:它们为什么一定要叫醒“我”?虽然她已经猜到可能的原因————这是这两个男人做的决定,不是机器人————但她不想逼他们说出这句话。她还记得那个男性笑声有多丑陋。

    “机器人只被设定要修理太空帆,不懂怎么把帆撕开,我们得重新调整,让它们愿意接受我们意图离开可能造成的损害,然后用我们新加入的工作项目继续航行。”

    “我可以要点东西吃吗?”维希说。

    “我帮你拿!”崔斯大喊。

    “有何不可?”塔勒塔沙说。

    在她吃东西时,三人继续拟定工作细项,并且冷静、沉着地讨论着。维希渐渐放松,觉得他们两个开始以同伴的方式对待她。

    安排好工作行程后,他们判定,要把那些帆重新拉起、挂好大概得花上三十五到四十二个正常工作日。虽然负责船外工作的是机器人,但那些帆足足有七万英里长、两万英里宽啊。

    整整四十二天!

    结果这项工作需要的时间根本不是四十二天。差得可远了。

    距离完工还有一年又三天。

    驾驶舱里的关系没有太多变化。除了发表恶劣评语,塔勒塔沙不会找她麻烦。他在医药箱里找到的东西对他的外表没有什么帮助。不过,至少有某些药吃了后能睡得安稳而深沉。

    崔斯成了她的爱人,不过他们的关系是那种属于草地上、榆树下,地球的大地上、涓涓小河边的纯情罗曼史。

    有一次,她发现他们在打架,吓得大叫起来:

    “停下来!快停下来!你们不要这样!”

    他们停下殴打对方的动作,她疑惑地问:

    “我还以为你们‘不能’这么做,因为那些盒子、防护装置,还有他们放在我们身体里的那些东西。”

    塔勒塔沙用非常丑恶的语气决绝地说:“他们是那样打算的没错,但我好几个月前就把它们都丢到船外了。这里不需要那些玩意儿。”

    崔斯的反应很大,仿佛刚刚才发现自己竟走进了古代的公有区界,却浑然无觉。他愣在那儿,瞪大眼睛。等他终于开口说话,声音里充满恐惧。

    “这、就、是、我、们、打、架、的、原、因!”

    “你说那些盒子吗?那早就没了好不好。”

    “可是,”崔斯喘着气说,“每个盒子都应该会受到其他盒子保护————它们应该要保护我们不伤害自己————天啊,上帝保佑!”

    “什么是‘上帝’?”塔勒塔沙说。

    “那不重要,只是个旧字,我从一个机器人那儿听来的。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做?你打算怎么做?”他追问塔勒塔沙。

    “我?”塔勒塔沙说,“我什么也不做,因为什么事都没发生。”他还能正常活动的那半边脸在狰狞的笑容下扭成一团。

    维希看着他们两个。

    她完全搞不懂现在是什么状况,然而仍因那并未明说的危险感到恐惧。

    塔勒塔沙对着他们发出一阵丑陋又阳刚的笑声。这次崔斯没有加入跟他一起笑,只是目瞪口呆地看着塔勒塔沙。

    塔勒塔沙仿佛表演了一场勇敢却又冷漠的大戏。

    “我的班结束了,”他说,“我要去休息了。”

    维希点头,试图道声晚安,但一个字也没说出口。她吓坏了,却又极度好奇。在这两种感觉里,其实好奇心更糟。和她一起待在船上的有三十多万人,却只有这两人活着,只有这两个人在这里。他们一定知道一些她不知道的事。

    塔勒塔沙装出一派潇洒,吩咐她说:“明天弄点特别的来大吃一顿吧,小女孩,如果你还记得的话。”

    然后他就爬进墙里。

    维希转向崔斯,想也没想到需要拥抱的竟然是他。

    “我好怕。”他说,“我们可以面对太空里的任何事物,却没有办法接纳我们自己。我忍不住认为水手大概是自杀了,他的看守人应该也崩溃了,现在真的只剩我们了。”

    维希下意识环顾整个驾驶舱:“这里跟之前没有差别,就是我们三个,还有这个小房间,以及船外头的外界。”

    “你看不出来吗,亲爱的?”他抓住她的肩膀。“那些小盒子能保护我们不被自己伤害,但现在全没了,我们没救了。没有任何东西能保护我们不伤害自己————还有什么东西比人更会伤害人?比人更能杀人?还有什么事情会比自己更危险?”

    “也没那么糟。”她试着挣脱。

    他没有回话,而是把她拉过来,开始撕她的衣服————全功能布料夹克和紧身短裤,跟他的一模一样。她努力抵抗,试图反抗他,然而心里没有任何一丝害怕。事实上,她还比较担心他。在那个当下,她唯一顾虑的是塔勒塔沙可能会醒来,然后试图帮她。那样事情就会变得很复杂。

    崔斯没有很强硬,很快就停手了。

    她扶他坐下,两人一起跌进一张好大的椅子里。

    他泪流满面,就跟她一样。

    那天晚上他们没有做爱。

    他抽噎着,细声细语,把旧二十二太空号的故事告诉她。他说,人们倾进星群之间,让沉潜在内心深处古老的事物再次醒来,让他们的心变得比最漆黑的深太空还要可怕。太空从来不会犯罪,大自然会不断传播死亡,但只有人类,会把罪恶从一个世界带到另一个。没有了盒子,他们就得正视自己的心,注视那无人认识、无垠无底的人心之中。

    她听不太懂他在说什么,但尽力去理解。

    在轮班结束很久之后,他终于睡去,落入那来回重复、一次又一次的喃喃自语中。

    “维希、维希、不要让我被自己伤害!我现在该怎么做?现在,就是现在,该怎么让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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