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审视者的徒劳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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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马特尔气坏了。他甚至懒得花时间调配血液,从愤怒的情绪中离开。他凭借直觉————而非视觉————重重地踏着步伐穿过房间。当他看到桌子倒在地上,露西的表情让他知道,桌子倒下时一定发出了很大的声响。他低头看看自己的脚有没有断————没有。但身为一个扎扎实实的审视者,他得整个把自己扫描一次。那是一个自发性的反射动作。盘查项目包括脚、腹部、监测仪上的胸腔盒、手掌、手臂、脸,然后再用镜子检查背,而这一切动作,都只是为了让马特尔可以回去继续生气。即使知道太太不喜欢他那刺耳、嘈杂的嗓音(她比较喜欢他用写的),他还是选择用自己的声音说话。

    “我跟你说,我一定得进行卷缩动作。我一定要,就算要担心,也是我自己的事,不是吗?”

    露西回答时,他只能从她的唇形读出部分句子:“亲爱的……你是我丈夫……全心爱你……危险……这么做……危险……等……”

    他面对着她,用喉咙发声,让那刺耳的声音再次给她伤害:“我告诉你,我就是要进行卷缩。”

    当他瞥见她的几个表情,就稍微有些懊悔,于是转而温柔一点:“难道你不懂那对我有多重要吗?为了逃离我脑中那可怕的监狱,为了再次当个人————听到你的声音、闻到烟味,重新拥有感觉————感到自己的双脚踏在地上、感觉风吹过我的脸,你不知道这对我有多重要吗?”

    她张着大眼、满怀顾虑的担忧表情,再次将他推回全然的恼怒中。她的嘴唇一开一阖,但他只读到几个字:“……爱你……你自己好……以为我不希望你能重新做个真正的人……为你自己好……太过了……他说……他们说……”

    他对她大吼大叫,然后意识到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一定是糟糕透顶。他知道那种声音对她造成的伤害不比嘴里说出来的话少。“你以为我希望你嫁的是一个审视者吗?我不是告诉过你了,我们就跟哈伯曼人一样低等。你听好,我们算是死人。我们得先死去,才能做好自己的工作。有谁会想去外界?你能想象全然原始的太空长什么样吗?我都警告过你了,可是你还是嫁给我。那好,你嫁的对象毕竟是人,拜托你,亲爱的,让我当个人吧。让我听你的声音,让我感觉自己还活着,感觉身为人类的温暖,不要管我!”

    她的脸上出现虽感到受伤但还是同意了的表情。他知道自己赢了这场争论。他没再出声说话,而是拉起垂在胸口的刻写板,用右手食指的尖锐指甲————这是审视者的沟通指甲————在上头以整齐的速写笔迹写下:拜托你,亲爱的。卷缩线在哪?

    她从围裙口袋拉出那条裹在黄金保护层里的长电线,让它的力场球掉落在铺了地毯的地板。身为审视者之妻,她非常服从,一点也不拖泥带水,迅速又尽责地将卷缩线缠绕在他头上,然后一路盘旋,往下围到他的颈子和胸膛。她避开装在他胸口的那些监测仪,甚至闪过监测仪周围的放射状疤痕,它们像污点一样标记了那些去过外界的人。他机械式地抬起脚,让她把线穿过他两腿之间。她把小小的插头“啪”一声压进他心脏判读器旁的高负荷控制器,然后扶他坐下,帮他把手摆好,将他的头向后推进座椅顶端的罩子中。然后,她转过身,正对着他,让他能清楚地读到她的唇。她的表情十分镇定:

    “准备好了吗,亲爱的?”

    她跪下去,捞起线头另一端的球体,然后冷静地起身,背对他,直挺挺地站在那儿。他扫描了她,她的姿势没有透露出任何情绪,只有一股哀伤,是除了审视者之外没有人能察觉出的哀伤。她说了些话,他可以看到她胸口的肌肉在移动,她意识到自己没面对着他,于是转过身,让他能看到她的嘴唇:

    “真的准备好了?”

    他微笑,表示对。

    她再次转过身背对他(他的线要上去时,露西始终无法忍受那个画面),然后把电线绕成的空心球体抛向空中。球被力场捕捉,悬在那儿,霎时亮了起来。就这样,这就是完整的过程了。然后他会在艳红恶臭的怒吼中恢复知觉;他会跨越狂暴的痛觉阈限,再次回归。

    Ⅰ

    当他在上线状态下醒来,一点也不觉得自己才刚开始卷缩。虽然这已经是这周的第二次,但他觉得自己的状态还不错。他躺在椅子上,听着空气与房中事物接触所发出的声音流泻进耳里。他听到露西在隔壁房间呼吸,她正把线挂起来,等待冷却;他闻到但凡是人的房里都能闻到的平凡气味:清新、微焦的抑菌灯,加湿器特有的酸甜,他们刚才吃的晚餐的香气,还有衣服、家具和人的味道。一切都让人感到那么愉快。他唱起自己最爱的歌:

    这杯敬哈伯曼,高空外界!

    高空!外界!高空外界!

    他听到露西在隔壁房偷笑,心满意足地听着她走到房门口时裙摆摩擦发出的窸窣声。

    她歪着嘴角对他一笑:“你感觉起来还不错。你觉得怎么样呢?”

    即使在饱满的知觉包围下,他还是进行了扫描。他用了自己专业技能中最基础的快闪盘点,监测仪传来的信息霎时席卷他的双眼。除了神经压迫程度挂在“危险”等级边缘,此外没什么数值超标。但他没空担心神经盒,卷缩之后本来就会这样,你不可能又要上线,又不要神经盒出现反应。那个盒子迟早会“超载”,然后“死亡”,那就是哈伯曼人的下场。你不可能什么都想得到。曾经进入外界的人,总得付给太空一点代价。

    无论如何,他是该担心一下。好歹他是个审视者,而且也知道自己其实还不赖,如果连他都不能扫描自己,还有谁能?这次卷缩还不至于过度危险————是危险没错,但没有过度危险。

    露西伸手搓揉他的头发,仿佛读到他的心思,不只是追在它们后面跑。“但你知道,你不需要这么做的!一点也不需要。”

    “但我这么做了!”他咧嘴对她笑。

    她刻意装出愉悦的心情:“来吧,亲爱的,我们来做点有趣的事。我把东西都备齐了,放在冰箱————你最爱的味道都有,我还有两张充满气味的新纪录片。我自己试过了,是连我都会喜欢的味道。你知道的,我————”

    “是哪种?”

    “你说是哪种呢?老家伙?”

    他轻轻将手放上她肩膀,一跛一跛走出房间。他再也无法在神志清楚、手脚利落的情况下重新感受脚下的地板,以及擦过脸的空气了。这一切,让他觉得只有卷缩的时候才是真实的,而身为哈伯曼人只是一场噩梦。但他确实是哈伯曼人,他是一个审视者。“你懂我意思,露西……就是你手上的那些味道。你喜欢记录上的哪一种?”

    “嗯,我……我……”她谨慎地说,“有些羔羊排的味道真的非常奇怪————”

    他打断她:“羔羊排是什么?”

    “等你自己闻了再猜猜看。我只能告诉你,那是好几百年前的味道了,是他们从旧书里找到的。”

    “羔羊排是一种‘野兽’吗?”

    “我才不要告诉你,你得有点耐心。”她笑着扶他坐下,然后将味觉盘在他面前一字排开。他想要先重新回顾一次晚餐,再试一次那些被他吃掉的可爱小东西。这回,他要用已经活过来的嘴唇和舌头细细品尝。

    当露西找到音乐缆线,并把线球向上丢进力场时,他又跟她提了一次那些新的气味。她拿出长形的玻璃纪录片,把第一片放进转送器里。

    “现在吸气!”

    一阵诡异又令人震惊与兴奋的气味在房间扩散,传了过来。闻起来一点也不像这个世界或外界会有的任何东西,但又如此熟悉。他开始分泌唾液,心跳加快。他扫描了自己的心脏盒(果然变快了)。但这到底是什么味道?在茫然困惑的情绪中,他抓住她的手,直视她的双眼,大声咆哮:

    “告诉我!亲爱的!快告诉我,不然我会把你吃掉的!”

    “这很正常。”

    “什么很正常?”

    “你的反应很正常。它的确会让你想吃我。那是肉。”

    “肉是谁?”

    “那不是人,”她以专业的口吻说,“是野兽,一种以前人们会吃的野兽。羔羊是一种小绵羊,你在荒野里看过绵羊吧?而‘排’就是中间————‘这里’的一部分!”她指着自己的胸口。

    马特尔没听到她说什么。他的每个盒子的指针都甩向“警告”区域,有些则是“危险”。他奋力抵抗着正在怒吼的脑袋,他的身体被迫进入过度兴奋的状态。当你(以哈伯曼人的方式)脱离自己的身躯,并用自己的眼睛看着自己的身体,要当个审视者是非常容易的。你可以用那样的状态去控制身体,即使在太空中无穷无尽的痛苦中,也能冷眼地进行宰制。但是,当你意识到自己其实就是那具躯体,而那个东西正控制着你————你的心灵能够轻而易举地让身体陷入恐慌————这种感觉真的很糟。

    他试着回想自己进入哈伯曼装置之前的日子,回想自己因为外界而被切开之前。那时的他是否一直受制于那些从心智涌向肉体、又从肉体再涌回心智的情绪,因而无法进行扫描呢?但是,他那时明明就还不是审视者。

    他知道冲击他的是什么东西,即便他被自己血液中的怒吼团团包围,他依旧非常清楚。在犹如噩梦的外界,当他们的船一把将金星烧尽,那些哈伯曼人以赤手空拳抵挡不断崩塌的金属,那股味道曾以强硬的姿态朝他涌来。他把他们都扫描了一遍:全处于“危险”状态。环绕着他的胸腔盒不断向上冲到“超载”,接着又跌至“死亡”,然而他从一个人移向另一个人,一面推开挡住去路的飘浮尸体,一边努力扫描每个人,然后拼命挣扎着从他来不及推开的断腿中间看出去,然后关上某些人的睡眠阀————那些人的监测仪指针都已无可救药地接近“超载”范围。工人们曾因为他审视者的身份对他破口大骂,他则靠着心中对自己职业的满满热忱,力图在宇宙的剧痛中完成任务,努力让他们都能活着————在那时,他闻过那股味道。那气味越过了哈伯曼断口,越过所有肉体纪律和心智纪律的防线,沿着他重建过的神经一路过关斩将。在那场悲剧最狂暴的巅峰时刻,他大力地嗅闻。他记得,那就像一次糟糕的卷缩,将所有包围他的愤怒与噩梦都串联起来。他甚至曾停下手上的工作来扫描自己,害怕第一效应随时都要发生,突破所有哈伯曼断口,带着宇宙剧痛前来摧毁他。但他撑过去了。他身上的监测仪维持在那里,始终只在“危险”,没朝“超载”靠近。他完成了任务,因此获得一张赞许状。他甚至都要忘了那艘燃烧的宇宙飞船玤。

    除了那股味道。

    现在,那味道又再次涌了上来————那种被火烧过的肉的味道……

    露西露出了妻子都会有的担忧神情。她很自然地认为他卷缩过头了,也许马上就要进入哈伯曼人状态。于是她试图表现得轻快一点:“你应该休息一下,亲爱的。”

    他低声说:“把、味、道、关、掉。”

    她没多加质疑,便关掉了转送器,走到房间另一边开大空调,直到地板吹起微风,将气味全吹到天花板上。

    他站了起来,疲惫不堪、浑身僵硬(他的监测仪都正常,除了心跳还是有点快,神经盒仍挂在“危险”边缘)。他难过地说:

    “原谅我,露西。我知道我不应该卷缩,我不应该这么快。可是亲爱的,我得稍微逃开哈伯曼人的生活。这个样子的我,到底要怎么再靠近你一些?听不到自己的声音,活着,却感觉不到自己活着。我要怎么再当个人?亲爱的,我爱你。我是不是从此以后都无法接近你了?”

    然而,她的自傲仿佛反射动作,而且一丝不苟:“可你是个审视者!”

    “我知道我是审视者,那又怎样呢?”

    她开始重复那套说辞,仿佛为了自我安慰,将这故事讲上了一千次:“你是最最勇敢的勇者,最高超的技师;审视者让人类居住的每一颗地球团结一致,它们是全人类的荣耀。审视者是哈伯曼人的保护者,是外界的法官,能让人在那个求死不得的环境中活下来。他们是最尊贵的,连补完组织总长团也会向他们致敬!”

    他带着一种无法化解的哀伤反驳了她:“露西,这些话我们都听过,可是我们得到了什么回报?”

    “‘审视者的回报无法衡量,他们是人类最强大的守卫。’难道你都忘了吗?”

    “但那是我们的生活啊,露西。作为审视者的妻子,你又能得到什么?你当初是为了什么嫁给我的?我只有在卷缩的时候才像个人,在其他时间里,你很清楚我是什么东西:一台机器,一台由人变成的机器,一个被杀死、然后只因为任务而还有一条命在的人。你怎么可能不知道我错过了什么?”

    “我当然知道,亲爱的,我当然————”

    他继续说:“你觉得我会不记得自己的童年吗?你觉得我会不记得身而为人、而不是哈伯曼是什么感觉吗?走着路,感受自己的双脚踏在地上,感受那种还属于人的利落疼痛,不用时时刻刻观察自己的身体,才知道自己是否已经死掉————你觉得我会不记得吗?我要怎样才能知道自己是不是死了?你曾经想过这问题吗?露西?我要怎样才知道自己有没有死掉?”

    她努力安抚他,试图忽略这场情绪风暴中的不理性:“坐下吧,亲爱的。我帮你倒杯喝的,你太累了。”

    他下意识又扫描自己:“不,我没有!你听我说。当我身在外界,必须让整队人马安稳待在太空中,你知道那是什么感觉吗?当我看着他们睡觉,你觉得我是什么感觉?我随时都能感到宇宙剧痛撞击着我身上的每个部分,试图越过我的哈伯曼屏障,然后我必须扫描、扫描、日复一日地扫描,你以为我喜欢这样吗?你觉得我会喜欢持续按时间叫醒所有人,然后让他们因此讨厌我吗?你看过哈伯曼人打架吗?那些壮汉打起架来,双方都感觉不到痛,总是要打到某方‘超载’为止。你想过这些吗,露西?”他得意扬扬地加了一句,“我每个月只有两天能卷缩一下,当个普通人,你能因此怪我吗?”

    “我没有怪你,亲爱的。我们好好享受你卷缩的时候,好吗?坐下,喝点东西。”

    他坐下,把手枕在脑后休息,而她用装在瓶子里的天然水果加上食用级生物碱调饮料。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为她嫁给一名审视者感到可惜。然后,又觉得这件事太不公平,于是对于自己可怜她这件事开始生气。

    就在她转身把饮料拿给他时,他们两人都吓了一跳————电话响了。它不该响的。他们已经把它关了,但它还是响起,用的显然是紧急线路。马特尔越过露西,大步走向电话,接起来看:冯马克特注视着他。

    依据审视者的惯例,马特尔在特定情况下有权不受制式约束,就算是对审视者元老也一样。而他就是其中一位。

    冯马克特还来不及开口,马特尔也没管这位老者是否读得懂唇语,直接朝着板面说了几个字:

    “卷缩。在忙。”

    然后就把开关切了,走回露西身边。

    电话又响起。

    露西温柔地说:“亲爱的,我可以去问是什么事。来,饮料给你,你坐一会儿。”

    “别管它。”她的丈夫说,“没人有资格在我卷缩时打来,他知道的。他应该要知道才是。”

    电话再次响起。马特尔气冲冲地起身,走向金属电话板,又把开关打开。荧幕上依旧是冯马克特。马特尔还来不及开口,对方就将沟通指甲举至与心脏盒平行的位置,马特尔又变回原来纪律严谨的模样。

    “报告长官,审视者马特尔在此听候指示。”

    那双嘴唇严肃地说出:“顶级动员令。”

    “报告长官,我上线了。”

    “顶级动员令。”

    “长官,你没听懂吗?”马特尔用明显的嘴型又说一次,确保冯马克特都能听懂。“我……上……线……了……不……适……合……上……太……空!”

    冯马克特重复道:“顶级动员令。向中央配置所报到。”

    “可是长官,没有什么紧急情况像这样————”

    “没错,马特尔,没有这种紧急情况,从来没有。向配置所报到。”冯马克特露出一丝丝隐约如微光的仁慈表情,补了一句。“不需要解压,就这样去吧。”

    这次,被挂电话的是马特尔。他的荧幕变成一片灰蒙。

    他转向露西,火气已从声音里消失。她走过来,吻了他,揉揉他的头发。在这种时候,她也只能说:

    “我很抱歉。”

    她知道他很失望,于是又亲了他一下:“好好照顾自己,亲爱的。我等你。”

    他扫描了一次,然后滑进透明的飞行外套,在经过窗前时停下来挥手。她喊着说:“祝你好运!”气流吹拂着他。他则对着自己说:

    “这是我十一年来第一次感受到飞行。老天,能有活着的感觉真的让飞行变得容易多了!”

    中央配置所在遥远的前方发着白光。马特尔仔细观察着,没看到任何来自外界的强光或回程船舰,太空中也没有失控的大火会发出的闪动光芒。一切都很平静,就像休假日的晚上该有的模样。

    但冯马克特还是打来了。他发出一道比整个太空层级更高的紧急动员通知。这种东西并不存在,但冯马克特还是这样说了。

    Ⅱ

    马特尔到达后发现,审视者中有半数都到场,有二十几人。他把沟通指甲举起来。大部分的审视者都面对面站着,两两读唇交谈,有几个年纪比较大、较没耐心,就在各自的刻写板上潦草书写,然后把板子塞到其他人面前。所有人脸上都挂着哈伯曼人那种呆滞又死气沉沉的松弛表情。马特尔一走进房间,就知道所有人大概都在各自孤单又隐秘的心中哈哈大笑,想着一些无法以正常的话说出来的事。已经很久没有审视者在卷缩状态下过来开会了。

    冯马克特还没来。也许他还在打电话给其他人,马特尔想。电话灯不停闪烁,铃声大响。当马特尔意识到自己是在场唯一能听到那震天响的铃声的人,便觉得非常奇怪,而这也让他了解到,为什么普通人不喜欢跟一群哈伯曼人或审视者混在一起。马特尔到处张望,寻找同伴。

    他的朋友小张也到了,但他正忙着和某个上了年纪又暴躁的审视者解释,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冯马克特会打电话来。马特尔又张望了一会儿,然后看到帕里强斯基。他动作灵活地穿越人群走了过去,好像想表示他就算不用盯着自己的脚,也能感觉到它们。有好几个人以死气沉沉的表情注视他,并试图微笑,但因为没办法完全控制肌肉运动,所以全都歪成一种可怕的鬼脸。毕竟,审视者失去了对脸部的掌控能力,对做表情这件事实在不怎么在行。马特尔对自己说,我发誓,除非我进入卷缩状态,不然我再也不要笑了。

    帕里强斯基给他一个要用沟通指甲的手势。他们面对面,他说:

    “你都卷缩了还来这里?”

    帕里强斯基听不到自己的声音,所以他吼出来的句子听起来就像从坏掉而且刺耳的电话里传来似的。马特尔愣了一下,但他知道这个问题本身没有恶意。这位直率的波兰人脾气比谁都好。

    “冯马克特打来。顶级动员令。”

    “你有跟他说你卷缩了吗?”

    “有。”

    “他还是要你来?”

    “对。”

    “所以这件事不是为了上太空?你没办法去外界对吧?你现在就跟普通人一样。”

    “没错。”

    “那他为什么要打给我们?”大概是成为哈伯曼人之前留下来的习惯,帕里强斯基在问问题的时候总会挥舞双臂。他的手撞到身后一位老人的背,拍击的声音响彻整个房间————但只有马特尔听得到。他本能地扫描帕里强斯基和那位老审视者,他们也扫描了他,接着,那位老人才问马特尔为什么要扫描他。当马特尔要解释他处于上线状态时,老人飞快地走开,把“配置所里有个处于卷缩状态的审视者”这件事给传了出去。

    不过,即使是这种带点八卦意味的消息,也没办法让大部分审视者不担心顶级动员令。有个去年才刚进行第一趟运程的扫描的年轻人,他用夸张的动作卡到帕里强斯基和马特尔中间,非常戏剧化地对他们挥舞刻写板:

    冯马克特,疯?

    较年长的两人摇了摇头。马特尔想起,这个年轻人不久前才刚成为哈伯曼,于是露出一个友善的微笑,稍微缓和了有点凶狠的拒绝氛围。他以正常人的声音说:

    “冯马克特是审视者的元老,我相信他不可能发疯。他绝对会先注意到自己盒子的指数吧?”

    马特尔得用比较慢的速度把话再重复一次,然后夸大嘴型,那个年轻人才听懂他的意思。年轻人试着微笑,不过又扭成一张滑稽的鬼脸。他抓起刻写板,潦草写下:

    你对。

    小张从他朋友那里挤了过来。他有着一半中国血统的脸孔在这暖和的夜里仿佛闪闪发光。马特尔想:其实这件事也没那么怪。仔细想想,他们从来没把他们的哈伯曼人配额用完。中国人太喜欢过好生活了,会来扫描的都是比较好的人。小张看到马特尔在卷缩状态,就用声音说话:

    “你开例了。放你出来露西一定很生气吧?”

    “她还好。小张,这太怪了。”

    “什么东西太怪?”

    “我卷缩了,而且我可以听得到。你的声音听起来还不错。你是怎么学会的啊,就是像普通人一样说话?”

    “我会对着录音练习啊。老天,你居然注意到了。我想我应该是这个地球,或所有地球中唯一会被误认是普通人的审视者吧。我就靠着镜子,还有录音,找到可以骗过去的方法。”

    “但你没办法……”

    “不行。我没办法感觉,或者尝、听、闻东西,我没办法像你现在这样。其实说话对我也没多少好处,但我发现这可以让身边的人高兴一点。”

    “也许这也能让露西的生活有点变化。”

    小张一脸睿智地点了点头:“我父亲坚持要这样。他说:‘你或许认为身为审视者很自豪,但我很遗憾,你根本不是个人。你要会藏拙。’所以我就尝试了。我很想告诉那老头关于外界的事,还有我们在那里做些什么,但他根本不在乎。他说:‘对孔子来说,有飞机就很够了,对我来说也一样。’这老糊涂!古中文也看不懂就这么努力想做中国人。不过他品味不错,而且,就一个活了两百年的人来说,他还挺能东跑西跑的。”

    马特尔一想到那画面就笑了出来:“你说他开他的飞机吗?”

    小张也笑了。小张对于脸部肌肉的控制力着实惊人。旁人大概不会觉得小张其实是个哈伯曼人,他正以冰冷无情的智慧控制他的眼睛、脸颊和嘴唇。马特尔看着帕里强斯基和其他死人似的冷漠脸孔,心里突然闪过一丝对小张的羡慕。他知道自己看起来还不错,但他当然是这样。他都卷缩了。马特尔转过身跟帕里强斯基说:

    “你听到小张说他爸的事情了吗?那老家伙居然在开飞机。”

    帕里强斯基的嘴动了动,但发出的声音没有任何意义。他把刻写板拿起来给马特尔和小张看:

    嗡嗡嗡。哈哈。好家伙。

    此时,马特尔听到外头的走廊传来脚步声,不由自主地朝门望去,其他眼睛也跟着他的视线往那个方向看。

    冯马克特走了进来。

    所有人重新整队,排成四条平行线,立正站好,彼此扫描。许多人伸手去调整心脏盒开始向上攀升的电化控制器。某名审视者递出了一根断指(这是他旁边的审视者发现的),等待接受治疗,并夹上夹板。

    冯马克特拿出他的权杖,杖顶的小方块闪烁的红光穿透整个房间。队伍重整,所有审视者都比出同样的手势:在此听候指示!

    冯马克特改变站姿,用以回应,表示:我是元老审视者,听我命令。

    所有人的沟通指甲都举起来,呈回应姿势:我们一致同意,且全心托付。

    冯马克特举起右臂,让手腕像断掉那样垂在那儿。这意思是:在场有普通人吗?有任何尚未绑定的哈伯曼人吗?是否只有审视者在?

    在场的人中,只有卷缩的马特尔听到那阵沙沙作响的怪异脚步。所有人没有移动半步,只是原地后转了一百八十度,以犀利的眼神对视,然后用腰带上的灯照遍房里所有漆黑角落。当他们再次看向冯马克特,他比了下一个手势:

    确认完毕。听我命令。

    马特尔发现,只有他呈现放松状况。其他人不知道放松是什么意思,因为他们的脑子被关在头颅之中,只跟双眼连接,至于身体剩下的部分,只透过控制非感觉神经和胸口的监测盒进行联结。马特尔还发现,因为他是卷缩状况,所以他以为自己会听到冯马克特的声音,毕竟这位元老已经讲了一段时间的话,但他的双唇之中一片安静(冯马克特从不费心发出声音)。

    “当第一批前往外界的人去到月球上,他们找到了什么?”

    “什么都没有找到。”唇语如合唱般无声回应。

    “他们因此去了更远的地方。去到火星,去到金星。船舰一年一年向外推进,但从未复归,直到太空纪元年。那时,有艘船带着第一效应回来。审视者,我问你们,什么是第一效应?”

    “没人知道、没人知道。”

    “永远没人知道。因为它千变万化。我们要透过什么才得知第一效应?”

    “宇宙剧痛。”合唱继续着。

    “下一个迹象是什么?”

    “是渴求!对死亡的渴求!”

    冯马克特继续问道:“是谁阻止了对死亡的渴求?”

    “太空纪三年,亨利·哈伯曼征服了第一效应。”

    “那么审视者,我问你们,他做了什么?”

    “他创造了哈伯曼人。”

    “各位审视者啊,哈伯曼人是怎么被创造出来的?”

    “由断口造就。将大脑与心脏、肺脏切开;将大脑与泪水、鼻子切开;将大脑与嘴唇、肚腹切开;将大脑与欲望、疼痛切开————将大脑从世界分离,留给双眼,控制血肉躯体。”

    “各位审视者啊,肉体如何受到控制?”

    “透过设于血肉中的盒子,透过设于血肉中的控制器,透过专为主宰活人身躯设定的读数。躯体倚着读数而活。”

    “哈伯曼人要如何活过每分每秒?”

    “哈伯曼人靠着控制盒活下去。”

    “哈伯曼人从何而来?”

    马特尔听着这个问题引来的回应,感到一阵沙哑的巨大吼声响彻整个空间,所有审视者(他们也是哈伯曼人)都不仅是动了嘴型,还加入声音:

    “哈伯曼人是人类中的渣滓。哈伯曼人软弱、残忍、容易上当、格格不入;哈伯曼人受判的刑罚更甚于死,哈伯曼人独活于自己脑中。他们因太空而死,也因太空而活;他们控制连接所有地球的船舰。当普通人沉睡于冰冷的运程中,他们则活在剧痛里。”

    “各位兄弟、各位审视者,我现在问你们:我们到底是不是哈伯曼人?”

    “我们是哈伯曼人。我们被切割为二————大脑与肉体。我们全都进过哈伯曼装置,做好前往外界的准备。”

    “那我们‘只是’普通的哈伯曼人吗?”问出这项仪式性的问题时,冯马克特的双眼熠熠生辉。

    同样,只有马特尔听见伴随着吼声、整齐划一的回答:“我们是哈伯曼人,但又不只如此、不只如此。我们是依自由意志成为哈伯曼人的天选者,我们是人类补完组织的探员。”

    “其他人必须对我们说什么?”

    “他们必须要说:‘你是最最勇敢的勇者,最高超的技师。审视者让人类居住的每一颗地球团结一致,它们是全人类的荣耀。审视者是哈伯曼人的保护者,是外界的法官,能让人在那个求死不得的环境中活下来。他们是最尊贵的,连补完组织总长团也会向他们致敬!’”

    冯马克特站得更挺:“审视者的秘密职责为何?”

    “只依审视者律法服从补完组织。”

    “审视者的第二个秘密职责为何?”

    “保守我们律法的秘密,消灭被收买之人。”

    “如何消灭?”

    “‘超载’两次,跌落,然后‘死亡’。”

    “如果哈伯曼人死去,有何职责?”

    审视者全都紧闭双唇(沉默即为答案)。马特尔觉得这整个过程有些无聊————他对这些答案已经太熟悉了————他注意到小张的呼吸太重,于是伸手调整小张的肺部控制器,然后得到对方一个感谢的眼神。冯马克特看到他们干扰仪式的动作,于是瞪着两人。马特尔放松下来,试图模仿其他人那种仿佛死人、冷冰冰的沉默————处于卷缩状态时实在是很难做到。

    “如果其他人死掉,届时又有何职责?”冯马克特问道。

    “审视者会一起通知补完组织,审视者会一起接受惩罚,审视者会一起解决问题。”

    “如果惩罚太过严厉,又会如何?”

    “无船出发。”

    “如果审视者不受尊敬,又会如何?”

    “无船出发。”

    “如果有审视者得不到报酬,又会如何?”

    “无船出发。”

    “如果‘外人’和补完组织没有随时随地、全心全意将对审视者应有的义务放在心上,又会如何?”

    “无船出发。”

    “那么,各位审视者,如果无船出发,会发生什么事?”

    “所有地球将分崩离析,荒野再度入主,古代机器与野兽重新回归。”

    “审视者最为人所知的职责是什么?”

    “不在外界中陷入沉睡。”

    “审视者的第二职责是什么?”

    “永不想起恐惧之名。”

    “审视者的第三职责是什么?”

    “在小心谨慎的态度下,适度使用尤斯塔司·克兰奇之线。”在这个嘴形的合唱团继续唱下去之前,几双眼睛快速看了马特尔一眼。“只在家中、只在朋友间进行卷缩;仅能为记起回忆、为放松或为生育子嗣而进行卷缩。”

    “审视者的承诺为何?”

    “在死亡围绕下仍保忠诚。”

    “审视者的格言为何?”

    “在沉默围绕下仍然清醒。”

    “审视者的工作为何?”

    “在高如外界之处依然劳动,在深如诸地球处依然忠贞。”

    “如何评判一名审视者?”

    “我们了解自我,我们虽死犹生,我们以刻写板和指甲交谈。”

    “守则为何?”

    “守则是审视者友善、古老的智慧。简言之,将对彼此的忠诚铭记在心,并以此为喜。”

    这时,照惯例应该要继续回答说:“我们履行了守则,是否有必须交予审视者的工作或讯息?”但冯马克特却说(而且说了两次):

    “顶级动员令。顶级动员令。”

    他们对他比出手势,在此听候指示!

    每只眼睛都迫切地追随他的嘴唇。冯马克特说:

    “你们有没有人听过亚当·史东的研究?”

    马特尔看到有些嘴唇在动:“红色小行星。活在太空边缘的‘外人’。”

    “亚当·史东向补完组织宣称自己的研究成功,说他找到了滤除宇宙剧痛的方式,说可以让外界变得安全,足以让普通人在其中工作,还可以保持清醒。他说我们已经不再需要审视者了。”

    整个房间的腰灯都开始闪烁,审视者呼求发言权。冯马克特朝年纪较长的人之一点了点头:“审视者史密斯发言。”

    史密斯盯着自己的脚,缓步走入光中。他转过身,让他们都能看到他的脸,他说:“我认为这是谎言,我认为史东是个骗子。我认为,补完组织绝不能遭到蒙骗。”

    他停顿一下,然后回答了底下群众发问的一个问题————有许多人没办法看见发问过程。

    “我要援引审视者的秘密职责。”

    史密斯举起右手,让所有人注意到这个紧急状况。

    “依我之见,史东必须死。”

    Ⅲ

    审视者因兴奋而忘我,发出噪声,努力用死气沉沉的身体对彼此失聪的耳朵说话。那些嘘声、低哼、呼喊、尖叫、咕哝和呻吟,令仍处于卷缩状态的马特尔不禁打了个冷战。腰灯疯狂地在整个房间乱闪,审视者朝主席台涌去,在上面成群乱转,争夺注意力,直到帕里强斯基(他完全是靠体型)将其他人撞到一旁,然后转过身对整群人用唇语说话:

    “审视者弟兄,给我你们的眼睛。”

    站在房内的人不停移动,麻木的身躯彼此推挤,最后还是冯马克特走到帕里强斯基前面,对着其他人说:

    “审视者,好好尽审视者的责任!给他你们的眼睛。”

    帕里强斯基不善公开发言,他的嘴唇动得太快,挥舞的双手也往往拉走其他人对他嘴唇的注意。尽管如此,马特尔还是跟上了他大部分的语意:

    “不能这么做。史东有可能真的成功了。如果他成功,那就代表审视者的终结,也代表哈伯曼人的终结。没有人需要再去外界拼死活,也不会再有人只为了当几小时或几天的人类必须得上线。每个人都会变成‘外人’,没有人需要卷缩,再也不用了。人可以当人,而哈伯曼人能够以体面而且适当的方式————以远古时候人们行刑的方式————被处死,再不需要谁来维持他们的生命,也不用在外界里工作了!再也不会有剧痛。你们想想吧!再……也……没……有……剧……痛!我们要怎么知道史东是不是真的骗————”结果灯光开始直接对着他的眼睛狂闪(这是审视者对彼此最粗鲁的侮辱)。

    冯马克特再度运用他的权威。他站到帕里强斯基面前,对他说了些其他人看不到的话,帕里强斯基从主席台上退下。冯马克特再次发言:

    “我想有些审视者不同意帕里强斯基弟兄的看法。我提议,在我们可以进行私下讨论之前,先不使用主席台。我会在十五分钟之后再次召开会议。”

    马特尔在冯马克特重新加入人群后就一直在找他。他一边找,一边匆忙地在自己的刻写板上写下一些笔记,等机会就要把板子塞到冯马克特眼前。他是这样写的:

    卷缩了。请求执行我现在有的权限,等候传令。

    因为经过卷缩,马特尔变得不太一样。他过去参加的会议感觉都像一场鼓舞人心的正式庆典,能够照亮他心中属于哈伯曼人的无止境的黑暗。当他不处于卷缩状态,他对自己身体的意识,搞不好还比不上一座大理石半身像对下方基座的注意力。他可以毫不费力地和其他人一起站上好几个小时,直到简直没有尽头的仪式冲破双眼后方那团可怕的孤寂,他清楚地感觉到,审视者(虽是一群背负诅咒的人们)仍因为他们在职业要求下受到的伤残与毁损,永远受到尊敬。

    但这次不一样。在卷缩状态下,他仿佛全副武装般配备着嗅觉、听觉、味觉前来,让他对事物的反应多少更像个普通人。他看到朋友和同事时,仿佛看到一群本性残暴的幽魂,在无法摆脱的地狱中以装模作样的姿态,进行一连串毫无意义的仪式。一旦成为哈伯曼,这些东西又能造成什么差异呢?为什么要这样去比较哈伯曼人和审视者?哈伯曼人就是罪犯,或是异端分子;而审视者是有绅士风度的志愿者?但实际上他们都处于同一种困境,差别只在于大家认为审视者有资格使用卷缩线回到地球一小段时间,而哈伯曼人则会在宇宙飞船玤入港时直接被切断联结、维持在搁置状态,直到发生某个紧急情况,或出了什么问题,才会再次被叫起来,在这地狱轮班中再当一次差。能在街上看到的那些哈伯曼人都非常稀有————他们多半拥有某些特长,抑或是特别勇敢,获得允许,能从那具机械化身躯的恐怖牢笼中注视人类。但是,审视者同情过哈伯曼人吗?在履行职务之外的时间,审视者曾经尊敬过哈伯曼人吗?当某个哈伯曼人因为和审视者相处太久,偷到了几招扫视技巧,学会如何以自己的(而非审视者强加的)意志活着时,身为同样族群、阶级的审视者,除了伸手一扭杀死他们外,他们曾为哈伯曼人做过任何事吗?那些“外人”————也就是普通人————怎么可能了解船里发生什么事?“外人”都睡在各自的筒舱里,处于幸福的无意识状态,一直要到运送目的地的那个地球才会醒来。“外人”又怎么能理解那些必须在船中活着的人呢?

    有哪个“外人”能了解任何关于外界的事呢?他们能理解广阔太空群星那刻薄的美吗?剧痛,从骨髓悄悄蔓延,一如酸痛,随后发展成每个神经细胞、脑细胞和身上所有接触到外部的地方都能感受到的疲惫、反胃,到最后、到最后……生活本身变成剧痛,是极度渴求沉默、渴求死亡所诱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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