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猎人机十一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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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bsp;   “我当然是德国人,你这笨蛋!”卡洛塔说,“我看起来像俄罗斯人吗?”

    “什么是俄罗斯人?”机器说。

    卡洛塔站在蓝光中猜测、幻想,为已化为现实将她包围的未知情况感到不安。

    当诺那赫特计划的物理数学教授(汉兹·霍斯特·里特·冯·阿赫特博士,也就是她的父亲)把她射上天空,他自己则等着苏联士兵来临,让他痛苦死去。他从来没跟她提过第六帝国、她可能会遇到什么,或任何跟未来有关的事。她脑中浮现一个想法:或许这个世界已经灭亡了,那些奇怪的小人也不在布拉格附近,也许她是在天堂或地狱,她已经死了;又或者,假如她还活着,就是到了另一个世界,不然就是原先世界的未来之中,不然就是某种超越人类理解范围的东西,或者是在一个无人能解开的谜团里。

    她又昏了过去。

    猎人机不知道她已失去意识,还在用十分正经、十分高亢、唱歌一般的德文对她说:“德国公民啊,请相信我会保护你。我就是为此而造的。我会辨识德国思想,并杀掉所有没有真正德国思想的人。”

    机器迟疑了一下。它正试图编汇出自己的想法,安静的树林里回荡起巨大、频繁的电子咔嚓声。要从长久未用的字库里,为这既陌生又古老的场合选出适合字眼,并非易事。它站在自己的蓝光中,四周只剩溪水以无人可挡、自顾自向前奔流发出的声音,轻轻缓缓,不问世事。

    就连树上成群的鸟儿和昆虫都因这台发出哨音的可怕机器陷入沉默。

    对猎人机的声音接收器来说,那些跑出两英里外的笨蛋只剩下非常微弱的啪嗒脚步声。

    机器陷入两难:一边是杀死所有非德国人————它长年执行这项任务,对此非常熟悉,而且本来就在进行中;另一边则是它早已忘却的一项古老职责————帮助德国人,不论他们是何种身份。机器又嗒嗒响了一阵子后,再次开口说话。它恍若歌声的德语摩擦音中带有一种奇怪的警告音,是随着它的移动发出的提醒哨音,代表它正用身上的机械与电子构造进行极大的努力。

    机器说:“你是德国人。这世上已经很久都没有德国人了。我环绕世界两千三百二十八圈,杀了七千四百六十九个确定与第六德意志国为敌的人,还可能额外杀了其他四万两千零七个;我进过自动修复中心十一次,那些自称真正的人类的敌人总是躲着我,我已经超过三千年没杀过他们任何一人了。我最常杀的是被称为‘杀无赦’的一般人,但我也经常会抓到笨蛋,然后杀了他们。我为德国而战,但我找不到德国。德国里没有德国人,到处都没有。我只听令于德国人,但到处都没有德国人,到处都没有德国人,到处都没有德国人……”

    机器的电子脑似乎突然意识到这件事,它接连说了“到处都没有德国人”三四百次。

    在机器自言自语说着梦话,不断以悲伤且几近疯狂的语气说“到处都没有德国人”时,卡洛塔醒了过来。

    “我是德国人。”她说。

    “到处都没有德国人,到处都没有德国人,除了你,除了你,除了你。”

    机械声终结于一阵单薄的尖叫。

    卡洛塔试着站起来。

    最终,机器再次找到它想说的字眼:“我————现在————要————做————什么?”

    “帮我。”卡洛塔坚定地说。

    这道指令似乎启动了这台古老机器的某种操作反馈机制:“第六德意志国的成员,我没有办法帮助你。若要这么做,你需要的是救援机。我不是救援机,我是猎捕人类的猎手,是为了杀死德意志国所有敌人而设计的。”

    “那就找一台救援机给我。”卡洛塔说。

    蓝光消失,站起来的卡洛塔被留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她的脚在颤抖,猎人机的声音朝她而来。

    “我不是救援机。没有救援机了。到处都没有救援机了。到处都没有德国人了。到处都没有德国人,到处都没有德国人,到处都没有德国人,除了你。你必须向救援机求援。现在,我要离开。我必须杀人,杀那些与第六德意志国为敌的人。那是我的任务。我可以永远战斗下去,我该去找个人,并且杀了他。我玩忽职守了。”

    哨音和咔嚓声再次响起。

    机器踏着跟猫一样轻盈的步伐,以难以置信的优雅姿态越过溪流。卡洛塔在黑暗中专注听着。猎人机走过枝繁叶茂的树影底下,就连去年的干燥落叶也没碰着。

    一切突然静了下来。

    卡洛塔听到猎人机体内的计算机正痛苦地啪哒啪哒响,蓝色的灯光重新亮起,整座森林成了一片奇怪的剪影。

    机器转过身。

    它站在遥远的溪边,用仿佛吹笛般沙哑高亢的德文对她歌唱。

    “现在起,我每几百年会跟你报告一次我有没有找到德国人。嗯,大概是这样。我也不确定。我的设计是要向军官报告,而你不是军官。但不管怎样,你是德国人,所以我会每隔几百年报告一次。与此同时,请小心卡斯卡斯基亚效应。”

    再次坐下的卡洛塔正嚼着笨蛋留给她的那些方方的干燥食物碎屑。它们尝起来像巧克力的仿冒品。她用塞满食物的嘴试图对猎人机大叫:“那是什么?”

    机器显然听懂了,因为它回了话:“卡斯卡斯基亚效应是一种美国武器。美国人都消失了,到处都没有美国人了,到处都没有美国人了,到处都没有美国人————”

    “不要再重复了。”卡洛塔说,“你说的那个效应是什么东西?”

    “卡斯卡斯基亚效应会阻止猎人机、阻止真正的人类、阻止野兽。你可以感觉到它,但看不到也测量不到。它像云一样移动,只有思想干净、生活快乐的单纯人类才能够住在里面。鸟类或普通的动物也可以。卡斯卡斯基亚效应像云一样四处飘,总共有多达二十一至三十四个卡斯卡斯基亚效应在地球上缓慢移动。我曾经把其他猎人机带回去修复和重建,但修复中心找不到问题所在。卡斯卡斯基亚效应毁了我们,所以我们开始逃跑……虽然军官曾经告诉我们不可以逃避任何事物。但如果我们不逃,就会灭亡。你是个德国人,我认为卡斯卡斯基亚效应也可能会杀掉你。现在,我要去猎捕人类。当我找到人时,我就要把他杀掉。”

    蓝光灭去。

    机器发出哨音和嗒嗒声,一路走进漆黑安静的丛林夜色。

    Ⅳ . 与中型熊的对话

    卡洛塔毋庸置疑是个成年人。

    她离开希特勒德国时,国家正从波希米亚的前哨站开始崩毁。她顺从地让父亲(里特·冯·阿赫特)将她和她的姐妹送进发射器。发射器原本是设计来运送人员和补给品到德国民族社会主义的第一月球基地。

    他和他那不长进的兄弟(约哈希姆·冯·阿赫特博士)用安全带把女孩们稳稳地固定在发射器里。

    博士叔叔将她们发射出去。

    卡拉最先离开,然后是茱莉,然后是卡洛塔。

    那天晚上,围满铁丝网的帕尔杜比斯要塞,以及试着躲避红军和美国战斗轰炸机空袭的德意志国防军卡车,在死亡面前画出一条单调的弧线。隔天晚上,就莫名长出这片“不知到底在什么鬼地方”的神秘森林。

    卡洛塔昏昏欲睡。

    她在溪边找到一块平坦空地,枯叶堆得很高,她没有多考虑可能面临什么危险,就这么睡着了。

    当树丛再次分开,她只睡了几分钟而已。

    这次来的是一只熊。他站在暗处边缘看着溪水流过洒满月光的谷地。他没有听到笨蛋的声音,也没有听到“冷冷机”(这是他和他的族人称呼狩猎机器的方式)的哨声。确定一切安全后,他甩甩爪子,轻巧地将手爪伸进脖子上用皮绳挂着的皮袋,缓缓拿出一副眼镜,小心翼翼地将它戴在昏花的双眼前。

    他在女孩身旁坐下,等她醒来。

    她再次闭上双眼,一路睡到破晓。

    阳光和鸟鸣唤醒了她。

    有没有可能,这其实是来自莱尔德心灵能力的试探?有没有可能,这是他范围宽广的感应力在告诉他,有个女人自一艘古董级的火箭中神秘且奇迹地幸存?有这样一名与其他人种都不同的人类,在曾被称为马里兰的溪边醒来?

    卡洛塔醒来,但她生病了。

    她发烧。

    她背痛。

    她的眼皮几乎被白沫粘在一起。自她最后一次站在地表上,这个世界有大把时间发展各种新的过敏原。四个文明社会诞生又消失,它们和它们的武器显然留下了会让黏膜发炎的后患。

    她的皮肤发痒。

    她的胃不舒服。

    她的手臂没有知觉,上面覆盖着一层黑色的黏稠物体。她不晓得那其实是烫伤,外加上笨蛋前天晚上给她敷的药膏。

    她的衣服很干燥,并且碎成一片一片,从身上掉下来。

    她的状况很糟糕,以至于当她看到熊时,连逃跑的力气都没有。

    她只是又把眼睛闭上了。

    她闭眼躺在那儿,又把自己身在何处重新想了一遍。

    熊以标准的德文开口说:“你在公有区的边缘,被一个笨蛋所救,还不可思议地阻止了一台猎人机。这是我生平第一次读取德国人的大脑,并了解了‘冷冷机’应该是猎人机————猎杀人类的猎手。请容我自我介绍:我是住在这片树林的中型熊。”

    那个声音说的不仅是德文,而且还是最正确的那种德文。听起来就像卡洛塔从父亲口中听了一辈子的那种德国口音。那是一个男性的声音,自信、稳重、令人放心。她闭着眼,意识到在说话的是一只熊。然后她想起来了:那只熊还戴着眼镜。

    她坐起身,说:“你想怎样?”

    “没想怎样。”熊和善地说。

    他们对看了好一会儿。

    然后卡洛塔说:“你是谁?你的德文在哪里学的?我会怎么样?”

    “请问小姐,您希望我按照顺序回答这些问题吗?”熊问。

    “别说傻话,”卡洛塔说,“我才不在乎什么顺序。不管怎样,我饿了,你有什么我可以吃的东西吗?”

    熊缓缓答道:“我想你应该不会喜欢吃昆虫的幼虫。我的德文是读取你的大脑学的。像我这样的熊,是真正的人类的朋友,而我们都是很好的心灵感应者。笨蛋怕我们,但我们怕冷冷机。无论如何,你不用担心太多,你的丈夫马上就会到了。”

    卡洛塔正走向溪边,想要喝水,他的最后一句话让她停下脚步。

    “我丈夫?”她倒抽一口气。

    “这应该可以确定。把你带下来的是莱尔德,一位真正的人类。你现在在想什么,他都知道,而我可以看得出来,能找到这样一位既狂野又陌生,但又不会太狂野、太陌生的人类,他有多高兴。现在他在想,你跨越这么多世纪,又把生命的活力带回人类中,你和他的孩子将会非常优秀。他现在正在跟我说,不要把他的想法告诉你,怕你会因此逃跑。”熊轻轻笑了起来。

    卡洛塔呆站在那儿,嘴巴大开。

    “你可以坐在我的椅子上,”中型熊说,“又或者你可以在这里,等到莱尔德来接你。不管怎样,你都会被照顾得很好。你的病会康复,伤痛会消失,你会重新快乐起来。我是所有熊中最有智慧的一只,所以我很清楚。”

    卡洛塔生气、疑惑又惊恐,又觉得自己不太舒服。她跑了起来。

    有个厚实的东西击中了她,恍若一阵强风。

    不用多说,她知道熊延伸出了自己的心灵,将她紧紧包围。

    它的力量冲击了她————砰!就这样。

    她从没想过一只熊的心能这么舒服。感觉就像在还是个小孩的时候,躺上一张好大好大的床,母亲就在一旁照顾你,你享受被宠爱的感觉,认为无论是什么,都很快会好起来。

    怒意从她心里流了出去,恐惧离开体内,不适感开始变得轻微。这个早晨是多么美丽。

    她觉得自己好美,然后她转过身。

    一名皮肤黝黑的年轻男子从蓝色天空中迅速且优雅地降下。

    一股幸福感涌上心头。那是莱尔德,我的爱。他来了,他来了。我将永远幸福。

    那是莱尔德。

    她也将永远幸福。

    [1] Junker Class:以普鲁士为代表的德国东部贵族,是军国主义支持者,名字中往往会有一个von(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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