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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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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不要,”她说,“我还好。”她连说话都有些困难,因为牙床肿胀。她拿手帕按着脸,紧紧地挽着她的先生。“你没关系吗?”她问。“我最迟明天晚上就会回来了。不然我会打电话的。”

    “放心好了,没事的,”他由衷地说,“到明天中午就不痛了。记得要跟牙医说,如果有什么问题我好立刻赶过去。”

    “我觉得好怪哦,”她说,“头昏昏的,很晕。”

    “那是因为药的作用,”他说,“那些可待因[6],还有威士忌,加上一整天什么也没吃。”

    她神经质地笑着。“我没办法梳头,手抖得厉害。好在光线很暗。”

    “在车上试着睡一下,”他说,“你吃了安眠药吗?”

    “吃了。”她说。他们等着巴士司机在小吃店里喝完咖啡,透过玻璃窗他们可以看见他,他坐在柜台上,不慌不忙的。“我觉得好怪哦。”她说。

    “你知道吗,克莱拉,”他特意加重语气,仿佛如此一来才更有说服力,更能给予安慰。“你知道吗,我真的很高兴你肯去纽约看席莫曼。要是病情严重起来,我让你在这里随便找个人看,我不会原谅自己的。”

    “只不过是牙疼,”克莱拉不安地说,“牙疼没那么严重啦。”

    “这很难说,”他说,“可能会化脓引起溃疡什么的。我相信他一定会把它拔了。”

    “千万别说那个字。”她全身发抖。

    “嗯,看样子真的很严重,”他严肃地说,跟方才的语气一样。“你的脸好肿,也还好啦。别担心。”

    “我没在担心,”她说,“我只是觉得自己全身上下好像就这颗牙齿。没别的了。”

    巴士司机从凳子上站起来,走过去买单。克莱拉慢慢挪向公交车,她丈夫说:“慢慢来,不急,你有的是时间。”

    “我只是觉得怪怪的。”克莱拉说。

    “听着,”她丈夫说,“这颗牙好好坏坏已经烦了你好几年了;从认识你到现在,那颗牙至少闹了六七次了吧。是该好好一次性把它解决了。连我们蜜月的时候你都在牙疼。”他以责备的口吻作为总结。

    “有吗?”克莱拉说。“你知道,”她说着笑了起来,“实在太匆忙了,衣服没穿对。还穿了双旧袜子,我把所有的东西都往包包里扔。”

    “钱带够了吗?”他说。

    “大概有二十五块吧,”克莱拉说,“明天我就回来了。”

    “如果不够就拍个电报,”他说。公交车司机出现在小吃店门口。“别担心。”他说。

    “你听我说,”克莱拉忽然说,“你确定你没关系吧?蓝太太早上会准时过来做早餐,如果事情太多就先别让强尼去上学了。”

    “我知道。”他说。

    “蓝太太,”她检查着自己的手指,“我给蓝太太打过电话,我把购物单放在饭桌上了,午餐你可以吃冷牛舌,万一我晚上赶不回来,蓝太太会来帮你做晚餐。打扫的人下午四点来,我不在,你就把你那套褐色的西装交给他,忘了也没关系,不过口袋里的东西一定要拿出来。”

    “钱要是不够就拍电报,”他说,“或者打电话。我明天会待在家里,你就打回家好了。”

    “蓝太太会照顾小宝宝的。”她说。

    “或者就拍电报好了。”他说。

    巴士司机穿过了马路,站在车门口。

    “好了吗?”公交车司机说。

    “再见。”克莱拉对丈夫说。

    “明天就没事了,”她丈夫说,“只是牙疼而已。”

    “我没事的,”克莱拉说,“你不用担心。”她上车上了一半,又停住,司机在后面等着。“送牛奶的,”她对丈夫说,“留字条给他说我们要鸡蛋。”

    “我会,”她丈夫说,“再见。”

    “再见。”克莱拉说。她上车了,等在她身后的司机也就了位。公交车几乎是空的,她走到最后面坐到靠窗的位子,她丈夫就守候在那个车窗外。“再见,”她隔着玻璃说,“保重哦。”

    “再见,”他用力地挥手。

    公交车动了,哼啊喘的向前推进了。克莱拉转过头再挥了一次手,才往后靠上柔软的厚椅背。天哪,她想,怎么会这样啊!外面,熟悉的街道溜走了,陌生又黑暗,谁会料到,在这个孤零零的车站上会看见一个搭公交车出远门的人。她担心的不是一个人去纽约,她又不是第一次去,克莱拉气恼地想着,是那些威士忌、镇痛剂、安眠药还有牙疼。她连忙查看止痛药有没有放进包包。止痛药片、阿司匹林和水杯一直都放在餐厅的餐具柜上,大概在她冲出家门的时候,随手一把抓来了,因为现在它们全都待在她的包包里,伴随着那二十五块钱和她的粉盒、梳子和口红一起。靠感觉她就知道她带的是快要擦完的旧口红,不是那支颜色比较深,价值两块五毛的新货。一只袜子抽丝了,脚趾上有个洞,在家穿着舒服的旧鞋她从来没注意过,可是在这双最好的休闲鞋里,立刻凸显出来了。没关系,她想,明天我可以在纽约买一双新的袜子,等到看完牙,等到一切没事之后。她小心地拿舌头顶着那颗牙,回报她的是瞬间的剧痛。

    红灯,巴士停下来,司机离开座位朝着她走过来。“刚才忘了跟你收票。”他说。

    “刚才上车太急了,”她在大衣口袋里找着了车票交给他。“我们什么时候到达纽约?”她问。

    “五点十五,”他说,“有足够的时间吃早餐。单程票?”

    “我搭火车回去。”她想不通为什么要告诉他,只能说在这样的深夜,待在这样一个与世隔绝的陌生小空间里,人总是会比平常来得更友善,更爱说话。

    “我嘛,我搭公交车回去。”他说,两个人哈哈一笑,她笑得很痛苦,因为脸肿。他回到最前面的司机座,她安详地靠回椅背。她感觉那颗安眠药在拉扯她。牙齿的抽痛变远了,混合着车子的移动,那节拍稳定得就像她的心跳声,变得越来越大,越来越大,在深夜里持续着。她的头往后靠,脚往上钩,再用裙子仔细遮住,没有对小镇说一声再见就睡着了。

    她的眼睛睁开过一次,车子几近无声地在黑暗中疾驰。她的牙齿稳定地抽痛着,她疲倦又无奈地把脸颊贴向凉凉的椅背。公交车顶盖上有细细的一道灯光,再没有别的光线。在她前方,她看得见还有一些别的乘客。司机,坐得好远,感觉上就像望远镜最远端的一个小点,专注地对着方向盘,看上去是清醒的。她再度沉入美妙的睡梦中。

    稍后她真的醒了,因为车子停住了,黑暗中安静无声的律动突然间终止是个震撼,她错愕地醒过来,前后不到一分钟,牙齿又开始剧烈地疼起来。乘客沿着过道向前移动,司机转过身子说:“十五分钟。”她起身跟着大家一起下车,只是她依然很想睡觉,她的脚也不听使唤。他们停在一家通宵营业的餐馆旁边,空荡荡的马路上只此一家亮着灯。餐馆内,温暖忙碌,挤满了人。她看见柜台尽头有个位子就坐了下来,完全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又睡着了,直到坐她身边的一个人碰了碰她的手臂。她迷迷糊糊地看着周遭,他说:“出远门?”

    “对。”她说。

    他穿着蓝西装,看上去很高。她的眼睛没办法聚焦,只能看到这些。

    “你要咖啡?”他问。

    她点点头,他指着她面前的柜台,一杯咖啡在那儿冒着热气。

    “快喝吧。”他说。

    她细细地啜;若是平常她一定把脸整个埋下去,连杯子都不拿起来。陌生男人在说话。

    “即使远过了撒马尔罕[7],”他说,“拍岸的海浪有如钟响。”

    “好了,各位。”巴士司机说,她快速地吞着咖啡,喝够了才有力气上车。

    重新坐回到座位上,陌生男人在她身旁坐下来。车子里太暗,那餐馆的灯光显得特别刺眼,她闭上了眼睛。在她眼睛闭上,还没入睡之前,牙痛彻底地把她包围。

    “笛子整夜地吹着,”陌生男子说,“星与明月一致,明月与湖一般。”

    当公交车再度启动时,他们回归黑暗,只靠着车顶盖上那一线细细的灯光维系着彼此,把最后排的座位与最前面的司机和别的乘客连在了一起。灯光把他们捆绑在一起,邻座的陌生男人还在说话,“就这样什么也不是的躺在树下。”

    坐在车子里的她什么也不是。她驶过了树林,驶过了偶然出现的一些沉睡中的房舍,她是在车子里,却又联结着这里和那里,靠那一线的灯光与司机脆弱地联系着,自己丝毫不出力地被带着走。

    “我叫杰姆。”陌生男子说。

    她睡意太重,只是下意识地挪动一下身子,她的前额抵着车窗,黑暗在她身边移动。

    忽然又出现了那种极致的震撼,她惊醒过来,害怕地说:“怎么了?”

    “没事,”陌生男人————杰姆立刻回应,“跟我来。”

    她跟着他走下公交车,走进相同的餐馆,表面看起来是这样的,她正准备在柜台尽头那个相同的座位坐下,他牵起她的手,带她到一个桌位。“去洗把脸,”他说,“洗完了再回到这里。”

    她走进洗手间,有个女孩站在那里扑粉。女孩头也不回地说:“要五分钱。门别关上,下个人就不必付钱了。”

    厕所门卡住了关不上,门锁里有半只纸火柴盒。她让它继续留在那儿,她回到杰姆坐着的桌位。

    “你想怎样?”她说。他指指三明治和另一杯咖啡。“吃吧。”他说。

    她吃着三明治,听着他的声音,悦耳温柔,“当我们航行过岛屿,我们听见了召唤的声音……”

    回到车上,杰姆说:“把头枕在我肩膀上,睡吧。”

    “我这样很好。”她说。

    “不,”杰姆说,“之前,你的头一直敲着车窗。”

    她又睡着了,车子又停下来,她又吓醒,杰姆又带她到一间餐馆喝了咖啡。

    她的牙齿也活过来了,她一只手按着脸颊,一只手摸索大衣口袋,再翻翻包包,终于找到了那一小瓶止痛剂,她吞了两片,杰姆全程看着她。

    她喝完咖啡,听见车子马达的声音,她立刻起身,杰姆握着她的手臂,她仓皇地钻进她黑暗中的庇护座。巴士开动了,她发觉她把那瓶止痛剂留在了餐馆的桌位上。她透过车窗回头对着餐馆的灯光看了一会儿,她把头枕着杰姆的肩膀,在她睡着的时候他说着,“沙子那样白,像雪,但是火热,即使在夜里,火热也在你的足底。”

    然后,最后一次的停顿来临了,杰姆带她下了公交车,他们在纽约车站站了一会儿。一个女的走过他们,对着跟在后面帮她拿手提箱的男人说:“我们刚好赶上,五点十五分。”

    “我要去看牙医。”她对杰姆说。

    “我知道,”他说,“后会有期。”

    他走开了,虽然她没有看见他走。她想要寻觅走出车站的蓝色身影,却什么也看不见。

    我应该谢谢他,她呆呆地想着,慢慢走进车站餐厅,她又点了咖啡。柜台服务生用疲惫、同情的眼光看着她,他在这里已经看了一整夜上车下车的乘客。“很困?”他问。

    “是的。”她说。

    不久之后她发现公交车站跟宾夕法尼亚地铁站是相连的,她可以直接进入候车室,在长椅上找到一个位子坐下来,她又睡着了。

    有人粗鲁地摇着她的肩膀说:“你搭哪一班车?小姐,快七点了。”她坐直身子,看见自己的皮包搁在腿上,她的脚齐整地交叉着,面前一座钟直直逼视着她。说了声“谢谢”,她站起来跌跌撞撞地走过候车室里的长椅,走上电扶梯。有个人立刻跟上来,碰碰她的手臂。她回头,是杰姆。“草那样的绿那样的柔,”他带着笑意说,“河里的水那样的凉。”

    她疲累地盯着他。电扶梯到顶了,她跨出扶梯本能的向着前方的街道走。杰姆陪在她身旁,他的声音持续着,“天空是你不曾见过的蓝,歌声……”

    她快走几步离开他,她以为来往的行人都在看她。她站在街角等候信号灯,杰姆轻快地赶上来又走开。“你看。”在擦身而过的时候他说,他手里握着一把珍珠。

    对街有一间餐馆,刚开始营业。她走进去找了一个桌位,女服务生皱着眉头站在她旁边。“你还在睡。”女服务生一副斥责的口气。

    “真对不起,”她说。现在是早上了。“荷包蛋和咖啡,谢谢。”

    八点差一刻,她离开餐馆,她想,现在搭公交车,直接进市区,我可以在牙医对面的药妆店里喝咖啡到八点半,等诊所开门就进去,让医生最先看我。

    公交车开始挤了,她搭上第一辆开过来的公交车,找不到空位。她要到二十三街,车子经过二十六街时有了一个座位。她醒来时离市区已经很远,她花了将近半个小时才搭上一辆公交车折回二十三街。

    在二十六街街口,她正等着红绿灯,突然一大群人挤过来,就在过了马路人群各自分散的当口,有个人跟上来走在她旁边。她忿忿地盯着人行道,头也不抬地走了一会,她的牙痛得像火烧,抬起头,两旁行色匆匆的人群中并没有蓝西装的踪影。

    走到了牙医诊所的大楼,时间还很早。大楼门房明显刮过了胡子,梳过了头发,他动作敏捷地为她撑着门,相信到了五点的时候他就没这么精神了,头发也没这么整齐了。她怀着达成使命的好心情走进大门;她终于成功地从一个地方到达了另一个地方,这里是旅程的终点,是她的目的地。

    白衣护士坐在诊所的办公桌前,眼睛盯着那张肿胀的脸、累垮的肩膀,她说:“好可怜,你看起来累坏了。”

    “我牙痛。”护士半笑不笑的表情,仿佛她还在盼着哪天会有人进来说:“我脚痛。”她站起来展现专业,“快进来吧,”她说,“不用等了。”

    阳光在牙医座椅的头靠上,在白色的圆桌上,在钻孔器的铬合金头上。牙医露出跟护士同样包容的笑容,或许人类的病痛全部包容在牙齿里,凡是愿意实时过来看他的人,他就能够治好他们。护士流畅地说:“我去拿她的病历,医生。我们觉得应该先让她进来看诊。”

    照X光的时候,她感觉她脑袋里竟然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制止那个邪恶的摄影镜头,好像那镜头不但能够看透她,还能拍到旁边墙上的钉子,牙医的袖扣,仪器上的细节。牙医对护士说:“拔除,”口气带着遗憾。护士说:“是,医生,我立刻打电话。”

    这颗牙,确实无误地把她带来这里,现在,它似乎成了她辨识身份的唯一角色了。照片拍的是它,不是她。它成了重要的大人物,必须记录,检查,令它满意。而她只是它不得已的交通工具,唯有靠着这个,牙医和护士才会对她感兴趣,唯有让她成为牙齿的持有人,她才会受到立即的医疗照顾。牙医递给她一张纸片,上头画着牙齿的全图,在那颗痛牙的位置有一个黑色的记号,纸片的最上方写着:下臼齿,拔除。

    “拿着这张纸,”牙医说,“直接去找名片上的地址,是一位牙医外科医生。他们会帮你处理。”

    “他们会怎么做?”她说。她要问的其实不是这个问题,而是:“那我怎么办?或者,那牙根有多深?”

    “他们会拔掉那颗牙,”医生不耐烦地别开脸。“几年前就该拔了。”

    我待得太久了,她想,他对我的牙齿厌烦了。她起身离开看诊的座位说:“谢谢你,再见。”

    “再见。”牙医说。最后一分钟他对她笑了,对她露出整排洁白的牙齿,颗颗晶莹,管控完美。

    “你还好吗?有没有很难受?”护士问。

    “我还好。”

    “我可以给你几颗止痛药,”护士说,“当然,你现在最好什么也别吃,不过我还是给你几颗以防万一。”

    “不要,”她想起留在中途餐馆桌上的那瓶止痛剂。“不用了,它还好,不会很痛。”

    “那好,”护士说,“祝你一切顺利。”

    她走下楼,又再走过那个门房。在她上楼的这十五分钟里,他已经失去了一些早晨的活力,他的鞠躬似乎比先前小了一号。

    “叫车吗?”他问,她想起了往二十三街的公交车,她说:“是的。”

    就在门房回上街沿,用发明人的态度对着这辆出租车鞠躬的时候,她好像看见对街人群中有一只手在向她挥着。

    她读着牙医给的名片上的地址,再仔细地向出租车司机重复一遍。拿着卡片和写着“下臼齿”的纸片,这颗牙齿的身份已经非常明确,她动也不动地坐着,两只手仍旧护着那两张纸片,她的眼睛几乎就要阖上了。她想她肯定又睡着了,出租车突然停住,司机转过来替她开了车门,说:“到了,小姐。”他好奇地看着她。

    “我要去拔牙。”她说。

    “天哪!”出租车司机说。她付完车资,他说:“祝你好运。”大力地关上了车门。

    这是一栋很奇怪的大楼,入口处都是石刻的医疗标志。这里的门房不太专业,仿佛要等她走不动了他才愿意开口似的。她走过他,一路走向电梯,电梯门为她打开。进了电梯她把名片拿给服务员看,他说:“七楼。”

    一个护士推着坐轮椅的老太太进来,她只得往后站。老太太从容平静地坐着,膝盖上遮了一条毯子。她对服务员说:“好天气。”他说,“看到太阳真舒服。”老太太往后靠在椅背上,护士帮她整理一下毯子,说:“现在我们不用担心了。”老太太不悦地说:“谁担心了?”

    她们在四楼出电梯。电梯继续向上,一会儿服务员说:“七楼。”电梯停下,门打开。

    “走廊直走到底左转。”服务员说。

    走廊两边都是关着的门。有的写着“DDS(口腔外科)”,有的写着“诊疗室”,有的写着“X光检验”。其中有一个,看起来最卫生最友善,也最容易懂,写着“女厕”。她向左转,看见一扇门上写着名片上的名字,她打开门走进去。有个护士坐在玻璃窗口后面,几乎像是在银行里,候诊室四个角落摆着盆栽的棕榈、新的杂志和舒适的座椅。玻璃窗口后面的护士说:“是?”那口气就像你是透支户,有两颗牙的钱还没付清似的。

    她把那张纸片从窗口递过去,护士看着它说:“下臼齿,好。他们来过电话了。请你现在就进去好吗?从你左手边那个门。”

    进入墓穴吗?她几乎冲口而出,默默地打开门走了进去。另一个护士在那里等着,护士微笑转身,等候着跟随她的人,很明显是由她负责带路。

    又照了一次X光,这个护士告诉另一个护士:“下臼齿。”另一个护士说:“走这边,请。”

    无数的迷宫和通道,似乎已经走入了这栋办公大楼的心脏,终于,她被带进一个小房间,里面有一张沙发、一只枕头、一个洗脸槽和一把椅子。

    “在这里等着,”护士说,“先休息一下。”

    “我可能会睡着。”她说。

    “可以,”护士说,“不会等太久的。”

    她等了大概超过一小时,大半时间都在半睡眠状态,只有在有人经过门口的时候才会惊醒。护士不时笑嘻嘻地过来探看,有一回她说:“不会再等很久了。”隔不久,很突然的,护士回来了,这次不再有笑容,不再是亲切的女主人,这次很急促很有效率。“快来。”她果决地离开小房间走回走廊。

    接着,很快,快到她还来不及看清楚,她已经坐上椅子,一条毛巾裹着她的头,一条毛巾围在她的下巴底下,护士一只手搭在她的肩膀上。

    “会受伤吗?”她问。

    “不会,”护士带着微笑说,“你知道不会受伤的,对不对?”

    “对。”她说。

    牙医进来了,居高临下地对她笑。“开始吧。”他说。

    “会不会受伤?”她说。

    “啊,”他轻快地说,“如果会受伤,那我们就不能吃这行饭了。”他一直在说话,他的手也一直不停,忙着处理那些盖在毛巾底下的金属器材,大只的仪器安静无声地推到了她的身后。“我们就不能吃这行饭了,”他说。“现在你唯一要担心的是睡着以后会不会把所有的秘密全部说出来。这一点倒是要注意的,明白吧。下臼齿?”他对护士说。

    “下臼齿,医生。”她说。

    他们把有金属味的橡胶面罩罩在她脸上,牙医一句“你明白吧,”心不在焉地连说了两三次,这期间她隔着面罩还可以看见他。护士说:“两手放松,亲爱的。”不知过了多久她觉得她的手指放松了。

    接着而来的是不断回旋的音乐,大到令人困惑的乐声持续不断,绕着转着,她拼了命地奔跑,跑过一条很可怕的长廊,长廊两边都是门,长廊的尽头是杰姆,他伸出手又笑又喊,他在喊什么她完全听不见,音乐太大声了,她继续奔跑,她说:“我不怕。”她边上那扇门里有个人抓住她的手臂拉她,世界越变越大,越变越大,止都止不住了,然后它停住了,牙医的头在俯瞰她,窗户落在她面前,护士抓着她的手臂。

    “你干吗拉着我?”她说,她嘴里全是血。“我还想继续。”

    “我没有拉着你,”护士说。可是牙医说:“她还没走出来。”

    她动也不动地开始哭,她感觉泪流满面,护士拿毛巾把泪水擦掉。没有血,除了她嘴里,其他任何地方都没有血,所有的一切都跟原先一样干净。牙医突然不见了,护士伸出手臂帮她离开座椅。“我有没有说话?”她急切地问,“我是不是说了什么?”

    “你说,‘我不怕’,”护士柔声安抚她,“就在你要醒过来的时候。”

    “不是,”她拽着揽住她的那只手臂。“我有没有说什么?我有没有说他在哪里?”

    “你什么也没说,”护士说,“医生只是在逗你玩。”

    “我的牙齿呢?”她突然问,护士哈哈笑着说:“没啦。再不会烦你啦。”

    她回到小房间,躺在沙发上哭,护士拿纸杯倒了些威士忌,把杯子搁在洗脸槽的边沿。

    “上帝赐血给我喝,”她告诉护士。护士说:“不要漱口,否则不会凝固。”

    过了好久护士回来了,在门口笑眯眯地对她说:“你又醒了。”

    “怎么说?”她问。

    “你一直在睡,”护士说,“我不想吵醒你。”

    她坐起来,头很晕,感觉她似乎在这个小房间里住了一辈子。

    “你现在要不要跟我一起过去?”护士说,那份亲切感回笼了。她又伸出那只强壮有力的手臂,再不稳的脚步它也撑得住。这次她们穿过长廊来到了坐着护士的银行窗口。

    “都好了?”护士爽朗地说。“先坐一会儿。”她朝玻璃窗口边上的一张椅子指了指,掉过头忙着去写什么东西。“两个小时不要漱口。”她头也不回地说,“今天晚上吃一粒泻药,如果觉得痛就服两片阿司匹林。如果很痛或是大量出血,立刻通知诊所。好吗?”她又露出了开朗的笑容。

    “再见。”护士愉快地说。

    “再见。”她说。

    她手里握着那一张小纸片,走出玻璃门,睡意仍旧很浓,她转个弯沿着走廊走下去。她稍微睁开眼睛看,那是一条两边都有门的长廊,她停下来,看见标着“女厕”的那扇门,走了进去。里面有一个好大的房间,有窗户、藤椅、光洁的白瓷砖和银亮的水龙头。洗手台那里站着四五个女人,在那里梳头,抹口红。她笔直朝着三个洗手槽里最近的一个走过去,抽了一张纸巾,把皮包和纸片放在脚边的地板上,她笨手笨脚地开了水龙头,把纸巾淋湿到滴水,再拿它用力地往脸上拍。她的眼睛清楚了,她觉得精神多了,她再把纸巾淋湿,擦了把脸。她胡乱地摸索着想要再抽一张纸巾,旁边的女人递了一张给她,她听见笑声,但是看不见,因为眼睛里有水。她听见有个女人说:“我们去哪吃午餐?”另一个说:“就楼下吧。老傻瓜说要我半个钟头就回家。”

    她这才意识到她是夹在一群赶时间的女人堆里,她赶紧擦干了脸。就在她稍微移开一步,让另外一个人上来使用洗手槽的时候,她朝镜子里瞥了一眼,就这一眼令她心惊胆战起来,她竟然分不清究竟哪一张才是她的脸!

    她看着镜子里,仿佛在看一群陌生人,全部的人都在看着她,围着她。人群里没有一个是熟悉的,没有一个对她笑脸相向,或是对她露出看见熟人的惊喜;我自己的脸总该认识我吧,她想,她喉咙里有一股诡异的麻木感。有一张脸是奶油色的,没下巴,有一头亮丽的金发,缩在红色面纱帽子底下的那张脸很犀利。把一头棕发拢在背后的是一张苍白焦虑的脸,剪着一个四方发型的是一张玫瑰色的四方脸。至少有两三张脸贴近镜子,移来移去地看着镜中的自己。或许这不是一面镜子吧,她想,也许是一扇窗,我看到的是那些女人在窗子的另一边梳洗。但是这些女人明明在梳头,在照镜子,这群女人就在她旁边,她想,我不希望我是那个金发的女人,她抬起手按着自己的面颊。

    她是那一张把头发拢在后面,苍白焦虑的脸。一旦认出了自己,她很生气,她匆忙退到那群女人后面,不公平,为什么我的脸上毫无血色?镜子里有好几张漂亮的脸,为什么我不是其中之一?我没有时间,她气恼地告诉自己,他们没给我思考的时间,我应该可以拥有其中一张好看的脸,即使那个一头金发的也比我好得多。

    她退出来,坐在一张藤椅上。太难看了,她想着。她抬起手摸摸头发,睡过觉之后头发有些松散,不过样子仍旧没变,整个往后拢,用一支宽发夹固定在背后。像个女学生,她想,只是————她想起镜子里那张苍白的脸————只是年纪大多了。她费力地解开了发夹,把它拿到眼前。她的头发轻柔地贴着她的脸,暖暖的,垂在肩膀上。发夹是银的,上面刻着名字:克莱拉。

    “克莱拉,”她大声说。“克莱拉?”两个女人走出去的时候侧过脸来对她一笑。现在所有的女人都要离开了,梳好了头发,擦好了口红,边聊边走了出去。转瞬间,好像小鸟离开树枝,走得一个不剩,她单独一个人坐在休息室里。她把发夹扔进椅子旁的烟灰桶。烟灰桶很深,金属的,发夹落下去发出清脆的铿啷声。她的头发垂在肩膀上。她打开皮包,把里面的东西掏出来,一样一样地放在腿上。手帕,素面的,纯白,没有任何姓氏的字头。粉盒,正方形,褐色玳瑁花纹的塑胶品,有两个小间隔,一格是粉饼一格是腮红。腮红那格明显的从来没用过,粉饼这边已经少了一大半。所以我才会那么苍白,她想着,放下了粉盒。口红,玫瑰色,几乎用完了。一把梳子,一包开过的香烟,一盒火柴,一只零钱包,一个皮夹。零钱包是红色假皮的,口子上有拉链。她打开零钱包,把零钱倒在手心。五分、一毛、一分的硬币有好几个,二十五分的只有一个,一共九毛七分。这点钱不够用,她想,她再打开褐色的皮夹,皮夹里有钱,她要先找名片和一些资料,结果找不到。皮夹里只有钱。她数了数,一共十九块。这些钱应该差不多了,她想。

    包包里再没别的了。没钥匙————我应该要有钥匙才对吗?她疑惑着————没资料,没电话簿,没身份证明。包包是假皮,浅灰色,她低头发现她穿着深灰色的法兰绒套装,搭配橙红色、颈围有花褶的上衣。她的鞋是黑色的,半高的粗跟鞋,绑着鞋带,一只鞋的鞋带松开了。她穿着米黄色的长袜,右膝盖有一道不规则的裂缝,从腿一路裂到脚趾头上的破洞为止,这个破洞在鞋子里就可以感觉到。套装领子上别着一个别针,她把别针翻过来,上面有个蓝色的塑胶英文字母C。她把别针摘下来扔进烟灰桶,到达桶底的时候发出一点点碰撞的声音,最后铿地落在那支发夹上。她的手很小,手指粗短,没擦指甲油;左手戴了一枚黄澄澄的结婚线戒,再没有其他的珠宝首饰。

    一个人坐在女厕休息室的藤椅上,她想着,起码我现在可以把袜子脱了。四下无人,她脱了鞋,褪下丝袜,她觉得一身轻松,她的脚趾从破洞里解放了。袜子得藏起来,她想————扔纸巾的废纸篓。她站起来再仔细地照了照镜子————比她想象中更糟:在椅子上坐久了灰色套装又皱又垮,两条腿细瘦如柴,肩膀下垂。我看起来像五十岁,她想。再仔细看那张脸,我明明还不到三十啊。她的头发散乱地垂在苍白的脸上,一股无名火升了上来,她在包包里一阵乱翻,找到了那支口红;她在苍白的脸上画了一个夸张的玫瑰红唇,这时候她才发现自己在这方面很不擅长,不过有了红唇的脸似乎好看多了,她再打开粉盒,在脸颊抹上粉红色的腮红。脸颊上的腮红既不匀称又很突兀,红唇鲜艳夺目,不过最起码这张脸不再苍白焦虑了。

    她把袜子塞进废纸篓里,光着两条腿走回楼梯间,然后果决地走向电梯。服务员说:“下?”他看看她,她走进去,电梯沉默无声地把她带到楼下。她又经过那个严肃专业的门房,走上人来人往的大街,她站在大楼前面等候。过了一会,杰姆从经过的一群人中走出来,走向她,牵起她的手。

    在这里和那里中间的某个地方存在着她的那瓶止痛药,在楼上女厕休息室的地板上留着她那一小张注着“拔除”的纸片。七层楼底下,健忘的人们行色匆匆地走在人行道上,没有人理会他们偶尔相遇的好奇眼光,她的手在杰姆的手里,她的发披在肩膀,她光着脚奔跑在火热的沙子上。

    收到杰米的一封信

    有时候我真怀疑,她在厨房边收拾碗盘边想着,有时候我真怀疑男人到底讲不讲道理,任何一个。也许他们本来就是疯子,别的女人都知道,除了我,我的母亲从来不告诉我,我的室友根本不提,别的太太们又都以为我知道……

    “今天我收到杰米的一封信。”他说,在抖开餐巾的时候。

    你总算收到信了,她想,他终于熬不住写信来了,也许就此雨过天晴,又恢复原来的友好了……“他都说了些什么?”她随口问。

    “不知道,”他说,“没拆开。”

    天哪,她想,怎么会有这种事。她等着。

    “准备明天原封不动地退回去。”

    我简直没法想象,她想。换成是我,我连五分钟都熬不住,非拆不可。我大可以想出一些别的贱招,像是把信撕碎,把碎片给他寄回去,或者找人帮忙,写一封尖酸刻薄的回信,但是我绝不会让它原封不动地在我身边待过五分钟。

    “今天跟汤姆一起吃午饭。”他说,似乎刚才的话题已经结束,她想,好像刚才的话题就此不想再提了。也许他真是这样,她想,天哪。

    “我觉得你应该把杰米的信拆开。”她说。也许就这么简单,她想,也许他就会说好吧,就把信拆开了,也许他就会回去跟他母亲住一阵子了。

    “为什么?”他说。

    问得真顺,她想。你要是不拆信你就去死吧。“啊,大概是因为我好奇吧,不让我看看信上写了些什么我会死。”她说。

    “你拆啊。”他说。

    原来你在等我动手,她想。“说真的,”她说,“跟一封信过不去也未免太蠢了吧。要跟杰米过不去,可以。可是为了跟他作对连信都不看,那就太蠢了。”天哪,她想,我居然说出“蠢”字,而且说了两次。完了。他只要听到我说他蠢我就死定了,我一夜都甭想睡了。

    “我干吗非看不可?”他说,“不管他写什么我都没有兴趣。”

    “我有。”

    “你拆啊。”他说。

    天哪,她想,天哪天哪,看我从他的公文包里把那封信偷出来,看我明天把那封信和着蛋一起炒给他吃,只是我当然没这个胆,他会打断我的手臂。

    “好吧,”她说,“我也没兴趣。”就让他觉得你没辙了吧,就让他安稳地窝在椅子里吧,就让他好好地吃他的柠檬派吧,让他换个话题吧。

    “今天跟汤姆一起吃午饭。”他说。

    她在厨房里边收拾碗盘边想,也许他说的是真心话,也许他宁可去死,也许他真的没有兴趣,就算他有,就算他好奇到了歇斯底里的程度,他也要锁在浴室里,试着透过信封看个究竟。或者,也许他收到信一看,说,啊,杰米写来的,就随手往公文包里一扔,忘了。如果真是这样我会杀了他,她想,我会把他埋在地窖里。

    稍后,在他喝咖啡的时候,她说:“要给约翰看吗?”约翰一定也会受不了的,她想,约翰的想法和做法就跟我一样。

    “给约翰看什么?”他说。

    “杰米的信。”

    “喔,”他说,“当然。”

    超强的胜利感掳获了她。他是真的想要把信拿给约翰看,她想,所以他还是知道自己还在生气,他是要约翰出面说,真的吗?你真的还在生杰米的气吗?这样一来他就可以大声地说是。她胜利地想着,他到底还是一直在想着这封信。她说了,完全没经过大脑:“你刚才想要原封不动地把它退回去?”

    他抬起头。“我忘了,”他说,“应该会吧。”

    我真是多嘴,她想。他忘了。这句话完全泄了他的底,他连考虑都没考虑,如果那是条蛇,肯定会对他一口咬下去。就在地窖的楼梯下,她想着,他的脑袋撞开了花,他那封该死的信就在他交叉握着的双手底下,很值得,她想着,啊,很值得。

    乐透

    六月二十七日的早上,晴空朗朗,有着夏天的温暖气息,花朵绽放,绿草滋长。村民们开始聚集在邮局和银行中间的广场上,时间大约上午十点。有些城镇因为人太多,进行一次乐透活动得花上两天的时间,必须在六月二十六日就开始,可是这个村子,总共只有三百人左右,乐透活动时间要不了两小时,就算上午十点开始,村民们也还来得及回家吃午饭。

    最先到场的当然是孩子们。学校刚放暑假,自由的感觉让大多数的孩子感到有些不安。孩子们总是先安静一阵子再开始躁动,现在他们静静地聚在一起,话题仍旧离不开课堂和老师,书本和挨训。鲍比·马丁的口袋里已经塞满了石头,别的孩子很快地有样学样,也在精挑细选地捡一些又圆又光滑的石头。鲍比和哈利·琼斯还有迪克·戴拉克罗瓦————村民们都把这个姓念成“狄拉克罗伊”————已经在广场一个角落堆起了一堆石头,他们小心提防着其他孩子过来偷袭。站在一旁说话的女孩子们,不时地侧过脸来瞧着那些男孩,更小的小孩子们在地上打滚,要不就紧紧抓着哥哥姐姐们的手不放。

    不久男人聚过来了,一面看看自己的孩子一面聊着耕作和雨水,拖拉机和税收。他们站在一起,离开堆石头的角落,轻声地开着玩笑,只是听不见笑声,脸上仅挂着微微的笑容。女人,一个个穿着褪了色的家居服和毛线衫,在男人后面跟着出现了。她们互相打过招呼,闲聊几句就走到她们丈夫身边。不一会儿,这些站在先生身边的女人开始叫唤各自的孩子,至少要叫上四五次,孩子们才心不甘情不愿地走过来。鲍比·马丁躲开了母亲的手,笑哈哈地又跑回石头堆那里。他的父亲一声厉吼,鲍比赶紧乖乖站到父亲和大哥的中间。

    这项活动————就跟广场舞会、青少年俱乐部或万圣节的活动一样————是由撒玛斯先生主持,他对于镇民活动不但肯花时间且更有热诚。他是个圆脸、非常乐天的人,经营煤炭生意,大家很替他难过,因为他没有小孩,太太又是个泼妇。他带了黑色的木箱来到广场,村民们一阵骚动,他挥挥手喊着:“今天稍微晚了一些,乡亲们。”邮政局局长格雷弗先生跟着他,手里拿着一只三脚凳,凳子摆在广场中间,撒玛斯先生把黑箱子放在凳子上面。村民们自动保持距离,让凳子和他们之间留出一个空间。撒玛斯先生说:“有哪位愿意上来帮忙?”大家正犹豫着,有两个男人,马丁先生和他的大儿子巴克斯特走了上来,帮忙扶着搁在凳子上的黑箱,撒玛斯先生动手搅拌箱子里的签纸。

    原始的乐透道具老早就遗失了,现在这个搁在凳子上的黑箱子是在华纳老爹————全镇最老的老人出生前就使用了。撒玛斯先生经常对村民们提起要做一个新的箱子,可是谁也不想换掉这个几乎等于代表传统的黑箱子。有此一说,现在的箱子是用它前面那只箱子的碎片制作成的,而那只箱子是第一批来这里建村的人做出来的。每年,在乐透活动之后,撒玛斯先生就会再提起换新箱子的事,但是每年这个话题总是不了了之。黑色的箱子一年比一年破旧寒酸,现在甚至不复原来的纯黑色了,有一边开裂得太厉害已经露出了木头的原色,另外也有好几个地方斑驳褪色了。

    马丁先生和他的大儿子巴克斯特牢牢地扶着凳子上的黑箱,撒玛斯先生的手在箱子里用力搅和着纸签。因为很多仪式早已被遗忘或弃置,撒玛斯先生顺理成章地就用纸签替代了沿用许多代的木签。木签,撒玛斯先生说,在村子规模很小的时候非常适用,可是现在人口超过了三百,而且还可能继续增加,就有必要使用一种更容易、更适合放入这个黑箱子的东西。乐透活动的前一晚,撒玛斯先生和格雷弗先生把纸签做好,投入箱子,再把箱子带去撒玛斯先生的煤炭公司,锁进公司的保险箱,等第二天早上由撒玛斯先生直接带到广场。一年里其余的时间,这箱子就被收藏起来,有时藏这里,有时藏那里。有一整年是待在格雷弗先生的仓库里,还有一年局促地挤在邮局里,有的时候甚至就在马丁杂货店的货架上搁着。

    在撒玛斯先生宣布活动开始之前,还有一大堆琐碎的事要做。整理名单————每个家族的族长,每一户的户长,每个家族每一户的人数。邮局局长要以乐透主持人的身份为撒玛斯先生宣誓致辞。曾经一度,有些人记得,典礼上乐透主持人还要负责朗诵,不成调的赞美诗每年都要敷衍地唱一遍;有些人认为过去乐透主持人在致辞或唱歌的时候是站着的,又有些人认为他应该走入人群,只是好多好多年以前这部分仪式已经流于失效了。另外,还有一个致敬的仪式:乐透主持人对每个走上来抽签的人都要说几句话,不过这部分也随着时间的流逝慢慢更改了,到现在变成,只有在乐透主持人觉得有必要的时候才会对抽签的人说话。撒玛斯先生对这一切非常熟练。他穿着白衬衫和蓝牛仔裤,一手随意地搭在黑箱子上,滔滔不绝地向格雷弗先生和马丁父子讲解着,一副专业又权威的样子。

    就在撒玛斯先生终于讲解完毕转身面对聚集的村民时,贺金森太太披着毛衣急匆匆地沿着小径赶到广场,钻进了后排的人群中。“忙着打扫忘记今天是什么日子了,”她对站在旁边的戴拉克罗瓦太太说,两个人轻轻地笑着。“还以为我老公出去堆木头了呢,”贺金森太太继续说着,“后来我看窗外,孩子们都不见了,我才想起今天是二十七,赶紧跑了来。”她两手往围裙上擦着。戴拉克罗瓦太太说:“你来得正是时候,他们还在说话呢。”

    贺金森太太伸长脖子在人群中张望,发现她丈夫和孩子们站在前排。她拍拍戴拉克罗瓦太太的手臂表示告别,开始往前挤。大家好心的让她穿过去。有两三个人,用刚好可以让大家听见的音量说:“贺金森太太你可来啦。”又一句,“比尔,她终于赶到啦。”贺金森太太挤到了丈夫身边,一直在等候着她的撒玛斯先生开心地说:“我还以为今天的乐透活动要撇开你了呢,黛西。”贺金森太太咧开嘴笑着说:“我不能让那些碗盘留在水槽里不管啊,你说是不是,乔?”人群里轻轻地掀起一阵笑声,贺金森太太到了之后,大家又都站回了原来的位置。

    “好了,”撒玛斯先生正经地说:“我们可以开始了,把这件大事办完,大家好回去干活。还有谁没来?”

    “登巴,”有几个人说,“登巴,登巴。”

    撒玛斯先生察看名单。“克莱德·登巴,”他说,“对。他摔断了腿不是吗?谁来替他抽签?”

    “我来吧。”一个女人说,撒玛斯先生转身看着她。“太太替丈夫抽签,”撒玛斯先生说,“你没有一个成年的儿子来代劳吗,珍妮?”撒玛斯先生和村民们都知道答案是什么,但这是乐透活动的规定,这类的问题例行要经过正式的提问。撒玛斯先生礼貌性地关注听候登巴太太的回答。

    “赫拉斯还不到十六岁,”登巴太太懊恼地说,“看样子今年只好由我代替老头子了。”

    “好。”撒玛斯先生说。他在名单上做了记号,再问,“华生家的小伙子今年要抽签了吗?”

    人群里一个高个子男孩举起手。“有,”他说,“我替我妈妈还有我自己抽。”他紧张地眨着眼,低着头,人群中出现了好些声音,有的说:“好样的,杰克。”有的说:“你妈妈有了你这么个大男人出来帮忙真叫人高兴。”

    “好,”撒玛斯先生说,“应该都到齐了。华纳老爹来了吗?”

    “有。”一个声音说,撒玛斯先生点点头。

    全场突然鸦雀无声。撒玛斯先生清了清喉咙,看着名单。“都准备好了吗?”他喊。“现在,我要报名字了————从家族族长开始————凡是叫到名字的人就上来在箱子里抽一张纸签。把折好的纸签握在手里不许看,等大家轮完之后才能打开。听明白了吗?”

    抽签的事已经做过太多次了,大家并不是很专心在听这些说明。大多数人很安静,只是舔着嘴唇,也不东张西望。忽然撒玛斯先生高高地举起一只手说:“亚当斯。”一个男人脱离人群走了上来。“嗨,史提。”撒玛斯先生说,史提·亚当斯先生也回应他说:“嗨,乔。”两人咧开嘴相对笑了笑,笑容牵强而紧绷。亚当斯先生把手探入黑箱子抽出一张折起的纸签。他捏住纸签的一角,转身急促地回到原先站的位置,他跟他的家人稍微站开一些,并没有低下头去看他的手。

    “艾伦,”撒玛斯先生说,“安德生……宾瑟姆。”

    “两次乐透活动的时间好像没有半点间隔,”站在后排的戴拉克罗瓦太太对格雷弗太太说,“好像上个星期我们才来过。”

    “时间确实过得太快了。”格雷弗太太说。

    “克拉克……戴拉克罗瓦。”

    “该我老公了。”戴拉克罗瓦太太说。她丈夫走了上去,她屏住呼吸,连大气都不敢出。

    “登巴,”撒玛斯先生说,登巴太太镇定地朝乐透箱走去。有个女人说:“去吧,珍妮。”另一个女的说:“她不是去了吗。”

    “下一个轮到我们了。”格雷弗太太说。她看着格雷弗先生绕过箱子,慎重地跟撒玛斯先生打招呼,再从箱子里挑出一张纸签。现在,只要是大手里捏着折纸的男人,都紧张兮兮地把纸签不停地翻过来转过去。登巴太太和她两个儿子站在一起,登巴太太捏着那张纸签。

    “哈伯……贺金森。”

    “还不快上去,比尔。”贺金森太太说,她邻近的人都笑开了。

    “琼斯。”

    “听说,”亚当斯先生对着身边的华纳老爹说,“北村那边正在讨论要放弃乐透活动了。”

    华纳老爹不屑地嗤一声。“一票发疯的白痴,”他说,“专门听那些年轻人的,能搞出什么好事。接下来,他们就要回去过住山洞的日子了,没有人再想要工作,就那样混日子吧。古话说得好,‘六月摸个彩,谷子熟得快。’别忘了,到时候我们都得吃炖繁缕和橡实子了。乐透活动永远都要的,”他气呼呼地补上一句,“看着年轻的乔·撒玛斯站在上头跟大伙说笑实在糟糕。”

    “有些地方已经停办乐透了。”亚当斯太太说。

    “那样只会制造麻烦,”华纳老爹武断地说,“一票不懂事的小白痴。”

    “马丁。”鲍比·马丁看着他父亲走上去。“欧佛代克……波西。”

    “我希望他们快一点,”登巴太太对大儿子说,“我希望他们快一点。”

    “就快结束了。”她儿子说。

    “你该准备跑去告诉你爸爸了。”登巴太太说。

    撒玛斯先生喊出了自己的名字,他一丝不苟地上前一步,从箱子里抽出一张签。接着他喊,“华纳。”

    “我参加这个乐透活动已经是第七十七年了,”华纳老爹在穿过人群时说,“第七十七次了。”

    “华生。”高个子男孩别别扭扭地穿过人群。有人说:“别紧张啊,杰克。”撒玛斯先生说:“慢慢来,孩子。”

    “查尼尼。”

    抽完签之后,是一段很长的暂停时间,令人喘不过气来的暂停,直到撒玛斯先生把自己的纸签举到半空中,说:“好了,乡亲们。”这一刻,谁也不动,忽然,所有的纸签全部打开了。立刻,所有的女人抢着说:“是谁?”“是谁抽到了?”“是不是登巴他们?”“是不是华生家?”然后这些声音说出了,“是贺金森。是比尔。”“比尔·贺金森抽到了。”

    “快去告诉你爸爸。”登巴太太对大儿子说。

    人们开始东张西望地找贺金森家的人。比尔·贺金森静静地站着,低头看着手里的纸签。突然间,黛西·贺金森对着撒玛斯先生大声嚷嚷:“你没给他挑选纸签的时间,我看见了。不公平!”

    “愿赌服输啊,黛西!”戴拉克罗瓦太太喊着。格雷弗太太说:“我们大家机会都均等的呀。”

    “闭嘴,黛西。”比尔·贺金森说。

    “好,各位,”撒玛斯先生说,“刚才进行得很快,现在我们必须再加把劲,让这件事按时完成。”他翻看下一张名单。“比尔,”他说,“你是替贺金森家族抽的签。贺金森家族还有其他的户口吗?”

    “还有同恩和伊娃,”贺金森太太大吼,“让她们也来试试运气吧!”

    “女儿是跟着夫家抽的签,黛西,”撒玛斯先生温和地说,“这点你和大家都很清楚的。”

    “不公平。”黛西·贺金森说。

    “我不这么认为,乔,”比尔·贺金森有些过意不去,“我女儿跟着她夫家抽的签,很公平。我除了几个孩子没有其他亲属了。”

    “所以,为家族抽签的,是你,”撒玛斯先生做说明,“为家人抽签的,也是你。对不对?”

    “对。”比尔·贺金森说。

    “几个孩子,比尔?”撒玛斯先生郑重其事地问。

    “三个,”比尔·贺金森说,“小比尔、南西和最小的戴维。再就是我和黛西。”

    “好,”撒玛斯先生说,“哈里,你把他们的纸签都收回来了吗?”

    哈里·格雷弗先生点点头,举起那些纸签。“把它们放进箱子里,”撒玛斯先生下指示,“把比尔的那张也放进去。”

    “我认为我们应该重新来过,”贺金森太太尽量以最平静的语气说,“我就告诉你这不公平。你没给他足够的时间挑选,大家都看见的。”

    格雷弗先生挑出那五张纸签放进箱子里,其余的全都扔在了地上,阵阵吹拂的微风,带走了这些小纸片。

    “听我说,你们————”贺金森太太对着周围的人说。

    “准备好了吗,比尔?”撒玛斯先生问,比尔·贺金森朝他太太和孩子们飞快地瞄了一眼,点点头。

    “记住,”撒玛斯先生说,“拿着纸签,先别打开,等每一个人都拿到了之后才能打开看。哈里,你帮小戴维。”哈里·格雷弗先生牵起小男孩的手,男孩心甘情愿地跟着他走向箱子。“从箱子里抽一张纸签出来,戴维,”撒玛斯先生说。“哈里,你帮他拿着。”哈里·格雷弗先生拉起孩子的手,从紧握的小拳头里把那张折拢的纸签取走,代他拿着,小戴维站在他旁边,疑惑地看着他。

    “下一个该南西。”撒玛斯先生说。南西十二岁,她整理一下裙子,走上去,优雅地从箱子里抽出纸签的时候,她几个要好同学的呼吸声都变得沉重起来。“小比尔。”撒玛斯先生说。小比尔,一张红脸,脚特别大,他上来抽签的时候差一点把箱子踢翻。“黛西。”撒玛斯先生说。她迟疑片刻,不服气地朝四周扫了一圈,抿着嘴唇走到箱子跟前。她抓起一张纸签,把它握在背后。

    “比尔。”撒玛斯先生说,比尔·贺金森把手伸进箱子里,四面摸了一下,最后,那张纸签跟着他的手一起出来了。

    人群静悄悄的。一个女孩很小声地说:“希望不要是南西。”这小小的声音竟然连最外围的人都听见了。

    “以前没有这样的,”华纳老爹摆明说,“以前的人没有这个搞法的。”

    “好了,”撒玛斯先生说,“现在打开纸签。哈里,小戴维的由你打开。”

    哈里·格雷弗先生打开纸签,他把签纸举高,一看到那张纸是空白的,人群里响起一片叹息声。南西和小比尔,两个人同时打开纸签,两个人都笑了,他们转身面对群众,把纸签举到头顶上。

    “黛西。”撒玛斯先生说。停顿了一会儿,撒玛斯先生看看比尔·贺金森,比尔打开他的纸签,出示给大家看。它是空白的。

    “是黛西,”撒玛斯先生说,他的声音很平静。“把她的签亮给我们看一下吧,比尔。”

    比尔·贺金森走到他太太面前,硬夺过她手里的纸签。纸签上有一个黑点,这个黑点,是撒玛斯先生前一晚在煤炭公司的办公室里用粗铅笔画上去的。比尔·贺金森举起纸签,人群开始骚动。

    “好了,乡亲们,”撒玛斯先生说,“我们赶快结束了吧。”

    村民们早已忘记了原来的仪式,也遗失了原来的黑箱子,但是大家仍旧记得要用石头。先前那些男孩子堆起的石堆已经准备好了;地上有石头,还有那些从箱子里抽出来,随风四散的碎纸片。戴拉克罗瓦太太捡起一块大到必须两只手才拿得动的石头,转向登巴太太。“来吧,”她说,“快点。”

    登巴太太两只手上捧的全是小石头,她喘着大气说:“我跑不动。你先过去,我会跟上来的。”

    孩子们都已经备好了石头,有人给了戴维·贺金森几颗小石子。

    黛西·贺金森现在站在一块空地的中央,村民们一步步地向她逼近,她绝望地伸出手。“不公平啊。”她说。一块石头击中了她半边脑袋。

    华纳老爹说:“上啊,上啊,大家。”史提·亚当斯在一群村民的最前面,格雷弗太太在他旁边。

    “这样不公平啊,这样不对啊!”贺金森太太尖叫着,于是他们扑了上来。

    注解:

    [1] The New Republic,简称TNR,1914年开始发行的一本美国杂志。

    [2] 盐柱位于阿兹多玛,出自《圣经·创世记》第19章第26节:上帝开始摧毁罪恶之城所多玛和蛾摩拉时,他派了两位天使力劝善人罗德和他的家人赶快离开,并警告他们逃跑时千万不可回头看。但罗德的妻子太好奇,她想知道这座是她故乡的城市到底会发生什么。在她回头看的时候,她就变成了一支盐柱。

    [3] 1899——1973,英国演员、剧作家与流行音乐作曲人。

    [4] 1945年7月,一架B——25轰炸机因浓雾撞击大厦北侧的第七十和八十层。

    [5] Bensonhurst,属于布鲁克林自治区。

    [6] Codeine,麻醉品,用作镇咳止痛之类的镇静剂。

    [7] Samarkand,乌兹别克第二大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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