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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讲 体用一源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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利。不然,陷于一曲之知能,虽善而隘,不但人欲之局促也。(《正蒙注》)

    所以船山要说:

    变,谓变其才质之偏;化,则宏大而无滞也。(《正蒙注》)

    于此,我们可以知道船山是怎样地说明才和性的关系,同时我们也可以明了才和情所以不相同的地方。以后我们要讨论船山对理和欲的看法。

    四、船山对理和欲的看法

    船山的思想,是立足于由体生用、即用显体的基础上面。所以他认为一切的关系,都是建筑在实物之上,离开了实物,则无一切关系之可言。他对于理和欲的看法,也正是如此。他这样说明理:

    尽物之性者,尽物之理而已。(《正蒙注》)

    理在气中,气无非理。(《正蒙注》)

    天之所以叙万物者无方,而约之曰理。(《经义》)

    在天而为象,在物而有数,在人心而为理。(《思问录》)

    他对于欲的说明,则谓:

    爱恶之情,同出于太虚,而卒归于物欲。(《正蒙注》)

    感于物乃发为欲,情之所自生也。(《正蒙注》)

    欲曰人欲,犹人之欲也。积金困粟,则非人之欲,而初不可欲者也。(《俟解》)

    我们知道他所谓理,即指物理,舍物则无理之可言;所谓欲,即指物欲,舍物亦无欲之可言。物由于气之凝聚而成形,形成则形显于外而性含于中,初无所谓理和欲的关系。所谓理者,是因为“叙万物者无方”,然后才“约之曰理”,因而认为“尽物之理”,就是“尽物之性”。所谓欲者,“犹人之欲也”,因为“爱恶之情”,必感于物而后乃能发生。此种因感而生的情,虽“同出于太虚”,但“卒归于物欲”。所以船山说:

    理与欲皆自然,而非由人为。(《正蒙注》)

    这就是说明有物然后有性,有性然后理和欲的关系才能发生。假使没有物,则性无所存,当然更谈不到理和欲了。所以我们在说理的时候,则称之为物理;在说欲的时候,则称之为物欲。这正是船山的理气一源的看法。船山对于理和欲的说明,分为两个步骤:第一个步骤,是谈理而不谈欲,谈公而不谈私。他认为要天理流行,必须私欲净尽。第二个步骤,是说明理在欲中,舍欲无理;欲即是理,理欲一元。这两个步骤,本有冲突矛盾的地方,但在他看来,实在不然。船山在第一个步骤里面所说的欲,是指“私”和“蔽”而言。他恐怕我们对于“私”“蔽”和“欲”的分别,不能看得清楚,误认一己之私,为天下之大公;一己之蔽,为天下之至理。若果如此,则将发生最不幸的恶果。所以他尽力地说明“私”和“蔽”的害处,要我们知道去“私”去“蔽”的重要。这就是他所认为要得天理流行,必须私欲净尽的缘故。船山在第二个步骤里面所说的欲,是指物欲之欲而言,他所说的理,也是指物理之理而言。理和欲虽然是两个不同的名词,但是它们的产生,是出于同一个对象的物的关系。所以我们要知道,所谓理和欲,实际上是同一物的两面。譬如说,我们有了目,就有看美色的欲望,如果要我们除去了这种看美色的欲望,只有使目不见物,然后可能;但是当我们目不见物的时候,又怎能有分辨出各色不同的至理?有了耳就有听好音的欲望,如果要我们除去了这种听好音的欲望,只有使耳不闻声,然后可能;但是当我们耳不闻声的时候,又怎能有分辨出声音高下的至理?所以船山认为欲即是理,舍欲无理,理在欲中,理欲一元。我们且看船山对于这两个步骤,曾经有过何等样的说明,船山说:

    以理烛物,则顺逆美恶,皆容光必照,好而知恶,恶而知美,无所私也,如日月之明矣。(《正蒙注》)

    大其心,非故扩之使游于荒远也。天下之物相感而可通者,吾心皆有其理,唯意欲蔽之则小尔。由其法象,推其神化,达之于万物一源之本,则所以知明处当者,条理无不见矣。天下之物皆用也,吾心之理其体也,尽心以循之,则体立而用自无穷。(《正蒙注》)

    意欲之私,限于所知而不恒,非天理之自然也。(《正蒙注》)

    心之初动,善恶分趣之几,辨之于早,缓则私意起而惑之矣。(《正蒙注》)

    性者,神之凝于人,天道,神之化也,蔽固者,为习气利欲气蔽。(《正蒙注》)

    船山认为理和私是对立的,理则属于公的一方面,明的一方面;私则属之于己的一方面,蔽的一方面。若能以理临照一切,则所谓私者,无所存之于心,对于客观环境的一切事物,无论其为顺也好,逆也好,美也好,恶也好,都能了如指掌,好像是日月之光明一样。但是一旦以私存心,则非天理之自然,对于事物的观察,也就不能明了正确,又安能分别得出顺逆美恶的关系?船山认为私的发生,是由于蔽和习的关系,他以为蔽是起于意,而习则由于才。我们先看船山说明蔽和习的害处。就“蔽”的害处说:

    形蔽明而成影,人欲者,为耳目口体所蔽,而窒其天理者也。耳困于声,目困于色,口困于味,体困于安,心之灵,且从之而困于一物,得则见美,失则见恶,是非之准,吉凶之感,在眉睫而不知,此物大而我小,下愚之所以陷溺也。(《正蒙注》)

    ……是蔽其用于耳目口体之私情,以己之利害,为天地之得丧。(《正蒙注》)

    又说:

    性无不善,有纤芥之恶,则性即为蔽。故德之已盛,犹加察于几微。(《正蒙注》)

    凡是我们的用,为私情所遮蔽着的时候,我们往往就要把“一己之利害”,看成“天地之得丧”,那么,就要“窒其天理”了。这就等于说,当我们的形体,遮蔽了光明的时候,就要成为一个影子,如果要在这个影子上面认识原来的形体,这是不可能的。并且我们要知道,我们的性虽无有不善,但随时都有被私情遮蔽的可能,那就不免要失去正确的作用。所以我们要时时刻刻地加以留意,虽对极小的事情,都不容轻易放过。这是船山对蔽的害处的说明。我们再看他说明“习”的害处:

    忽然一念横发,或缘旧所爱憎,或驰逐于物之所攻取,皆习气暗中于心,而不禁其发者,于此而欲遏抑之,诚难。(《俟解》)

    末俗有习气,无性气,其见为必然而必为,见为不可而不为。以婞婞然自任者,何一而果其自好自恶哉?皆习闻习见而据之,气遂为之使者也。习之中于气,如瘴之中人,中于所不及知,而其发也,血气皆为之懑涌。故气质之偏,可致曲也,嗜欲之动,可推以及人也,惟习气移人为不可复施斤削。(《俟解》)

    开则与神化相接,耳目为心效日新之用;闭则守耳目之知,而困于形中,习为主而性不能持权。故习,心之累,烈矣哉!(《正蒙注》)

    习气的移入甚速,往往在不知不觉的生活中,早已与之同化。如同一个中了瘴气的人,当他中毒的时候,他自己一些儿不觉得,等到发觉之后,却是中毒很深了。而且“习气暗中于心”,或因旧时的爱憎,或因外物的攻取。因为这时我们“困于形中”,仅能守着耳目之知,性已失去主持之权,习反得操主持之实。所以船山认习为“心之累”。这种祸患是非常厉害的。我们既然知道蔽和习的害处,我们再看船山对于“蔽和意”以及“习和才”的关系,是怎样的说明。关于前者,船山这样说道:

    意者,心所偶发,执之则为成心矣。圣人无意,不以意为成心之谓也。盖在道为经,在心为志,志者始于志学而终于从心之矩,一定而不可易者,可成者也。意则因感而生,因见闻而执同异攻取,不可恒而习之为恒,不可成者也。故曰,学者当知志意之分。(《正蒙注》)

    意者,人心偶动之机,类因见闻所触,非天理自然之诚,故不足以尽善。(《正蒙注》)

    意之所发,或善或恶,因一时之感动而成乎私。(《正蒙注》)

    意、必、固、我,以意为根,必、固、我者,皆其意也。无意,而后三者可绝也。(《正蒙注》)

    天理一贯,则无意、必、固、我之鉴。(《正蒙注》)

    天下无其事,而意忽欲为之,非妄而何?必、固、我,皆缘之以成也。(《正蒙注》)

    船山对“成心”两字的解释是:“成心者,非果一定之理,不可夺之志也。乍然见闻所得,未必非道之一曲,而不能通其感于万变,徇同毁异,强异求同,成乎己私,违大公之理,恃之而不忘,则执一善以守之,终身不复进矣。”(《正蒙注》)船山对“凿”字的解释是:“凿者,理所本无,妄而不诚。”(《正蒙注》)我们看了上面的话,知道他所谓意,是由于见闻之一时的感动,而成为一己的私意,当然“非天理自然之诚”。假使我们执著“非天理自然之诚”的私意,我们一定要“以意为成心”而成为“凿”了。而且“必、固、我皆缘意以成”。我们如果执著“意、必、固、我”,那就一定要达到那种“无其事而忽为之”的狂妄的境地。因为“意、必、固、我”这些东西,都是蒙蔽着我们,使我们失去真确闻见的能力的。所以船山要说:“意欲之私……非天理之自然也。”“唯意欲蔽之则小尔。”以上是说明“蔽和意”的关系。至关于“习和才”的关系,船山也有这样的解释:

    气之偏者,才与不才之分而已。无有人生而下愚,以终不知有君臣父子之伦及穿窬之可羞者。世教衰,风俗坏,才不逮者,染于习尤易,遂日远于性,而后不可变。象可格而商臣终于大恶,习远甚而成乎不移,非性之有不移也。(《正蒙注》)

    才与习相狎,则性不可得而见,习之所以溺人者,皆乘其才之相近而遂相得,故矫习以复性者,必矫其才之所利。(《正蒙注》)

    陷溺深则习气重,而并屈其才;陷溺未深,而不知存养,则才伸而屈其性。(《正蒙注》)

    在人与人之间,有才与不才以及才之偏和全的分别。但无论是怎样一个不才的人,他总会知道穿窬为盗,是一件应该羞耻的事情。只有与习相染之后,才会日远于性,终于成为“习远甚而不可移”了。当积习未深的时候,要想加以矫正,我们一定要先矫正了“才”,才能“矫习以复性”。因此,我们知道习气之所以暗中于心,成为难以遏抑,为心之累的缘故,完全是由于才与习相狎的关系。因为习之溺人,“皆乘其才之相近而遂相得”。不过我们也要知道,当陷溺未深的时候,是性屈才伸;但是等到习气已重的时候,不但是屈性,还要“并屈其才”。我们既已知道“蔽和意”以及“习和才”的关系,又知道由蔽和习至于发生各种私欲私念,那就非对于“私”加以大大的攻击不可。所以船山说:

    所欲与聚,所恶勿施,然匹夫匹妇,欲速见小,习气之所流,类于公好公恶,而非其实。正于君子而裁成之,非王者起必世而仁。习气所扇,天下贸贸然,胥欲而胥恶之,如暴潦之横集,不待其归壑而与俱泛滥,迷复之凶,其可长乎!是故有公理,无公欲,公欲者,习气之妄也。(《思问录》)

    又说:

    有公理,无公欲,私欲净尽,天理流行,则公矣。天下之理得,则可以给天下之欲矣。以其欲而公诸人,未有能公者也。即或能之,所谓违道以干百姓之誉也,无所往而不称愿人也。(《思问录》)

    此处所谓公欲,是指一己之私和习气之妄而言。如果要想把一己之私和习气之妄,视为天下人的公欲,在事实上不仅不可能,而且要发生弊病。因为他们之所谓公,实际上不过是一种私的关系。所以船山说:“以其欲而公诸人,未有能公者也。”

    船山并进一步说:

    天无特立之体,即其神化以为体,民之视听明威,皆天之神也。故民心之大同者,理在是天即在是,即吉凶应之。若民私心之恩怨,则祁寒暑雨之怨恣,徇耳目之利害,以与天相忤,理所不在,君子勿恤,故流放窜殛,不避其怨而逢其欲。己私不可徇,民之私亦不可徇也。(《正蒙注》)

    船山既认一切恶因的发生,都由于私的关系。那么,我们应该用怎样的方法去矫正呢?船山于此,提出了一个“诚”字。他说:

    天之诚,圣人之无私,一也。(《正蒙注》)

    天自有其至常,人以私意度之,则不可测。神非变幻无恒也。天自不可以情识计度,据之为常,诚而已矣。(《正蒙注》)

    形有定而运之无方,运之者,得其所以然之理,而尽其能然之用。惟诚,则体其所以然,惟无私,则尽其能然。所以然者,不可以言显,能然者,言所不能尽。言者,但言其有形之器而已。故言教有穷,而至德之感通,万物皆受其裁成。(《正蒙注》)

    化之有灾祥,物之有善恶灵蠢,圣人忧之,而天不以为忧。

    在天者无不诚,则无不可成其至教也。(《正蒙注》)

    又说:

    神,非变幻不测之谓,实得其鼓动万物之理也。不贰,非固执其闻见之知,终始尽诚于己也。此至诚存神之实也。(《正蒙注》)

    诚和私是相反的,对立的,诚则无私,私则不诚。诚,就天的关系而言;无私,就人的关系而言,其实只是一件东西。天本有其至理存在,并不是“变幻无恒”的,但是普通的人,妄以私意计度,则天成为“不可测”的东西了。天并不是“不可测”的。测天之法,只有测之以诚。诚和无私,虽然是一件东西,却是它们所指示的关系,显现着两种不同的方向。诚是“体其所以然”的;无私是“尽其能然”的。“所以然”是指“体”的关系而言;“能然”是指“用”的关系而言。“所以然”指“体”,“体”是不容易用言语说明的,故“不可以言显”;“能然”指“用”,“用”则千变万化,无有尽穷,故“言所不能尽”。只有本着至德————诚的感通,然后“万物皆受其裁成”。所以他说:“在天者无不诚,则无不可成其至教也。”于此,我们知道:只有诚,才能把握住鼓动万物的至理;只有始终的“尽诚于己”,才不固执著一己之私的“闻见之知”。船山说:

    诚者,成身也。非我则何有于道,而云无我者,我,谓私意私欲也。欲之害理,善人信人几于无矣。唯意徇闻见,倚于理而执之,不通天地之变,不尽万物之理,同我者从之,异我者违之,则意即欲矣。无我者,德全于心,天下之务皆可成,天下之志皆可通,万物备于我,安土而无不乐,斯乃以为大人。(《正蒙注》)

    我,谓私意私欲,也就是意、必、固、我的我。张载对于意、必、固、我,曾经有过这样的解释,他说:“意,有思也;必,有待也;固,不化也;我,有方也。四者有一焉,则与天地为不相似。”张载以为我们必须忘却这四项,才能体天而达于成德的极致。他这样认为:“天地诚有而化行,不待有心以应物”,然后无“意”;“施生无方,栽培倾覆,无待于物以成德”,然后无“必”;“四时运行,成功而不居”,然后无“固”;“并育并行,无所择以为方体”,然后无“我”。当我们有着私意私欲的时候,当然是“不通天地之变,不尽万物之理”。因为这时的“我们”是“意徇闻见,倚于理而执之”的缘故。假如我们要想达到那种“德全于心”的境地,必定先要能够“无我”。因为“无我”,才可断绝私意私欲;断绝私意私欲,才可达到“诚”的境地。船山并用“诚”说明顺吉逆凶的关系。

    他说:

    诚者,吾性之所必尽,天命之大常也。顺之,则虽凶而为必受之命;逆,则虽幸而得吉,险道也。险,则未有不危者。(《正蒙注》)

    他又认为诚是不息的,惟其不息,所以大公。他说:

    天不息而大公,一于神,一于理,一于诚也。大人以道为体,耳目口体无非道用,则入万物之中,推己即以尽物,循物皆得于己,物之情无不尽,物之才无不可成矣。(《正蒙注》)

    船山对于诚之一字,看得非常重要。他以为诚是无所不在,无所不包的。所以说:

    诚者,神之实体,气之实用。在天为道,命于人为性,知其合之谓明,体其合之谓诚。(《正蒙注》)

    于此,我们可以看出船山是何等的重视“诚”了。同时,我们更可以明白船山对于那种成为恶因的“私”是何等的深恶痛绝!这是船山说明理和欲的关系的第一个步骤。我们再看船山对于理和欲的关系的第二个步骤,是怎样的说法。他说:

    有公理,无公欲。私欲净尽,天理流行,则公矣。(《思问录》)

    是故有公理,无公欲。公欲者,习气之妄也。(《思问录》)

    反天理则与天同其神化,徇人欲则其违禽兽不远矣。(《正蒙注》)

    天下之公欲,即理也,人人之独得,即公也。道本可达,故无所不可达之于天下。(《正蒙注》)

    我们看了上面所引用的几段话以后,不免要发生一种极大的怀疑。就是觉得船山一方面说,“有公理,无公欲”;而另一方面却又说,“天下之公欲,即理也”。一方面反对人欲,而说“徇人欲则其违禽兽不远矣”;另一方面却又认为欲即是理。这两种不同的而且矛盾冲突的思想,都从王船山一人的嘴里讲了出来,这不是一种很怪异的现象吗?假使我们不能把这种关系说得明白,我们又怎能了解船山对于理和欲的看法?我们要知道船山所认为欲即是理的欲,是指“物欲”的欲而言。船山所反对的欲,是指“意欲”“私欲”“人欲”的欲而言。“物欲”的欲,与“意欲”“私欲”“人欲”的欲,大有分别。船山对于“意欲”的解释,则谓:“意者,心所偶发,执之则为成心矣。”(《正蒙注》)对于“私欲”的解释,则谓:“以其欲而公诸人,未有能公者也。”(《思问录》)对于“人欲”的解释,则谓:“人欲者,为耳目口体所蔽,而窒其天理者也。”(《正蒙注》)所谓“心所偶发”,“以其欲”,“为耳目口体所蔽”,都是指“蔽于一己之见闻”的私欲而言。如果我们要想以这种蔽于一己之见闻的私欲,公诸人,视私为公,误蔽为明,强人同己,结果怎能达到公的地步?不但不能达到公的境地,反而不免“执之则为成心”,且“窒其天理”了。所以船山说,“有公理,无公欲”,“徇人欲则其违禽兽不远矣”,“私欲净尽,天理流行,则公矣”,“公欲者,习气之妄也”。至于“物欲”的欲,则与“意欲”“私欲”“人欲”的欲,迥不相同。物欲是自然流行,天下所同的欲。无论什么人,都不能够把这种物欲,占之为一己之私;同时也没有一个人,会失去了这种物欲。这就叫做“人人之独得”。这种“人人之独得”的,自然流行、天下所同的公欲,正是宇宙间的一种永存的至理。所以船山说,“人人之独得,即公也”,“天下之公欲,即理也”。我们现在且举一个例子,来说明这两种不同的关系。我们知道:凡是一个人,有了眼睛,都有一种喜欢看见美色的欲望,这是人人之所同,也是“人人之独得”;这是自然之流行,也是“天下之公欲”,这就叫做“物之欲”。假如说,现在有一个人,在他的眼中看来,他认为只有红色是最美的,其余的各种颜色,都是不美的,他现在要把他个人所认为最美的红色,公之于人,要想强迫天下之人,都与他抱着同样的见解,认为其他的颜色,都是不美的,只有红色是最美的,这就是所谓“执之则为成心”“习气之妄”“为耳目口体所蔽”的了。我们看了他这两种不同的意见,不但觉得他在思想方面,没有丝毫矛盾冲突的地方,而且正可以在这里,看出船山的思想的精深和见解的独到,成为有清一代突出的人物。我们既已明了船山对于“物欲”和“意欲”“私欲”“人欲”的两种不同的看法,那么,我们可以更进一步讨论船山的理欲一元论。他说:

    气质者,气成质而质还生气也。气成质,则气凝滞而局于形,取资于物以滋其质。质生气,则同异攻取,各从其类。故耳目口鼻之气,与声色臭味相取,亦自然而不可拂违。此有形而始然,非太和缊之气,健顺之常,所固有也。(《正蒙注》)

    盖性者,生之理也。均是人也,则此与生俱有之理,未尝或异。故仁义礼智之理,下愚所不能灭,而声色臭味之欲,上智所不能废,俱可谓之为性。(《正蒙注》)

    天以其阴阳五行之气生人,理即寓焉,而凝之为性。故有声色臭味以厚其生,有仁义礼智以正其德,莫非理之所宜。声色臭味顺其道,则与仁义礼智不相悖害,合两者而互为体也。(《正蒙注》)

    耳目口鼻属于形,是指体的方面而言;声色臭味属于动,是指用的方面而言;仁义礼智证于事,是指行的方面而言。我们知道这种耳目口鼻的体,和声色臭味的用,以及仁义礼智的行,是有一种连贯的关系存在。凡是一个成为形体的人,一定具有耳目口鼻等器官,耳目口鼻显之于用,则成为声色臭味之欲;声色臭味之欲,见之于行事之中,能够与自然流行之理相适合的,则为仁义礼智。所以我们知道“耳目口鼻”“声色臭味”“仁义礼智”这几种关系,实际上同是一种自然流行之理,不过表现在几种不同的方向而已。虽属上智,也不能废去声色臭味之欲,同时也不必废去声色臭味之欲;即或下愚,纵不尽合仁义礼智的行为,但是也不能尽灭仁义礼智之理。这是因为“天以其阴阳五行之气生人,理即寓焉”,“均是人也,则此与生俱有之理,未尝或异”的缘故。那么,我们可以了解:仁义礼智之理,与声色臭味之欲,是可以相合而互为体的。而且所谓仁义礼智之理,是以声色臭味之欲为依据,若是舍弃了声色臭味之欲,则又有何仁义礼智之理可言?所以船山认为欲即是理,理欲一元。船山说:

    理与欲皆自然,而非由人为。(《正蒙注》)

    故万物之情,无一念之间,无一刻之不与物交,嗜欲之所自兴,即天理之所自出。(《正蒙注》)

    正是说明这个道理。船山不但告诉我们,欲即是理,理欲一源;而且还要进一步地主张,理在欲中,舍欲无理。他说:

    以累于形者之碍吾仁也,于是而以无欲为本之说尚焉。乃或绝形以游于虚,而忘己以忘物,是其为本也,无本者也。形皆性之充矣,形之所自生,即性之所自受,知有己即知有亲,肫然内守,而后起之嗜欲,不足以乱之矣,气无所碍矣。(《经义》)

    “形皆性之充矣,形之所自生,即性之所自受”,这几句话,非常值得我们注意。船山在《思问录》里面,曾经说过:“形,无非气之凝;形,亦无非性之合也。”与这里所引用的几句话,是一致的看法,所以要说“形之所自生,即性之所自受”。关于形和性的问题,我们在上面已经有过一个较详细的说明,现在我们所要讨论的是理和欲的问题。我们既已知道,有了形,性即含于形中;不过我们也要知道,所谓理和欲,实即由性而生。性中不但含着理,同时也含着欲。不仅此也,我们还要知道,所谓理,实即包含在欲中,无欲,则理亦不能存在。船山说:“食色以滋生,天地之化也。”(《正蒙注》)食色是指欲而言,滋生是指理而言,滋生的理,是从食色的欲里面发生的,必先有了食色的欲,然后发生滋生的理,这种从食色的欲所产生出来的滋生的理,正是“天地之化”的至理。这就是说明理在欲中,舍欲无理的关键。因此他认为“以无欲为本之说”,实际上就一无所本。因为无欲是要“绝形以游于虚”,“忘己以忘物”的。形,是一个实有的形体,怎能够绝?己和物也是真实存在的,又怎能够忘?所谓绝,所谓忘,不过是一种空想,不过是一种妄见。船山说:“老之虚,释之空,庄生之逍遥,皆自欲宏者,无一实之中道,则心灭而不能贯万化矣。”这正是说明离开了实物,只有空虚幻妄而已。我们知道欲是从形产生的,有了形,就有欲存在,又何须乎无欲?而且我们又何能够无欲?“以无欲为本”,“无本者也”。讲到这里,我们可以知道,船山不但是把理和欲看作是同一的东西,而且认为舍欲无理,可见他重欲尤重于理。所以凡是船山说明理的地方,也正是船山说明欲的地方。他说:“无往而非天理,天理无外,何窬之有!”(《正蒙注》)“穷理,尽性之熟也。”(《正蒙注》)同时却又说:“天下之公欲,即理也。”正是这个道理。不过我们对于船山所说的“后起之嗜欲,不足以乱之”这两句话,有另加说明的必要。他在《大易篇》里面说道:

    欲而能反于理,不以声色味货之狎习,相泥相取,一念决之,而终不易。(《正蒙注》)

    他对于“反”的解释,则谓:“善反者,应物之感,不为物引以去。”(《正蒙注》)他在另一方面,却又说过“不为物欲所迁”(《正蒙注》)的话。我们要知道,船山所说的“欲而能反于理”“不为物引以去”“不为物欲所迁”,与他所说的“后起之嗜欲”,是同一样的看法,也是指的同一样的关系,都是指外物引诱的嗜欲而言。这种外物引诱的欲,与我们上面说明的“欲即是理”的欲,迥然有别。“欲即是理”的欲,是含于物中,与生俱来,有此物即有此欲,是一种自然流行的至理。外物引诱的欲,是发生于外的,是有那种蔽与习的关系,对于我们的本性,当然有一种能引能迁能乱的作用。这样看来,外物引诱的欲,与自然流行含于物中的“物欲”,何可混为一谈?这是我们应该注意的。但是我们对于这种能引能迁能乱的外物之欲,要怎样去应付呢?船山叫我们“善反”,叫我们“应物之感,不为物引以去”,叫我们“不以声色味货之狎习,相泥相取”,而“能够壹反于理”,而且他还叫我们能够重养重教,以预加防范。他说:

    外利内养,身心率循乎义,逮其熟也,物不能迁,形不能累,唯神与理合,而与天为一矣。(《正蒙注》)

    养之,则性现而才为用;不养,则性隐而惟以才为性,性终不能复也。(《正蒙注》)

    有其质而未成者,养之以和,以变其气质,犹鸟之伏子。(《正蒙注》)

    养其生理自然之文,而修饰之以成乎用者,礼也。(《俟解》)

    天之德德,地之德养,德以立性,养以适情。(《思问录》)

    性统万物而养各有方也。(《思问录》)

    我们在这里可以看出“养”有两种作用:第一,“养其生理自然之文”,所以说“养以适情”,“养各有方”;第二,“养之以和,以变其气质”,所以说“养,则性现而才为用”,“不养,则以才为性,性终不能复”。如果我们能把“养”的功夫,做得很纯熟了,我们就可以“不为物迁不为形累了”。所以他又说:

    天地之生,人为贵,惟得五行敦厚之化,故无速见之慧。物之始生也,形之发知,皆疾于人,而其终也钝。人则具体而储其用,形之发知,视物而不疾也多矣,而其既也敏。孩提始知笑,旋知爱亲,长始知言,旋知敬兄,命日新而性富有也。君子善养之,则耄期而受命。(《思问录》)

    这一段文字,把养的关系,看得何等地重要,说得何等地透彻。人是“具体而储其用”的,所以人能够“命日新而性富有”。“储其用”这三字,关系非常重大。用储于中,所以贵养。养之目的,即是把那储于中的用,发展引申出来,以达到“命日新而性富有”的境地。所以说:“存养以尽性,学思以穷理。”船山在养的关系以外,又提出了一个“教”字,其实船山之所谓教,不过是养的另一种关系而已。他说:

    养之之道,沉潜柔友刚克,高明强弗友柔克,教者,所以裁成而矫其偏。若学者之自养,则惟尽其才于仁义中正,以求其熟而扩充之,非待有所矫而后可正。故教能止恶,而诚明不倚于教,人皆可以为尧、舜,人皆可以合于天也。(《正蒙注》)

    教人者,知志意公私之别,不争于私之已成,而唯养其虚公之心,所谓禁于未发之谓豫也。(《正蒙注》)

    又说:

    此言教者在养人以善,使之自得,而不在于详说。(《正蒙注》)

    教是矫其偏,养是养其用,教的目的,是在于矫正他的错误,使其用归于正,而防止那种为恶的倾向。所以说,“教者在养人以善”,“教人者……唯养其虚公之心”,“教能止恶”。我们可以知道教和养是同一的,教是养的另一种作用,教包含在养的关系之中。质言之,教即是养。他说:

    化之有灾祥,物之有善恶灵蠢,圣人忧之,而天不以为忧,在天者无不诚,则无不可成其至教也。(《正蒙注》)

    所谓诚,所谓养,所谓教,实际是同一的看法。我们既已知道船山对于理和欲的看法,又知他所以提出一个诚字,一个养字,一个教字,即是为着矫正那些意欲、私欲、人欲和外物引诱之欲。但是所谓偏、全、善、恶这些关系,究竟在什么地方显现出来呢?船山在这里,便提出一个“行”字来。他对于知和行这个问题,曾这样说道:

    识知者,五常之性所与天下相通而起用者也。知其物乃知其名,知其名乃知其义,不与物交,则心具此理而名不能言,事不能成。赤子之无知,精未彻也;愚蒙之无知,物不审也。(《正蒙注》)

    名之必可言,言或有不可名者矣;言之必可行,行或有不容言者矣。(《思问录》)

    行在先,从行为当中,发生出言语来,有了言语,才有指定事物的名称。我们要知道一件事物的意义,必先知道它的名称,我们要知道这事物的名称,当然要与它先相接触。如果你不与物相接触,纵然你的心里面藏着这种道理,但是“依旧名不能言,事不能成”。所以说赤子的无知,由于精之未彻;愚蒙的无知,由于物之不审。他说:

    惟于天下之物,知之明,而合之离之消之长之,乃成吾用。不然,物各自物,非我所得用,非物矣。(《正蒙注》)

    他认为只有对于天下的事物,知道得很明白了,然后能使物成为我用。不过怎样才能做到“知之明”的地步呢?他以为“缘见闻而生其知,非真知也”。(《正蒙注》)也不是“感于闻见,触名思义,触事求通之得谓之知能”(《正蒙注》)的。只有在行为当中,我们才能求知,才能得“知之明”,才能证实我们所知的程度。他说:

    知及之,则行必逮之,盖所知者以诚而明,自不独知而已尔。动而曰徙义者,行而不止之谓动。(《正蒙注》)

    故曰吉行,吉在行也。(《思问录》)

    又说:

    知之始有端,志之始有定,行之始有立。(《思问录》)

    船山对于“行”之一字,看得何等重要。他认为知在行中,舍行无知。所以他说:

    故知先行后之说,非所敢信也。(《思问录》)

    近世王氏之学,舍能而孤言知,宜其疾入于异端也。(《思问录》)

    船山的思想,出发于体用一源,而归结于行,这正是他的一贯的体系。

    五、船山思想略评

    对于船山的全部思想,我们应当特别提出批评的,至少有两点:第一,是船山对于释、老两氏的攻击;第二,是船山自己的重“心”重“我”的倾向。我们已经说过,船山提出“有”字,攻击释氏的无;船山提出“动”字,攻击老氏的静。他对释、老的攻击,实际上是误解释、老。他在其他方面,对于释、老两家的思想,又往往并加攻击。譬如他在《乾称篇下》说:

    庄、老言虚无,言体之无也;浮屠言寂灭,言用之无也。而浮屠所云真空者,则亦销用以归于无体。盖晋、宋间人缘饰浮屠以庄、老之论,故教虽异而实同。其以饮食男女为妄,而广徒众以聚食,天理终不可灭,唯以孩提之爱为贪痴,父母为爱惑所感,毁人伦,灭天理,而同于盗贼禽兽尔。(《正蒙注》)

    释氏所说的真空,不可视之为“无”,其云寂灭,亦非废“用”。老氏对于体和用的关系,亦很重视,而且说得异常透彻。譬如云:“反者道之动,弱者道之用。”对于“动”和“用”及“动”和“用”之所由发生,说得何等明白,岂能说老氏的思想是主张不动的么?至谓释、老两氏,“教虽异而实同”,并释、老为一谈,尤为大错。释、老两氏的思想,纵多可评议之处,但是他们自有他们的立脚点。释言心外无境,境由心造;老言心外有境,境自无生。又释言无生法忍,勘破生灭;老言久视长生,本无死地。这样看来,释、老立场各异,又何能并为一谈?关于船山攻击释、老两氏的地方,我们只能说是船山的聪明自用。这是我们应该注意的第一点。船山的思想虽然重“体”,重“气”,重“形”,然而他的归结,仍不免有重“心”的倾向;船山虽然是主张“毋我”,主张“物我同源”,然而仍不免有重“我”的倾向。而船山重“我”的倾向,又是从他的重“心”的倾向发生出来的。船山思想所以陷于这样的矛盾,大半是受着时代和环境的限制的缘故。他说:

    闻见,习也。习之所知者,善且有穷,况不善乎!尽性者,极吾心虚灵不昧之良能,举而与天地万物所从出之理,合而知其大始,则天下之物,与我同源,而待我以应而成。故尽孝而后父为吾父,尽忠而后君为吾君,无一物之不自我成也。非感于闻见,触名思义,触事求通之得谓之知能也。(《正蒙注》)

    所谓“天下之物,与我同源,而待我以应而成”,这是何等重“我”的倾向。所谓“尽性者,极吾心虚灵不昧之良能”,这是何等重“心”的倾向。惟其有重“我”的倾向,所以要说“无一物之不自我成也”。惟其有重“心”的倾向,所以要说“大其心”。“心之所存,推而行之,无不合于理,则天不能违矣”。“知象者,本心也,非识心者,象也”(《正蒙注》)。为什么说船山重“我”的倾向是从重“心”的倾向发生出来的呢?他说:

    目所不见之有色,耳所不闻之有声,言所不及之有义,小体之小也,至于心而无不得矣。思之所不至而有理,未思焉耳。故曰,尽其心者知其性。心者,天之具体也。(《思问录》)

    我们看子“心者,天之具体也”这句话以后,我们知道船山依旧是一个十足的唯心论者。就西洋哲学的情形说,一个唯我论者必定是个唯心论者,而一个唯心论者,却不一定是唯我论者。船山则二者兼而有之,而唯心的倾向更强于唯我。这是很值得注意的地方。船山的思想,虽然是从“体用一源”出发,虽然是重“有”重“动”,虽然能够说出那种“有象斯有对,对必反所为;有反斯有仇,仇必和而解”的变化法则的至理,然而他的归结点,毫不能掩盖他的唯心论的企图。这是我们应该注意的第二点。不过我们对于船山的思想,依旧不容忽视。船山对于姚江之学,攻击最力。他在《俟解》中曾说:“侮圣人之言,小人之大恶也……至姚江之学出,更横拈圣言之近似者,摘一句一字以为要妙,窜入其禅宗,尤为无忌惮之至。”船山对于宋儒则相当推崇,而于张载则极为景仰。他在《张子正蒙注序》里面说道:“张子之学,上承孔、孟之志,下救来兹之失,如皎日丽天,无幽不烛,圣人复起,未有能易焉者也。”船山的思想,为姚江之学的反动,这是当时环境的一个必然的趋势。船山虽然推崇宋儒,而以孔、孟为依归,然其思想体系之伟大,实非孔、孟与宋儒之思想所能范围之。我们处处可以看出船山的思想,是重“用”、重“动”、重“欲”、重“行”,而其重“动”、重“欲”、重“行”的思想,实从其重“用”的思想推演而成。重“欲”的思想,是清儒对于宋、明以来重“理”的思想的一个共同的反动。后此颜习斋的实践精神,似与船山重“行”的思想相一致;而戴东原的“生”的哲学,则直接由船山的重“动”的思想推演而成。我们觉得像船山这样伟大的思想家在中国哲学史上,是值得我们替他大书而特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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