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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节 论进取冒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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矣哉!热诚之爱之能易人度也。朱寿昌之弃官行乞,跋涉风雪,爱其亲也;豫让之漆身为厉,被发为奴,爱其君也;诸葛武侯之扶病出师,洒一掬之泪于五丈原头而不辞者,爱知己也;克林威尔冒弑君之大不韪,旦两度解散国会,受专制之嫌而无惮者,爱国民也;林肯不顾国内之分裂,不恤战争之涂炭,而毅然布放奴令于南美者,爱公理也;十六七世纪之间,新教徒抵抗教皇者二百余年,死者以千数百万计,而未尝悔者,爱上帝爱自由也;十九世纪,革命风潮遍于全欧,掷无量数之头颅血肉,前者仆而后者继,亦以其民之爱国而自爱也。彼男女之相悦,则固常背父母、犯舆论,千回百折以相从矣,甚者乃相为死矣。夫人情孰不爱生而恶死,顾其所爱有甚于生者,故或可以得生而不用也。《战国策》言:“有攫金于齐市者,士官拘而鞫之。其人曰:吾攫金时,只见金,不见人。”彼夫英雄豪杰,孝子烈妇,忠臣义士,以至热心之宗教家、政治家、美术家、探险家,当其徇其主义,赴其目的,何一非见金不见人类也!若是者,莫之为而为,莫之致而至,岂惟不见有人,并不见有我焉,无以名之,名之曰烟士披里纯(Inspiration)。烟士披里纯者,热诚最高潮之一点,而感动人驱迫人使上于冒险进取之途者也。而此热诚又不惟于所爱者有之,乃至哀之极、怒之极、危险之极,亦常为驱发热诚之导线。处火宅者,弱女能运千钧之笥;临敌阵者,疲马亦作突围之想。故曰不搏不跃,不激不行。可爱者而不知爱,可哀者而不知哀,可怒者而不知怒,可危者而不知危,此所谓无人性也。吾乃知进取冒险之不可以已如此其甚也。

    三曰生于智慧。凡人之有所畏缩也,必其于事理见之未明者也。孩童妇妪最畏鬼,暮夜则不敢出也;蛮野民族最畏禨祥,龟筮不从则不敢动作也;日食、彗见则恐惧潜藏也,礼拜五日不宜出行也,十三人不敢共膳也(二者皆西俗)。此皆知有所蔽,而行遂有所怯也。滩石错落,河流激湍,非习水性者不敢渡焉;大雪漫野,坑谷皆盈,非识地势者不敢凌焉。见之不审,则其气先馁,馁则进取之精神萎地矣。故王阳明以知行合一为教义,诚得其本也。哥仑布之敢于航大西洋而西也,盖深信地图之理,而知彼岸必有极乐世界也;格兰斯顿之坚持爱尔兰自治案也,盖深信民族主义、自由平等主义,知非此而英、爱不能相安也。猛虎蹑于后,则越涧穿林如平地;大火燎于栋,则飞檐走壁如转蓬。知虎与火之能杀人,而不得不冒次险以避最险也。若乳婴之子,不知虎之暴而火之烈,则嬉然安之而已。故进取冒险之精神,又常以其见地之浅深高下为比例差。欲养气者必先积智,非虚言也。而不然者,为教宗之奴隶,为先哲之奴隶,为习俗之奴隶,为居上位有权势者之奴隶,乃至自为其心之奴隶,其心又为四支百体之奴隶,重重缚轭,奄奄就死,无复生人之趣矣。吾乃知进取冒险之不可以已如此其甚也。

    四曰生于胆力。拿破仑曰:“‘难’之一字,惟愚人所用字典为有之耳。”又曰:“‘不能’二字,非佛兰西人所用也。”讷尔逊曰:“吾未见所谓可畏者,吾不识‘畏’之为何物也。”(讷尔逊,英国名将,即扫荡拿破仑法军者也。当五岁时,常独游山野,遇迅雷风烈,入夜不归。其家遣人觅得之,则危坐于山巅一破屋也。其祖母责之曰:“嘻!异哉!何物怪童,此可怖之现象,竟不能驱汝归家耶?”讷则答曰:“Fear? I never saw Fear,Ido not know what it is!”即此文是也。译为华言,不能得其精神于万一)呜呼!至今读此言,神气犹为之王焉。岂伟人之根器,固非吾辈所能企乎?抑自有之而自不用也。拿破仑所历至难之境正多,讷尔逊所遇可畏之端亦不少,而拿、讷若行所无事者,无他,其气先足以胜之也。佛说“三界惟心,万法唯识”,吾以为不能焉,以为可畏焉,斯不能矣,斯可畏矣;吾以为能焉,以为无畏焉,斯亦能矣,斯亦无畏矣。此其理真非钝根众生之所能悟也。虽然,犹有二义焉。凡人之有疾病者,虽复齿痛鼻眩之微末,而其日之精神志气,辄为之萎缩,盖气力与体魄,常相依而为用者也。此一说也。又庄敬日强,安惰日偷,生理之大经也。曾文正曰:“身体虽弱,却不宜过于爱惜。精神愈用则愈出,阳气愈提则愈盛。若存一爱惜精神的意思,将前将却,奄奄无气,决难成事。”此又一说也。若是乎体魄之不可不自壮,而胆力亦未尝不可以养成也。若拿破仑,若讷尔逊,若曾国藩,皆进取冒险之豪杰,永为后辈型者也(曾文正最讲踏实地步,谨慎小心,然其中自有冒险之精神。细读全集,自能见之)。吾乃知进取冒险之不可以已如此其甚也。

    危乎微哉!吾中国人无进取冒险之性质,自昔已然,而今且每况愈下也。曰“知足不辱,知止不殆”,曰“知白守黑,知雄守雌”,曰“不为物先,不为物后”,曰“未尝先人,而常随人”。此老氏之谰言,不待论矣。而所称诵法孔子者,又往往遗其大体,摭其偏言,取其“狷”主义,而弃其“狂”主义,取其“勿”主义,而弃其“为”主义(“勿”主义者,惩忿窒欲之学也,如“非礼勿视”四句等义是。“为”主义者,开物成务之学也,如“天下有道,某不与易”等义是),取其“坤”主义,而弃其“乾”主义(地道,妻道,臣道,此“坤”主义也。自强不息,此“乾”主义也),取其“命”主义,而弃其“力”主义(《列子》有《力命篇》,《论语》称“子罕言命”,又称“子不语力”,其实力、命两者,皆孔子所常言。知命之训,力行之教,昭昭然矣)。其所称道者,曰乐则行之忧则违之也;曰无多言,多言多患,无多事,多事多败也;曰危邦不入乱邦不居也,曰孝子不登高不临深也。夫此诸义,亦何尝非孔门所传述?然言非一端,义各有当,孔子曷尝以此义尽律天下哉!而末俗承流,取便利己,遂蒙老马以孔皮,易尼鄫以聃莒,于是进取冒险之精神,澌灭以尽。试观一部十七史之列传,求所谓如哥仑布、立温斯敦者有诸乎?曰无有也。求所谓如马丁·路得、林肯者有诸乎?曰无有也。求所谓如克林威尔、华盛顿者有诸乎?曰无有也。藉有一二,则将为一世之所戮辱而非笑者也,不曰好大喜功,则曰亡身及亲也。积之数千年,浸之亿万辈,而霸者复阳芟之而阴锄之,务使一国之人,鬼脉阴阴,病质奄奄,女性纤纤,暮色沉沉。呜呼!一国之大,有女德而无男德,有病者而无健者,有暮气而无朝气,甚者乃至有鬼道而无人道。恫哉!恫哉!吾不知国之何以立也!君梦如何,我忧孔多。抚弦慷慨,为《少年进步之歌》。歌曰:

    Never look behind,boys;When you're on the way. Time enough for that,boys;On some future day.Though the way belong,boys; Face it with a will. Never stop to look behind,When climbing up a hill.First be sure you're right,boys;Then with courage strong,Strap your pack upon your back;And tramp,tramp along.When you're near the top,boys; Of the rugged way,Do not think your work is done,But climb,climb away.Success is at the top,boys; Waiting there until,Patient,plodding,plucky boys,Have mounted up the hil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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