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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之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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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时我尹躬,亦能尽心竭力,辅佐先王,以安定斯民,而使万邦之众,咸得被乎子惠辑宁之泽。臣主同劳,开造鸿业,故嗣王得以席其余荫,而承此莫大之基绪耳。然则今日虽抚盈成之运,岂可不思缔造之难哉?”

    【原文】“惟尹躬先见于西邑夏,自周有终,相亦惟终。其后嗣王,罔克有终,相亦罔终。嗣王戒哉!祗尔厥辟,辟不辟,忝厥祖。”

    【直解】夏都安邑,在亳之西,故称西邑夏。周,是忠信而无缺的意思。相,是辅臣。祗,是敬。辟,是君。祖指成汤说。伊尹既告太甲,以成汤与己创业之艰,又即有夏之事以儆之,说道:“君资臣以为辅,臣赖君以为安,祸福利害,上下同之,未有君不君,而臣独得以自保者。今即西邑夏家的事观之,可以为鉴矣。我尝见夏之先王,如大禹帝启诸君,皆有忠信诚一之德,享国长久,永保天命,而善其终。而当时辅相之臣,亦得以保其爵禄,与国咸休而有终。其后夏桀,昏迷不恭,矫诈诬罔,以至丧身亡国。那时为辅相的,亦与之同其戮辱,而不能有终。可见君臣一体,休戚相关如此。嗣王今日可不以前代之事为戒,而勉于忠信,以敬修尔为君之道哉!若君而失其所以为君,则基绪之丕承者,不能终保,而忝辱其祖矣。我尹躬虽欲尽忠匡辅,亦岂能以自保乎?”看来太甲当初亦未必便为失德之主,他的心只说国家的事,有伊尹一身承当了,他便纵欲佚乐,岂遂至于危亡。不知天下之事,君主之,臣辅之,固未有君荒于上,而政不乱于下者。故伊尹前一节,既举成汤顾祗肃之德,以见己所以能成,左右宅师之功。这一节,又即夏家兴亡之亦,以见臣主一体相关之义,正所以深折太甲之私情,而破其所恃,使之共保鸿业于无疆也。其惓惓忠爱之心,千古之下,读之尚有感焉。

    【原文】王惟庸,罔念闻。

    【直解】史臣叙说,伊尹作书训告大甲,既恳切言之,而太甲但视为泛常,略不在念,亦不听闻。

    【原文】伊尹乃言曰:“先王昧爽丕显,坐以待旦。旁求俊彦,启迪后人,无越厥命以自覆。

    【直解】昧爽,是天将明未明的时侯。丕显,是大明其德。旦,是日初出时。旁求,是多方访求。后彦,是才德出众的人。启迪,是开发导引的意思。越,是颠坠。覆,是败亡。伊尹因太甲不念听其言,复口陈以戒勉之,说道:“昔我先王成汤,孜孜为善,不遑宁处,每日于天将明未明,此心未与物接的时候,必澄定其精神,洗涤其念虑,以大明其德,不使有一毫人欲得以薮之。凡其心思之所得,事理之当行者,则汲汲然从以待天之明,举而行之,常若有所不及。先王为善之勤如此。又恐慌后代子孙,溺于宴安,荒于佚乐,而不能率循其遗则,乃广询博访,求天下才德兼全的美士,置诸左右,使之开发导引那后代为君的,都知修德勤政,保守先业。盖先王虑后之远又如此。为后人者,正宜仰体其心,祗奉其命,效法其德,而听用其人,以绍先王基绪之隆。庶几,无忝于厥祖耳。其可以欲败度,以纵败礼,颠越此求贤启迪之命,至自蹈于覆亡之祸,而不知所戒哉!”

    【原文】“慎乃俭德,惟怀永图。

    【直解】怀,是思念。永图,是远虑。伊尹因太甲欲败度,纵败礼,盖失之奢侈,而无长远之虑,故告之说道:“人君一身,国家安危所系,若是奢侈纵肆,虽可快意日前,实非长久之计。吾王自今以往,当慎其俭约之德,清心寡欲,制节谨度。凡一切奢华逸乐的事,皆绝而勿为,心里常思想个长远的图谋,不可只求快于一时也。”这两句,是伊尹因太甲受病在此,故特言之。

    【原文】“若虞机张,往省括于度,则释。钦厥止,率乃祖攸行,惟朕以怿,万世有辞。”

    【直解】虞,是虞人,掌山泽之官。机,是弩牙。括,是箭尾着弦处。度,是准则。释,是发。止,是此心当然不易的道理。怿,是喜悦。辞,是称美之辞。伊尹又说:“王之慎德,当如虞人之射弩然。虞人当射之时,弩机既张,不肯邃然轻发,必仔细审察那箭尾与准望的法度相合,方才发箭,则射无不中矣。人君慎德的工夫,也要如此。盖事事物物,莫不各有个恰好的道理,乃是当止之处,即所谓准度也。王欲有所为,必恭敬省察,务求到那道理恰好的去处,不可轻忽然欲知当止之处,不必他求,只看乃祖成汤所行的事,件件都是停当的。王如今只是遵依着乃祖的行事,而无或逾越,就如虞人省括于度然后发箭的一般,自然事事合宜,而得其所止矣。我当初受先王的重托,常以不能辅王守业为惧。若王果能如此,则我之心深为慰悦,而万世之下,稽古尚论者,亦莫不称我王为守成之令主矣。王可不勉之哉!”

    【原文】王未克变。

    【直解】变,是改。史臣叙说,伊尹之训戒太甲,谆切恳至如此。王于此时,虽不能无所感动,然溺于旧习,尚未能改,其纵欲如故。

    【原文】伊尹曰:“兹乃不义,习与性成。予弗狎于弗顺,营于桐宫,密迩先王其训,无俾世迷。”

    【直解】狎,是玩习。弗顺,是不顺义理之人。桐,是地名,成汤的陵墓所在。伊尹三进言于太甲,而三不见听,乃私计之说道:“我观王之所为,多不义之事,盖其习染深痼,就如天性生成的一般。此必左右近习,有不顺义理之人,引诱以导其为非者。我不可使其狎而近之,乃就先王陵墓所在,营建宫室,奉王以居之。使之斥远群小,以绝其比昵之党;亲近先灵,以兴其哀思之心。以是训之,无使其终身迷惑而不悟也。”盖太甲此时,方在谅阴之中,伊尹身摄朝政,故奉太甲以居桐,使之就先陵而宅忧,以感动其迁善之心耳。后世乃谓伊尹废放太甲,误矣。

    【原文】王徂桐宫居忧,克终允德。

    【直解】徂字,解做往字。史臣记太甲往桐宫,居忧三年,既已绝远群小,亲近汤墓,果能自怨自艾,尽改其平日之非,而处仁迁义,实有其德于身,而不至于终迷矣。夫伊尹身任先王付托之重,念切宗社颠覆之忧,桐宫之迁,卒能使其君克终允德,诚可谓不负阿衡之托矣。然非太甲始迷终复,痛自悔改,则尹虽忠爱无己,亦乌能以自效哉!此其所以犹不失为守成之令主也。

    太甲中

    这是伊尹奉迎太甲归亳之后,劝勉以修德法祖的说话。史臣叙其事为中篇。

    【原文】惟三祀十有二月朔,伊尹以冕服奉嗣王归于亳。

    【直解】冕服,是衮冕之服。古者天子通行三年之丧,太甲居忧于桐宫,既悔过修德,到第三年,正当服制满了。而商家以建丑之月为岁首,伊尹乃于十有二月正朔之日,用衮冕吉服,奉迎太甲自桐宫归于亳都。盖既终谅阴三年不言之制,于是可以正位临民,嗣丕基而出政治也。

    【原文】作书曰:“民非后,罔克胥匡以生;后非民,罔以辟四方。皇天眷佑有商,俾嗣王克终厥德,实万世无疆之休。”

    【直解】后字、辟字,都解做君字。胥,是相。匡,是正。佑,是助。休,是美。伊尹既奉迎太甲归亳,乃作书以告,深致其庆幸之意,说道:“君者民之主,民而非君,则无以施政教、发号令,何能相正以遂其生,此民所以不可无君也;民者邦之本,君而非民,则无以供赋役、卫王室,何能君有四方,此君所以不可失民也。昔者嗣王为群小所误,君民上下,几不相保,商家基业甚有可忧。幸而皇天眷顾,佑助我有商,乃默启王心,一旦憣然醒悟,得以克终其德。然后民不至无君,君不至失民,邦家无倾覆之虞,宗社有灵长之庆,自今日以至万世,子子孙孙皆得以席王之余荫矣。岂不为万世无穷之休乎?”大抵太甲嗣位之初,生长逸乐,故不知祖宗创业之艰难,比昵小人,故不知老成忠言之可信,所以颠覆典刑,而不惠于阿衡也。及其亲近先墓而善念自生,斥远小人而非心尽格,遂能尊信师保,率祖攸行。一念转移之间,而衍商家六百年之祚,岂偶然哉!是以人君之德莫要于法祖,莫急于亲贤。

    【原文】王拜手稽首曰:“予小子不明于德,自厎不类。欲败度,纵败礼,以速戾于厥躬。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逭。既往背师保之训,弗克于厥初。尚赖匡救之德,图惟厥终。”

    【直解】厎字,解做致字。不类,是不肖。速,是召之急。戾字,解做罪字。孽,是灾。违,是去。逭字,解做逃字。师保,就指伊尹。太甲既痛悔前非,始知伊尹之忠,乃拜手稽首,而致其敬师之礼,说道:“予小子往者昏愚蔽惑,不知君德之所宜,自陷其身于不肖,嗜欲无节,以败坏其处事之度,纵肆不检,以败坏其居身之礼,自速取罪戾于吾身,先王之基绪几于坠绝而不可保矣。夫天作孽祸以垂儆戒,如灾眚变异之类,或气侯偶差,非由感召,在人者犹可挽灾为和,违而去之;若人自为不善而致孽祸,则恶自我作,罪自我受,不可得而逃免也。今我纵欲速戾,此正自作之孽而不可逭者。然往者虽不可及,而来者犹有可图。我于前日既不能信顺师保之明训,而弗克谨于其初,自今以后,庶几赖尔正救之德,绳其愆,纠其谬,以图成就我于有终,则失于前者,可以勉之于后耳。不然,予小子将何所赖而克终允德也哉!”夫当太甲不惠阿衡之时,伊尹之言,惟恐慌太甲不听,及太甲改过之后,太甲之心,惟恐伊尹不言。昔也如水投石,而今也如石投水,可见人心善恶,只在迷悟之间而已。

    【原文】伊尹拜手稽首,曰:“修厥身,允德协于下,惟明后。

    【直解】允,是诚实。协,是和协。明后,是明君。伊尹见太甲悔过求助,有图终之志,乃拜手稽首,致敬以复于太甲说道:“人君之修德,不徒感悟于一时,而尤贵贱履之诚笃。诚能省察克治,慎修其身,事必谨守其法度,动必率循夫礼仪,又能着实用功,无有一毫虚假间断,使实德之所流通,足以感动乎人心,自然和协顺从,而无不爱戴归往于下者,这才叫做明君,乃可以嗣守先业,而永保天命也。王欲图终,可不以此自励哉!”

    【原文】“先王子惠困穷,民服厥命,罔有不悦。并其有邦厥邻,乃曰:‘徯我后,后来无罚。’

    【直解】先王,指成汤。无罚,是免于暴虐。伊尹又说:“允德协下,固惟明后为然。然所谓明后,莫有过于我先王成汤者。昔我先王,发政施仁,于人固无所不爱。至于疲癃残疾,鳏寡孤独,民之困穷而可怜者,则尤哀矜体悉,加意惠养,如父母之于子一般。是以亳邑之民被其泽者,咸服从其命令政教,无不欣悦而爱戴之,亦如人子爱其父母一般。不但本国的百姓如此,便是当时并列侯邦而为邻国者,其民苦其君之暴虐,亦莫不戴我先王以为君,相与说道:‘我辈困苦,不得聊生,专等我商君来救援。我君若来,必能除暴伐恶,拯我民于水火之中,自令其免于酷罚矣乎!’夫先王诚心爱民,而得天下之归心如此,正所谓允德协下之明后也。”

    【原文】“王懋乃德,视乃厥祖,无时豫怠。

    【直解】懋,是勉。视,是观法。烈祖,指成汤。豫怠,是安逸懈怠。伊尹劝勉太甲说道:“君道莫先于修德,而修德莫要于法祖。我先王成汤既允德协下,而得天下之民矣。今王嗣登大宝,统承先业,正当乘此怨艾之初,勉修其德,监视烈祖之所为,以为模范,而惟日孜孜,不可有一时之逸豫懈怠。盖先王懋昭大德,日新又新,故能允德协下,而天下称明焉。王今继之,若一有豫怠,晏安之气胜,而儆戒之志荒,便与烈祖之德不相似矣。岂能施于有政,而感孚远近之民哉?此王之所当深戒也。”

    【原文】“奉先思孝,接下思恭。视远惟明,听德惟聪。朕承王之休无斁。”

    【直解】两个惟字,都解做思字。斁,是厌。伊尹又说:“懋德法祖,而无时豫怠,固吾王之当自勉者。然懋德之事何如?以奉事祖先,则思尽其孝,而旧章成宪,务遵守而不亡;以接见臣下,则思致其恭,而动容周旋,皆庄敬而有礼。欲明见万里之外,而不薮于浅近,当思所以审乎人情,察乎物理,而明焉,则视何患不远乎;欲听纳道义之言,而不惑于邪,当思所以闻言即悟,声入心通,而聪焉,则听又何患不德乎!吾王果能于是深思而力行之,则懋德法祖,真可无愧于明后,而无疆之休,我且奉承将顺之不遑矣,岂敢有所厌斁乎?”伊尹于太甲改过迁善之后,既庆喜之,而又孜孜劝勉之如此。盖惟恐慌王之不终也。其忠爱恳切为何如哉!

    太甲下

    这是伊尹申告太甲修德保治的说话。史臣叙次其语为下篇。

    【原文】伊尹申诰于王曰:“呜呼!惟天无亲,克敬惟亲。民罔常怀,怀于有仁。鬼神无常享,享于克诚。天位艰哉!

    【直解】申,是重。亲,是眷顾。怀,是归附。享,是歆享。伊尹重言以告戒太甲,叹息说道:“人君一身,上为皇天之鉴临,下为百姓之仰赖,前后左右有鬼神之森列,甚可畏也。天虽以君为子,然或予或夺,初无定向,何常亲之有。惟人君能敬以自持,凡动止语默常若天监在兹,无一念敢忽,则此心上通于天,天乃眷佑而申命之矣。民虽以君为心,然或向或背,其情难保,何常怀之有。惟人君能仁以保民,爱养子惠,使匹夫匹妇,无一不被其泽,则此心下孚于民,民皆爱戴而归服之矣。鬼神虽依君为主,然不见不闻,至幽难测,何常享之有。惟人君能竭诚对越,真见得祖宗百神,与我一气,相为联属,不敢萌一毫怠玩之意,则诚立于此,神应于彼,自然来格来享,而降之以福矣。这等看来,人君居天之位,一念不谨,天遂从而厌之;一物失所,民亦得而叛之。幽独之中,斯须不诚不信,人虽不知,而鬼神知之,存亡之机至危,而感召之理不爽。虽兢兢业业,日慎一日,犹恐不能保终,其可以易而为之乎?所以说天位艰哉!”

    【原文】“德惟治,否德乱。与治同道,罔不兴;与乱同事,罔不亡。终始慎厥与,惟明明后。

    【直解】德,指敬仁诚说。否字,解做不字。明明,是明而又明的意思。后,是君。伊尹说:“天位惟艰,保位以德。所谓德,不过曰敬曰仁曰诚而已。人君若是尽了这敬仁诚而有德,则自然天亲民怀,鬼神歆享,岂不足以致治。若是背了这敬仁诚而不德,则必然天怒人叛,鬼神怨恫,岂不足以致乱。然这致治的道理,古人已有行之者矣。若今所行的,与那古人之致治的道理相同,则其治亦与之同,而太平之盛,可复见于今日矣,有不至于兴隆者乎?这致乱的事迹,古人亦有行之者矣。若今所行的,与那古人之致乱的事迹相同,则其乱亦与之同,而祸败之应,将复蹈其覆辙矣,有不厎于灭亡者乎?夫治乱兴亡之机,惟系于所与如此,可见人君当慎其所与矣。然或有初鲜终,则兴治未几,而乱亡随之,亦非真能与治者也。若乃敬畏常存,自临御之初,以至历年之久,悉求与治同道,而不敢一事苟同于乱焉,此非中才常主所能也。惟是至明之君,洞烛夫天民鬼神之理,深辨夫治乱兴亡之故,不但初志极其清明,亦且终身无所薮惑,方能日慎一日,而永保天命也。王可不以明明之后自期待,而保此惟艰之位哉!”

    【原文】“先王惟时懋敬厥德,克配上帝。今王嗣有令绪,尚监兹哉!

    【直解】先王,指成汤。懋,是勉。配,是对。今,是善。绪,是统绪。尚,是无几。监,是视。伊尹又说:“能慎所与,固惟明君为然,而当与之人,莫有过于先王者。昔我先王成汤,受天明命而有天下,非有他道,惟是朝夕勉勉不已,常存戒慎恐惧以修其德,凡敬仁诚之道,皆加兼体日新之功,不敢有一毫怠慢。故其德与天合,用能君主万方,而对乎上帝。盖真为天之所亲,而民无不怀,神无不享矣。今王为先王之孙,富有四海,贵为天子,其所嗣者,皆先王所传令善之统绪也。然这善绪不易得,由于敬德配天所致。王既嗣而有之,庶几监视乎此,于先王所以敬德配天的事,常常看着做个法则,这便是与治同道,亦可以对越上天,而万民自怀,鬼神自享矣。又何必远有所慕哉!”

    【原文】“若升高,必自下;若陟遐,必自迩。

    【直解】伊尹又说:“为治贵慎所与,而进德必有其序。先王之敬德配天,固吾王之所当法者,然其道则高矣,远矣,岂可一蹴而至哉,必当循其进为之方,顺其先后之序,由一念一事之勉于敬,而积之于念念事事之无不敬。就如登山的一般,要升到高处必从这低处起脚;如走路的一般,要行到远处必从这近处进步。庶几,下学者可以上达,近取者可以远到,而先王之德可驯至矣。否则欲速不达,安能造于高远之地哉?”夫伊尹欲太甲则效成汤,期待至矣,而复以循序告之者,盖不以至圣为期,则志安于近小。若徒骛高远,而不从身心切近处用力,则亦流于虚妄,而何能以与治乎?伊尹之言,真圣学之准则,而万世人君之所当诵法也。

    【原文】“无轻民事,惟难;无安厥位,惟危。

    【直解】民事,是农桑之事。位,是君位。伊尹又说:“人君富有四海,坐享万邦之贡赋,莫把那小民的事便看得轻易了,以为不必留心。当思国以人民为本,民以衣食为命。农夫终岁勤动,尚有不足于食者;蚕妇终岁辛苦,尚有不足于衣者。戚戚焉视民之疾苦,常若痌瘝之在身而后可。岂可视以为轻而忽之哉!人君尊居九重,仰承先世之基业,莫把这大君的位,便看得安稳了,以为可以肆志。当思天下所以奉我者甚尊,则其所以望我者甚重。一念不谨,或致上干天怒;一事不谨,或致下失人心。栗栗焉此心之危惧,若将坠于深渊而后可。岂可恃以为安而玩之哉!”夫能思民事之难,则必不妨民以重修,夺民以厚敛,而所以图其易者在是矣;能思君位之危,则必不徇情于货色,溺志于游畋,而所以保其安者在是矣。君天下者,宜三复于此言。

    【原文】“慎终于始。

    【直解】伊尹又说:“人情孰不欲善其终者,只是安于偷惰,以为今日姑若是,而他日固改之耳。然事固未有不善其始,而能善其终者。王欲图惟厥终,而保先王之业于勿坠,便当于今日嗣位临民之初,思其难,思其危,兢兢业业,日慎一日,而后可。若因循懈怠,谓暂且纵欲为乐,待后更为改图。窃恐此心一放,不可收拾;习气已成,难于变易;后虽悔之,亦无及矣。可不戒哉!”

    【原文】“有言逆于汝心,必求诸道;有言逊于汝志,必求诸非道。

    【直解】逆,是违拂。逊,是随顺。伊尹于太甲悔悟之后,犹恐其不能审于听言,故又告之说道:“人君听言,不当任情以为喜怒,必须审察理之是非。且如人之进言于王,固有犯颜色触忌讳,侃侃直戆,拂逆于王之心者。这样言语,在常情好生难受。吾王于此,必当虚心审察,他这说话,或者有益于身心,有裨于治理,而于道有合欤。苟合于道,还当屈己听从,未可以为拂意而遂拒之也。人之进言于王,亦有颂其美,承其意,唯唯和柔,随顺于王之所欲者。这样言语,在常情鲜不喜悦。吾王于此,必当虚心审察,他这说话,莫非是阿谀以为容,逢迎以为悦,而不合于道欤。如其非道,便当正色拒阻,未可以为顺意而遂喜之也。盖臣之于君,有过则匡救之,有美则将顺之,虽逆耳之言,未必便是顺意之语,未必尽非。但人之常情,莫不喜顺而恶逆,而人君之尊,孰敢轻为直言以犯之。故明主于此,不可邃为喜怒,唯虚心审察,徐观理之当否,以为己之从违,则忠直者得以尽其意,而佞者无所售其奸矣。”此人君听言处事之要道,非伊尹之忠爱恳到,不能言之亲切如此。

    【原文】“呜呼!弗虑胡获?弗为胡成?一人元良,万邦以贞。

    【直解】虑,是思虑。胡字,解做何字。获,是得。一人,指君说。元,是大。良,是善。贞字,解做正字。伊尹既历告太甲以图治之道,犹恐其不能慎思而笃行也,故复叹而勉之说:“我前所言五者,都是切于治道的说话。王不徒听之,须是殚精竭虑,反覆思惟,君德如何而能进,民事如何而能重,天位如何而能安,何以谨始,何以受言,件件都去心上理会过,这道理方才实得于己。若只听了不加思虑,则亦徒听而已,何由而能得乎?然既思而得之,又当躬行实践,勤勉从事。或循序以进德,或艰难以保民,或危惧以守位,以谨终则于始,以听言则必审,一一都见之于施行,这事功方才有成。若只思了,不肯实行,则亦徒思而已,何由而能成乎?苟能思而得此理,无一毫眩惑;为而成此事,无一毫废弛。则蕴于念虑之间者,皆理而无欲;发于事为之着者,皆善而无恶。内外如一,表里浑然,是人君有大善之德矣。由是万邦的人,见为上者如此,自然有所感发,有所视效。以百官则正于朝,无比德,无淫朋;以万民,则正于野,无颇僻,无偏党,皆相率而归于正矣。夫万邦之贞,其机由于一人,一人之善,其功在于虑与为。王可不思所以自勉哉!”

    【原文】“君罔以辩言乱旧政,臣罔以宠利居成功,邦其永孚于休。”

    【直解】伊尹告君终篇,又以己将复政归老,虑后有谗人变乱是非,太甲或误信而反其所为,故预戒之,且明己志,说道:“率由旧章,君道之当然也。为君的,当以先王之法为必可行,毋信喋喋利口,变乱了祖宗的旧政。事功图成,臣职之当然也。为臣的,不可以己之事功有成,而贪恋宠禄以居之。夫君尽君道,则监于成宪而无纷更之失;臣尽臣职,则功成不满,而益勤笃棐之忠。政治休明,节义成俗,社稷灵长,终将赖之矣。邦国有不永信其休美者乎?”盖此时太甲之德已进,伊尹有退休之志,故预为此言,以见国家之事,惟谨守成法,自可长治久安,而己之图归,乃臣道之常,有不得不然者耳。

    咸有一德

    这篇书是伊尹将告归之时,作书劝勉太甲法成汤以纯一其德的说话。史臣因书中有咸有一德之语,遂以为篇名。

    【原文】伊尹既复政厥辟,将告归,乃陈戒于德。

    【直解】复字,解做还字。昔伊尹受成汤之托,辅立太甲。太甲居忧,伊尹身摄朝政。至是太甲君德既成,堪以承继成汤之业。伊尹遂以所摄的政务复还太甲,将欲告老,归于私邑,犹恐去位之后,太甲修德不终,有负成汤所以付托至意,乃陈王者之德所当勉者,反覆以告戒之。

    【原文】   曰:“呜呼!天难谌,命靡常。常厥德,保厥位。厥德匪常,九有以亡。

    【直解】谌字,解做信字。九有,即九州。伊尹陈言告戒,先叹息说道:“人君之奄有九州,固莫非上天所命。然皇天无亲,难可凭信,其命之去留迁易,曾无定准。或一国之运,前兴而后废,或一人之身,始予而终夺,何可据以为信哉?然亦但观人君之德何如。诚使为君者,能杜绝私欲,常存其德,不使一时间断,则保佑命之,自天申之,而天位可以长保矣。若君德不常,或为私欲玩好,有所摇夺,或但勉强暂时,不能持义,则天命亦遂去之,而九有以亡矣。是可见天命去留之机,虽不可知,而天人感召之理,则必不爽。君德有常则天命亦有常,君德无常则天命亦无常。人君欲常保天命,惟在常修其德而已。”

    【原文】“夏王弗克庸德,慢神虐民。皇天弗保,监于万方,启迪有命,眷求一德,俾作神主。惟尹躬暨汤,咸有一德,克享天心,受天明命,以有九有之师,爰革夏正。

    【直解】夏王,指夏桀。庸字,解做常字。监,是视。启,是启发。迪,是开导。一德,是纯一之德。咸,是皆。享字,解做当字。夏正,是夏家建寅的正朔。伊尹说:“天命无常,往事可证。昔夏王桀不能常于其德,亵慢明神,不知恭敬以奉祭祀,暴虐下民,不能施惠以收人心,以无道自绝于天,不可以为神人之主。是以皇天厌弃之,不加保佑,下视那万方之中,有堪受大命者,启发而开导之,求德行纯一者,眷顾而亲爱之,使之居天位而为百神之主。自此夏祚告终,而天命改属矣。所谓厥德靡常,九有以亡者,夏桀是也。方上天眷求一德之时,天下无足以当之者。惟我尹躬,及我先王成汤,都有纯一之德,心里所存的,无有人欲之私,政事所行的,全是天理之公,臣主一心,上下同德,故能当上天启迪眷求之心,而受其光大休显之命。九州之广,兆民之众,莫不归服于我先王。于是改夏建寅之正朔而为建丑,夏家旧日的天下,一旦转而为我商之所有矣。所谓常厥德,保厥位者,我先王成汤是也。”

    【原文】“非天私我有商,惟天佑于一德。非商求于下民,惟民归于一德。

    【直解】伊尹既以夏商兴亡之故,陈戒太甲,又反覆申明其意,说道:“夏后氏受天命为天子,四百有余岁矣。今天命一旦去之,眷我有商,代夏而有天下,岂天私厚于我有商哉?皇天抚亲,惟德是辅。我商之君臣,既同有一德,寅恭夙夜,昭事上帝,是以天心降鉴,自申其保保存之命耳,而非天有私也。夏后氏奄有天下,固一民莫非其臣矣。今而九有之众,无不归服于商者,岂商有所要求于下民哉?民罔常怀,惟德是怀。我商之君臣,既同有一德,容保周至,彰信兆民,是以东征西怨,南征北怨,自戴之以为我后耳,而非商有求也。夫观天佑民归,一本于德如此,嗣王可不慎修其德,以系天人之望哉!”

    【原文】“德唯一,动罔不吉;德二三,动罔不凶。惟吉凶不僭,在人;惟天降灾祥,在德。

    【直解】僭,是差。伊尹又说:“人君之德,若纯乎天理而一,则凡有所动作,自然上合天心,下得人心,无往而不吉;人君之德,若杂乎人欲而二三,则凡有所动作,必然上拂天心,下逆人心,无往而不凶。夫在人当吉便吉,当凶便凶,无有一毫僭差者,其故何哉?盖以天之降灾降祥,惟视在人之德何如。有德,则福不求而自至;无德,则祸欲避而不能;此必然之理也。然则人君欲析天永命,惟在增修其德哉!”

    【原文】“今嗣王新服厥命,惟新厥德,终始惟一,时乃日新。

    【直解】伊尹既反覆申明君德之不可不一,乃劝勉太甲说道:“今嗣王方自桐归亳,新服天子之命,而即政临民,乃天命人心系属之初,吉凶灾祥攸判之始,正当图新其德,痛洗旧染之污,复其本然之善,使德与命而俱新可也。然新德之要,贵乎有常。若新之于始,而或间之于终,则新者有时而污,不可以言日新也。必也始焉自怨自艾,处仁迁义,固如是之新矣;终焉懋德法祖,无时豫怠,亦如是之新焉。终始一致,而无少间断,这才是日新,而非暂明倏晦者之可比也。君德有常而弗替,则天命亦永保于无疆矣。嗣王可不勉哉!”

    【原文】“任官惟贤材,左右惟其人。臣为上为德,为下为民。其难其慎,惟和惟一。

    【直解】官指庶官说。左右指辅弼大臣说。这是伊尹告太甲以用人之要法,说道:“吾王既尽新德之功,又当求辅德之助。然辅德唯在用人,而用人必求其当。如诸司百职,乃庶官也。庶官或守一方,或领一事,必一一都选贤而有德,能而有才的人,而任之在位。左右辅弼,乃大臣也。大臣要他处大事,决大疑,与夫调元赞化,又非一方一事可比,其责任既重,不可但求备员,尤须才全德备的人,然后可用。所以然者为何?盖以人臣职分,虽有大小不同,然其为上也,则为君之德。大之保佑王躬,以养其本原;小之因事纳忠,以辅其阙失,使君德日明于上者,都是他的职分。其为下也,则为民之生。或赞襄倡率于内,以燮和天下;或承流宣化于外,以润泽四方,使民生日安于下者,都是他的职分。夫臣职所系,其重如此。若任用非人,则上无以弼成君德,而下无以奠安民生,国家之事日坏矣。是以人君于未用之先,必要难于任用,不可一槩轻易授职;慎于听察,不可徒以言貌取人。如此,则选择精,而不贤者不得以滥进矣。于既用之后,必要他可否相济,而彼此交修,终始如一,而信任不贰。如此,则志意孚,而贤者得以展布矣。用人之要,莫过于此,其于吾王新德之助,不亦多乎!”

    【原文】“德无常师,主善为师。善无常主,协于克一。

    【直解】德是善的总称,善是德的实行。师,是取法。协,是合。这是伊尹告太甲以取善之要法,说道:“善在天下,散于万殊,而原于一本。故君子之取善,求之贵广,而择之贵精。彼人必有所师法,而后能成其德。然师无常,若执一而求之,则隘矣。故德无常师。惟当视其善之所在,便取以为我之法。凡有一言之合道,一事之可法者,我皆兼收之而无遗,则天下之善,皆我之善矣。然善之在人无穷,若逐一而主之,则杂矣,故善无常主。惟当以其所取之善,而会合于吾心能一之地。凡得之于旁求博取者,皆权度于一心,务求至当归一,纯然不杂而后已,则吾心之一善,有以统天下之万善矣。”大抵君子之学,不博则无以为致约之地,不约则无以收广博之功。譬之于金,有产于水中者,有藏于沙中者,今不必问其所出,但是金便是采来。既采之后,即投之罅中,加以猛火煅炼,便成一块纯金,不复知为沙中水中之物矣。德无常师而主善,就如采金的一般;善无常主而协一,就如炼金的一般。此圣学精微之奥,修德者宜潜心焉。

    【原文】“俾万姓咸曰:‘大哉!王言。’又曰:‘一哉!王心。’克绥先王之禄,永底烝民之生。

    【直解】俾字,解做使字。绥,是安。底,是定。烝,是众。伊尹告太甲说:“吾王之新德,若能到得那克一的地位,则此心纯然不杂,由是布之为号令,宣之为教诏,自然有以感动乎人心。将使那万姓每众口一词,都称颂说:‘大矣哉!吾王之言乎。何其包涵尽天下之理,一言垂万世之则也。’然不特赞王之言,而因以知王之心,又称颂说:‘一矣哉!吾王之心乎。必其浑然天理之中存,纯无一毫之关杂也。不然,何以有是至大之言哉!’是即其称颂之至,可知其爱戴之同,一德感应之神有如此。不但是也,受天明命,先王常以一德而受天禄之厚矣。今王能一德,则有以保其基绪,而安享九州之贡赋,先王之天禄,不自王而克绥之乎?奄有九有,先王常以一德而得众民之归矣。今王能一德,则有以抚其生民,而永贻乐,利于无穷,先王之遗民,不自王而永底之乎?一德效验之大又如此,吾王其勉之哉!”

    【原文】“呜呼!七世之庙,可以观德。万夫之长,可以观政。

    【直解】古者天子宗庙之制,三昭三穆,与太祖共为七庙。太祖之庙,百世不迁,其余七世之外,亲尽则迁。若是有德之君,其庙称宗,则亦不迁。万夫,即是万民。伊尹丁宁申戒太甲,叹息说道:“人君修德行政,出之一身者虽甚微,而其贤否之章之于天下后世者则甚著。彼七世之庙,祀有定制,亲尽则在所必迁,必人君身有盛德,为公论所归,然后可以称宗不毁。苟无其德,将不免于祧矣。是即庙祀之迁与不迁,可以观德之修否,不能掩于后世之公也。万民之情,从违靡定,王者为之君长,必其所行之政,合于民心,然后爱戴而归向之,苟失其道,将不免于怨叛矣。是即民心之服与不服,可以观政之修否,不能掩于天下之公也。今吾王之在后世,居于世庙之中者也,固当一其德以为不迁之主;吾王之在今日,位于万夫之上者也,亦当一其德以为行政之原,可不知所自励哉?”其后太甲令德善政,于汤有光,庙号太宗,享子孙六百年之祀,至今称守文贤主,亦可谓不负伊尹之所期者矣。

    【原文】“后非民罔使,民非后罔事。无自广以狭人,匹夫匹妇,不获自尽,民主罔与成厥功。”

    【直解】伊尹告太甲终篇,又致其儆戒之意,说道:“两贵不能以相使,君而非民,则孤立无助,将何所使;两贱不能以相事,民而非君,则涣散无统,将何所事。君民相须如此,为君者固不可忽乎民矣。况于取人为善以成一德,初无闻于君民者,而可忽之乎?要必虚心以受天下之善,下问以来乐告之心。莫说我自家聪明睿智,何所不知,那百姓每凡愚浅陋,他晓得甚么,何必问他。这等便是自广以狭人了。为人君者,切不可如此。盖人君任大责重,必合天下之知以为知,而后事无遗照。而道之在天下,虽匹夫匹妇,亦有可与知者。但有一人不得自尽其诚,一善不得自达于上,则聪明壅于听闻,智识小于自用,一善之有亏,即万善之未备矣。人主将何所与以成一德之功哉!此所以当取民以为善,不可自广以狭人也。”谨按:此书始终以一德为言,反覆谆切,其旨深奥。盖天命赋予之理,本纯一而不贰。但人以私欲间杂之则不一,始终有间断则不一,表里有参差则不一。修德者必克尽己私,纯乎天理,使表里如一,始终无间,而后谓之一德也。尧舜禹之相授受曰:“惟精惟一,允执厥中。”中即所谓一德。精以察之,一以守之,即是协一的工夫。昔伊尹在畎亩之中,乐尧舜之道,故悉平生之所学以告太甲,盖欲使其君为尧舜之君而后已也。后之有志于帝王者,宜潜心而勉学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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