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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猫与奇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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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申冤,就是和商民曾有什么冤孽。要商民申冤,商民固是应该的,便是和商民有冤孽,商民也躲避不了。求大老爷不要迟疑,赶紧去开棺吧!”县知事得了刘大存这番言语,即时决心开棺相验了。当下照例教刘大存具了甘结,并奖励带安慰了几句。即日带了仵作衙役人等并刘大存下乡。到了浮葬的棺木跟前,一面搭盖验尸棚,一面饬差提姓陈的老婆到来。这是县知事有意要用这种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段,使姓陈的老婆不好做遮饰的手脚。

    须臾将姓陈的老婆提来,县知事看她已吓得面如土色,浑身只管抖个不了。衙役喝叫跪下,县知事连忙将衙役叱退,装出和颜悦色地从容问道:“你姓陈么?”老婆从喉咙里应了句是。县知事指着那浮葬的棺木问道:“这里面是你的丈夫么?”老婆听了,抖得三十六颗银牙上下捉对儿厮打,好像勉强镇定的样子,迟了一会儿,忽然很决绝地答道:“这里面是我的丈夫。”县知事看了这老婆答两句话,前后的神情音调截然不同,料知她是因自己做了亏心事,突然知道发觉了,这是关系她自己性命的勾当,不能禁住心里不害怕。及已到了这里,看了这情形,就想到越害怕,越会露出破绽这一层上面去了,因此把心一横,便不觉害怕了,所以能很决绝地回答出来。遂接着问道:“你丈夫死了多久了?”老婆道:“十一月初七日死的,才一个月零七天。”知事问道:“什么病死的?曾服过药么?”老婆道:“我丈夫害痨病害了三四年了,近来不曾服药。”知事问道:“在什么时候服过药?是哪个医生开的药方?药方还留着没有。”老婆略想了一想答道:“三四年来服药的次数很多,都是我丈夫自己开的药方。我丈夫略懂得一些儿医道。药方没有留着,多是我丈夫自己撕了。”知事问道:“既是三四年服药的次数很多,为什么近来倒不服药了呢?”老婆道:“我丈夫说痨病只初起的时候能治,病久了是没治法的,徒然费钱吃苦,没有用处,因此不肯开方服药。”知事问道:“你丈夫不肯开方服药,你难道就望着他死,也不延医生给他治治吗?”老婆道:“我丈夫从来不相信外面的医生,我也不知道哪个医生好。我丈夫既不相信,就是我延了医生来家,开了药方,我丈夫也绝不会肯服药。没想到便这么死了,丢下我一个人,真好苦啊。”说着掩面哭起来。

    知事看了这情形,暗想这东西一个泼辣的淫妇!只是任凭你说得干净,我定要开棺相验便了。随又问道:“你丈夫确实是痨病死的么?”老婆一面揩着眼泪,一面带气说道:“不是痨病死的,我难道要说痨病死的,有什么好处吗?”衙役在两旁吆喝一声,禁止老婆供词顶撞。知事听了,并不生气,仍是从容说道:“只怕是说痨病有些好处吧?你可知道有人在本县这里告发你谋杀亲夫么?”老婆听了这句话,不由得略怔了一怔,忙紧着说道:“告我谋杀亲夫,有什么证据?”知事笑道:“当然有确切不移的证据,本县才准他的状纸。你只照实说,看是怎生谋杀的?”老婆急问道:“什么确切不移的证据,请大老爷拿出来我看。”知事反问道:“你定要看了证据才供呢?还是早供出来,免得你已死的丈夫又翻尸倒骨呢?你自己做的事,你自己心里明白。从来这种谋杀亲夫的案子,没有能幸逃法网的。你只想你当下手谋杀你丈夫的时候,何等机密,却为何谋杀才一个月零七天,本县便已知道。本县没有确切证据,就来这里问你吗?你再看这里工人仵作都来了,你这时就咬紧牙关不肯供出来,毕竟能抵赖过去么?”老婆到这时候神色又变了,身上又发起抖来。知事这才沉下铁青的脸,拍着公案一迭连声地喝快供,两旁衙役也接着催喝。老婆凝了凝神,仍回复刚才决绝的态度说道:“我丈夫分明是痨病死的,大老爷偏说是我谋杀的,教我把什么供出来?我丈夫死了,犯了什么法,大老爷居然要戮他的尸?这事怕没有这般容易。”知事哈哈笑道:“你把亲夫谋杀了,就想这么抵赖过去,恐怕也没有这般容易!本县既准告发的人开棺相验,如果验不出你谋杀的凭证来,诬告的自然按律反坐,本县也当然要自请处分。你想拿这话来难本县,以为本县可被你难住,便不开棺么?”说罢喝一声:“动手,把棺木起出来!”带去的工人,都暴应了一声,如奉了将军令,一齐动手掀砖揭瓦。

    人多手快,哪须半刻工夫,早将那棺木显露出来了。知事复对老婆道:“你若尚有一线天良,到了这时候,谁也能料知再没有隐瞒掩饰的希望了,就应把实在谋杀的情形供出来,免得已经被你谋杀的丈夫,再受翻尸倒骨的惨劫。”老婆放声大哭道:“天呀,我丈夫确是痨病死的,大老爷偏要咬定是我谋杀的。我丈夫生前造了什么孽?死后还要受这般苦楚!我做老婆的受了这种不白之冤,也没有法子教大老爷不开棺相验啊!”知事见老婆到了这时候,还咬紧牙关不说,只得喝教开棺。仵作应声,斧凿齐下,只得得“喳啦”一声响,棺盖掀倒一边。仵作见尸体的右手胁下,一个手帕包,不像是装殓的东西,拿出来呈验。知事打开手帕包看时,正是刘大存所报被黑猫衔去的大洋五元,双银毫四个,铜板十五枚。刘大存在旁看了,忙出头认领。知事见手帕包竟在棺里,更觉得有把握了。不一会儿,仵作果然报道:“在头顶心内,起出七寸长钢签一根,是吸鸦片烟用的烟签。就只这一伤致命,此外没有伤痕了。”书吏填明了尸格。这老婆见相验出来了,登时想一头撞死。无奈衙役们早已防范了这着,哪里能由她在这时自尽呢?知事随即带着回衙,这就只一问便吐实了。

    原来和这老婆通奸的,不是旁人,就是那个被刘大存饭碗误伤脑袋的队官。这队官从十月里办冬防,才率队到这乡下来。到防不久,便与这老婆通奸了。不过做得很秘密,外面没人知道。两人都嫌姓陈的碍眼,乘姓陈的在害病的时候,奸夫淫妇遂商通谋杀的方法。队官原是吸鸦片烟的人,平日曾在《包公案》中,看了某氏用铁钉从脑门心钉死丈夫,仵作相验不出的故事,以为用鸦片烟钢签钉死的,即开棺相验,也能瞒得过仵作。其实《包公案》是完全不曾看过《洗冤录》,没有丝毫相验知识的人著的。相验的时候,浑身骨节都得拆散蒸验,岂有数寸长的铁钉在脑门心里,会瞒得过仵作的么?这队官若不是相信《包公案》这部小说,或者不至弄出这奇案来。然他只相信谋杀亲夫的铁钉,却不相信会有报冤的鸟兽,所以始终免不了抵死。报施之道,也不可谓不巧了。

    《红玫瑰》第1卷21期民国十三年(1924)12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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