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聪明误用的青年

首页书架加入书签返回目录

请安装我们的客户端

更新超快的免费小说APP

下载APP
终身免费阅读

添加到主屏幕

请点击,然后点击“添加到主屏幕”

    陈静夫,长沙人,是和我小时候同在蒙童馆里读《三字经》的朋友。这位朋友,在民国四年,他活到三十二岁,有些活得不耐烦起来,就在长春服毒死了,但是好好的一个人,怎么会活得不耐烦起来呢?又不是活了一百八十岁,三十二岁的人,正在壮健有为的时候,要看的,看得见;要吃的,吃得下,一个男子汉,怎么这般没有意志,竟把自己的生命看得一文不值半文,轻轻地一服毒药下去,便将三十二年的成绩,葬送个干净咧?这期间的远因近果,确有可以说得上口的一回故事,我和他既有同读《三字经》的交情,又详知他一生的事迹,正不妨替他做一篇纪实的行状,使一般类似他的青年看了,或者因此可得一个前车覆辙之鉴!

    陈静夫的父亲是一个很精明强干的人,十六岁上入了学,在长沙就负有才名,因为屡次观场,没有中得举人,他家中富有财产,便拿出钱来捐了一个知县,在云南候补。他父亲去云南的时候,他已有了八岁,随着他母亲住在长沙乡下。他家距离我家不上两里路,这时我也有六岁了,便同在近处一家蒙童馆里读书。那位教蒙童的先生姓黄,叫什么名字,我至今还弄不清楚,我见人家当着面就叫他黄先生,背后都一律同声地呼他的绰号,叫什么“倒脚板”,这个绰号,当时我耳里听得极熟,却不知道是何意义。后来才打听出来,原来这位先生最喜走八字路,两只脚尖向两边分开,一摇一摆的,自以为是很斯文的走法,走来走去,两脚尖越分越开,已走成一个“一”字了。到了老年,两脚尖下地,便有些向后的意思,脚踵反到了前面,所以就得了这“倒脚板”的绰号。“倒脚板”先生在我那乡下,教了三十多年的蒙童馆。我和陈静夫从他读《三字经》的时候,他已有了六十岁,但是我们也不觉得他是一个六十岁的老人,因为他的行止举动,和壮年人一般矫捷,每顿吃三大碗老米饭。有时打起蒙童来,手力固是不小,就是脚力也不推班,何以见得呢?有几个顽皮的蒙童,背书不出,或是犯了读书以外的事,知道有些不妙,一双眼睛,圆鼓鼓地望着“倒脚板”先生的手,只要见着一伸手往桌下,必是拿那片无情的毛竹板,立时提起脚,双手抱头就跑,顽皮蒙童的脚步,并不算慢,而“倒脚板”先生,一遇这等时候,总是拔地立起身来,一跃出了座位,右手举着那片无情板,左手叉开五指,只两三步,就得追上,一把揪着顽皮蒙童的耳根,和拖小鸡子一般,拖回原位,毛竹板就雨点也似的扑下来。“倒脚板”平日行路,提步的远近,赛过刻了板的,总是从从容容的,一步是一步,唯有追捉顽童的时候,那步法便完全改变了。还有一种时候,可以看出这位“倒脚板”先生的脚力来,我们在读《三字经》的时间内,所最希望的,除了午后放学而外,就是有客来看“倒脚板”先生,照例有客来了,“倒脚板”先生恐妨碍谈话,禁止我们高声读书,这项禁令,自是我们所极欢迎的,来客谈完了话,作辞出去,“倒脚板”先生必送到门外,有时还要在门外和来客立谈数十分钟,这更是我们无法无天、任意妄为的绝好机会。只是这位“倒脚板”先生教了三十多年蒙馆,经验异常宏富,蒙童的心理,他研究到十二分透彻。他知道在这送客的时期中,蒙童的秩序必然大乱,因此每次送客回头,即蹑脚潜踪地走到门口偷听,乘我们闹得顶凶的时候,猛不防地一跃蹿进门来,抓着离了座位的没头没脑就打,若不是脚力很好的人,决不能这般矫捷。

    在这个时期中,挨打次数最多的,第一就是这个陈静夫,同馆有二十来个蒙童,年龄也有十四五岁的,除了我,算陈静夫最小,也算陈静夫最顽皮。他因先生送客时候,挨的打最多,心里实在恨不过,便想出一个作弄先生的毒计来。他家有打棉纱的竹筒,他每天进学堂的时候,偷一两个,放在书包里带来,搁在他自己桌子抽屉里,积了十多日,有二十来个了。这日“倒脚板”先生又送客出外,陈静夫便急急忙忙抱了那些竹筒,一个一个,横摆在那门阆底下,摆好了,故意大笑大闹起来。“倒脚板”先生仍是用那偷听的故智,哪里想到有人暗算哩,听得笑闹之声十分厉害,耸身一跃,过了门阆,两脚正踏在竹筒上,竹筒向前一滚,“倒脚板”先生的身躯,便向后一仰,四脚朝天,跌倒在门阆上,把腰骨跌伤了,好半晌爬不起来。我们看了这狼狈样子,大家都笑得喘不过气来,陈静夫真是乖觉,只有他一些儿不笑,见“倒脚板”先生爬不起,连忙跑过去搀扶,虽是年轻气力小,搀扶不动,却也亏了他,“倒脚板”先生才能立起身,一手揉着伤处,一手扶着陈静夫的肩头,一偏一跛地回到位上坐了,将头伏在案上,一声不作。我们那时的心里以为先生被此一跤,跌得不敢打我们了,一个个坐在位上,摇头晃脑的好不高兴,陈静夫就不然,扶着先生到了位上,随即握着一对小拳头,替先生捶腰捶背,过了一会儿,先生喘匀了气,拿起毛竹板,打了个满堂红,全不由我们分说。有一个年龄大的不服气,指着陈静夫向先生说道:“是他摆的,怎么打我们呢?”先生因为陈静夫搀扶了他,又替他捶了腰背,竟不好意思再打陈静夫,倒是陈静夫的母亲,很是贤淑,得知了这回的事,结结实实地打了陈静夫一顿,蒸了一只肥鸡送给先生吃。六十岁的人,跌了这么一跤,若不是很健朗的人,怕不断送了一条老命吗?

    陈静夫这次没有挨打,胆子更加大了。一日他将要写字了,从铜笔套里抽出水来,因笔毛上含的墨水太多,即提起来,向地下一刷,却刷得过重了些,喷了许多墨水在先生的衣上。那时正在夏天,先生身上穿的是白衣,喷上些墨水,分外着眼,教蒙童馆的先生,能有多大的气魄,一身雪白的衣裳,眼睁睁地被一个顽皮学生弄坏了,怎么能不生气,也是拔地跳了起来,绝不商量,拖了那片毛竹板,对准陈静夫劈头就是几下,打得陈静夫头破血流。陈静夫记了这回的恨,又想法子,要作弄这位“倒脚板”先生。

    “倒脚板”先生有一件雪青色的纺绸长衫,看得比珍珠、宝石还要贵重,非遇着人家有宴会,或去拜谒乡绅,绝对不肯等闲穿着一回。这日不知去什么人家吃喜酒,穿了这件宝贝长衫在身上,临走的时候,吩咐我们用心写字,不许离位。他的脚一出门,我们哪里再忍得住规规矩矩地坐着写字呢,自然是你撩我搭的,大家纷扰起来。在这纷扰当中,我们也没注意到陈静夫身上,不知他在什么时候撒了一泡尿,还倾了许多墨水在“倒脚板”先生的座椅上,先生一回来,陈静夫就拿了一叠写好了的字,恭恭敬敬地双手呈给先生看,不等先生有回房换衣的时候。先生真个上了他的当,一面伸手接陈静夫的字,一面就座位坐下来,撒下的尿已是将要干了,坐在上面,并不觉得,看过陈静夫的字,我们也接二连三地送字上去,好大一会儿,才把二十来个蒙童的字圈改完了,方得回房,脱下那件宝贝长衫来。在床上折叠,近屁股的处所,竟染了一大块墨水,但是他以为是在吃喜酒的时候,坐椅子不曾小心,把衣弄坏了,并不知道是受了自己学生的报复,立时教儿媳去洗濯。作怪,墨水交尿染坏了的衣服,再也洗不干净,他这件宝贝长衫,要算是这回被陈静夫断送了。先生很纳闷了几日,不知怎的,被他察觉出来,知道是陈静夫使的促狭,这一气,就非同小可,打了陈静夫一顿,气还未醒,拿了这件染污了的长衫,带着陈静夫到陈家,找着陈静夫的母亲说话,不肯再教陈静夫的书了。

    陈静夫的母亲赔了多少不是,并情愿买一件新纺绸长衫赔偿,先生听说有新的赔偿,才转怒为喜,不再说退学的话了。陈静夫复进蒙馆,略略安静了几日,他一想偷懒,就向先生领出恭牌,那蒙馆管理蒙童的规则,订了每日许可小解四次,大解二次,特制了一种出恭牌,和上海老虎灶上的十文水筹一般大小,一般模样,上面书名了大、小解的字样。一个蒙童派定了六枝,本来一日不见得有这么多的屎尿,其所以订这些次数,原是充量的办法,若是不订出一个限制,顽皮的蒙童,差不多一日只有撒尿撒屎的工夫,不肯在位上安坐一小时了。

    陈静夫每次领了出恭牌,在厕所里盘桓消遣:或是捉住些苍蝇,去掉它们两个翅膀,放在地下,看它们蹦跳;或是从粪坑里挑出蛆虫来,寻出一个蚂蚁,把蛆虫放在蚂蚁跟前。蚂蚁见了蛆虫,连忙回洞里报信,一会儿,便带了一大队的蚂蚁出来,陈静夫却又把蛆虫搬开,蚂蚁找不着蛆虫,急得四处乱窜。陈静夫看了高兴,把蛆虫在这个蚂蚁面前放一回,这个蚂蚁以为找着了,独自拖衔一阵,拖衔不动,回头向同来的队伍中送信,陈静夫不待蚂蚁队来齐,又把蛆虫放在那个蚂蚁面前,是这般哄骗得那些蚂蚁奔忙一个不了。他蹲在旁边看了,以为是无上的快乐,他既是要在厕所里图这种无上的快乐,自然得费些宝贵的光阴去交换。

    “倒脚板”先生起初见陈静夫每天只领得四枝或五枝出恭牌,还不大注意。有一次陈静夫正在厕所里拿蛆虫哄骗蚂蚁,玩得不亦乐乎的时候,恰好先生也去厕所里小解,陈静夫以为是同学的,只管低头玩耍,不作理谓。先生见了这情形,忍不住心头火起,将陈静夫拖出来,赏了一顿毛竹板。这次又打得陈静夫记恨在心,时刻不忘地图谋报复。亏他几岁的孩儿,居然又想出一条毒计来,先生家里的厕所,是一个三尺来宽,五尺多长的深坑,坑上架了几块木板,出恭的脚就踏在那木板上。先生出恭的时间,照例是清早起来,并照例蹲在靠墙的两块木板上,那两块木板,差不多成了个“倒脚板”先生独有板权,我们当学生时,没一个敢去上面蹲着。陈静夫不知在什么时候,跑到先生的厨房里,偷了一把锯柴的小锯,一个人躲在厕所内,将靠墙的一块木板翻了转来,锯了一条很深的缺口,仍覆转来,照原样安放了,从上面看去一些儿看不出痕迹来。“倒脚板”先生已是六十岁了,老年人的眼光,无论如何精明,总不及少年人,况且是有心的作弄无心的,教他怎能不上这大当?

    第二日清早起来,就去登坑,果然踏得木板一断,扑通一声,全身掉下粪坑去了。可怜他老年人,如何能受得了这种不堪的蹉跌,还亏得那坑里的粪不多,不至于淹死在内。然因为一只脚踏空,身体倾跌下去,和双脚跳下去的不同,直弄得满颈满脸臭水淋漓,并跌伤了一只右腿,心里一急二气,就这回病倒下来,没半年工夫,便呜呼哀哉了。先生的儿子是一个种田的忠厚老实人,虽明知自己的父亲是被陈静夫作弄死了,只是一则畏惧陈家有钱有势;一则毕竟不曾得着陈静夫锯板的确实证据,只索忍痛吞声,不敢发生什么问题。

    陈静夫既害死了业师,顽劣的声名便很大了,近三五十里内的蒙馆先生,没有一个敢收他做学生。他母亲只好托人在省城聘了一位姓张的秀才,来家专教陈静夫的书。这位张秀才,年纪四十多岁,学问两字自是说不上,但是一个极有机智的人,词状做得最好,不问要打什么官司,他都可以包办,无理包可打成有理。那时长(长沙)、善(善化)两县的知事,没一任不是又恨他又怕他,他倚赖着是张伯熙的本家侄儿,简直是上不怕天,下不怕地。其实张伯熙心目中,何曾认得他是本家呢?他在省城,当这种没有证书的辩护士,当得腻烦了,又知道陈家是上好的东家,陈静夫是可作育的子弟,所以欣然就聘。

    陈静夫却也奇怪,在“倒脚板”先生跟前,顽皮的勾当,层见迭出,直待把先生作弄死了才罢。这回从张秀才读书,安分守法的,不但不作弄先生,并且读书异常发愤,顺顺遂遂的,读了三年书,把五经都读完了,八股文章已成了篇。我那乡下的人,都称他为才子,人人恭维他,并夹着恭维张秀才会教书,居然把陈静夫的气质完全变化了。张秀才也确是得以不过,很自信有驯狮调象的手腕,便有许多乡绅想挖聘张秀才,去家里教育子弟。陈静夫家里如何肯放张秀才走呢,束脩一年增高一年。那时的生活低廉,教书先生所得的脩金,一百两银子一年,就算是上等馆俸了,普通都是八十串、一百串。张秀才在陈家,第一年订的是一百两,次年增高了二十两,三年又增高了二十两,第四年因要挖聘得太多,竟陡增到二百两。还有几个乡绅的子弟见挖聘不得,就和陈静夫的母亲商量,将子弟寄在陈家读书。陈静夫的母亲原很贤淑,深知有子弟得不着良师的苦处,便答应了那些乡绅的要求,于是陈静夫又有好几个同学的朋友了。

    大凡顽皮的小孩子,一个人单丝不成线的,玩不出什么花头来,一有了顽皮的同伴,就彼此相得益彰了。这时陈静夫已有十二岁了,他身体发育得迅速,虽是十二岁,看去却像是十五六岁的人。有两个顽皮的同伴,年龄还比陈静夫大几岁,顽皮的程度也在陈静夫之上。他们每日下午四五点钟的时候,放了学,便无拘无束了,一同出外,在山里或是田里,做种种顽皮的生活。赛跑、捉迷藏是很斯文的生活,他们不大愿意干;他们最欢喜干的是在人家塘里洗冷水澡和上树探鸟巢,取了鸟蛋下来,玩弄一会儿,用脚踏破。人家塘里养了鱼,他们就把那极稀疏的夏布蚊帐,几个人牵开来当作围网,网了鱼带回家,夜间偷偷地煮了吃。人家失了鱼,都明知是陈家的学生偷去了,但都不敢说什么,因为这些学生全是富贵乡绅家的公子少爷,养鱼的十九是农人。那时的阶级制度非常严峻,官绅家做的事,哪有平民说话的余地。陈静夫这班学生的胆子,就此越弄越大。

    陈家养了六七条恶狗,原是为家里有钱,怕窃贼来偷盗,养了防家的。那几条狗都是洞狗种(湘俗呼猎狗为洞狗),最信主人嗾使,又喜跟随主人出外。陈静夫每日放了学,结队出外顽皮,几条狗总得跟在后面,他们不是嗾使着咬人,便是嗾使咬人家的狗。狗的性质,俗语说得好,是欺善怕恶的,普通人家所养的,不过一两条狗,这里狗多势大,每每把人家的狗咬得半死。

    一日他们带着狗在山里玩,忽然从荆棘里面跑出一只猫来,他们登时嗾使那些狗去咬,猫被追得没有路走,就爬上了一棵树,在树上呜呜地叫,几条狗不能上树,围守着那树,不肯走开。陈静夫向几个同学说道:“你们在下面把守,等我上树去赶它下来。”说完,跑到树下,双手抱定那树,一阵猱爬,就到了上面。那猫本是人家养了捕鼠的,不是野猫,自然不大怕人,加之这时见逼于狗,更以为人是来保护它的,见陈静夫上来,它就伏在树枝上不动,只望着陈静夫发出很悲哀的叫声,并做出很亲昵的样子。陈静夫哪里肯理会呢?趁它伏着不动的时候,一手抓住它的颈皮,绝无商量地往地下一掼。可怜的猫,何尝想到世间竟有这种恶人,这般恶毒的举动,一些儿没有防备,所以如此容易地被陈静夫掼下地来。地下若没有那几条恶狗,猫儿的骨头是软的,不但不至于死,连伤也不至于伤,无奈几条恶狗之外,还守着几个恶人,都是存心要拿这猫儿的性命来玩耍,人狗都各睁着两眼,只等猫儿的身躯一着地,就大家争着来处分它。洞狗的眼和口何等敏捷,陈静夫掼这猫时,本是朝着狗身上掼的,竟没等到着地,在半空中,便一口咬住了,一条狗咬住,这些狗都是要争功献媚主人的,岂肯让一条狗独咬,于是六七条狗一齐跃过来。

    可惜猫的身躯太小,容不下这么多的狗口,距离稍远的,到迟了一步,咬不着猫,气愤得就咬那些咬猫的狗。陈静夫和一班同伴的看了,还只道这条咬狗的狗,比那些狗仁慈,怪那些狗不该咬了猫,特地出头,替猫儿抱不平的。几条狗一相打,就把猫丢在地下,陈静夫等一看哪里还认得出是一只猫呢,已是四分五裂,连头尾都分辨不出了。并没一个人看了略略动点儿恻隐之心,还各人折了一根树枝,将那四分五裂的猫尸挑起来看。

    大家都说这猫不中用,怎的便被咬到这个样子了。你一言我一语,正评判地高兴,猛听得有人咳嗽的声音,大家抬头一看,却都吓了一跳。原来是张秀才来了,张秀才因听得后山上人呼犬吠之声,无意地闲行出来看看,却看了这一出极残酷的喜剧,倒把张秀才那个从十八层地狱里转生出来的半边良心激发了。立时放下铁青的脸,诘问那几个年纪大的学生道:“这事是谁起意干的?快说出来,不然每人得打一千戒尺。”几个学生都不肯说,却都拿眼睛看着陈静夫。张秀才就问陈静夫道:“是你出主意做出来的么?好好的一只家猫,妨碍了你们什么事,和你们有什么仇?要使狗咬死它,你们这种孩子,也太不成话了,还不给我滚回去!”

    众学生都默然无言,仍带着几条咬猫的狗,跟着张秀才回到书房里。张秀才在陈家教了四年书,不曾打过陈静夫一次,就是责骂,也责骂得很委婉。这回的事,张秀才竟动了真气,跨进书房,便教陈静夫伸右手来,陈静夫不敢反抗,却也不肯伸手。张秀才拿戒尺在书案上拍了一下,连声催促快伸手来。陈静夫苦着脸说道:“右手挨了打,不好写白折,先生饶了这次吧。”张秀才更生气道:“你怕打坏了右手不能写白折,就伸左手来。”陈静夫又苦着脸说道:“男子以左手为贵,先生饶了这次吧。”几个年纪比陈静夫大的学生,都代替向张秀才求饶,张秀才只得训斥了一顿,禁止以后带狗出外。

    从这回起,附近的人和狗,虽安全了许多,而张秀才在陈家,从这回起,却不得安全了。因为陈静夫记恨张秀才要打他的戒尺,把他那作弄业师的旧毛病触发了,一心一意地想作弄张秀才的法子,毕竟被他想出一个来了。他拿铜盆盛了一大盆冷水,搁在张秀才睡房门上,将门半开半掩。夜间张秀才进房去睡,伸手把门一推,哗啦一盆冷水劈头淋了下来,铜盆还在肩上结实碰了一下,直把张秀才吓得哎哟一声,连忙倒退几步,不由得大怒,断定是陈静夫干的事,也不责骂,将身上湿衣换了,请出陈静夫的母亲来,怒冲冲地辞馆。陈静夫的母亲也气得说不出话,只得极力向张秀才赔礼,张秀才仍然不肯教下去。陈静夫的母亲逼着陈静夫磕了无数的头,后来连自己也下跪哀求,张秀才却情不过,勉强答应教完这一年。然而责打终不能免,剥去陈静夫的裤子,打了一百竹板,打得破皮流血。陈静夫的娇惯脾气,戒尺没有打成,尚且记恨要图报复,况受了这般生平不曾受过的毒打,就能死心塌地地不转念头了吗?他的心计真灵活,一时又被他想出一个作弄的法子来了。

    那时正在夏季,他家给张秀才新做了一床珠罗蚊帐,在未曾悬挂之前,他就预备了许多和糖一般的鸡屎,放在阳光里晒干,弄成极细的粉末。乘下人悬挂的时候,他暗地将那鸡屎粉末撒满在冷布帐顶上,真是人不知,鬼不晓。张秀才夜里上床去睡,初时还不觉着,及至睡了一觉醒来,身上微微地出了些汗。他是赤膊着睡,才觉得身上有些腻腻的,摸在手中,好像黏糊了什么黏液,往鼻端一嗅,竟是奇臭不堪,吓得慌忙爬起来。剔亮了油灯,照席上却没有什么似的,看身上,也看不出何等行迹来。但是嗅着仍臭得厉害,心里猜度是下人的脚不干不净,挂帐子的时候,脚底踏在席上,因此把席弄脏了。只得用水先将身上洗了,再用湿手巾揩抹席子,闹了好一会儿,方自以为干净了。只是乡下的蚊虫极多,张秀才揩抹席子的时候,撩开了帐门,自然钻进去了许多蚊子,不能不用扇子将蚊子赶出来。他这里拿扇赶蚊子,那帐顶上的鸡屎粉末,就和筛糠一般的,纷纷筛到了席子上。他一睡下去,身上因才洗了水,又劳动了,有些潮湿,一遇鸡屎粉,又觉得腻腻的起来,再用手摸着去嗅,仍是臭不可闻。暗想什么臭东西,这般揩抹不干净呢?他心里虽觉得奇怪,但还没想到是陈静夫作弄他,无可犹疑,仍得起来洗抹。如此爬起睡到,直闹到第四次,已是天光大亮了,才看出是从帐顶上筛下来的臭粉,既看了出来,便可断定是陈静夫干的玩意儿了。

    这回张秀才恨入了骨髓,即时辞馆,无论陈家如何挽留,只当没有闻见,就从这日出了陈家的门,那些乡绅听得张秀才实行辞了馆,都争着延请,张秀才概行谢绝不就。有人问他为什么理由,张秀才道:“这陈静夫是生成有作恶之才,天性又十二分凉薄,想得到的,便做得到。他已经害死了一个业师,我教他四年,其不死在他手里,算是天幸,我辞了他家,再不和他见面,他不至再转我的念头,若是仍在他家附近教书,他心里必一时一刻也放我不下,非把我害死决不甘休。我自从见他嗾使洞狗咬死了人家的猫,我责备他,他丝毫没有愧悔,我就断定他是一个绝无天良的孩子。他年纪这么小,而胆有这么大,心有这么毒,还有什么事他干不出来呢?我躲避... -->>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上一章目录下一页

请安装我们的客户端

更新超快的免费小说APP

下载APP
终身免费阅读

添加到主屏幕

请点击,然后点击“添加到主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