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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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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开玩笑的口吻回答它,有时笑着相骂,习以为常,婢女也不很介意。婢女单独住一个房间,鸟笼即挂在门内,鸟儿时常在笼窗内低声细语,和婢女就像是一对伴侣,别人也无法过问。

    又有一天,婢女正在房间里洗澡,忽然听到鸟惊叫道:“姐姐的身体真好看,如果我是男儿,见了一定会魂不守舍!”婢女大为恼火,赤裸着身子就去扑打鸟。凑巧鸟也刚刚洗完澡,因它早已被驯服而没有关上笼子,这时竟然展翅飞出,绕着房间飞来飞去。婢女手忙脚乱地去捕捉它,鸟忽然穿破窗纸,翱翔飞去。婢女慌乱中不知所措,又害怕主人责备,顿时心生一计,穿好衣服后就将鸟笼移到屋檐下,自己直接来到主人跟前哭诉说:“婢子一时疏忽,关门洗澡,忘记了在外的鸟笼,没想到被别人暗算,竟然将鸟放走了,我甘愿受罚,死无怨言,请主人责罚。”主人一向喜欢这位婢女,而且知道众婢女对她怀有嫉妒之心,并没有责怪她,反而追究起别人的过错。这位婢女可真够有心计。之后由于并没有查出什么,主人也就暂且将这事忘记了。

    十天后,婢女奉主母之命,前去探望同邑的梁孺人。梁孺人有个儿子,名绪,还未娶妻。这天他正在书房读书,忽然看见一只鸟停在书桌上,说着人话:“我替你找了一位佳人作妻子,你赶紧去看看。”梁绪吃了一惊,仔细一看,原来是一只秦吉了,于是放下书本去捉它。鸟飞得很慢,梁绪刚出院门,就见一个年方二八,长得十分妖艳的婢女,穿着青衣红裙,从外面慢慢走进来,而鸟这时已经不见了踪影。梁绪偷看了一下婢女,见她姿色出众,便借故尾随其后。只见女子直接走入内室,和梁绪的母亲聊起天来,粱绪这才知道她是某大户人家的婢女,容貌神态,娴雅动人。婢女见了梁绪这少年郎君,也不时地抬眼看着他,双方眉目含情,好不情意绵绵,只是不能说上一句话。

    过了好久,婢女辞别回家,回复过主人之后,就回到了自己的房间。见放在床边的空笼中那只飞走的秦吉了正闭着眼睛蜷曲着脚在笼上休息。婢子十分惊喜,如获至宝,准备重新将鸟关进笼子。鸟见状大声嚷嚷说:“我替姐姐来回奔波,几乎要累垮了,牵合了一段美好的姻缘,为什么你还要将我关进笼子呢?”婢子对它的话感到十分奇怪,问它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鸟一一说出,婢女一下明白,赶紧放开了手。鸟也不飞,停在床上,对婢女说:“虽然我不能像昆仑奴那样将姐姐从重重围困的墙垣中救出去,但我可以给姐姐传递心里想的事。姐姐对那位公子意下如何呢?”婢女感到害羞,默默不言。鸟发出笑声,说:“儿女情态就是这副模样。有人过来,我先走了。”说完,就展翅飞去,一会儿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婢女本来就爱慕梁绪的风采,并且为自己成为别人的摆设而感到羞耻,晚上躺在床上无法入睡,拿不定主意。

    第二天,鸟一看屋内没人,又停在那儿,婢女把它唤下来,对它说:“主人对我那么宠爱,一定不舍得把我嫁给梁生。而且梁生年轻又才华出众,就算爱慕美貌的姑娘,可哪里会愿意娶我这卑贱的婢女为妻子呢?叫你费心了,恐怕事情最后不会有什么结果,怎么办呢?”鸟听懂了她的意思,没说任何话,挥动着翅膀飞走了,到了傍晚才回来,趁着黄昏的机会来回复婢女说:“梁生的一片痴情,全在这诗上面了。”说着便吟诵起来:“不妨团扇白,只喜玉颜红。倘遂乘鸾愿,终应跨凤同。”婢女一听心中大喜,便将自己的心事告诉给鸟。天快亮的时候,又让鸟飞去。

    再说梁绪在书房,日夜思念着婢女,早晨起来一抬头就看见飞翔而来的鸟,觉得很像是以前见到过的那只秦吉了,就和它开玩笑说:“你能替我传话给心爱的人吗?如果能的话,我就为你写传,让你和为苏武传信的大雁一样流传百世。”话还没有说完,鸟就忽然垂下翅膀飞下来,停在墙上,和梁绪对话,也传达了婢女的相思情意和深深的担忧。梁绪听了之后,满心欢喜,于是问婢女认不认字,鸟回答说:“她识字的。”梁绪就立即挥墨写了数行字,来吐露自己的爱慕之心,并发了一通山盟海誓。信封好后就放在地上,鸟飞下来衔着信就飞去了。梁绪看后更加觉得惊奇。

    从此好几天都没见到鸟的踪影,自然也就没有了婢女的音讯。正在怅然思念之时,忽然又传出那家大户人家死了婢女的消息,说是已草草埋葬。梁绪不禁觉得蹊跷,心中一动,带着疑虑去查问,果然死者就是梁绪看中的那位婢女。梁绪十分伤心,几乎要失声痛哭,但是没打听到婢女死亡的原因是什么。事实是鸟衔去信后,婢女读了之后,为自己不能写信而感到很羞愧,于是把身上的佩玉解下交给鸟,请它去向梁绪回复,并央求梁绪去寻找自己的父母,给他们重金,这样就能把她从大户家中赎出来,而她和梁绪的婚事就能成了。鸟答应了,衔着佩玉凌空飞去。只是到了中途,鸟突然遇到了恶少,被他们用弹丸打中了脸颊,跌落下来,当场毙命。而没有多久,婢女也出了事。

    当初,这大户人家主人是看中了婢女的美色,所以对她特别宠爱,还打算娶她为妾,只是婢女很不情愿,背地有怨言。之后婢女放跑了鸟嫁祸于别人,虽然主人没有毒打她,但其他婢女都因此对她怀恨在心,又担心她以后继续仗着主人宠爱,对别人说三道四,挑惹祸事,于是大伙群起而攻之。她们偷听到她在房间里和鸟对话,到深夜还不停,便诬陷她和别人有私情,并传扬到主人的耳朵里。主人听了,醋劲大发,到婢女房间去搜查,结果当场搜出梁绪的书信。主人更是火冒三丈,对婢女严刑拷问。婢女因为事情太荒唐,无法描述,有口难辩,被打得遍体鳞伤,奄奄一息。主人也不等她咽气,就将她活活装进棺材,让仆人埋到野外。这就是婢女绝命的经过,连梁绪也不完全知道,只是每天呆呆地坐在那儿,神情黯然,悲伤地怀念情人,想着想着就情不自禁地靠着桌几睡着了。

    忽然梦见有位穿着鸟羽制成的衣服的女子,翩翩而来,走到跟前行礼说:“我就是秦吉了,和那位姐姐原本是同类,她因善行得以转世为人。我之后和她重逢邂逅,担心她被平庸之辈欺负,所以就想着将她先介绍给你。可惜我半途殒命,导致姐姐竟然遭到别人的诬陷,含冤死去,真叫人伤心。不过幸好还有生还的希望,也只有你能帮上忙。”梁绪在梦中听了之后大为惊喜,赶紧起身询问,女子用手一指说:“往郊外行走百步,你就能看到姐姐的坟墓了。”说着一下倒地,化作一只鹤,凌空飞去。梁绪从梦中惊醒,就叫仆人骑着马到郊外探访。又突然想起北堡村的名字,好像和梦中女子的“百步”相谐音,之后来到那里,果然找到了婢女的墓地,但又不敢贸然掘开,于是就先在村里找个落脚处住下。到了夜里,他命令仆人和他一起前去挖墓。墓葬得不是很深,很快就挖到棺材,然后静静地察看有什么动静,好像听到里面有喘息的声音,急忙打开棺材,婢女果然起死回生,梁绪欣喜若狂。附近有尼姑庵,梁绪谦谦有礼地敲开庵门,述说了事情的经过,那尼姑好于行善,慷慨答应下来。他们一起将婢女扶出墓穴,梁绪亲自背着她走,将她暂时寄养在庵中,给了尼姑一些资费,然后回到家里。

    一个多月以后,再见婢女竟然变得和以前一样艳丽动人。梁绪于是央求尼姑作媒,谎称婢女是贫穷人家的女儿,让她去说服自己的母亲。梁母前来看望婢女,虽然说只见过一面,但老太仍记得婢女。婢女于是向老夫人哭诉心中的情感。梁母一向宠爱自己的儿子,只好顺着他的心意,答应其将婢女娶进家门。因为婢女的缘故,从此梁家也不再和那家大户人家来往;大户人家也因为这一原因,和梁家不通音讯,因此外人一点儿也不知道婢女的行踪。只是对梁绪一碰到有人捕获秦吉了必定买下来将它放了的行为深感奇怪,殊不知他是在报恩。等到大户人家家境衰败,那尼姑才说出事情的真相,外人才了解到上述事情的来龙去脉。

    外史氏说:青鸟传言,本就是古今佳话,这位婢女竟能有如此福气,真是幸运啊!但以养鸟为职责,加上婢女的容貌很出众,她就好比掌管文书的红线女,又怎么会配不上成为举案齐眉的孟光呢?可是话又说来,如果不是梁生一片痴情,即使鸟再能说会道,婢女再秀丽动人,恐怕也不能有最后的好结局。又何况那女子身份低贱,梁绪竟然敢冒掘坟开棺的罪名去这样做。如果有钟情的士子,一定会把梁绪当作非同一般的人物。

    龙阳君

    陇西有一位杰出的人物,勇健有力,叫黎定国。时常登上高山峻岭,就好像在平地上行走一样轻捷。而在他还没有出名的时候,只要有人和他较量,他总是能躲就躲,不予迎战,说:“他不是我的敌手,如果将他打死了就是屈杀了一条性命,还会耽误我一生的功名。”由此可见他志向远大。后来他加入军队,又屡立奇功,因军功被提升为都问,在粤西任职,苗人听闻他的事迹也都很怕他。

    一天,黎定国奉命在海上巡视,乘上战船,升起大旗,气势无比威武雄壮。夜里在船上就寝,三鼓时分,忽然听到传话声:“龙阳君来访!”黎定国怀疑自己是在做梦,但已经不自觉地披衣起来一看究竟。侍从点上蜡烛,和白天一样明亮,只看见有个穿戴整齐的人进来拜访,衣服式样很古老,年近七八十岁。他向黎定国拱手作揖说:“我受楚王恩惠,所以才当上了诸侯王,虽然是以美色进封,但这也是一时受到盛大的礼遇。死后我被贬了官,居住在海上,如今算起来已经有两千多年了。只是近来有些无耻少年,竟然冒充我的名目,欺骗好人,我已将他们全都拘捕起来了,然后给他们事做。可没想到南海那条为非作歹的龙,看那些少年长得眉清目秀,想将他们占为己有。我担心这些人一旦被分散,又会四处捣乱,惹下不少是非,而且还会到处败坏我的名声。如果以将军的威势,前去镇抚这龙,或许这些乱子就不会有。”黎定国觉得对方说的话很荒诞,不相信又不敢得罪,便推辞说:“人力怎么可能制服龙呢?”老人回答说:“你不用担心,我已在宫中摆好酒宴,准备以大义教训这龙,只是我一向缺乏威武,怕对方不服。将军如果不去,以后一定会发生更多让人悔恨的事。我并不是要麻烦将军动武,只是你能相助,我将不胜感激!”黎定国听后爽快地同意了,带着剑和龙阳君一起出发。

    出了船舱,就看见有人牵着马在那儿等候,黎定国等骑马登岸,走了大约几里的路程,就看见了一座城墙巍峨的城,只是没有邑城那么大。入了城门向东走,有座楼宇,看上去也很华美,但因为在黑暗中所以看不太清楚。龙阳君已下了马,请黎定国一起进去。门庭旁都点着巨大的蜡烛,烛火摇曳,连画栋雕梁都可以隐约看清。居室内外,有大约百来个侍从,都是一些眉清目秀的男孩,其中有披发的孩童,也有年二十左右的小伙子,也有穿戴跟当代人差不多的,清一色都是年轻人,没有一个是年老丑陋的。两人互相谦让着来到庭中,龙阳君让黎定国坐了上位。还未坐定,就有人进来通报:“龙主来了!”龙阳君赶紧出去迎接客人,黎定国也站起身观望,只见数对珠灯,引着一位头戴礼帽、身穿盛服的人进来,那人相貌就如世人所描绘的那样丑陋无比。他登上庭阶,一见黎定国就回头问龙阳君:“这位客人来干什么?”龙阳君回答说:“黎都阃正巧前来巡视,也是我特意请到这里做客。”龙主脸上露出不高兴的面色,说:“我们之间的事,和阳间的官吏有什么关系?你可真是多此一举!”龙阳君还没来得及答话,黎定国立刻严肃地说:“天下哪一块田地不是天子的土地?天子设立官员,就是用来治理天下的。我今来巡视海上这么一小块的地方,无论公事还是私事都得过问,怎么能分什么阴间阳间而以为我是多管闲事呢?”龙主听了这番话,忙改了脸色,行过礼,又表示了歉意,和龙阳君一起请黎定国坐上首席的位子,而后分宾主坐下。

    酒过数巡,龙阳君开口说:“前些日子我接到龙主的传谕,说你想以海中的珍奇宝玩换取诸位美童,我不好说什么。但古代圣王将喜好男色列为不好的举动,并让后世永远规戒。以后的帝王君主,有的就是因好男色而受到讥刺,遗臭万年,龙主为什么也一定要这么做呢?而且相信龙主宫中什么样的美色都有,足够你自娱,还是希望你能打消原来的念头,不要再重蹈海神的耻辱,被手下的臣子所取笑,这也是我希望能看到的!”龙阳君说完,只见龙主的脸色阴沉,沉默不语。黎定国接着又说:“这些话很有道理。我听说龙阳君曾经因担心自己失宠被遗弃而感到难过,难道不希望后人能继他之后得到宠爱吗?但如今他能洗心革面,一心想完全革除原来的那股余风,这意向也很好。更何况龙主的职责,本就应该施惠于百姓,但是现在却喜爱起美童来,如果天帝知道了,怎么能不发火?就连我也私下替龙主捏一把汗。”龙主还是一言不发。黎定国突然按剑而起,郑重对龙主说:“你知道你有三大罪状吗?”龙主也昂然回答说:“不知道。”黎定国说:“你虽身在小小的水府,身为南面的王,但竟然不顾体统,要找美貌的童子寻欢作乐,这是一大罪状;龙阳君受封于楚,曾经是贵臣,而你却用威势来压制他,以多欺少,恃强凌弱,这是第二大罪状;龙阳君将天下男宠尽行收捕,是担心别人会发生淫乱,而你却无视法规,引诱别人恣情纵欲。这难道不是三大罪状吗?”说到这里,只见黎定国胡髭飘拂,怒目圆睁,剑已出鞘,厉声说:“我受朝廷的指派,奉幕府的命令,虽然只是一个微官,但却能倚仗着天子的威势,对凡是喜好男色的鬼和神,都要问罪。况且今天这番举动,将用以扶弱锄强,除淫去暴,即使我现在用这三尺剑杀了你,也并无过分。”说着就举剑向前。龙主此时十分慌张,立即向黎定国作揖谢罪,说:“将军息怒,我知错了,如果我再好男宠,甘愿认死。若是对将军的话置若罔闻,你就像砍蜡烛一样将我砍死好了!”黎定国于是将剑一扔,这才平复怒气,大笑着说:“龙主是一条汉子,我相信你一定不会有断绝不了的事。”龙阳君又请龙主订个誓约,黎定国笑着一挥手说:“你觉得订誓约有用吗?我担心订约不久,就会发生龙战。既然这样,不如不订誓约。”龙主也不愿订约。于是重新就坐喝酒,气氛很融洽。到了鸡叫黎明时分,龙主先告辞走了。龙阳君向黎定国表示谢意说:“如果不是靠将军的神勇,恐怕这事还不能解决。”于是命人献上明珠一盘,黎定国坚辞不受,出门骑马而归。

    来到船上时,天已经快亮了,侍从对黎定国外出一事都没察觉,一见面都吃了一惊。黎定国向他们询问,他们回答说:“我们听说你要点烛,等点燃了,你又重新躺下,竟然没看见你去了别的地方。”黎定国也笑而不答。天一亮,就扬帆启程,这时只见一条蛟在海面上蜿蜒游动,身边还跟随着几百条小鱼,并且作出叩头感谢的样子。黎定国知道是龙阳君,以温和的话语对它安慰了一番,不久,就不见了蛟的踪影。黎定国后来到协镇做官,时常和别人讲起这次奇异的经历。

    外史氏说:蛟字的字形从“交”,《诗经》中将轻狂的童子称作狡童,而孟子将艳丽称作姣,这些字发音虽然不同,但字形都很相近。看来龙阳君化为蛟这也是自然的事。但是没有虎豹的威严,蛟龙还是免不了以后要发生争斗。黎将军用一番理直气壮的话,化解了这场纠纷,这真是何等的豪壮啊!不过中山的狡兔化为南海的鲲鱼,这好像是讽喻的说法,不然的话,大家都变成了鱼,哪里还会有如今的献笑争妍的漏网者,从而削弱男儿的气概呢?

    苑公

    直隶有一个大宦官叫苑公,谈吐俊逸奇妙,很有文士的风度,王公大人时常因为他净身而感到十分惋惜。但苑公净身并不是简单的事。苑公生在一个豪富家庭,父亲也官至别驾。苑公生下来,家境很优裕,怎么能和为求高官厚禄而净身的贫苦百姓一起比较呢?

    苑公的父亲年满六十岁时,膝下仍无子,亲戚族人都规劝他,这才纳了一房妾室也就是苑公的娘亲。第二年就生下苑公,老来得子,他的父亲十分开心。急忙找来一位奶妈哺育。那位奶妈姓吕,年轻时就守了寡,生性淫荡,她丈夫的死因不详。守寡两年,又生下一个男孩,于是被公婆赶了出来,遣回娘家。娘家家境很清贫,苦口劝她改嫁,可她恋着情人,不听,便给人当奶妈,目的是能借此机会不受管制,不想像以前那样再受丈夫的约束。苑公的父亲顾不上打听一下,就花了十两银子雇了她,并约好三年后等儿子能吃饭了算是期满,妇人一口答应,对苑公也特别疼爱。

    当初苑公的父亲因为有了小妾,治家方面很严厉,就算是孩童也不敢进入内室。而见新来的奶妈如此年轻美貌,并且姿色妖艳,防备就更加严密。他的性子很暴躁,只要婢女妾室稍有不合意的,就棍棒相加,其他的人可想而知了。妇人一进苑公家就好像被关进了牢笼,一想到心里喜欢的情人三年不能见面,就连一线音讯都没有机会连通,可又惧怕官势,不敢自行断奶,于是由悔生恨,积恨成怒,突然生出一个念头,将所哺育的小孩弄死,这样就可以挣脱出去。可不巧苑公自从生下来就很健壮,没有生过一点儿小毛病,妇人一时也无计可施。

    一次正巧苑公的父亲出远门,苑公的嫡母和生母都得了传染病躺在床上休养,妇人便作了手脚,暗地用一根生丝,绑住小孩的外阴,逐渐收紧。小孩因疼痛而啼哭,别人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妇人将一盏甜酒放在枕头边,小孩一哭,就立刻用手指沾上酒偷偷抹在他的嘴唇上,小孩醉了酒便呼呼大睡,妇人这时就抽紧生丝的结扣。这样过了十来天,小孩母亲的病好了,而小孩的睾丸已经被弄落。妇人起初盼着他死,谁知小孩一痛就哭,哭完了又想吃,妇人想不出别的办法。又听说苑公的父亲快要回家,更是害怕不已。一天晚上趁着小孩入睡,妇人就在房间上吊自杀了。等到别人发现后,早已来不及抢救了,全家人都感到很震惊。幸好这时苑公的父亲回到家里,不清楚妇人的死因,就向知县通报,一验尸也不见什么伤痕,于是事情算是过去了。

    过了几天,妾室见小孩小便,突然大吃一惊,怀疑说道:“我生的小孩不是个男孩吗?现在怎么是女孩?”嫡室听了跑过来一看,发现小孩不男不女,介于两者之间。全家人都大惊失色,赶紧告诉苑公的父亲,这才恍然大悟妇人的死因,后悔不已。苑公的父亲重重惩治了婢女女仆,连妻子和妾室也没有幸免,可事情已经发生,到底也无可奈何,只有时常流泪哭泣。苑公长大以后,父亲不想让儿子去当太监,认为这样很耻辱,就教他读书。苑公十二岁那年,父亲去世,他还在学习作文。等到去应童子试,邑人知道真相后排挤他,最后竟然连考试的资格也没有。苑公气愤不已,就收拾好行装来到了京师,以后逐渐发迹。现在一提起那事,他还是十分悲痛。

    外史氏说:《诗经》上说“让别人来做母亲,对我一点儿不疼爱”。小孩本来就是有奶便是娘,可当奶妈的却不仅不疼爱她哺育的孩子,而且还残忍地摧残小孩的肉体,真是人神共愤。归根结底祸端都是由一个淫字引发的。淫荡必然奸诈,奸诈必然狠毒,我将这些道理告知天下做父母的人,作为警示。

    银筝

    明末改朝换代之际,天下到处兵荒马乱,硝烟四起,人民流离失所,很多在外行旅的都有家不能回。甲申年之后,在本朝圣帝当政后,天下才太平,平民百姓才得以返回故乡,好比离群哀叫的鸿雁,又重新聚集落脚,可以称得上是一件十分重大的事。有一个泾阳商人李元燮,长期受困在吴楚之间,此时也准备回家和亲人团聚。他赶着一匹跛足的驴子,在邯郸道上慢慢行走,重新目睹家乡道上的自然风光,不由得心旷神怡。傍晚时分,在某县旅舍落脚过夜。旅舍主人正好是李元燮的同乡,留他住上两夜,不忍心和他匆匆告别。早晨起来,李元燮在集市闲观,看见人来车往,络绎不绝,俨然一副盛世太平的气象,心中更是感到一阵欣喜。站了一会儿,就听到市人喧哗起来,大声嚷着:“快跑,脏鬼来了!”很多人听后纷纷争先恐后逃避开去。李元燮感到很惊奇,问主人是怎么回事,主人笑着说:“快来了,你等着瞧吧。”李元燮便站立等候。没有多久见过来了一个人,赤裸着身子,仅用一小块布遮住si处,全身上下十分肮脏,就好像在泥水中滚过一样。走近一看,只见头发蓬乱,面黑如炭,身上散发出和刚拉出的粪便一样的臭味,十步以内,没人能够忍受。来不及躲避的人,都匆忙掩着鼻子跑过去。李元燮强忍着臭味打量来者,只见对方有一双纤细的小脚,不禁大为惊骇,原来竟是一位妇人。再仔细一看,发现她虽然仪容肮脏,但两眼却像秋水一样清澈明亮,腰肢更像春风吹拂下的柳条,婀娜多姿,秀发动人,一举一动,媚姿百生。不留意观察的,都不会知道这竟然是一位美貌女子。李元燮注意多时,吃惊地说:“此人长相艳美,怎么会肮脏到现在这种地步?”于是不顾污秽,悄悄尾随在那位女子身后。女子来到别人家,就大声叫喊:“银筝来了!”别人就随手在破旧的盛器中放些食物,放在地上给她吃。女子手里拿着一只小竹篮,将食物倒入其中,然后又去别的人家乞讨,讨到大约足够一个人吃的食物后,就转身返回,不再向人乞讨,飘然离去。李元燮暗暗跟踪,只见那女子走到一座废宅,进去了就再没出来。李元燮在心里默默记住那地方,然后转身回来。见了旅舍主人,也不再说什么。

    到了夜里,李元燮又怀着好奇心到那地方窥察,听到从废宅破壁内传出吟诗的声音,声音很娇细,仔细一听,原来吟的是一首七言律诗。诗是这样说的:“黄金满地翠蛾羞,愧向风流作楚囚。吞炭不缘仇未雪,文身只为美堪忧。敢辞泥滓十分涴,略避纶竿一旦钩。幸遇安澜还净俗,阿谁刮目到沧州?”虽然诗作得并不工整,但语句听上去很清楚。接着又吟道:“故乡咫尺似天涯,遗臭流芳念不差。玉骨纵甘埋粪壤,翠眉宁忍映荒沙。石中自韫无瑕璧,树底谁怜薄命花?试向灯前欣把臂,守宫依旧色如霞。”李元燮原本就懂诗文,一听诗的音韵如此清新悦耳,更是经不住心里的狂喜大声叫喊:“刮目者来了,你身上的守宫砂能让我来检验一下吗?”女子一听,猜想一定是白天跟踪自己的那个人,于是隔着墙对李元燮说:“你还真是一位有心人,不被世俗眼光所拘束,不嫌污浊而赏识我,的确是很有眼光。但现在是夜里,你我又身处在僻静的地方,十分容易招人话柄,所以不敢和你接触,还请你谅解。”李元燮听后笑着说:“你白天竟能身上一丝不挂走在集市上不觉得惹人显眼,现在这样说这话不免太做作了吧?”女子回答说:“不能这么说。虽然我在别人跟前赤身裸体,但别人其实也没有把我当人看待,我也因此就不把自己看成是个女人。可你现在既然对我另眼相看,我还是以这副样子和你相见,这就成了人与人碰在一起而不讲究男女之别了。我即使是衣衫不整也不敢见你,更何况现在一丝不挂,这成何体统呢?”李元燮接着问她:“照你这么说,你要一直不和我相见吗?”女子回答说:“我盼望豪杰就像盼望丰收一样,又怎么忍心和你错过?前面见你对我另眼相看,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来找我,所以才吟起拙诗来表达我的心志,而你也果然剖石取玉,披沙拣金,不嫌污浊耻辱接纳我。所以我请求你在前路等候,我将会永远侍奉你,你觉得怎么样呢?”李元燮听后十分高兴,说:“这也正是我所期望的。”于是又反复叮嘱一番,然后告别离去。

    第二天早晨,李元燮起来后就去了市上,私下买了一套女装,连衣裤都准备好了。回来后就赶紧打点行装,主人极力挽留也留不住他,于是匆匆告别上路。走了大约半里路,就听到草丛中有人小声招呼:“是郎君来了吗?我猜想你一定不会失约的。”说着窸窸窣窣从草丛中走了出来。李元燮定眼一看,只见女子还是和以前一样蓬头垢面,但身上的臭味好像轻了一些。李元燮为女子有这一番真心诚意而欣喜若狂,于是从驴背上取出衣服给她穿。女子却不愿意,说:“不行,多年来身上积下污垢,现在遇见你,该还我庐山真面目了。西面僻静的地方有一条小溪,可以清洗身体,请你和我一起去。”李元燮同意了,和她携手同行,一点儿都不感到厌恶。

    女子被他的情意深深感动,便主动谈起了自己的身世。她说:“我叫银筝,是邻邑绅士家的女儿。刚成年,就因貌美出了名。正好碰上流寇发起战争,父母为我深感担忧,觉得我免不了要蒙受耻辱,就准备让我去死。我为父母没有后代而感到悲伤,就跪着对他们说:‘贼寇喜欢的是美色,儿自有毁容的办法,让贼寇无法近身,这不是比抛下父母去死要好吗?’父母也不忍心让我死,就同意了。我准备了人狗的粪便和其他污秽的东西,一听城将要被攻破,就先用炭把身体涂黑,接着抹上污泥,再涂上粪便,扶持父母出逃。兵荒马乱之时,兵刃相接,贼寇见到我以为是一个疯子,就不曾留意。从此以后,父母失去了家产,加上又身患疾病,卧床不起。我不得已亲自前往贼寇军营,去乞讨食物,来奉养父母。贼寇也一直可怜我,从没有怀有坏心,只管我叫‘疯子’,时常给我吃的东西。就这样过了半年,贼寇被退去,父亲也死了,我便带着母亲四处乞讨,因为很惧怕贼寇,所以一直装成一副疯疯癫癫的样子。今年春天,母亲又去世了,剩下我一个人,就越发不敢暴露出自己本来的面目。如果不是遇见你这样的好心人,我也不会把事情说出来。”李元燮于是称赞她说:“你真是一个像曹娥一样的大孝女。只是天气这样寒冷,你不穿衣服能受得了吗?”女子说:“说来这也是有原因的,我年少时遇见一位尼姑,传授给我一套奇异的办法,让我每天喝半升冷水,然后运气三刻钟,即使是寒冬酷暑,也不再害怕冷热。虽然每天在风雪中行走,但是身体常保持温暖。别人也因此把我当成怪人,不再小看我。我一直不穿衣服就是这个原因。”李元燮不相信,试着用手去抚摸女子的肌肤。那时正是秋末时节,果然摸到女子的身体很是温暖,不像是没穿衣服的样子,于是觉得这一切十分惊奇。

    说话间两人已经走到小溪边,女子不好意思地对李元燮说:“我将要露出丑陋的身体,实在很惭愧,你能否先避一避。”李元燮故意不肯,女子见状只得跳入溪水中。浸泡了一些时候,才开始清洗污垢。李元燮在岸上旁观,只见洗尽污垢后的女子,肤色洁白如霜,在清波中时隐时现,不由得为之心醉。女子用手捧水清洗秀发,头发虽不长,但是却乌黑亮丽;又用水清洗脸部,面容更是清秀如月,像刚出水的芙蓉,神采奕奕。这时李元燮不免为自己能够发现女子的美和得到女子而高兴不已。女子洗好之后,站在水里犹豫着不敢上岸,李元燮赶紧催促她,这才羞答答地露出半个身子,笑着说:“以前每天在市中赤身裸体地行走,都没有现在在你跟前觉得羞人!”李元燮走到水边,戏谑地牵住她的胳膊,女子这才上了岸,全身赤裸,看了更让人魂不守舍。李元燮立刻就想抱着她亲热一番,女子抵死不从,说:“偷合不合礼数,你难道不知道这个道理吗?如果你一定要逼迫我的话,那我宁愿去死,也不能做这样的事!”李元燮这才不得已放弃,给她拿来衣服。女子穿好后说:“因为遇见了你,我才重新有了人样。”李元燮便让女子骑上牲口,自己牵着走。到了晚上,在村舍宿夜,两厢定了情,女子看上去还是一个处女。

    两人一起回到家里,李元燮的妻子在战乱之后就不知去向,于是就娶女子为妻。而那女子十分擅长经商,又很聪慧多谋,帮助丈夫建立家业,家境也逐渐富裕起来。某县的人几天都不见银筝,都猜测她成仙去了,还不断称奇。啊,不知真相的他们不知银筝是沉在污水中的宝珠,而把她误以为像延津宝剑化龙一样无影无踪了!

    外史氏说:贼盗猖狂,百姓涂炭,尤其妇女遭受祸患更严重。历观明末所发生的事,让人感到十分悲惨。那女子能够有保全身体清白的智谋,以不洁为洁,也真是个奇女子啊!如果那时她厌恶不洁,最后一定会被贼盗所侮辱失去清白,那么这样的污垢还能洗得掉吗?看来只有随机应变,才能保持正道,等到洗掉污秽,依然还是原先的面目。和那些凭借华丽的衣饰保住如花似玉的身体却被污辱的女子相比,相差的又何止是十万八千里?又说:讲女子要保持节操,是指在平常的环境中,即使是尺肤寸肌也不能暴露。可身处祸乱岁月,与其遭人污辱,还不如把身体露出给人看。露身还能有话可说,如果受污辱可就难以启齿了。银筝可真是一位通达的女子,差不多是步商朝披发佯狂箕子的后尘。

    董文遇

    齐东的董文遇,为人粗俗无知,且嗜好声色,时常下妓院,借酒耍性子,甚至凌辱女子。妓院中的人因为他生在世代当官的人家,又富有资财,并且贪图他的大方赠物,所以十分怕他,敢怒不敢言。

    初冬的一天,董文遇正准备去妓院喝酒,听说有个胡地来的老妇带着两名女子在市上卖唱,女子的姿色和技艺都很不凡,齐地妓院中的女子没有一个人能比得过,人们于是趋之若鹜。董文遇非常好奇,便叫人把女子召来。等了好久还没见到人,董文遇愤怒不已,气乎乎地等着。老妇最后还是出现了,穿戴十分朴素,领着两名打扮同样素净的女子,但她们神态飞动,容貌清秀,似乎是艳丽的彩霞飘然入座。董文遇不禁为之心动,怒气也顿时消了,只是还板着面孔进行询问。老媪沉默不语,两位女子从容应答,声音像流莺的叫声那样动听悦耳。董文遇无从插嘴,满心欢喜,叫她们坐下一起喝酒。一时间有妙语娇歌,以前都没有听过,董文遇更为之倾倒,兴趣高昂地畅怀痛饮,直到喝得酩酊大醉。又借酒对妓家发火,举起手中的酒杯就砸了过去,不巧正好失手击中了其中的一位女子,顿时鲜血流满额头。老妇脸色为之一变,说:“这种土包子万万不可相处,怎么是这个模样!”于是叫两位女子快走。一出门,只见她们身轻如燕,飞身登上屋顶,听不见瓦片作响的声音,可人却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妓家和董文遇的侍从看了感到十分惊异。再一看董文遇,已酒吐得十分厉害,样子很狼狈,身子也倒在席上,也就是人们常见到的那种醉态,别人只得把他扶到床上。第二天,董文遇酒醒就回家去了。从此市上再也没看到那位老妇和两名女子,知道这件事的人都纷纷责怪董文遇。

    没过多久,董文遇和一位姓邹的朋友一起前去外城,一路气派豪华,神气活现。忽然县里差役拿着帖子前来恭迎,十分恭敬地说:“知县大人说有要紧的事情和你谈。”董文遇虽说家庭十分显贵,但到底还是想巴结做官的,连忙问知县在哪里,差役回答说:“正在某人家园亭吃宴席。”差役又对同行的邹氏说:“邹相公也不是外人,就请一起去吧。”两人听了都很高兴,跟随着差役立即飞马而去,倒像是担心赶不上宴席。到了那儿,就见是邑中一座豪华的别墅。差役先进去通报,好久才出来请他们进去。董文遇和邹氏系好马走进里面,过了两道门,也不见知县的影子,就连侍从也没有见一个。邹氏和董文遇都不禁怀疑,询问差役,差役只是低头不答。不一会儿又走到一个亭子,差役这才说:“你们就在这里等候吧,知县大人会出来的。”说着就走开了。

    两人左等右等了好长时间也不见人影,由于赶路疲惫就靠在栏杆上休息一会儿。夕阳西下,两人早已饥肠辘辘,发出声响。董文遇要离开,而邹氏劝他留住;之后邹氏要走,董文遇也劝阻他。等到差不多天色昏黑时,才听到好像从附近发出来的嘈杂的说笑声。仔细一听,又像是妇人女子娇滴滴地在说笑,两人十分惊异。正打算跑出去,忽然刚才那位差役领着两个人走过来,戴着白帽,穿着白衣,长得和园中树木差不多一样高,面目狰狞,模样就像人们所描绘的无常鬼。董文遇和邹氏一见,不禁大惊失色,跪倒在地。两人拿出长长的绢带,套在他们的脖子上,像牵狗羊一样拉着他们走。走了没几步,就到了一处十分宽敞的官署里,厅堂上几乎站满了穿红着绿的女子,见了董文遇和邹氏这副样子,都掩不住笑意。董、邹二人害怕地打量厅堂,只见四周挂着用金玉装饰的珠帘,雕梁画柱,十分华丽。两人糊里糊涂,惊慌不已。

    又过了一会儿,明月高照,四处点起纱灯,厅上有人大声呼唤:“赶快把酗酒贼给我带进来!”穿白衣的人就推着董文遇往前走。只见厅堂中间摆着高座,坐着一位白发老人,穿戴华丽,原来就是那天市上领着女子卖唱的老妇。董文遇也记不清楚,威严之下,只得听命。老妇把他的罪状一一列举说:“你只是一个没有任何功名的纨绔子弟,还妄想拈花惹草,一有什么不合心意的,就发出像狗一样的嚎叫。青楼女子本来身世就很不幸,哪还能再忍受你的欺凌?而且你借着醉态把我的掌上明珠砸伤,真是罪状滔天。既然把你抓来,那你罪责难逃!”董文遇听了老妇这番话,这才想起以前所发生的事,乖乖认罪,以前的那副神气都不见了。老妇又高声说:“这家伙如果杀了他还怕沾污了我的刀,婢女你们替我痛打他!”话还没说完,早有几位婢女,挽起彩袖,伸出纤白的嫩手,一掌一掌打在董文遇的脸上。董文遇吓得浑身发抖,退缩着想避开,但一下子闻到了衣袖中流散出来的香气,又没有感到什么疼痛,纤细的手指打在脸上,十分柔软,像是没有骨头,此时真是又害怕,又感到很舒服。一会儿两位婢女又按照老妇的意思捧上一杯酒,对董文遇说:“这是毒酒,你快点喝了自尽谢罪吧!”董文遇又是一阵惊恐,不想喝那酒。众人把他死死按住,把酒硬灌进他的口中,可他只觉得香气扑鼻,一点儿异样也没有。酒入喉之后,像是冰雪浇心,精神顿时为之一爽。董文遇这才知道老妇其实并没有恶意。正在高兴之余,又听到众位婢女拍着手说:“从此你应该不会再作高阳酒徒了吧!”

    大家正在哄然大笑,忽然有两个人在灯笼的引导下从屏风后走了出来,妆扮一新,穿着和佩饰非常华丽,美丽如画中走出的人儿。仔细一看,原来是市上卖唱的那两位女子。她们才走到桌几前,老妇就叫董文遇赶紧退下,问道:“邹君在哪儿?”穿白衣的人又推着邹氏进来,老妇细细一打量,怒气冲冲地说:“蠢仆真不懂事,怎么不分青红皂白,也将他捆绑押来!”立刻厉声叫人解去邹君的绢带,又从座位上走下来热情相迎,并且谢罪道:“老妇年迈体弱,处置不当,这才让你受了委屈,请你原谅!”说着将邹氏让到客人的席位上。两位女子也行礼相见,好像有点儿不好意思。过了一会儿,老妇叫人摆下酒宴,酒席很快就安排好了。邹氏于是借机替董文遇说情:“我们是一起来游仙境,可让他独自成为阶下囚,即使是罪有应得,我也觉得深感抱歉。还请你能宽恕他,不致被人取笑!”老妇极不情愿,两位女子又在耳边和她嘀咕了一阵,声音很轻,听不见内容。老妇这才露出笑脸,让人也给董文遇松绑,让他入座。穿白衣的人一下子都不见了。

    于是董文遇和邹氏一起坐下,老妇和两位女子以主人的身份作陪,满屋子洋溢着酒菜的香味。老妇亲自起身劝酒,只是轮到董文遇说:“实在无法忍受你酒醉后的样子,还是以茶代酒吧。”董文遇也好像不胜酒力,一闻到酒味就想呕吐。只有邹氏高高兴兴地大吃大喝,并且和两位女子相互调笑,似乎是老相识。酒过数巡,老妇开口阻止说:“夜深了,不能再耽搁好事了。”于是邹氏起身离席,和两位女子一起走进屏风后面,似乎早就约定好的。老妇和婢女也离去了,只留下董文遇在厅上,没有一人陪伴他,好不凄凉寂寞,不堪忍受。这时只听到树上猫头鹰怪声尖叫,清凉的月光照在身上,厅堂上熄了灯烛,鬼火时时在闪动。董文遇这才清醒了过来,找不到躺卧的地方,实在苦不堪言。幸好良宵不长,已是月落星稀。这时见邹氏从厅堂后面出来,喜气洋洋,拱一拱手说:“我们误登快乐仙境,让你独享寂寞,我这个贪花人实在有罪。”董文遇也不敢说什么,只是默默地和邹氏一起走出,见马还系在柳树底下。

    两人骑上马返回,途中董文遇开始向邹氏打听,为何他会受到如此热情款待。邹氏起先有些犹豫不想说,在董文遇一再追问下,这才吐露了真相。原来老妇母女来齐东卖艺已有一个月,邹氏原本喜好狎妓,就把房子腾出让老妇母女住下,又给她们资费,照顾得十分周到。老妇因此对邹氏很是感激,两位女子也同他合得来,而且很主动。老妇带领女子走了之后,几十天过去了,邹氏仍是时时思念不已。所以昨天晚上邹氏被单独留下,男欢女爱,极其缠绵。邹氏觉得老妇女子形踪十分诡异,便委婉地向两位女子打听。两位女子都没有隐瞒,自称是狐身,先前的一些举动,也是她们母亲小试道术。说完,董文遇十分惊讶,越发悔恨交加。回到家各自分手。董文遇并不打算将这事说出去,邹氏也想保密,所以没有其他人知道。

    从此之后,原本嗜酒如命的董文遇,竟然变得对酒恨之如仇,再也不贪杯。勉强喝几口时,滴酒入肚,甚至比烈火烧心还要难受,之后一定会得病躺在床上,十来天后才能转危为安,于是他再也不敢稍加尝试。并且还有一件怪事,只要他不去妓院玩乐,还能够出去见人,假如一旦涉足,眉眼间就会自行现出粉黑,怎么抹也抹不掉,别人见了都捧腹大笑。也是一定得几天之后,才能恢复原来的样子。而他的豪气一下消退了许多,从此不再沾妓院的边,变得老实本分了。有人对他的变化感到十分奇怪,免不了到处打听。经历多年之后,董文遇才对人说出事情的原委,人们一听觉得荒谬,又无不捧腹大笑。

    我听说这件事的时候,董文遇已四十了,身躯伟岸,时常讲起他少壮时的豪举。那时十多年过去了,也早已不在妓院见到他的影子了。

    外史氏说:酒是狂药,这话的确很有道理。严重的会招来杀身之祸,轻一点儿的也会因此而惹上怨恨,至于在妓院这种地方,把畅怀痛饮看作是豪举,然后喝得不省人事,也实在是大煞风景。怎么可以狂叫怒骂,而把迷人的美色当作解酒的东西,这真是连蠢牛都不如。老妇“醉态叫人无法忍受”这句话说得可真好啊!可作为《诗经》中《宾之初筵》诗描写纵酒失仪情形的解释,也可作为沉湎于风月人士的座右铭。老妇本就通晓人意,她的话也实在让人开怀。

    马元芳

    淮西有个马元芳,是太史介庵公的侄子。介庵公身患重病快死了,元芳心急去东岳庙祷告保佑。在回来的路上,正巧遇上了一位送急信的使者,只见那人面目狰狞,长得十分恐怖,迎上来对元芳说:“郎君请你先不要回去,大人下令特命我来找你,请你快点跟我一起走。”元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还以为是父亲派人过来的,就跟着那人一起走了。

    很快出了城东门,来到了一个好像是驿舍的地方,看见有一百多个官吏差役,见元芳过来,他们都恭敬地说:“公子来了!”接着那送信使者继续领路,让元芳见了一位穿紫衣的官吏,只见那人相貌不凡,对元芳说:“尊大人在里面等你很长时间了,你赶快和我一起进去吧。”元方此时更觉奇怪,想一想自己的父亲仅是一位县学生,名声和地位都还未显达,到底是谁呢?走进里面,又看见几十个随从,分两排站在阶下。有的穿着铁甲,手持兵器;有的穿着锦袍,捧着文书。看见坐在堂上高座的人,元芳又大吃一惊,果然是自己的父亲,身边还有芳龄十六的佳丽,长得是沉鱼落雁、闭月羞花,捧着符书翱剑站在两旁侍候。元芳瞬间反应过来:现实中的父亲没有这样的地位,那就是父亲已经去世了,于是放声大哭,拜倒在地。父亲见状对他说:“儿不需要悲伤。事情是这样的:天帝任命你叔叔在济南府城隍担任镇守一方的重要职位。天帝的符命已经下达,可你叔叔在楚地主持考试过程中,因为颠倒优劣欺骗上天,被文昌神所弹劾。之后一查我生平没有进过官署的门槛,而且从不谈别人的私事,所以就叫我代替你叔叔的职位,天帝很器重我。我接命后就赶紧启程,所以没来得及和你告别,因此召你来见上一面。功名本就是身外之物,可要可不要,但是你要记住:阴德不能缺损。你要努力去做,千万要记住!回去对你母亲和妻子说,让她们不用伤心,我这次出来非常开心快乐。”听父亲这么一说,元芳越发悲痛,伏地不起。父亲让人把他扶出去,又叮嘱说:“替我告诉你叔叔,一定要好好改过自新,相见的日子不会太远。”元芳又哭了起来,突然一下子又清醒过来,眼角还带着泪,一看现在已经到中午了,原来自己正躺在天齐殿前。他惊诧不已,赶紧站起身来。

    才走出祠门,就遇见家人匆忙过来通报,原来他的父亲真的过世了。元芳慌慌忙忙奔回家中。见父亲的尸体还没有冷,于是抚尸大哭。过后听他母亲和妻子说,早晨他父亲突然回光返照,并一下好起来了,还拄着拐杖在小园游玩,让童子把水担来,自己亲手去浇灌,身体根本不像得了重病。后来他又去探望弟弟,之后回到家中,突然对家人说:“快把元芳找来,天帝已经下了命令来,让我去代替阿定的职位!”阿定就是太史的小名。过了不久又说:“迎送的人已经等候多时,我不能再等了,我要赶快上任了!”说完,自己换好衣服就没有了气息。元芳也向家人讲起了他梦中的经历,全家人听后都十分惊骇。一家人又去探视介庵公,发现他出了一身大汗后,十几天不到病就痊愈了。

    外史氏说:马公的话的确是说到点子上了。他说“功名本是身外之物,但阴德不能缺损”,体会一下大概觉得话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但是读了孟子“天爵”“人爵”的话之后,才能认识到功名确实是浮而不实,的确不像阴德那样实而有据。马太史一生为人正直,的确问心无愧,但是最终却因一件事犯了错,所以失去了本该有的官职。“不能缺损”一语,也是真的有感而发的。这事发生在康熙戊子年。我后来听太史的儿子说,他的伯父名龢,字立斋,死得比太史早五年。这么看来,马公所说的“相见的日子不会太远”,太史应该没有辜负他的期望。

    又说:因生前做人正直而死后成为神灵的现象,原本就不受据年资升迁常规的限制。可是也有死后再晋升的。以前听说某府有一位通判,乘船赶去赴任。船行到江中时,看见有一条大船和自己的船同行。奇怪的是,此船白天看不见踪影,只有夜里才会出现,更奇怪的是大船上灯笼的牌额上,也题着和通判相同的官府官职。通判十分诧异,怀疑是奸人冒充的,但一举一动又都看着不像。等船晚上停靠了以后,通判穿着官服前去拜访,对方见客人来也很高兴地欢迎。再看那人年已六十左右,神态高傲严肃,见船中还有他的妻子儿女,于是也就放下怀疑之心。坐定之后,通判开口打探问道:“您是去赴任某府的副职吗?”老人回答说:“我虽然年龄很大,但是凭我的能力又有什么不能胜任的呢?”通判听后说:“那我怎么办?”老人答道:“这我就不知道了。”通判听后气愤不已,让对方把凭证赶紧拿出来,那人很爽快地掏了出来,通判一看,真的和自己的一模一样,细看一下,只不过盖的是东岳大帝的印章。通判看后十分吃惊,问是怎么回事,老人这才自我介绍说:“你是以人的身份上任,而我是以鬼的身份上任。实话给你说吧,我生前担任某邑的教官,因为一直清廉正直所以才升了这一职位,为什么我不能胜任呢?”通判虽说没有什么疑虑,但心里却恐惧不已,赶紧告辞离开。可那老人却硬要留通判喝酒,不得已,通判只得相陪并和老人一起过了一夜,畅谈愉快。第二天晚上,那人又前来回访。从此两人互相往来,成了莫逆之交。一直到上了江岸才分手,而那大船在江海中才消失得无影无踪。

    瓢下贼

    山西人王某对我说,他的邑中有一位老贼,是小偷中间十分有心计的一个。他发现某村有一妇人家境比较富裕,而她的丈夫恰好有事外出,就趁着夜色前去偷窃,企图一饱私囊。到了那里,直接越过墙,打开窗户,大胆地直接闯入屋内,两手搭在床榻前站着。这时妇人还没有睡着,借着未熄灭的灯光发现了小偷,惊恐万分,硬着头皮问道:“你要干什么?”小偷回答说:“我要弄点钱财。”妇人心想不能反抗,便说:“你看着随便拿吧,我家也仅仅能混个温饱。”小偷没有翻箱倒柜,认为妇人好欺负,就调戏说:“我要和你睡觉。”妇人十分气愤,不予理会。小偷这时抽出一把长一尺左右的短刀,刀锋雪亮,在灯光下还散着寒光,照映着整个屋子。妇人十分惊恐,浑身发抖,以为厄运难逃。而小偷这时正好饥肠辘辘,忽然对妇人说:“先给我做点吃的,你赶紧去做,我吃饱了就走。”妇人听了十分高兴,顿时有了良策,因为厨房是在别的房间。她赶紧穿衣起床,又笑着对小偷说:“肚子饿实在不能久等,我这儿藏着美酒,原准备必要时用的,那你先慢慢地喝,我去烧饭,用不了多长时间就能让你吃饱。”小偷一听说有酒,也满心欢喜,但是担心妇人耍花招,就带着酒和妇人一起来到厨房,在灶火边倒酒自饮。妇人揣摩着对方的用意,也不贸然行动,殷勤地替小偷端饭上菜。

    小偷正准备用餐时,妇人突然跑出屋子,将门用大锁锁住,同时大声呼救。左邻右舍有的人还没有入睡,听到叫声都纷纷起来,手里拿着短棍,一时聚集了十几个人。妇人打开外门领着众人一起进去,众人急忙问道:“小偷在哪儿?”妇人用手一指回答道:“就在屋里吃饭呢。为了防止他逃跑,我已经把门上了锁。”妇人以为小偷无法逃脱,就将事情的经过一五一十地说来,十分得意。众人一看屋里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他们先让两人把住门口,以防小偷夺门而跑。然后让妇人取出钥匙,把门打开,众人一拥而入。再说小偷听到妇人的叫喊,一点儿都不害怕,也不逃窜,他将食物全都藏在灶下,又将火熄灭,原来他已经找到十分安全的藏身之处。众人进屋之后,用烛火一照,只见屋里的东西堆放得整整齐齐,没有发现一点儿妇人所说小偷要用餐的迹象,只是瓮中的水面上漂着一只瓢,众人并没有怀疑到这上面去。而厨房只有一间,一眼就可以看到全部的东西,众人也不再搜查,于是都认为是妇人有意闹着玩的,面带讥笑,默默地走散了。妇人一时有口难辩,说不出原因。

    众人一离开,妇人十分惊疑,自言自语道:“我不是在做梦吧?不过炊具还是热的,做好的饭菜又到哪儿去了?”话还没说完,瓮中“哗啦”一声响,水瓮碎裂,只见一个人全身湿漉漉的,跳了出来,口中骂道:“我本没想害你,而你却反要害我,可真是连猪狗都不如!”众人离去时,屋里重新点起了灯烛,妇人借着烛光见到小偷,惊吓不已,还未等开口,匕首早已插进了她的胸膛,一头栽倒在地。小偷又仔细查看了下,愤恨地一刀割下了妇人的头,然后走进内室,将里面的东西席卷一空,又找出妇人丈夫的衣服,把身上的湿衣换下,潇洒离开。

    到了早晨,众人听说妇人已被杀死,十分震惊。再一看破瓮,才知道小偷昨天在水底下藏身。于是他们将情况报告给官府,但仍然没将小偷抓住。几年之后,小偷因别的案子遭到逮捕,在拷打时一时糊涂就供出上面的案情,这或许也是妇人幽魂不散的报应吧。

    外史氏说:这件事一波三折,当然不仅仅是因为小偷急中生智而让人惊奇。小偷闯入屋内的时候,妇人就像槛中的猴,无法脱身;等到妇人出门呼救,小偷又倒像是被关进笼中的鸟儿。最后小偷藏身瓮中水底,众人竟然都没有一丝察觉,导致妇人最后丧命于刀下,让小偷得手。区区一件小事,竟叫人如此无法预料,这不应该引起我们的警惕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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