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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一回 敲柴门雏衣诉冤枉 辩往事礼仪表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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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却说犬饲现八那日拂晓下山,出了狭岩洞,按赤岩一角武远幽魂的指教,到银山附近越过七八里路的溪谷,在崎岖山路上迤逦走了三四十里后奔向返璧,那日巳时许到了犬村角太郎礼仪厌世隐居暂且存身的草庐。从柴扉外往里面窥视,除圆木房柱、茅草屋檐和两间竹走廊与三尺高的佛龛外,深处虽看不大清楚,但不过仅可栖身而已。在新壁上留着蜗牛爬过的痕迹,院内草叶也无人打扫,可隐约听到蟋蟀的叫声。四下生长的常绿树,可能是在没这座草庐时就有的。虽已是深秋,但东篱无菊,狭小的柴门前也不见五柳。从这些也可想见这家的主人是很清贫的。主人年纪大约二十一二岁,面白唇红,秀眉高个,月牙头的发际漆黑,头发只结了个髻而没绾上去,披散在背后颇像《道成寺》剧中的白河安珍。身上只穿了件浅灰色布衣,披了件黑袈裟,好似离开京都去嵯峨野隐世的泷口时赖的模样。屋内对着拉门靠边处放了张念经的桌几,在桌子边铺了个新草垫。他就打坐在上边,颈上挂着一串菩提树的念珠,闭目合十,口里衔着个细松树枝,无疑是维摩诘的苦修。桌上不知是何经文,大约有五六卷。还有一只小铎和相马制的青磁香炉。炉中升起一缕香烟,不待风吹就自然消逝。这犹如人之生命,烟消自灭,则将是功德圆满吧?此人一定是犬村礼仪。现八忙敲柴扉开口道:“请恕某冒昧,我是远来的浪人,名叫犬饲现八信道,同犬村君有要事相谈,请开门。”报了几遍名字,里面的人既不答话,也不睁眼看这边。当下现八心想:“即使是借着遁世而与人绝交,如此呼唤也置若罔闻,想必是在修行之中,不能随心所愿。我不才无昭烈帝三顾茅庐之志,不能急于惊动卧龙。不待其做完功,是难以相见的。”这样寻思着站在门外,不觉过了很长时间,从日影上看已近中午。

    这时从对面来了个年轻女人,衣着不似卑贱之人,容颜艳丽,有如耀眼的野花,胜过一般村姑之美。古歌中所歌颂的真间美女 (1) 大概也不过如此吧?看样子身体有些笨重,而走起路来却又步履轻盈。面带愁容好似含恨,不知为何又是赧然避人,目不斜视地低着头走过来,她并不知道犬饲已站在门前。现八遥远看到心下猜想:“那个女人不像这一带的。她面貌不丑,深带愁容,好似夕花带雨,月被云遮。而且肚子有点儿大,似乎已有四五个月的身孕。她是否就是传闻的犬村离异的妻子雏衣?到这里来定有缘故。如果为躲避别人耳目来找丈夫,那么看到我一定很不好意思。与其站在这里,不如赶快退到树后,躲开点儿也是一种同情之心。”于是急忙躲到南边十几米以外繁茂的女贞树后。雏衣毫无察觉,来至柴扉前,只是潸然落泪,过了一会儿连擦几次收敛起眼泪,抬起纤细洁白的手,敲门呼唤道:“角太郎君!请把门开开。虽然你既已出口便很难挽回,但不同你见面说说,实在难消我心头之恨。你究竟让我在媒人家住到何时?与其这样每天痛苦地过活而最终死去,莫如听你句痛快话再死。以前来过几次,你就借默默修行,既不答话又不开门。真太狠心啦!今天如不说个明白,我就与世永别,即使犬村川之水干涸,我也不活着回去。快把门开开吧!”她把手都敲麻了,苦苦哀求,但里边之人还是不回答。她的丈夫依然默默修行,在消除一切私心杂念,形骸犹如一堆死灰,身不动眼不眨,只有院内草丛中的秋虫,唧唧地替他作答。雏衣实在恨得忍无可忍,提高悲痛的声音说:“你头不抬眼不睁,彼此相距不远,我把嗓子都喊哑了你不会不知道。事已至今,虽不该抱怨这些,但我们的缘分比谣曲《井筒》 (2) 中所说的缘分还深。我们是由父母定的亲,并非轻薄的爱恋。结婚以来一向是伉俪情深,胜过戏水的鸳鸯。自转年夏天,小腹有恙,医治和祈祷都无效,不料却因而遭到诬陷。这年春天我父去世,在服丧期间夫妇不能同房。继母便冤枉人说,身怀有孕定是奸夫之种。即便是医生也难以诊断。这都是凶神缠身的不幸遭遇。无论有多大风浪,我都可以披肝沥胆,向神明发誓。我的清白你是知道的。别人对我说东道西的无中生有,你也不分辨是非,就写了一纸休书递给我。然而把我交给媒人家,难道你就能一心无挂地独自过活,这是你的真心吗?不说你也该知道,你和我是表兄妹,你又是我父的养子和女婿,难道你就忘了吗?即使公公和后婆婆说了些不讲理的话,对我且当别论,也不该对既是你舅父又是恩师和养父的家被毁了也无动于衷。若是我的父母还活着,那就好办了。可是被诓到赤岩来没多久就被赶出去,原来的家也没有了,寄人篱下,就如同靠不了岸的船。我想告诉你即使我出家当尼姑,也想同你一齐死,但却没机会同你说。我来了几次你都没个明确的回答,为谁把门锁得这么紧?那时你对父亲之言毫无办法,虽不嫌弃也得把妻子撵出去。现在你也被赶出来,再也没什么可顾虑的了。在这个偏僻山村的草庐,我就像秋天的萤虫,慕你而来,想见面同你谈谈,外人有何可指责的?你竟一言不发,既不说明道理,对我也毫不安慰,这样地面壁修行,早晚必定因忧伤而死。这完全不是你原来的气质,也不像个男子汉。连你都怀疑我腹内的孩子,我还向谁去表白心中的痛苦呢?难道你还听不见吗?就可怜可怜我,把门开开吧,你太狠心啦!”她连敲带推想进去,但是门锁得很紧,以女人之力是弄不开的。割不断的情缘,诉不尽的怨恨,郁积在心中难以排遣,便倒在树篱笆上,倚在那里呜咽哭泣,然后有气无力地倒在地上不住地叹气,泪流不止。过了片刻,雏衣收敛眼泪站起身来,提提衣襟,把腰带紧紧系了系,又回头看着草庐说:“角太!今生今世再也陪伴不了你啦。这都是前世造孽所得的报应。虽然也不愿分离而杀身,但既是因果报应也就死而无憾。自古以来许多贤人因被黑心肠的人设计诬陷,死于莫须有之罪,而后来总有一天会得到昭雪,更受人崇拜。我并不想跻身于那些先贤之中,但人无忠心焉能舍命?我死后你剖开胸拿出我的心来看看,会解除你的怀疑的。那时你如不忘旧妻,就朝晚念一遍佛,若得到你为我祈祷,则胜过有道的禅师念十遍百遍,或诵写千万卷经文,可使我很快成佛。将来在你百年后,我在莲台等着你。”她悲痛得声泪俱下与丈夫诀别。天都好像为了这诀别要降秋雨,她因见疑而抛开难舍的尘世,决心走向死别之路而断然离去。角太郎虽在庵中看不到妻子的背影,她的话犹如梦野的牝鹿托梦 (3) ,所说的尽是肺腑之言。虽然角太郎彻悟到妻子、珍宝及王位,命到临终也不能相随,但是人非木石,孰能无情,方寸已乱,心耳生风,合十的双手抖动着,口衔的松枝好似被飒飒的秋风吹动得摇摇摆摆,脸上显现出断肠的神色。忽然又转念一想,依然寂静地在打坐修行。

    却说现八在女贞树后,窃听到雏衣对角太郎的幽怨,感到十分悲痛,嗟叹不止。虽早知其名,但尚未与其夫相见,所以也不便去安慰,只好从旁看着难过而毫无办法。然而他已听到和察觉到雏衣将待寻死,感到十分吃惊,怜悯之情难以自抑,便悄悄跟在背后,心想倘若她去投河,便加以制止,于是从树后出来,在后边快步跟着。这时听远处钟声已是午时。角太郎这才打坐完毕睁开眼睛,扔掉松枝,把条桌推开,突然站立起来。远见外面现八正忙着追赶雏衣,便高声喊道:“犬饲君你等等。庵主已打坐完毕。请到这里来。”现八听到召唤,回头看看,一时难以拒绝,一颗心两边扯着,踌躇片刻,还是回来了。

    这时角太郎穿上高齿木屐,把院门锁打开出来相迎。现八由他引路,且在竹廊边上卸下包袱,脱了草鞋和布袜,从茶室的小门进去。角太郎将他让至上座,献茶招待,殷勤地对他说:“适才虽知您偶来造访,但因正在坐功,无暇迎接,望乞恕罪。某是本国人氏,无名小民唤犬村角太郎礼仪。贵客的大名方才已经得知,不知远路光临敝舍有何贵干?某命运不佳,素有遁世之愿。现已脱离恩爱之羁绊,与雅俗也断绝交往,虽还未改换僧装,但心已入毗邪氏之城,欲坐维摩之室。我想贵客来此必有高论,如蒙明教解除迷惑,至感幸甚。且请畅谈。”现八听了合拢衣袖,手放在膝上道:“我是平庸之辈,生于上总,长于下总,虽曾旅居京师,从事武艺,但目不识丁,有五六个异姓兄弟都能文善武,远非吾所能及。然而因有往世的因果缘分,故未被他们所弃,彼此情谊胜过骨肉,誓共苦乐。不料突遇危难,互相离散不知去向。我一意寻找已将历时三年。因此今年离开京师,想去陆奥,来到贵国,昨在网苎茶馆,得知您的孝友和文武之才,以及生养您的两位令尊大人,都是文武双全,实深景仰。想叩门求教,不知您正在修行,频频叫门,甚感失礼。然而您不但没有降罪,反而唤我回来,实三生有幸,我于愿足矣。”相互寒暄已毕,角太郎既欢喜又惭愧地抚首道:“某曾受过庭之训,虽好和汉之学,但因不肖却毫无成就。今拟入佛门为僧,实有不得已的苦衷。生为男子,又是武士,却甘愿做僧人,实欠妥当,以此推想便可知某之薄命。虽是初次会面,但若不忙着赶路,就请畅叙衷肠。千金易得,而断金之友难遇。我们虽不能学孔圣人与华子之交,倾盖如故,白头犹新,只要志同道合,就可一见如故。如志不同道亦不合,虽多年近在比邻,共同头染秋霜,也如同初见,未知以为然否?此言好似对客不恭,但我已把您当作益友。因我昨夜忽得一梦,不知在何处有七只黑白杂毛的大狗。其中有的模糊看不清,有的离得很远。我十分喜爱,便击掌呼唤,有一只巨犬跑了过来,当我将它抱起来时,我也忽然成犬,愕然惊醒。看来颇似庄周之梦蝴蝶,但如今细想起来却并不只是梦幻。您姓犬饲,我继养父家之姓冒姓犬村。同时听您之言,尚有异姓兄弟五六人,就更似乎有因缘。就烦请您告知那几位的姓名。”现八听了感叹不已说:“这实是一大奇梦。我的盟兄弟现共有六人,其名字是:犬冢信乃戍孝、犬川庄助义任、犬山道节忠与、犬田小文吾悌顺、犬江亲兵卫仁,其他大概还有二人,尚未遇到。”角太郎听了甚感惊讶,不觉趋膝向前道:“原来皆以犬为姓,甚是奇怪。这样我已彻悟,我的梦并非一般之梦。那么这六位犬士的盟兄弟,有何因缘呢?”现八含笑说:“述其情虽不难,但尚有所顾虑,因为而今还为时尚早。据我所知,您不是得到一颗宝珠吗?那颗珠子大概自然显示出个礼字。”他这样一问,角太郎更加惊异,睁大眼睛说:“您是如何知道的?我确实有颗宝珠已秘藏多年。”接着又叹息着说:“关于那颗珠子之事,又是一大奇谈。家母名讳正香,生性伶俐,又信神佛,远胜过一般女子。在生我时,听人说若从加贺白山神的神社求颗小石子,装在孩子的护身囊内,即使出牛痘和麻疹也很轻。于是就托去北国经商的捎颗石子来。当把那人拿来的看时,不是石子而是颗珠子。”他说着珠子,用手捻颈上的念珠说:“大约有这个大小,带来的人并不知上面有个礼字。最初发现时都很惊奇,母亲特别崇信是神佛之所赐,便把它放在护身囊内。我在三岁时得了脾疳,很危险,针灸和吃药都不见效,在无法治疗时,母亲私自琢磨把那颗珠子浸在水中,让我将那水喝下。由于慈母的虔诚,宝珠显示了它的奇特灵验。喝一次便进食,喝两次长了肉,喝三次就康复了。这件事是在我懂事后养父母说给我听的。自此之后身体有恙时,便不用药,而靠那颗珠子的奇特效验,无不立即奏效。近年养父母在病中时,我虽然也时常用那颗珠子泡的灵水劝他们喝,但是也许只对我的病有效,而对父母却不灵,也可能是阳寿已尽。但即使没有那种奇效,喝了也可减轻其病痛。今年夏初我和妻子与在赤岩的同父异母的弟弟住在一起。一日吾妻雏衣忽然腹痛,百药无效,我无计可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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