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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京八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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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赠予苦难的人

    伊豆[1]南部,是个只有温泉涌出,其他什么也没有的无聊山村,大概只有三十户人家。只是因为觉得这样的地方,住宿费应该也便宜,所以才选择了这个落寞的山村。

    这是昭和十五年七月三日的事,那个时候我手头还比较宽裕。但对于以后却看不到任何希望,能不能写出小说来也不确定。如果两个月写不出小说来,我又会和以前一样,变得一文不名。就算是宽裕,也只是暂时的令人感到不安的宽裕。但对我来说,这一点点的宽裕却是这十年来的头一遭。

    我开始在东京生活是昭和五年的春天。当时我已经与名为H的女人共同生活。虽然每个月乡下的大哥都会给我们寄来足够的生活费,但愚蠢的两人,虽然互相劝诫着不要铺张浪费,到了月底还是总得拿一两样东西到当铺典当。

    最后,在第六年的时候,我和H分手了。留给我的只有棉被、桌子、台灯和一只行李箱,此外还有高额负债。两年后,在某位前辈的牵线下,我普普通通地相亲结婚了。又过了两年,我总算能喘口气了。贫乏的创作集已经出版了近十册。即使对方没有来约稿,只要我努力写完拿去给对方看,三篇里头也总能帮忙买下两篇。今后这就是我作为一个成年人的工作,毫无可爱可言。我只想写一些自己想写的东西。

    虽然是令人感到不安的宽裕,但我真的从心底感到高兴。至少还有一个月的时间,是可以不用担心钱的事情而专心写自己喜欢的东西。我觉得当时自己的境遇,仿佛不太真实。恍惚与不安交错的异样情绪搅动了我的心,反而使我无法平静下来专心工作,简直是无地自容。

    东京八景,我总想着有一天要努力地、慢慢地写完这个短篇,想寄托于当时的风景写下我在东京十年的生活。我今年三十二岁了,在日本,这个年龄意味着即将进入中年。还有,即使我尝试着寻回以往年轻时的肉体和热情也做不到了。虽然很悲伤,但这确实是无法否认的事实。先记下为好,告诉自己:“你已经失去青春了。”有一张与年龄相符的脸的三十出头的男人。东京八景,我想把它当作青春的诀别辞,写下它,不为谄媚任何人。

    “那家伙也逐渐变成庸俗之人了。”那无知的造谣中伤的话语,随着微风一起传到了我的耳朵里。我每次都在心中强烈地回答:“刚好相反,我从一开始就是个庸俗之人,只是你们没发现而已。”当我决心以文学为一生的事业时,愚蠢的人反而会轻视我,我只能微弱一笑。演员的世界永远有年轻人,文学的世界则不是。

    东京八景,我觉得现在正是我应该写这篇小说的时候。现在没有逼近截止日期的工作,手头也宽裕,有一百多元。现在不是一味地因自己恍惚与不安交错的复杂情绪,而叹息着在狭窄的房间里走来走去的时候,我必须要不断地向上攀登。

    我买了一张东京市的大地图,搭乘从东京站前往木原方向的火车。反复不断地告诉自己:这不是去游玩,是为了全力建造一生里的重大纪念碑而去的。在热海[2]换乘前往伊东方向的火车,再从伊东搭乘去下田方向的巴士,坐在巴士上摇摇晃晃三小时,沿着伊豆半岛的东海岸走了三小时之后南下,在仅有三十户人家的人迹罕至的山村下了巴士。如果是这里的话,住宿一晚上不会超过三元吧。让人忧郁到难以忍受的破旧小旅店有四家,都并排立着。我选择了F旅馆,因为我感觉它至少还是四家当中比较像样的。

    看起来心地不是很好又粗俗的女仆领我到了二楼房间,我都这么大年纪了,却仍然想哭。想起三年前我在荻窪租的房子,那个租屋在荻窪已经是最下等的了。但是,这个位于棉被间隔壁的六张榻榻米大的房间,比荻窪的租屋更加便宜,让人更加感到寂寥。

    “没有其他房间了吗?”

    “是的,都已经满了。这里很凉快哦。”

    “是吗?”

    我感觉自己被戏弄了,可能是衣服穿得太寒酸了。

    “住宿费是三元五十钱和四元两种,午饭另算,您看怎么安排?”

    “那我就选三元五十钱那种吧,午饭想吃的时候我再跟你说,我想在这里学习十天左右。”

    “那您稍等。”女仆这样说着去了楼下,过了一会儿马上又到房间里来了。“如果是长时间住宿的话,是要先收住宿费的。”

    “是吗,要交多少呢?”

    “多少都可以的。”她含糊其词道。

    “给你五十元吧。”

    “啊。”

    我把纸币摆在桌子上,心里很不是滋味。

    “都给你吧。我这里有九十元,我自己钱包里只留了烟草钱。”

    我为什么要来这样一个地方啊。

    “实在不好意思,那我这边先收下了。”

    女仆走了,我心里满是怒火。我是有很重要的工作的。我勉强让自己接受这个事实,我现在的身份就只能换来这种待遇。之后就从手提箱底拿出了自己的笔、墨水和稿纸。

    十年一遇的手头宽裕,换来了这样的结果。但是我煞有介事地告诉自己,这样的悲伤是注定要出现在我命运中的,于是忍受着这样的情绪开始了工作。

    我不是来玩的。我是来做一件要拼尽全力的工作的。那天晚上,昏暗的灯光下,我在桌子上打开了东京的大地图。

    有多久没有像这样打开地图看东京的全貌了呢?十年前,最开始在东京住下的时候,甚至连买地图这件事本身都会觉得很羞耻,我很怕会被人嘲笑是乡下来的,犹豫了好几次之后,终于下定决心要买一张,还用了一种粗俗的自嘲口吻买下的。我把它放在怀里慌乱地走回了租屋。晚上关门之后,悄悄地打开地图,看到了红色绿色黄色的美丽绘画。我屏住呼吸,看得入神。隅田川、浅草、牛込、赤坂……什么地方都有。我只要想去,什么时候,都能马上去到。我好像看到了奇迹。

    现在,就算是看着好像被蚕啃食的桑叶一般的东京市全貌,我也净想着那里住着的人们各式各样的生活姿态。这样没有特色的平原,从日本全国持续不断地有人蜂拥而至,流着汗互相推搡,争着每一寸的土地,一喜一忧,互相妒忌、反目,雌唤雄,雄乱步走。很是突然地、没有任何关联地,脑海里不知为何浮现出了《埋木》[3]里很悲伤的一句话:“恋爱是做着美梦,干着肮脏的事。”这句和东京本身没有关系的句子。

    户塚[4]————最开始我住在这里。我上面的哥哥,在这里一个人租了一间房子学习雕刻。昭和五年,我从弘前[5]的高中毕业,进入东京帝大[6]的法语科。尽管对法语一字不通,但还是很想听法语课。对于辰野隆[7]老师,模模糊糊地怀有敬畏之情。我在离哥哥家三町的地方找了一个新建的租屋,租了里面的一个房间。就算是亲兄弟,在同一屋檐下住着,也会发生一些让人不愉快的事情。虽然两个人都不会说出口,但我们在无言之中也都明了对彼此的客气,所以我们即使在同一个镇上,但却选择离了三町居住。那之后又过了三个月,这位哥哥患病去世了,当年二十七岁。哥哥死后,我还是住在户塚。我从第二个学期开始,就不怎么去学校了,毫不在意地做些世人感到最恐怖的见不得人的工作[8],也轻蔑地面对自称那份工作的任务之一的夸张姿态的文学。我在那一段时期,是一个纯粹的政治家。

    那一年秋天,女人从乡下来了。是我叫来的,她叫H。我和H是在我进入高中那年的初秋认识的,那之后一起玩了三年。她是一个天真的艺伎。我为了这个女人,在本所区东驹形[9]租了一个房间,是木匠家的二楼。在那之前我们都是没有肉体关系的。长兄为了这个女人的事情从家乡来到东京。七年前失去父亲的兄弟二人,在户塚的租屋那个有些昏暗的房间里见面了。面对弟弟急剧变化的凶恶态度,哥哥流泪了。在一定结为夫妻的条件下,我把这女人交给哥哥了。比起骄傲交出女人的弟弟,接受的大哥毫无疑问更觉痛苦。在把女人交出去的前夜,我第一次和她发生了关系。大哥把女人先带回乡下去了。女人始终都在发呆,只写来了一封信,用事物般地强硬口吻告诉我“现在顺利到家了”,那之后就什么消息都没有了。女人似乎安下心了,而我对此感到愤愤不平。我这边可是在奋力作战,让所有的亲人吃惊,让母亲也尝尽了地狱的苦楚,但是你一个人却因为无知的自信而丢弃了干劲,真的是太没出息了。而且也应该每天都给我写信,还要更加地喜欢我才好。但这个女人是不喜欢写信的,我绝望了。从早上开始到晚上,因为要协助做前面所说的工作而奔走。人们拜托的事情,我从没有拒绝过。一点点看到我在这方面能力的限度后,我便又多了一层绝望。银座里酒吧的女人喜欢我。被喜欢的时期,谁都曾拥有过,也就是不洁净的时期。我邀请这位女性一起去了镰仓[10]的海边。要破碎的时候就是我们死亡的时候。那件违背良心的工作也让我感觉到失败,不想让别人说我卑怯,于是接受了肉体上不能承受的工作。H只考虑自己的幸福。我想对她说:“只有你没有做女人的资格。正因为你不理解我的苦楚,才会遭到这样的报应,等着瞧吧。”对于我来说,和所有的至亲分开是最让我痛苦的事。我自知因为和H的事,让母亲、哥哥和姑母都大吃一惊,这是我投身入海最直接的原因。

    结果同行的女人死了,我却活了下来。关于死了的人的事情,以前也写过很多次了。这是我一生中的黑点。我被带到了拘留所,在调查之后,结论是暂缓起诉,这是昭和五年年末的事情。哥哥们都对自杀未遂的弟弟温柔了起来。

    大哥让H摆脱了艺伎的身份,把她送到我身边来的时候,是次年的二月。大哥就是这样,如同洁癖一般地遵守约定。H来到我身边的时候,一脸无忧无虑的样子。我在五反田的岛津[11]公共住宅地旁租了一所三十元的房子。H勤勤恳恳地努力做事。那个时候,我二十三岁,H二十岁。

    在五反田住着的时光,真的很愚蠢。我完全没有自己的意志,一点儿也没有重新出发的希望,只是靠讨好偶尔来拜访我的朋友过着日子。对于我丑陋的前科,不说感到羞耻了,甚至还隐约有些夸耀的成分,真的是寡廉鲜耻的低能时期。也基本没有怎么去学校。讨厌一切努力,满不在乎地盯着H过着日子。真是愚蠢,什么都没有做。又一点点地,做起了此前说的那份工作,但这一次什么热情都没有了,只有一种游民的虚无感。那是在东京的一隅第一次有了自己家的我的样子。

    那年夏天我搬家了,搬到了神田同朋町[12]。晚秋的时候,又搬去了和泉町。第二年的春天,又搬去了柏木淀桥町[13]。没有什么值得说的事情。以朱麟堂的名号,推敲俳句,过着老人一样的生活。为了协助此前说的工作,又一次进了拘留所。每次从拘留所出来,我都按照朋友的吩咐搬一次家。不感激,也无所谓心情如何。如果这样对大家都好的话,那我就那样做吧。就是这种无力到极点的心情,和H两人过着雌雄穴居的每一天。H很快活,一天会痛骂我两三次,之后就若无其事地学习英语。我做了时间表监督她学习。她记性不太好,好不容易能记住英文字母了,不知什么时候又停下来了。她也还是不擅长写信,没什么要写的想法,我会给她打好草稿。她似乎很喜欢假装大姐大的语气,就算我被警察带走,似乎也没有很慌张。甚至有时把往常的那种思想,会解读为一种侠义。在同朋町、和泉町、柏木的日子过去以后,我到了二十四岁。

    在那一年的晚春,我不得不又一次搬家了。在又一次被警察传唤之前,我逃走了。这次的问题稍微复杂一些。对家乡的大哥一通胡言乱语,拿到了两个月的生活费,拿着这些钱,我离开了柏木。把家具一点点分给朋友们帮忙保管,只拿了一点身边衣物,搬到了日本桥八丁堀[14],一家木材店二楼的一间八张榻榻米大小的房间。我变成了北海道出身、名叫落合一雄的男性。确实是心里感到很不安,把手头的钱视若珍宝。想要用“船到桥头自然直”的无能的念想,来掩饰自己的不安。对于明天一点儿精神准备都没有,什么都做不成。有时会去学校,在讲堂前的草坪上沉默着睡上一下午。有一天,从同一所高中经济学部的某位同学那里听到了不好的传言[15]。就好像喝了开水那样的感觉。只觉得不敢置信,反而还恨起那位告诉我这个消息的同学。如果问了H一切就明白了,就赶紧回到了八丁堀的木材店的二楼,但是却迟迟不知如何开口。那是一个初夏的下午,西边的太阳照进房间,非常炎热。我让H买了一瓶奥加拉啤酒[16]。当时,奥加拉啤酒是二十五钱[17]。喝完一瓶,我说再来一瓶,被H骂了。被骂之后,我的劲头也就上来了。把今天从学生那里听来的事情说给H听,尽可能地让自己保持若无其事的语气。

    “傻透了!”

    H用乡下话说道。她好像生气了,眉毛微微皱起,然后就没再说什么,只是继续在那里安静地缝补衣物,并没有受到任何的影响。我相信了H。

    那天夜里我读了很糟糕的东西,读了卢梭的《忏悔录》。卢梭也因为自己老婆以前的事情,尝到了苦头,我看到这些,心情无法忍受,然后又开始怀疑起H来。那天夜里逼H坦白了。从学生那里听到的事情,全部都是真的,而且还更过分。一路挖掘下去,甚至感觉到似乎没有尽头,我便中途放弃了。

    在这方面,我没有责怪别人的资格。镰仓事件就已经无法解释了。但是我在那天夜里非常愤怒。我发现到那天为止,我都把H当作捧在手心里的玉石一般,非常宝贝地把她当作我的骄傲,我是为了她才活着的。我一直以为我是把她以纯洁之姿拯救出来的。也像一个勇士一样,单纯听信了H的话。对朋友也把这视作自己的骄傲。H也性情刚毅,说是到我身边来之前,一直都守身如玉。说是可喜可贺也好什么也好,我没有可以形容的词汇了。真的是太蠢了。我真的不知道女人到底是一种什么生物。我一点儿也不恨H对我的欺瞒,甚至觉得坦白这一切的H很可爱,还想摸摸她的背。只是觉得很遗憾,有点儿讨厌起这一切来,我想用棍棒把自己的生活砸得粉碎。总而言之就是受不了了,我就因为之前的事情去向警察自首了。

    检察官的调查告一段落,没有死成的我再次走在东京街头。能回去的地方除了H家,哪儿都没有。我就急急忙忙去了H那里。真的是非常落寞的再会,两个人都卑屈地笑着,有气无力地握了手。我离开八丁堀,在芝区白金三光町[18]租了一个空着的别栋房间。家乡的哥哥们,一边感到十分惊讶,一边悄悄地给我寄来生活费。H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那样很有精神。我好像一点点从愚蠢中开始醒悟过来了,我写下了遗书,名为“回忆”的一百张左右的“遗书”。现在,这本《回忆》成了我的处女作。

    我想不带任何粉饰地写下我从幼时开始的罪恶,那是我二十四岁时的秋天的事情了。我眺望着青草蓬蓬的广阔废园,坐在独栋的房间里,明显地失去了笑容。我想再死一遍。你要说我装腔作势,那我也确实是装腔作势,自己还感觉得意。我把人生当作戏剧,不是,是把戏剧当作人生。现在对谁都没有用了。唯一的H,也被人染指过了。想活下去的念头,一个都没有了。我决心像一个灭亡的愚民一样去死。对于时代分给我的角色,我决心要忠诚地演出来,演好那个一定会输给别人的、痛苦卑屈的角色。

    但人生并不是戏剧,第二幕谁都不知道。也有顶着“灭亡”的角色登场,到最后都不退场的男性。虽然是想写下小小的遗书,想逐字写下幼年和少年时代的我的告白,告诉大家还有这样肮脏的孩童存在,但这封遗书反过来又让我特别在意,微弱地点亮了我的虚无。最后也没能死成。对于那一篇《回忆》,甚至还生出一点不满。反正都已经写到这个份上了,那就全部都写下来吧。把到目前为止的生活的全部,都和盘托出吧。这也好那也罢。想写下来的事情有很多。首先就写镰仓事件是不行的,总觉得有些不够。然后又再写了一篇,还是不满意。于是叹着气,又接着写了下一篇。不写句号,就这样连续写着逗号。我要被不停吸引我靠近的恶魔给吞噬掉了。我是在螳臂当车。

    昭和八年,我二十五岁了。我在这一年的三月就要从大学毕业了。但是别说毕业了,我甚至完全没怎么去参加考试。家乡的哥哥们对此一无所知。哥哥们估计想说,你做了这么多愚蠢的事情,还是给我好好地从学校毕业吧。如果我还有几分诚实的话,也许能默默期待一下。但我完全背叛了这样的期待。我一点儿都没有要毕业的打算。欺骗信赖我的人,是让我发狂的地狱。那之后的两年内,我就住在这样的地狱当中。

    “明年一定毕业,请再给我一年时间!”

    我这样对大哥泣诉着,但结果还是辜负了这份好意。那一年是这样的。第二年也是这样。在被死亡笼罩的猛烈反省、自嘲和恐怖当中,我没有去死,而是任性地推敲着自己称为遗书的一系列作品。如果能写出来就好了。可能人们还是会说,那家伙归根到底不过就是一种幼稚的、装模作样的感伤。但是我对这种感伤拼上了性命。我把写出来的作品,储藏了三四个放到大纸袋里。接着作品的数量也增加了,我在纸袋上用毛笔写着“晚年”。这是那一系列遗书的标题,以这样的形式宣告此系列封笔。

    因为据说有人要买下那间带草坪的空房子,所以我们在那年的早春,搬离了那里。没法从学校毕业,所以从老家那里寄来的生活费减少了不少,我不得不更加节俭了。在杉并区天沼[19]三丁目[20]一户认识的人家那里租了一个房间。那个人在报社工作,是一位很优秀的市民。那之后的两年间我们共同住在一起,让他费心了。我更加没有想要从学校毕业的打算了。就像一个蠢货一样,满心都被想要完成那部作品集的念头给占据了。我很怕人们又会说什么,于是就对那位熟人甚至还有H说我明年可以毕业,撒了这个只想逃避一时的谎言。一星期一次,穿着制服走出家门。在学校的图书馆,借几本书随手翻阅,然后打个盹儿,又接着写我的文章。傍晚我走出图书馆,回到天沼。H和那位熟人,对我没有一点儿怀疑,表面上完全风平浪静。只有我默默地感到焦虑,时时刻刻,都在受煎熬。想在老家不再给我寄生活费之前写完这篇,但真的是很费力气,写完之后又撕掉,我的样子无比狼狈,要被那个恶魔从骨子里吞噬干净了。

    一年过去了,我没能毕业,哥哥们暴怒非常,我和以前一样向他们哭诉:

    “明年一定毕业!”

    又是这么明显的谎言。除此之外我没有其他可以让他们给我寄钱的借口了。我没法对任何人说出实际情况,我不想把任何人变成我的共犯,我一个人当败家子就好。我相信只有这样,周围人的立场才是很明确的,才一点儿都不会被我卷入不相干的事情当中。我没法对他们说,我为了写完遗书才需要又一年时间等这样异想天开的话。我讨厌被人们认为是一个自以为是的所谓的诗意梦想家。如果哥哥们听我说了那样非现实的话,就算想给我寄生活费,也只能无奈地选择不再提供。如果一边知道实情,一边还给我寄送生活费的话,后世的人就会认为哥哥们是我的共犯。我不想那样,我归根到底就一定要是狡猾善辩的弟弟,欺骗了自己的哥哥才好。这样说起来很像“盗贼都有三分理”,但我就是那样特别认真地在考虑这件事。我还是一星期一次,穿着制服去学校,H和那位报社的熟人,也还是美好地相信着我。我真的是被逼到走投无路了,到来的每一天都是黑暗的。我不是坏人!欺骗人这件事,真的是地狱。终于,因为三丁目上班不方便,熟人在那年春天搬到了一丁目的市场里面,是在荻窪站的附近,我们也被邀请一起搬到了那里二楼的房间。我每天夜里都睡不着,喝着便宜的酒,有很多痰。虽然可能觉得是生病了,但我也顾不上了。我只想尽早把纸袋中的作品集整合起来。这是我任性妄为的自私考虑,我想把这篇当作给大家的道歉。这是我能做到的全部事情了。那一年的晚秋,我多半能写完了。在二十余篇当中选出十四篇,其他的作品和没有写完的原稿一起烧了扔掉。合起来的量都有一件行李那么多。我把它们拿到院子里,烧得干干净净。

    “喂,为什么要烧掉啊?”H在那天夜里突然问起。

    “因为不需要了。”我微笑着回答。

    “为什么要烧掉啊?”她重复着同样的话,然后哭了。

    我开始整理自己的日常衣物用品。一一返还从别人那里借来的书,把信和笔记卖到废品店。在“晚年”的袋子里悄悄放入了两封书信。一副准备好了的样子。每天晚上我都出门去喝便宜的酒。和H碰面这件事,让我感觉到可怕。那个时候,某个同学找我商量,说要不要出同人杂志[21]。我内心一半是无所谓的。我回答说,如果杂志名字是“青花”的话,那就可以做。一句玩笑,弄假成真,大家从各处过来自报姓名,我和其中两人突然变得非常亲密。我在那里燃烧了青春最后的热情,在死亡的前夜乱舞的感觉。一起喝醉、殴打低能的学生们;如同爱至亲那样爱失去贞洁的女人们;在H不知情的时候,H衣柜里的钱没了。纯文艺册子《青花》,就在那一年的十二月出版了,只出了一册伙伴们就四散了。我对于这种毫无目的的异样狂热感到震惊。之后,只有我们三个人留下了,被人们叫作“三傻”。但是这三个人后来确实是一辈子的朋友。那两个人教给我很多。

    第二年三月,又马上要到毕业的季节了。我参加了某报社的求职考试。我想让同住在一起的熟人也好H也好,都能看到我因为临近毕业而欢欣雀跃的样子。成为报社记者,然后一辈子平凡地生活,这样说着逗笑了一家人。反正总有一天是要败露的,一天也好一刻也好,我只想保持永远的和平,不希望让人们感到错愕,所以只能在那个场景下拼命撒谎。我一直都是这样的,就这样把自己逼得走投无路,只想着去死。虽然结局总是要败露,然后人们就会感到多几倍的错愕,既而出离愤怒,但我就是没法说出那现实得令人感到扫兴的话,只能一刻一刻地让自己堕入虚伪的地狱。当然我是没有进报社的打算的,也不可能通过考试,这完美的欺瞒阵地也即将灭亡。我想着,是到去死的时候了,就在三月中旬,一个人去了镰仓。那是昭和十年,我企图在镰仓的山上吊死。

    距离跳入镰仓大海引起喧嚣至今已有五年。因为我会游泳,所以在大海里死掉很难,这次就选择了确保可靠的上吊自杀。但是我再次难看地失败了。我的脖子可能比常人要粗壮一些,带着红肿溃烂的脖子,我又茫然地回了天沼的家。

    我想自己决定自己的命运,然而却失败了。摇晃蹒跚地回家,迎接我的是一个未曾见过的不可思议的世界。H在门口轻轻地抚摸着我的背脊,其他人也都说着“没事了,没事了”安慰着我,我惊讶于人们的温柔。大哥从乡下赶来,虽然狠狠地责骂了我,但我却对大哥感觉到眷念和仰慕。我内心充斥着不可思议的情感,可以说是有生以来第一次。

    完全不曾设想过的命运在那之后逐渐展开。数日之后的某一天,我突然腹痛剧烈,忍了一整晚都没睡,用暖水袋温暖腹部,神志逐渐昏沉,便叫了医生来看。我被盖着棉被直接送上救护车,载到阿佐谷的外科医院,立刻做了手术。是盲肠炎,因为送医有所延迟,再加上热水袋热敷使病情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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