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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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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幕刚刚降临,装饰着松枝的大门就全都紧紧地关上了。笔直而漫长的大道自东向西延伸着,仿佛扫过了似的,悄无人声。这条冷清的大道上,偶尔也有那么一两辆华丽的马车疾驰而过,或许是急着赶路的人,又或许是贺年时多喝了几杯、正要回家的人。舞狮子的大鼓声隐隐约约地传来,哀怨而微弱,仿佛在抱怨新年这三天过得太快,听得人愁肠寸断。

    元旦,晴。

    二号,晴。

    三号,晴。

    日记本上一连三天相同的记录,今天被打破了————从黄昏时分开始,寒风就瑟瑟地刮着,现在已经听不到“风儿不要吹,哎呀不要吹”这样温柔的歌声了。装点在大门上的竹子仿佛被激怒了一般,干枯的叶子嘶哑地怒吼着,在狂风中乱舞,忽而抱成一团,忽而四下飞散。薄云微露的天空,也仿佛被这声音惊醒,露出满天的繁星,锋利的冷光散发着逼人的寒气。整条街在暮色的笼罩下,如同冰冻了一般。

    站在这寂廖空虚之中举目四望,谁能想到这就是人世、社会、都市、街道?从混沌初开到天地分明,万物却尚未完全化生。在这片没有意识,没有秩序,没有趣味的广袤无垠的大荒原上,风儿第一次试吹,星星第一次发光。白日里那些兴致勃勃的人们,尽情地欢笑,嬉闹,狂歌,烂醉,此时却不知身在何处,孤独地做着各自的事。

    长久的寂静之后,远处传来几声邦子的声音。声音刚落,在大街的尽头处,忽然出现了一丁点儿灯火,晃动了几下,横穿过街,消失了。在这星月夜下,只有刺骨的寒风仍在呼呼作响。小路上的一家澡堂急着打烊,从墙脚边的下水道口喷出一股热气,就像一团云雾袅袅升起。令人恶心的微温的气息带着油垢的臭味向四周扩散,罩住了一辆碰巧路过的人力车。那人力车刚好从街角转过弯来,一时来不及躲避,只得飞奔着穿过这团热气。

    “哎呀,真臭!”车上的人骂道。

    车子疾驶而过,从车上丢出一个烟蒂,闪着微弱的红光,轻烟袅袅。

    “澡堂放水了?”

    “是啊,年初头儿上嘛,关门会早一些。”说完,车夫便默不作声地拉着车子向前驶去。

    车上的绅士穿着一件双层风衣,他紧紧地揪着两只袖子,将整个脸深深地埋进獭皮领子里。他膝上盖了一条十分华丽的横格花纹毛毯,灰色毛皮垫子的一端则被拖到车后。灯笼上漆着由两个“T”字组成的徽章。车子向前奔驶着,在小路的尽头向北一拐,转进一条略宽的街道,走了不多远,又一拐向西去了。这条街上有一家坐南朝北的店面,门口的灯笼上漆着“箕轮”两字。人力车由此穿过装饰着松竹的大门,向院子里驶去。

    入口处的格子门窗映现着屋子里的灯光,一个车夫上前敲着门喊道:“开门,开门啊!”

    屋里人声嘈杂,但无人回应。于是两个车夫一齐连连敲打着门窗喊着,总算听到了急匆匆出来的脚步声。

    开门的是一个四十来岁的女人,身材娇小,皮肤白皙。她头上梳了一个圆形的发髻,身穿一件茶色小花的绸面和服,外面罩了一件绣着花纹的黑色短褂,看样子是这一家的主妇。她急忙拉开格子门,那位绅士悠然地正准备跨进门槛,一看满地都是鞋子和木屐,踌躇着不

    知往哪儿插足。主妇连忙走下过道,亲自为这位尊敬的客人殷勤地开出一条路来。等他进了门,她又特地拿起这位绅士脱下的木屐,将其单独放在隔扇里。

    箕轮的住宅内是一间十叠的客厅和一间八叠的房间,两间屋子被打通后连成了一片。宽敞的客厅里立着十座黄铜烛台,半斤重的蜡烛高高地燃烧着,仿佛海滩上的渔火。两间屋子的天花板上,各吊着一盏汽油灯,光彩耀眼,将整个屋子照得如白昼般明亮。三十多个年轻男女围成两个圈,兴致勃勃地玩着纸牌游戏。蜡烛的火焰和炭火的热气混杂着人群蒸发出来的热气,使屋内的空气混浊不堪。加上纸烟的烟雾和灯火的油烟,整个屋子烟雾缭绕。人群吵吵嚷嚷地聚在一起,特别惹人注目的,是那些靠打扮修饰的女人。她们现出各种洋相————有的脸上的白粉已掉落,有的头发散乱,有的甚至衣衫不整。男人们呢,有的衬衫腰线处已被撕破,背心都露在外面,他们自己却全然不知;有的脱了短褂,解了腰带,高高地耸起屁股,双手拿满了纸牌。尽管空气闷热混浊,烟雾弥漫,令人难以呼吸,可是大家似乎完全不在乎,一个个都像疯子一般,高兴地争吵着,嘻笑着,打闹着,甚至笑得连腰干都直不起来。在一阵阵的哄笑声中,他们三三两两地扭打成一团,推来攘去,闹得天翻地覆。这般情景,简直就是打翻了修罗道场,斯文扫地,哪里还有什么“三纲五常”可谈!

    在海上遇到大风浪时,只要在航路上浇些油,波浪便会不可思议地平静下来,从而使船在九死一生中逃过灾难。在这乱哄哄的屋子里,有一位女王,也仿佛具有这般威力————不论多么凶猛的汉子,在她面前都会自然软下心来,最终不得不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女人们虽然嫉妒她,却也不得不表现出敬畏。她在靠近正中央的人群围绕的柱子旁占了个座位,饶有兴致地睁大眼睛,看着面前这一片骚乱。她顶着一个沉甸甸的夜会结,上头系了一条淡紫色的丝带,身穿一件带红点的灰色绉绸短褂,显得那么安静文雅。从妆饰到相貌,她都如此惹眼娇媚,凡是初次见她的人,内心都不免有些怀疑:莫不是妓女假装出来的吧?因此,一局纸牌还未分出胜负,“阿宫”这个名字却早已无人不知了。今天来的女人不算少,有些长得丑的,看上去像滑稽戏的女角儿,连身上的衣服都像是从老妈子那借来的。不过也有几个漂亮的,可以说是二十挑一,甚至五十挑一的美人,穿得比阿宫华贵好几倍。在这里,阿宫的穿着打扮顶多算个中等。那位贵族院议员家的千金,虽说长得奇丑无比,但穿的却是绫罗绸缎。她那高耸的肩上披着一套三件式的宴会礼服,上面还绣了家纹;紫色锦缎的大腰带上,是用金线绣成的凸起的百合花。可惜无论衣着再怎么光鲜华丽,也改变不了叫人恶心皱眉的长相和打扮。与这些千娇百媚、光彩夺目的女人相比,阿宫的装饰不过是一颗晓星的微光而已。可是她那白皙的肤色,比任何颜色都美;她那端丽的秀颜,比任何纺织品都要整齐。正如人的丑陋并不是衣饰可以掩盖的一样,她的美丽也不是任何着装可以遮得住的。

    在壁龛和隔扇之间的角落里,一位男子正围着用来暖手的小火盆剥橘子。他神思恍惚地遥望着阿宫的侧脸,禁不住自言自语道:“美!太美了!虽说‘人靠衣装马靠鞍’,但真正的美哪里用得着衣装呢?倘若天生就是个美人坯子,穿什么都美,哪怕什么都不穿也很美。”

    “要是裸体就好了。”说这句话来支持他的,是一个美术学校的学生。

    坐马车而来的那位绅士稍稍休息之后,在主妇的陪同下来到客厅,紧随其后伺奉的,是之前一直未露面的男主人箕轮亮辅。客厅里一片混乱,大家正为了最后的胜利全力奋斗,因此这位新客人并没引起注意,只有在角落里交谈的两个人,瞟了一眼这位绅士的风采。

    这三个人站在门口的姿态,被客厅里的灯光照得分外鲜明。那位皮肤白皙的瘦弱主妇,抽搐的嘴唇有些㖞斜;她的丈夫从额际开始,整个头顶都光秃秃的,在灯光的照射下闪闪发亮。和一般女人相比,主妇偏矮小,而主人却肥头大耳,不像妻子那般心事重重的样子。他那开朗乐观的神色就像弥勒佛,很有福相。

    绅士看起来应该有二十六七岁,个子高挑,肥瘦适中,面若白玉,两颊微红,宽额大嘴,腮骨略突,脸庞宽广而稍显方正。他那波浪般微微带卷的头发从左鬓角分开,薄薄地涂了一层发油,梳得油光可鉴。他嘴唇上留了一溜不太浓的胡须,笔直的鼻梁上架着一副金边眼镜。他穿着一件带小花的黑绸短褂,内着绣有家纹的绸袍,织锦腰带有六寸宽,外面垂着一条黄金的表链。他大模大样地抬起头,扫了屋子一眼,容光焕发的脸上显出一副无所不能的神情。在座这么多人,却没有谁能长得像他这般皮肤皙白,身材匀称,也没有谁能打扮得比他更华丽。

    “怎么回事,哪来的家伙?”在角落里交谈的两个人中的一个,带着厌恶的神情低声嘀咕道。

    “真是个讨厌的家伙!”那个学生“呸”了一声,故意转过脸来,连正眼也不瞧他一下。

    “阿俊,快过来!”主妇向人群中招着手,叫唤着她的女儿。

    阿俊看到父母陪同着一位绅士进来,慌忙起身迎过来。她长得虽算不上标致,但像她的父亲,不乏魅力。她梳了一个高岛田发髻,穿着一件肉色的绉纱短褂,肩上还留了一条小小的褶子。她红着脸来到绅士面前,双膝跪下,毕恭毕敬地叩头行礼,而那位绅士却只是微微弯了一下腰。

    “您请!”

    阿俊等着为那位绅士当向导,但他却只是无所谓地点了点头。

    主妇那㖞斜的嘴唇奇怪地动起来:“这个……哎呀,他可是给了我们很多年货和礼金呢!”

    阿俊又一个劲儿地叩头道谢,绅士只是含笑着用眼神还了个礼。

    “请,快请,请到里边来吧!”

    主人在一边热情邀请,主妇催着阿俊。阿俊替绅士带路,陪着他来到客厅的柱子前的大火盆旁边,主妇就在这里侍候着。在角落里交谈的那两人,看到绅士受到如此恭敬的接待,感到非常惊讶。从他进门到就座,他们始终盯着他的一举一动。虽然人们只能看到他左面的侧影,但当他穿过人群往里走去时,无名指上那个不同凡响的东西,在灯光的照射下,闪烁着耀眼的光芒,使人眼花眩晕,几乎无法正视。他那得意扬扬的神情仿佛在说:“瞧见了吧,天上最耀眼的明星可是在我手上!”————他手指上戴着一只黄金戒指,上面嵌着一颗罕见的大钻石。

    阿俊重新回到牌局,碰了碰身边那位姑娘的膝盖,在她耳边悄悄地说了几句话。那姑娘赶忙抬起头来,往绅士的方向望了一眼————使她吃惊的并非那位绅士,而是那个光芒四射的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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