胸”,他好像看到了自己。他自知是一个“偏激的人”,曾征服过世界,但眼下却被荣誉反噬。他“能倾覆、统治和重建一个帝国”,“却管束不住自己最卑微的情感”,最终:
当幸运之神遗弃了你,她的宠孩,
厄运像巨石般压在你背上,而你勇气并不稍衰。(3:39)
显然,拜伦在分析拿破仑成败原因的时候,他在写自己,也在总结浪漫派共有的窘境:“不愿在自己狭隘的躯壳里居停,/却总喜欢作非分的幻想和憧憬。”
拜伦自己的倒影在“狂放的卢梭,那作茧自缚的哲人”一段里愈加清晰。尽管拜伦花了不少工夫在日记里解释自己与卢梭有多么不同,这里他刻画的特征全然就是他自己的:
就从这地方开始他那不幸的生涯;
他用魔力美化了那种痛苦的热情,
从悲苦中涌迸出无敌的辩才,
他为之说教的是世人的悲哀。
他能把疯狂的性格描述得美丽异常,
把不规的行为和思想涂上绚烂色彩,
他所用的语言就好像炫眼的日光,
人的眼睛立刻留下同情的泪,一读他的文章。
他的爱是一种最热烈不过的爱:
仿佛被雷电击中起火的一株树;
那无形的火焰把他烧成了炭块;
他认为非如此不能算真正的恋慕。
但他为之倾倒的并非世间的美妇,
也不是逝者:他们萦绕我们的梦魂;
却是理想的美人,实际是世间所无;
他的著作中满布这种理想的幻影。
他写的似乎失之狂暴,却燃着火焰般的热情。(3:77,78)
打动拜伦的卢梭绝不仅仅是《忏悔录》和《新哀绿绮思》中的那个卢梭。在《游记》中,是卢梭道出了“古代神秘的毕西亚山洞的神谕,/让全世界燃起了熊熊的火焰,/直到所有的王国全都化为灰烬。/他这么做,还不是为了法兰西的新生?”拜伦借此表达了一个他知道非常不受英国托利党待见的观点:法国大革命之所以过了火、杀了人是因为法国人民被镇压得太久:
他们不是鹰隼,在光明的天空长大;
如果他们在有些时候,把对象误捕,
那么,这又何足为奇,难道还值得惊呼?(3:83)
随着拿破仑的复辟,地牢回来了,皇位也回来了,但拜伦却乐观洋溢,与同时代失望的理想主义者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他对革命价值的见解直到维多利亚时期才得以流行:
但这情况不能长久,不能被容忍!
人类自觉到自己的力量,并表现了它。(3:83)
湖畔一游之后,拜伦致敬了另外两个砸破神像的大家————伏尔泰和吉本,二人也曾住在湖畔:
他们有巨人的头脑,所抱的雄心,
与泰坦们相似,要在大胆的怀疑之上,
堆起思想的大山,足以唤起隆隆雷声,
足以召来天上的火焰,且与之争抗,
上天对人和人的学说除了微笑就只能这样。(3:105)
该段结尾处的视角转换属于反讽手法,这种手法后来成为了拜伦在《唐璜》中使用的主要修辞手法。拜伦视传统观念为敌人,像泰坦那样公然挑战众神。但他突然明白,众神不仅对人类的朝拜视而不见,对人类的愤怒也视而不见。我们知道,反讽虽在讽刺文学中可以起到挖苦和幽默的效果,但却不适合如此较为严肃的诗歌。拜伦要做那个砸破神像的抗争者,但乍眼看去,用反讽为抗争者摇旗呐喊好像不能达到预期的效果。然而,从另一个侧面看,这种笔法也是拜伦的特色:他的立场游移,明白每个观点都有几分道理;他举棋不定,从不相信正确的观点只有一个。但拜伦始终相信,坚持游移不定的立场才是抗击愚行、迷信、暴行的办法。他相信,只有与这种立场作对的人才会求神,才会视其为天庭的敌人。
伴随着华丽的景致描写和呼唤自然的豪言壮语(“壮阔而险恶的气象无穷”),我们又一次看到了“形孤影单”的他。一离开多佛港,他的心胸就豁然开朗,“身下汹涌的海潮像识主的骏马”。整个第三章都洋溢着重获自由的兴奋,拜伦终于离开了那个“逼仄的小岛”,离开了那个他一度强迫自己适应的虚伪的社会。在那个社会,他需要费力给真实的自我戴上一副面具。“他以冷漠自卫,又去跟人们周旋,/如此颇为安全,他自己这样思忖。”他曾在人群中试图“寻找益于思索的事情”,“可是不久他就醒悟,知道他自己/最不适合与人们为伍”。
他特立独行,怎肯把心的主权
割让给心灵所反对的那些庸人;(3:12)
为了找寻知己,浪漫的他只得去荒野、高山、“沙漠、森林、洞窟以及海上的白浪”。
莱茵河畔的景色让寂寞的他浮想联翩:这里已不见诸侯相互厮杀,只留下城堡残垣断壁,拜伦感叹“兴衰隆替,繁花已尽”,美只属于幽丽的河川和爬满藤蔓的滩涂。德勒根菲尔斯峰引出了一首致姐姐的颂歌,柔美伤感的情调胜过了相思之苦。
莱蒙湖、阿尔卑斯山和同行的雪莱升华了他对自然的认识,这种认识的高度他以前从未触及,以后也再未触及。孤独的他吸吮着“阳光写在湖面上的造化的诗篇”。孤寂感“复活那虽已埋没/而我仍和很久前一样怀抱着的观念;/很久以前了,那是我还未被关进庸众的羊圈”。他借助这种孤寂感不仅要逃脱“喧嚣的城市”,更要脱开那“拖累我们的臭皮囊”。受雪莱的感染,高远的信念一度令他兴奋不已:
我已经和周遭的大自然连在一起,
我好像已经不再是原来的自我;
在喧嚣的城市里,我总觉得厌腻,
高山却始终会使我感到兴奋快活;
大自然的一切都不会令人厌恶,
只怨难以摆脱这讨厌的臭皮囊,
它把我列进了那芸芸众生的队伍,
虽然我的灵魂却能够悠然飞翔,
自由地融入天空、山峰、星辰和起伏的海洋。(3:72)
拜伦亲眼见识过人性的缺陷,体会过肉身的孱弱,此情此景对他而言极度震撼。我们似乎也能像雪莱那样,仅凭想象就可以生出一对翅膀,一跃而起,展翅翱翔,跳脱这禁锢精神的肉体枷锁。
总会有一天,我的心灵能彻底摆脱
这丑陋肉体中它所憎恶的成分,
脱离了这种充满肉欲的生活,
而只保留鸟雀似的轻灵的机能;
总会有一天,灵魂和渣滓截然分清,
难道我还不行,到了那样的境地?
还是格格不入,不能和自然交融?(3:74)
之后是一段带有多神主义的设问。雪莱推荐他读华兹华斯的诗作,这两句明显受到了感染:
山峰、湖波以及蓝天难道不属于我
和我的灵魂,如同我是它们的一部分?
我对它们的眷爱,在我深深的心窝,
是否真诚纯洁?(3:75)
他珍视这种感情,决不会“抛弃这些感情,学那些庸碌之人,/换上一副麻木而世俗的冰冷心肠。/庸人的眼只注视泥坑,他们的思想怎敢发光”。然而,尽管拜伦非常想要跳脱这副臭皮囊,但他过于固执,虽然多才但与现实世界有太多瓜葛,不够完美,因此他的境界无法升华得太高。崇高的信仰他坚持不了太久,况且他明白,信仰再崇高也都是一厢情愿。事后,当被麦德文问到时,拜伦甚至有些不好意思:“雪莱在瑞士给我灌了不少华兹华斯的大道理,我都快要吐了。”
写景的诗段虽然是他通过直接观察而创作的,但再现得却不忠实,倒像是狂想曲式的改编,只有平静的莱蒙湖能让他暂停狂想,让他对自然的景色仔细端详一番。拜伦在以下几段诗行展现了全诗少有的克制:
当船儿靠岸时,一阵阵浓郁的芳馨,
从稚嫩的花丛传来;我们只听见
收起的橹桨上轻轻滴下水珠的声音,
或者是蚱蜢又唱起一曲晚安歌,打破了寂静;(3:86)
风暴中的莱蒙湖、克拉伦斯村笼罩在卢梭的《新哀绿绮思》的气氛下,在他的笔下甜美净爽,丝毫不叫人苦闷伤感。但临到结尾他又将普罗米修斯式的抗争者请了回来,盛气凌人,这才是贯穿整章的母题:
我没有爱过这人世,人世也不爱我;
他的臭恶气息,我从来也不赞美;
没有强露欢颜去奉承,不随声附和。(3:113)
紧接着,他转而呼唤他的女儿:
我多爱你,虽然你生于痛苦的时辰,
又是在患难之中生长。你的爸爸
遭遇的也是这些,你的也不见得轻;(3:118)
到了第四章,拜伦一面炫耀着自己流血的心,一面炫耀着意大利;从威尼斯一路到罗马,他从“灵魂的城”中,从“荒凉的大理石堆”中追溯历史,精彩地阐释出“兴衰隆替,繁花已尽”的主题。自传的部分他竟能婉婉道来,不像第三章那样,一写到“忘不了的情,说不出的话”时就手忙脚乱。唯一不变的是那种寂寞荒凉的笔调。换言之,他终于耐得住愧疚之苦了。虽然不了情还叫他隐隐作痛,但已不再痛得像丧亲那样撕心裂肺。病虽未除根,但烧已退。在威尼斯的几个月让他过得非常满意。 [10] 每天的日子新奇得像歌剧里的场景,但他却也找到了归属感,放松下来,享受生活。1816年11月27日,他写信给道格拉斯·金奈尔德(Douglas Kinnaird):“我有书看,有豪宅住,不错的国度,语言我也喜欢,游乐的地方多,生活便利,是一个我能接受的环境。还有漂亮的女人不讨人厌……” [11]
在第三章里,卢梭爱得热情奔放。相比之下,拜伦在威尼斯却爱得不温不火,这对他而言是一种新的体验。给姐姐写信时,他这样描述刚结识的情人玛利亚娜·赛嘉蒂(Marianna Segati):“她不缠我,这是个奇迹!我相信我们在一起最幸福。阿尔卑斯山南麓,一对男女苟且度日……这段情感冒险来得正是时候……在这里,我过得安逸,为人和善,前两年那些揪心事已不在我心头困扰。” [12] 但很明显,安逸的拜伦没怎么创作,只是偶尔写几首像《我们不再流浪》之类的趣味诗。这首诗附在一封趣味盎然、欢快俏皮的信后。霍布豪斯一直催他去罗马,但他却信步在狂欢节时的威尼斯街道。直到四月中旬,他才毅然结束他和玛利亚娜如胶似漆的生活,继续他的旅行。夏天,他住进了班塔河 [13] 畔、米拉小镇上的一栋别墅,这时才开始动笔。第四章不像第一章和第三章那样用自己痛苦的处境开篇。一开篇虽然仍带有浓厚的主观色彩,但却不失为一种对威尼斯的美丽与衰败的个人见解。写完后他寄给霍布豪斯提意见,他用随附的一封信作为本章的序言。他说,这一章“是我所有作品中篇幅最长、包含的思想最多和内容最广泛的一部……(这诗)不失为对值得尊敬的东西表以敬意的一种象征,为光荣伟大的东西而感动的一种象征,它的创作曾是我快乐的源泉……”此外,他还特意声明这一章中的人物刻画忠实可靠,绝无虚构:“在这里,关于那旅人,说得比以前任何一章都少,而说到的一点儿,如果说跟那用自己的口吻说话的作者有多大区别的话,那区别也是极细微的。”
他想象威尼斯是“最绿的岛屿”,激动地敬仰她过去的辉煌。那时的“威尼斯,就在那儿庄严地坐镇着一百个海岛”。而如今的她已风光不再:
她像一个海上的大神母,刚出洋面,
那隐隐约约的模样儿仪态万方。(4:2)
圣马可大教堂入口上方的四匹铜马被戴上了挽具,现在的威尼斯被奥匈帝国套上了缰绳,“她的自由只一千三百年光景,/她像海草,渐渐沉入出生的海底”。但当他站在叹息桥上“举目看去,许多建筑物从河上涌现,/仿佛魔术师把魔棍一指”,他变成了当年建功立业的人物。威尼斯有一种特殊的美他尤为钟爱:
从童年起,我就爱上她了;她的形象,
仿佛我心头的一座仙境似的城,
像水柱似的涌现、升起在海面上,
她是欢乐的家园,财富集散的中心;
她就像印记似的在我心头留存,
靠了奥特维、拉德克利夫、席勒、莎翁的笔;(4:18)
拜伦第四章的插笔虽多,但却不像前几章那样过多遮蔽主题。第一处插笔他在第三章略微触及,即想象的玄虚本质:
心灵上的人物不是用骨肉做成;
他们不朽,而且在我们心中闪烁,
比真的人物更灿烂的光辉,使我们亲近
比现实的生活更加可爱的生活;
我们的生涯本来受着万千种束缚,
这些形象却使黯淡生活变得灿烂,
他们的光辉驱走并代替了邪恶。(4:5)
紧接着,他又重拾自我放逐这回事,那时信里全是这一话题:“我自学了几种外语————因此,虽在外乡/但已不是外人。”但是,他如果再也不返乡,他还是希望乡亲们能用乡音怀念他。他到达了一种见怪不怪的境界,第四章开篇就发表打算要戒掉世俗享乐的决心:
人是能够忍受的;那痛苦的生活,
也能够把空虚而荒芜的心灵
当作生根的土壤;(4:21)
但时不时就浮现出一个“旧疾复发、隐隐作痛”的意象,例如“蝎子的叮咬”。对此,最好的解药是“在废墟中沉思”。他赞颂了意大利是“世界的花园,是艺术和大自然/所能产生的一切集大成之地”,之后就开启了朝觐。第一站是宁静的亚桂小村,山谷里“安卧着的是洛拉的爱人”。 [14] 虽然拜伦不怎么喜欢彼特拉克 [15] (他写信给西斯蒙第 [16] :“彼特拉克的诗里随处可见面纱的意象,我已经厌烦了下垂的面纱了”),但约里安山 [17] 的美景却让他陷入了沉思。
到了费拉拉城,暴君阿方索二世曾在这里将诗人塔索关进牢笼,这牢笼在拜伦看来即是压迫的象征。拜伦认为塔索的诗歌当代人也无法比肩。佛罗伦萨城勾起了的“细述地狱和颂赞勇士”的诗人形象,例如但丁和南欧的司各特阿利奥斯多。拜伦不怎么会欣赏雕塑和美术,但美第奇的维纳斯像的确让他想起了孕生她的希腊神话。
从第七八段,拜伦进入了罗马城。之前的游记多少有些走马观花,但到了罗马,他的溢美之词大过了前几段他对威尼斯的颂赞。罗马的残垣断壁点燃了他原本忧郁的想象,放出炽热的光芒:
啊,罗马,罗马,灵魂的城!我的国土!
那些灭亡了的帝国的孤苦的母亲,
心灵的孤儿们必然会向往您处,
而且要按捺住他们心中小小的苦闷;
算得什么呢,我们的苦痛和不幸?
你们看这儿的杉柏,听枭鸟悲啼,
在坍塌的宫廷和庙堂的步阶上缓行,
你们呵,你们的痛苦是短暂而轻微!
我们脚下是一个世界,它像我们的躯壳,孱弱无力。
许多古国的尼俄柏!失去了冠冕,
站在这儿无言地伤悼,她伶仃孤苦;
一个空的骨灰瓮捧在她瘦削的两手间,
神圣的骨灰早已飞散,里面空洞无物;(4:78,79)
罗马的废墟让他感叹时世变迁,唯一不变的是“思想的灵魂”:
呜呼,杜利的口才,维吉尔的诗篇,
李维绘影绘色的史册!但这些东西,
却会使她复活;其他一切都要朽烂;(4:82)
拜伦伤感地领略了罗马曾经的辉煌历史,最终又回归“兴衰隆替,繁花已尽”的主题。
但我们再看不到,罗马,你在自由地时期,
两眼闪射出囧囧光采的模样了,呜呼,大地!(4:82)
从哺育了罗马帝国建国领袖的“母狼”,到帝国的历代皇帝,拜伦讲述了一遍罗马帝国史,这让他领悟到一切荣华皆消灭,王侯将相尽做土。很明显,拜伦在影射当时的大英帝国。
面对跌宕起伏的历史画卷,他的内心平静如水。他向往一种理想的境界:在浪漫派的心里,苦思一生,你无法达到这个状态;享受生活,事业有成,你同样也无法到达这一境界。传说,女神厄革里亚爱上了凡人。眼中的艾及丽厄革里亚之泉让拜伦思绪万千。他渴求另一种生活状态,感到无比的孤单,便道出了以下这段慷慨激昂、痛彻心扉的词句:
爱情呵!你从来未曾在地上居住过————
虽不可见,我们仍信奉你这神道;
为信仰你而作的牺牲,是破碎的心窝,
但我们的肉眼过去既从没看到,
将来也永远看不见你的真貌;
心创造了你,就像它设想天上诸神,
光凭着它自己的愿望来臆料……
心灵为自己所幻想的美而得病,
热狂地创造虚假的形象:在哪里,
雕塑家的心灵抓住的这些神的外形?
在他自己脑中。大自然岂有这么美丽?
我们敢于在少年时代梦想、虚拟,
而成年后追求的那些美和德在何处?(4:121,122)
之后,他又开始哀叹浪漫派的灵魂已无药可救,“我们的生命是伪自然的,它列不进/融洽的大自然,这是不幸的命数”。这是一句撒旦主义的话,拜伦丝毫没有隐瞒,更没有做作;说出这样的话,是因为他坚信这“是一种洗刷不清的罪恶的污痕”,人性的缺陷,“是一棵无限的毒树,摧残一切的树,/它的根就是大地,它的枝叶犹如/把瘟疫象露水般降到人身的天空”。
这个萧瑟的世界中仍有一个人可以退守的堡垒,那就是人的心灵,它不可战胜,从不屈服。目前这一阶段,心灵不大可能像雪莱所谓的那样一跃进入纯粹精神的世界,但只要它坚守住自己的堡垒,谁也无法进犯。
但让我们大胆思索吧;如果放弃
思维的权利,就是可耻地抛掉理性;
思维是我们最后的、唯一的避难地,
而这处所,至少还属于我的心灵。
虽然从我们出生时起,这神圣的机能
就受到束缚和折磨,被监禁、局限,
只好在黑暗中发育,唯恐真理太光明、
太辉煌地照亮一张白纸似的心田;(4:127)
沿着这种想法,他设想“可里西”是时间老人的复仇,想到自己受的冤屈,言语透露着些许邪气:
但是在我的身内确乎有着一种素质,
能战胜磨难和时光,我死而它犹存活。
这是他们所不知道的非人世的东西,
像一张无声的琴留在记忆中的音乐。(4:137)
这段插笔的情绪很像前几章,经常被人引用。之后他又返回圆形剧场,刻画一系列半虚半实的人物:一位奄奄一息的角斗士,为了让罗马人作乐而被屠戮;万神殿;哈德良的莫尔(或称陵墓,即今罗马的圣天使堡);梵蒂冈的圣彼得大教堂;最后是拉奥孔和贝尔维德尔的阿波罗。整个朝觐在亚尔班湖到达了终点。大海唤起了记忆中的一幕一幕,拜伦回想起前几章那段时光,自己虽然孤独,但较如今快乐。如果无法一跃进入纯粹精神的世界,至少他可以“和宇宙打成一片”,让心灵不受世俗的牵绊。
啊,我愿一片沙漠成为我的家园,
我要把全人类忘记得干干净净……
在不见道路的森林中别有情趣,
在寂寞的海岸自有一番销魂的欢欣。(4:177,178)
第四章在如此欢欣的气氛中结束了,但首尾的几段仍有一丝忧伤————离别的忧伤:
我的工作完成了,我的吟唱已停,
我的主题消失,只剩下回声盘旋。(4:185)
那时,拜伦已预感到《游记》的主题“只剩下回声盘旋”了。第四章没写完,他就已经分心去写热热闹闹的戏仿讽刺诗《别波》了。
但是,《游记》“盘旋的回声”、忧郁的音乐会在读者的心头萦绕。《游记》的词句单个读来略显俗气,但这份俗气最终会被积少成多的感染力湮没。我们有理由相信,拜伦在某种程度上道出了所有人的心声。从当时的语境看,它将一颗躁动不安的心置于晴朗的天空之下无遮无掩,就这一点,任何其他浪漫派的自传性文学都无法比拟。到了三、四章,斯宾塞式的诗体已不再做作,拜伦成功将它化为一件只属于自己的乐器,细腻地奏出每一个浪漫派的苦恼的音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