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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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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部分

    托克维尔写于1850年7月。

    第一章

    [《回忆录》的由来和性质————1848年革命之前时期的概况————这次革命的前兆 【1】 ]

    我暂时离开公务的舞台,并且由于健康状况时好时坏而不能进行任何连续不断的研究工作,便在孤独之中略微回顾一下自己的事情,或者说以自己为中心回忆一下自己曾经参加或目睹的同时代的事件。我认为,能够最好地利用我的休闲时间的办法是:回溯这些事件,描绘我亲眼看到的涉足这些事件的人物;如有可能,则把我们时代的扑朔迷离的 【2】 局面呈现的混乱容貌,记述和刻画于我的《回忆录》中。

    我下定这个决心时,还附带下定另一个也同样要坚守的决心,即要使这部《回忆录》成为我的精神消遣,而不成为文学作品。它只是为我一个人写的。这部作品将是一面自我消遣地从中观看我的同时代人和我自己的镜子,而不是准备公之于众的画像 【3】 。我的最好的朋友们也不知我在写《回忆录》,因为我要保持既不想炫耀自己又不想取悦于他们的写作自由 【4】 。我要如实地披露 【5】 是哪些隐秘的 【6】 动机促使我们、即我的朋友和我以及他人如此的,并理解和叙说这些动机。简而言之,我要把《回忆录》写得真实,所以必须完全保密 【7】 。

    我的设想是:既不追溯1848年革命以前的事情,又不谈(及)我在1849年10月30 【8】 日辞去外长以后的事情。但在这一期间,我要叙述的事件却具有某些重要意义,或者说从我的立场可以很好地观察它们。

    尽管不久以前我还生活在七月王朝最后几年的议员中间,然而要让我清清楚楚地叙述这么近的时期发生的但已记忆模糊的事件,还是相当吃力的 【9】 。在回忆的时候,我的思绪一直盘旋在由一些小事情、无关紧要的思想、细微的激情、个人的看法、互相矛盾的设想构成的迷宫之中,而当时的社会活动家的生命就是在这样的迷宫中耗竭的。我现在只能把精力用于回顾这一时期的一般情况。为此,我经常是怀着带有恐怖成分的好奇心去观察它,并要清晰地辨认可以说明它的特点的特殊情况。

    我国从1789年到1830年的历史,无论是从长期来看,还是从整体来看,我都觉得它就像是旧制度,它的传统、它的回忆、它的希望、贵族阶级的代表与中产阶级所领导的新法兰西之间在41年中展开的激烈斗争的画卷 【10】 。我认为,1830年好像结束了我们的诸种革命(不,应该说是我们的革命)的初始阶段,因为我们的革命虽然有不同的机遇和激情,但始终只是一种革命,我们的父辈目睹了它的兴起,但根据它的一切表现,我们是看不到它的完成的。旧制度留下的一切已被永远破坏。1830年,中产阶级取得决定性的胜利,而且胜利得十分全面,使一切政治权力、一切豁免好处、一切特权、政府的一切管理权,统统落在这个资产阶级 【11】 的狭小的圈子里,在那里堆积如山。在权利方面,比它高的阶级全被排除在外,比它低的阶级事实上也被排除。资产阶级不仅是社会的惟一主管,而且可以说是社会的大农场主。他们占据了所有的官职,使官职数大大增加,而且几乎全靠国库生活并把国库视为自己的产业。

    1830年的七月事变刚一完成,各种政治激情便得到极大的缓和,出现各种事件普遍化小、社会财富迅速增加之类的现象。中产阶级的固有精神成为政府的全体精神,不仅支配了内政,还支配了外交。这种精神是积极的,进取的,但往往是不诚实的,从整体来说是坚定的,有时在虚荣心和利己心的驱使下有点鲁莽,气质内向,处事中庸,表现平凡,但在追求物质财富时除外。这种精神与人民和贵族的精神混在一起,可以做出非凡的事情,但它只能创造出无德和没有伟业的政府。妄想领导一切的中产阶级,像以前担当过领导和将要担当领导的贵族一样,要成为统治阶级,沉湎于他们所夺取的权力当中,而且马上便受利己心的驱使,对政府进行私人企业式的管理;他们当中的每个人,都把国事按照私事处理,在一些小的福利方面又把人民群众忘得一干二净 【12】 。

    只看到明显的犯罪而对小的罪恶一般不留意的后代人,对于当时的政府到底采取了什么办法使自己变成一切业务均按分红的原则办理,而让股东可以收回投资的工业公司的情况,恐怕一无所知。这些罪恶来源于统治阶级的天性、它的绝对权力、当时政府的无能和腐败本身 【13】 。路易·菲力浦国王对于这些罪恶的增强做出重大贡献。他成了引发死亡灾难的意外之事。 【14】

    尽管这位君主出身于欧洲的最高贵的 【15】 家族,灵魂深处有着这一家族遗传下来的傲慢,且自己确信他人没有这种东西,但他也有社会下层所特有的大部分品质和缺点。他有正常的风俗,并希望周围的人也是如此。他行为规矩,习尚简朴,节制自己的嗜好。当然,他爱护法律,反对胡作非为,态度和蔼,而不强求人家服从;他既不多情善感,又不暴戾乖张,而有人情味;他没有火暴的激情,没有可以导致毁灭的弱点,没有一眼就可以看到的缺德行为,而有王者应有的勇气。他过分客气,但不择对象和有失尊严,这种客气与其说是符合君主的身份,不如说是符合商人的身份。他绝不爱好艺术和文学,但热爱产业。他的记忆力超群,特别能牢记事情的微小细节。他的谈话冗长啰唆,漫无边际,古怪而陈腐,夹杂着轶事逸闻,不乏鸡毛蒜皮的小事情,尖刻而有分寸,完全没有细致而高尚的描述,但有在知识的享乐中可以见到的一切情趣。他的智力卓越,但因他的精神的高度和广度不够而受到限制和拘束。这样的智力聪慧、灵活、柔韧而坚强,只注重有用的事情,为了真实而轻视其他一切,他的知识深受怀疑主义的影响,因而对德行十分怀疑,他不仅无视真实和诚实所常表现的美,而且对真实和诚实一向拥有的功效不予理解。他对人有深刻的了解,但只是通过人的缺陷理解的。他对宗教问题,像18世纪的人那样持怀疑态度,对政治问题,也像19世纪的人那样持怀疑态度。他本人没有信念,对他人的信念也不相信。既然他实际上是为就王位而生的,所以自然爱权力,爱他的那些并不忠诚的 【16】 宫内人。他的野心因慎重而受到限制,但绝没有收敛,而且总是针对着现世。

    多数的君主也具有他这样的面孔,但路易·菲力浦所特有的东西表现他的缺陷与时代的缺陷之间有近似性,或者应当说有一种亲缘关系或近亲繁殖关系。这就使他的同时代人特别是掌权的阶级觉得,一个魅力十足的君主特别危险和最容易腐败堕落。他成为贵族的首领之后,可能对这个阶级发生良好影响。而成为资产阶级的头目之后,他就把这个阶级推上一个越往下滑越陡的斜坡。贵族阶级与资产阶级的结合,使两者的缺陷家族化而融合起来。这种结合关系,最初是使一方得势,另一方失权,而最后是使两者交恶而俱败。

    尽管我没有参加他的顾问班子,但我同他接触的机会还是相当多的。我同他的最后一次见面,是在二月灾难前不久。当时我是法兰西学院的总裁,有一件与学院有关的事情要与国王交谈。当所谈的问题谈完后我即将退出的时候,国王坐回自己的座位,让我坐在另一张椅子上,对我亲切地说道:“托克维尔先生,既然来到这里,就多谈一会儿吧!我想请您谈一谈美国。”我非常清楚他想让我谈些美国的一些什么东西。实际上他先开口,对美国的事情谈得十分细致,用的时间也很长,以致我无法插嘴,甚至连一句话也不想说了,因为他的话真把我迷住了。他说得头头是道,就像亲眼所见;他提到40年前在美国会见的著名人物时,就像昨天才同他们离别似的。他提到这些人的名字和别名,说出他们当时的年龄,把他们的经历、家史和后代描述得十分准确,而且细致得并不令人感到厌烦。没有歇一口气,话题就由美国转到欧洲,用难以置信的没有顾虑的语言向我全面叙述法国的外交和内政,可我并不完全相信他的话。他对我说,俄国皇帝太坏,称他为尼古拉先生,而不称他为皇帝。随后谈到英国首相帕麦斯顿勋爵,说他是无赖,最后用很长时间谈到刚刚与西班牙王室实现的联姻,以及英国方面对此事的阻挠。 【17】 他说:“西班牙女王对我抱有很大期望,提出一些苛求。”他接着说:“但不管怎么样,这些抱怨未能阻止我驾着我的马车前进 。”尽管这句成语出自旧制度时代,但我认为,路易十四在承认西班牙王位继承之后是否说过这句话是值得怀疑的,而且我觉得,他把路易十四的话用错了,因为同西班牙王室的联姻,对颠覆他的马车起了巨大作用。

    谈了45分钟,国王站起来,感谢我们的谈话(我一句话也没有说)给他带来愉快,并以在愉快的谈话之后一般都会感到非常高兴的样子把我送走。这是我跟他最后一次谈话。

    这位君主确是在最危急的时刻就国家的重大问题作了即席谈话。在这种环境中,他的谈话甚至内容丰富,但缺乏幸福感和文采。通常,这样的谈话是谈话者摇头晃脑滔滔不绝地大谈人所共知的事情,尽最大的努力去表达他的巨大胸怀。他往往语无伦次,因为他有时生拉硬拽,牵强附会,也可以说,他喜欢长长的句子,而不能事先决定句子的长短,也不知到何处终止,最后不顾事情的正常发展而强行停止,这既破坏了句子的意思,又不知整个句子之所云。一般说来,在庄重的场合,他的文体使人想起18世纪末的感伤的晦涩语言,随随便便地、非常不正确地大量重复被19世纪的一位厨师(学究)修改了的卢梭的感伤的用词。这使我想起某一天发生的事情。这一天,下议院议员集合在杜伊勒里宫听国王讲话,我站在队伍的最前面,什么都看得一清二楚,我差点笑出来,闹出笑话,因为我的法兰西学院同事和参议院同僚雷米萨,在国王讲话时凑近我的耳边,以庄重而忧伤的语调,对我说了下述的引人深思的妙语,使我忍俊不禁:“在这时刻,善良的公民一定大为感动,但院士却无动于衷。” 【18】

    在这样构成的和这样运作的政界,所最缺少的东西,特别是在七月王朝的末期,就是政治生活本身。在宪法规定的合法范围内,既不能产生政治生活,又不能维持政治生活。旧的贵族已被打败,无权参与政治生活,而人民也被排除在外。因为一切政治活动都由一个阶级的成员把持,按照他们的利益和观点 【19】 处理,所以不能出现由几个大政党参战的战场。在被基佐先生称为“pays legal” 【20】 的观点的影响下出现的立场和利益的奇妙的同质性,便在议会的讨论中压制所有的真实激情而把所有的独创性和所有的现实性剥夺。我同一些非常伟大的人物共处十来年,他们焦急不已,但总也兴奋不起来;他们用尽自己的洞察力去寻找严重分歧 【21】 的所在,但总是找不到。

    另一方面,[路易·菲力浦国王]在敌人的错误,特别是他们的失策的帮助下在工作中所占有的优势,使他在不使成功 【22】 离开自己太远的同时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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