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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 中國人生哲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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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講

    諸位先生,我最近眼睛看不見,不能看報,亦不能看書,已經兩年了。所以今天同諸位講話,並不能事先翻書好好作一番準備,所以這只能算是閒談,請諸位原諒。

    我的題目叫「中國人生哲學」。這個題目,是院方指定要我講的。我認為中國並無所謂哲學,哲學是西洋人的一種學問,我們翻譯過來稱之為哲學。中國並無像西方般的哲學,只能說中國人有中國人的思想。思想的方法道路,一切同西洋人所謂哲學思想並不同。所以不能說中國有哲學。倘使說中國有哲學,只是比較偏於人生方面的。倘用中國人自己的話來講,應說我是來講中國古人所講的一些做人道理。但不如依照院方指定用「人生哲學」四字比較通俗,亦不會引起人反對。

    一

    我們講到人生,照理世界人類生在同一天地之間,應該是差不多的。不過每一件事,從這一面看,和從那一面看,總是有不同。所以人生可以說是大同而小異的。同一人生,儘可有許多的不同。譬如說,照今天來講,中國人是中國人的一套,印度人是印度人的一套,阿拉伯人是阿拉伯人的一套,歐洲人是歐洲人的一套,非洲人是非洲人的一套。為甚麼呢?因為天時氣候不同,地理山川不同,物產動植礦都有不同。而我們人的行為習慣,在這不同的大環境之下,亦有不同。從有人類到今天,究竟是一百萬年呢,還是兩百萬年呢,還是更多呢?現在還沒有一個定論。我們有歷史記載已經幾千年了,這長時間的經歷不同、傳統不同,成為我們人生與文化的不同。或許不同的比同的更重要。中國人就是中國人,印度人就是印度人,歐洲人更是歐洲人。

    今天我們講學問。我認為有一套學問,現在大家知道了,而還沒有詳細去研究。這套學問即叫做「文化學」。「文化」這兩個字,西洋人開始創造使用,不過是近代兩百年內外的事。英國人最先叫做Civilization,德國人繼之,改稱為Culture。中國人把Civilization翻成文明,把Culture翻成文化。這「文化」與「文明」兩詞,在中國已有兩千多年的來源了。易經上說:「觀乎人文,以化成天下。」又說:「天下文明。」這是我們這兩詞的來源。

    現在我們再講,甚麼叫做文化?這個問題現在還有很多的意見、很多的講法。我姑照易經上這兩句的原意來講,人文是說人生的各種花樣,這便是我上面所講人生的「小異」。但我們該把這許多小異來化成「大同」,這就要像是天下一家了。所以中國人在國之上,定要加一「天下」一詞。倘使國與國之間,不能趨向大同,這又那裹來有天下呢?

    從前中國人印度人彼此交通不多,和中亞西亞以至歐洲交通更少了。現在的世界,交通到處方便,應該成為一家了。那麼我們中國人,不能像從前關着門的不懂歐洲人。歐洲人亦不應該像從前關着門的不懂中國人。因此今天以後,我們要講世界和平,第一個條件,要你瞭解我,我瞭解你。先要有一種所謂「人類文化」的知識。

    文化二字講得淺,就是人生的花樣。我們從裏面講,宗教、科學、哲學、文學、藝術、政治、法律、經濟,一切的一切,都是人生的花樣,都從各自的文化展演出來。這樣講比較困難。文化表顯在外面的,就是我們的「人生」。人生當然是一個總全體。中國人是這樣的一套人生,印度人歐洲人又是那樣的一套人生。我這四次講演,就是要講中國人的人生。而我特別先要講的,是講一百年來的中國現代人生。

    二

    我今年八十六歲,我出生是甲午年的下一年乙未,就是臺灣割給日本人的一年。我小孩子的時候,絕不會想到我的老年會在臺灣過。我們現在普遍有句話,報上說,嘴裏講,求變求新。我們都要變,要向新的路上變。但中國這一百年來,實在已變得太大了。今天的中國,絕不是我小孩子時候的中國了。今天的中國人,亦絕不是我小孩子時候的中國人了。已經變得很大,亦可以說變得很新了。我們還要求變求新,我們究竟要變到甚麼一個階段?甚麼一個形態?怎麼樣的新?這是當前我們每一個中國人的人生問題。

    我們在一百年前,康有為梁啟超就講變法維新。這只是在政治上求變求新,並不是整個的中國人生一切方面要變要新。當時有一句話,「中學為體,西學為用」。我們要變,我們要有學問,要有知識。而當時的講法,我們應該以中國人的學問為體,西洋人的學問為用。怎麼叫「體」呢?如耳目為體,視聽為用。耳目不可變,所視所聽則可變。又如身為體,衣服為用。中國的學問是個本體,西洋的學問是可拿來幫作一用的。這兩句話我們都說是張之洞講的,實際上梁任公亦曾講過,不過我現在不能翻書了,我不能告訴諸位梁任公講這兩句話在甚麼書上。我記得有這件事,現在暫不細講。

    到了我小孩的時候,中國實在已經變得很大了。講我小孩時一個故事吧。我從私塾跑進國民小學,那時候小學裏最看重的是體操唱歌。因為國文歷史還是一套舊的,體操唱歌都是新的。我們的唱歌先生是個日本留學生,這位先生了不得,能做詩、能塡詞、能畫畫、能寫字,當然還能寫文章,而到日本去留學。回來教我們唱歌。因為我們中國開始要變要新,而那時是一個滿淸政府,有一個滿洲皇帝。所以我們只求照日本人,或者照德國人,同樣有皇帝的國家來變。因此我們派出去的留學生,到日本的最多,到德國的次之。不過我們的心裏面討厭日本人,因為甲午年就吃了日本人的虧了。特別喜歡德國人。但唱歌是一門新課程,當時只有這一位先生能教,所以我們亦特別看重他。

    另一位先生教我們體操的,這位先生到過上海讀書,他教的體操一課是從上海學來的。他有舊學問,又抱有新思想。有一天,他問我說,我聽說你能讀三國演義,是嗎?我答是的。他說,這書不要讀,它開頭就說天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一治一亂,這些話就都錯了。這是我們中國歷史走錯了路,纔有這樣的情形。現在的英國人法國人,他們合了不再分,治了不再亂,那會像中國人所說的天運循環呢。諸位聽呀!這個話,是在淸朝光緒時,一個鄕村教體操的老師所說。這在我的腦子裏,可以說是第一次接受到新思想。我到今天記得淸淸楚楚。後來我知道他是個革命黨。他還說,你知道不知道,我們的皇帝不是中國人,是滿洲人呀!這個不講了。

    到辛亥革命,創造了中華民國。下面不久就又來「新文化運動」。新文化運動提倡一口號,所謂「全盤西化」。我們一切要西化,可是當時所謂的西化,新文化運動,僅只在雜誌報章上宣傳,而並且都講的是些思想問題。孔子老子,這樣不對,那樣不對。重要的是批評我們的舊中國、舊思想,要變出新的來,有兩項,一稱賽先生,指科學;一稱德先生,指民主。後來我到北京大學去教書,與提倡新文化運動的主要人物胡適之等人為同事。其實當時提倡所謂新文化運動的人並不多。各學校的教師和學生們,乃至於北平全社會,還是一個舊中國、舊社會。只不過有一套新的潮流、新的運動,在那裏活動。

    對日抗戰時,我到了雲南四川各地。大陸赤化,我逃到香港、到臺灣。詳細不講。可是在今天,臺灣的一切,和抗戰時的大陸全不相同,和五四運動時的大陸更不同了。今天我們沒有人在這裏批評舊中國、舊思想。中國舊書今天不讀了,難得有幾個人讀,這是同從前的小學生、中學生、大學生,以及一般的知識分子,大不相同了。今天我講一句話,我們人還是一中國人,而我們想的、講的、寫的,已是完全外國化西化了,不再是以前中國的一套了。你說的是一句中國話,但實際上,論其內容,則是一句外國話。你想的亦是外國人的想法。諸位或許認為我的話講得過分了,讓我馒慢舉例。

    三

    中國人究竟要怎麼樣的變?要怎麼樣的新呢?其實很簡單,我們就是要專門學西方。日本人亦是學西方。我們開始要學德國日本,以後要學英國法國,今天我們要學的是美國。我舉一個極簡單的例,從前我們在大陸,當時說全中國有四萬萬人,大學並不多,每一年由國家考試派出去留學的很少很少,自費留學這是更難了。現在臺灣一年有多少人到國外去留學,只此一點,就可以明白了。我們的變,已經變得很大了。

    我們現在要變向西化,這誰也不能否認。我先發出一問題,我們究竟學得到或學不到,化得成或化不成西方人?這是問題。諸位說,我們要求變、我們要求新,其實就是要學西方人,而我們不知道西方人是不變的。我舉個例來說,譬如希臘人到今天還是希臘人,而希臘在馬其頓到羅馬帝國時早已亡了,但是今天希臘還是個希臘。羅馬人統一了意大利半島,再征服地中海沿岸,而建立羅馬帝國。帝國亡了,今天意大利這個國家只有一百多年的歷史,但是意大利人還是意大利人,仍然不變。這個猶可說,諸位拿地圖看看,西班牙、葡萄牙有多大,西班牙是個西班牙,葡萄牙是個葡萄牙,亦到今不變。荷蘭、比利時,英國、法國,都如此。英法只隔一個海峽,飛機往來很快,然而英國是英國,法國是法國。其他各國他們亦都不變。譬如英倫三島,英格蘭、蘇格蘭、愛爾蘭都在一塊兒,同是一英國,然而今天英格蘭是英格蘭,蘇格蘭是蘇格蘭、愛爾蘭是愛爾蘭,仍不變。所以我說西方人是喜歡分的。

    西方人同西方人中間分,那麼西方人同其他的人當然更分了。英國人統治印度多少年,但今天印度人仍是印度人,沒有變成英國人。英國人統治馬來亞人多少年,但馬來亞人仍然是馬來亞人。英國人統治香港一百年,但今天香港人仍是中國人,沒有變成英國人。英國人只要統治你,並不要你改變成一英國人。西方人重法律,但英國人統治香港用兩個法律,一個是英國法,一個是中國法大淸律例。中國社會男女、婚姻、家庭、財產種種關係,打官司入訟了,英國人便以大淸律例來裁判,這算英國人的開明了。然而換句話來講,便是英國人不希望中國人亦變成英國人。對印度人馬來人及其他殖民地的被統治人,都一樣。

    美國人本來是英國人。然而諸位要知道,大英帝國的殖民地遍於全世界,他只能統治不是英國人,不是白種人。自己英國人他反而不能統治。如像美國人,它要獨立,就得讓它獨立。美國一獨立,加拿大、澳洲雖屬大英帝國,實際亦獨立了。似乎可說,英國文化是崇尙獨立的。他可以統治印度人、中國人、非洲人,凡是英國人跑到外邊,就不受英國統治。所以我說,西洋文化「貴分不貴合」。

    美國講民主政治,今天有兩個大問題。一個是猶太人,在資本主義社會中抓到財權。一個是黑人,在民主政治下,有他們神聖的一票。美國立國到今天兩百年,猶太人還是猶太人,黑人還是黑人,都沒有能化成為美國人。再隔五十年,再隔一百年,猶太人財權日漲,黑人人口日繁,試問美國又會變出甚麼新樣子來?

    今天我們中國人最崇拜美國,並且謙虛好學,一意要學他們。但是中國人還是中國人。舊金山中國城完全是中國樣,中國人、中國社會,美國人不来管。只要法律上受統治,中國人儘是中國人好了。紐約有黑人區,有華人區,黑人還是黑人,中國人還是中國人。中國人到了美國,傳子傳孫兩百年了,還是個中國人。日本人到美國去,亦還是個日本人。夏威夷是中國人、日本人的社會。可見美國人並不講究和合與同化。

    中國人是最主張「和合」與「同化」的。我小孩時就聽人說,中國人很富一種同化的力量,這是不錯的。在中國的人,都變成了中國人。我是個江蘇人,從來是荆蠻之邦,本不是中國。當時的中國人只在黃河流域,廣東福建當時稱北粤,但是現在都是中國人了。五胡亂華時,中國國內有匈奴人、鮮卑人等,但到後便盡變為中國人了。蒙古人、滿洲人跑進中國,亦就變成了中國人。譬如我舉個例,到臺灣來的大畫家溥心畲先生,他是淸淸楚楚滿洲的皇族,但亦是道道地地的一個中國人。諸位讀紅樓夢,作者曹雪芹,他也是滿洲人。但諸位讀他的書,他還不是一中國人了。我有一極熟的朋友梁漱溟,他上代是蒙古人。中國人喜歡和合,所以就能同化。西方人喜歡分,所以就永遠分。猶太人全世界跑,世界各國都有猶太人。蘇維埃有猶太人,德國有猶太人,其他國家都有猶太人。猶太人在唐代亦早來到中國,但中國沒有猶太人,他化了。我有一次在課堂講到這話,有一女學生她是浙江人,她告訴我說,她的祖上恐怕是猶太人,但她現在道道地地是一個中國人。在這一點上講,西方人喜歡講「分」,中國人喜歡講「合」,這是兩方人生一大不同。

    我們的國歌說,「以建民國,以進大同」。這是中國人的想法。認為我們依照西方創建了一個民主國家,便可進到西方的大同世界去。但不知西洋人不要大同。你去讀西洋史,看現代的西洋各國,可見他們實在沒有一大同的理想。第一次第二次世界大戰,這是西洋文化的破裂。現在不是英國、法國,是美國、蘇維埃了。蘇維埃崛起在一旁,西歐各國應該統一起來,變成一個國家還可以對付。但直到今天,他們只有商業的同盟,每一件事情要許多國家開會。

    蘇維埃軍隊跑進阿富汗,美國人出來反對,主張不參加在莫斯科開的奥林匹克運動會。西歐各國到今天還沒有一致的意見。有的要參加,有的不參加。即使不參加,心裏還是喜歡要參加。說運動和政治是應該分的。這眞算是西洋頭腦,件件事都要分。有關全世界國際形勢的大問題,不該來轉移私人參加運動競賽的興趣,這叫「個人主義」,亦就是民主政治的基本。

    我們今天說民主共和,實在是我們東方人意見。我們今天要西方化,學美國人,那麼只有「美麗島事件」,謀求臺灣獨立,這纔像個樣。從前英國人跑到美洲,說是政府的賦稅太重,不合理,可以要求改輕,英國還是一英國,不必另要成立一美國。倘使這樣,到今天這兩百年來,英國人在這世界上不得了啦,美國、加拿大、澳洲,全世界各地的英國人,仍在英國同一政府下,這還了得嗎?但美國人要獨立。今天我們要學美國,臺灣要獨立,叫做平等,叫做自由,這是要分不要合,要民主不要共和。

    我們今天的西化,實在似是而非,仍不是西方化,否則中國早不能成為一中國。土地這樣大,人口這樣多,開始就該照陳烱明主張聯省自治,不該要有一大一統的中國。因此我們要學西方便該先瞭解西方,亦該瞭解我們自己。我們國歌上的以建民國,以進大同,這「大同」兩字是中國人觀念,西方沒有。看英國、美國便知道了。看今天歐洲的商業同盟亦就知道了。要學西方就不該再要大同,分與爭是對的,合與和是不對的。看蘇維埃不是在和美國爭嗎?我們要學西方,有人要學美國,又有人要學蘇維埃,我們就自己爭起來。這是我們這一時代的風氣,這就是所謂「西化」。

    四

    今天我們中國人已經用了外國話,外國頭腦,還覺得中國還要變。我舉一個例,國家最重要的就是教育。我小時候進小學,就已算得是受了西方化的新式教育,後來纔有所謂國民教育。今天我們誇稱全國的兒童都受了國民教育,文盲很少,但「國民教育」四字就是西洋化,西洋頭腦。開始於普魯士,慢慢推及到歐洲各國。他教你做個國民,奉公守法。你做這一個國家的國民,你要懂得要服從這個國家的法律。但中國人的教育不是要教你做個國民,是要教你做個「人」。這叫做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國的下面還有一個家、一個身,國的上面還有一個天下。修、齊、治、平,這是我們每一中國小孩要讀的大學一書裏講的。我在小孩時,就聽人批評中國人沒有地理知識,閉關自守,怎麼知道有天下。難道他已經知道希臘了嗎?已經知道歐洲,還知道非洲了嗎?其實這是他不會讀中國書,不懂中國觀念,拿西方觀念來讀中國書,拿今天的觀念來讀兩千年前的中國書。其實中國人講國,僅指一個政治組織。一個國,必有一政府。中國人講天下,這一個社會、一個人生。政治不能包括盡了全社會、全人生。社會還是永遠在政府之上。這是中國人的舊觀念。天下是指整個的社會、整個的人生。政治是只能管到人生中間的一部分。

    我最近寫了幾篇文章,自己很得意。有一篇,題目是「國家與政府」。西方人政府就代表了國家。中國人是說,一個國家,必有一政府,這裏面就顯有大不同。而中國則國家的上面還有一天下。今天則只稱國際,但國際並不就是天下。國與國之間仍可有紛爭,天下則應是一「和合」的。

    孔子要到九夷去居住,他的門人說,九夷陋。孔子說:「君子居之,何陋之有。」這是說像孔子那樣的人去居住在九夷,九夷的天下就不會小,會變大了。這裏面就有中國文化傳統人生哲學最高的深意在內。我暫不詳講。我再舉一個例,北宋范仲淹為秀才時,就以天下為己任,他說:「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這個天下,就是指整個的社會。那時候他還沒有做政府的官員。又如淸初顧亭林說:「國家興亡,肉食者謀之。天下興亡,匹夫有責。」可見「天下」兩字,中國人自有一個講法,這是超在一政府的政治之上的。我們不能拿今天西方人的「世界觀」來講中國人的「天下觀」。中國人現在不讀古書了,我們該把中國的舊觀念用新的話來講,不該把今天的新觀念來講中國的舊書,這是不同的。

    又如「自天子以至於庶人,一是皆以修身為本」。這是大學書裏的一句話。你做皇帝,亦要講修身,和一個普通老百姓同樣要修身。怎麼叫「修身」呢?修身就是講一個做人的道理。講一個做人的道理為甚麼要叫修身?這問題我暫時不講。總之,人人都該講一個做人的道理,亦就是中國教育主要所講的。那裏是專要你做一個國的國民呢。

    當時學校裹有一「修身」課,後來這一課改叫「公民」。這兩課程,便大有不同。你現在做「中華民國」(1)的公民,你要守「中華民國」的法令,這就是了。但你還得要做一人,這個觀念,西方人沒有的。西方人認為大家是個人,都是平等的、自由的。臺灣人跑到美國,加入美國籍,美國承認你是個美國的公民,你就該守美國的法律,西方人所要求於人的就是個守法。政府就代表着國家,這便是所謂法治。法治之外,便一切都自由,一切都平等。中國不這樣,我們慢慢兒講下去。

    西方教育中有宗教一項,從小孩教到老人,每禮拜要進教堂,這是西方教做人的所在。中國沒有宗教,是講孔子之道的。孔子稱為至聖先師,皇帝亦要祭孔。孔子的地位還在皇帝之上。從秦始皇到淸朝宣統皇帝,沒有一個做皇帝的敢說我的地位在孔子之上。孔子是天下的,皇帝是一國的。孔子是講的人生大道,政治是人生中一職業。至於法律,是政治上使用來限制人生的。這件事不能做,那件事不能做,這是人生的限制,不是人生。西方人在法律不限制你的地方,便一切自由。但中國人正要在這些自由處來講究。你在家裏做一小孩,有做一小孩的道理。你結了婚,成了夫婦,有做夫做婦的道理。做兒子做媳婦,有做兒子媳婦的道理。你做父母,有做父母的道理。做祖父祖母,有做祖父母的道理。離開家庭到社會,亦有做人處世的道理。皇帝亦是人,亦有他做人的道理。所以中國的皇帝亦得從師。李石曾先生的父親,就是同治光緒皇帝的師。師教學生,主要就在教「做人」。現在我們西方化了,人變成了公民,主要是教你遵守法律。我記得我從小孩到二十歲前,學校裏該教修身課還是公民課曾有過爭論。到了今天,「修身」兩字我們全忘了,只知道有公民課。所以我說,我們今天講話,即如公民法治等,已經全是西洋話。因發生了「美麗島事件」,大家說民主政治一定要講法治。但我們中國人這「法」字是指政府中的一切制度。但有法,沒有人,是不行的。中國人一向更不主張專以法律治國。沒有說政治是該重法律的。

    譬如警察,淸朝時代就沒有。有一德國人,他跑到北京城外不見一警察,使他大為驚奇。他在中國住下來了,要研究中國社會為甚麼可以不用警察,於是他讀中國書,跑到山西省,老死在中國,成為西方一漢學家。後來他的兒姪輩,他一家都是研究漢學的。可惜他們是德國人,研究中國學問究竟有限,不能有大發明。我在小孩時,鄕村以及城市都沒有警察的,要到上海外國租界纔有警察。可是到今天,我們不可想像,臺灣省臺北市可以一天沒有警察嗎?這是中國社會整個變了,而且亦變得夠大了。我們在警察之下,我請問諸位,我們應該不應該講獨立,應該不應該講平等,應該不應該講自由?但人總是個人,不能緊跟政府警察跑。西洋人講法治,從他們的文化傳統講是對的。但中國人另有一套做人的道理,單講遵守法律,是不夠的。這是中西雙方的文化不同。現在我們要盡量取消中國舊文化,來服從西化,這事究竟對不對,請諸位自作考慮,我不再講下去了。

    五

    我今天只講,我們中國人要學西方文化,這不是一件簡單的事。在袁世凱時代,有一美國人跑到中國來,一聽中國人講,中國是兩千年的帝皇專制,他就勸袁世凱應該做皇帝。中國既是兩千年來的帝王專制,又如何一旦便改為民主呢?今天的美國人,一到臺灣便想,臺灣人雖然亦是中國人,但到了臺灣已幾百年,臺灣當然該獨立。這些都是美國人的想法。我們中國人自己想一想,袁世凱應該不應該做皇帝?臺灣應該不應該獨立?我們中國人總該有一中國人自己的想法。今天我們學西方人,英國是英國,美國是美國,我們該不該亦還是一中國?美國人有美國人一套,英國人有英國人一套?為甚麼我們中國人沒有中國人一套?我們應該這樣學他們纔是對的。為甚麼他們講一句,我們不加討論就立刻全部接受?

    像最近兩三年來,美國總統卡特提起了「人權」兩字,一下子我們就大家講人權。中國從古到今四千年,不曾講過人權兩字。「天賦人權」亦是一句外國話。天生下你這個人,便賦與你一份權,是平等的,獨立的。這是西方道理。因此他們上法堂,可以請律師,律師是跟教會來的。耶穌說「凱撒的事凱撒管」,所以他們政教分。律師是為社會人民來保障人權的。美國人離開英國到美洲去,亦為是要爭信教自由。他們的宗教能幫社會的,主要是教你死後靈魂能上天堂。後來又來謀求保護你的生命安全,主要是醫生和律師。西方的大學教育是從教會開始,除了宣傳宗教以外,便是這兩事。律師是幫人打抱不平的,法律有寃枉,律師便來替罪人作辯護。倫敦有一律師區域,正可見律師在西方社會上的崇高地位。他們的民主政治必有憲法,亦是用來限制政權的。

    中國人既看重了做人道理,便不再有人權之爭。小孩在家庭便教他孝道,那何嘗是主張父權呢。滿到年齡成丁,你纔能獨立算個人,國家給你田;要你當丁,你可以結婚。未成丁以前,中國人規矩不戴帽。西方人不同,西方人從小就要教他獨立。嬰孩晚上就獨自睡一間房,晚上父母到房間,把電燈一關跑了。小孩不能獨立,要叫他獨立。老年人不能獨立,還得叫他獨立。中國人則扶幼養老,並不定要他們獨立。我想拿中國道理西洋道理平心而論,一件一件拿來比較,亦是應該的。倘使我是個小孩,我不情願獨立。現在我是一個老人了,我告訴諸位,幸而我還是個中國人,不要我獨立。

    我下面想要多舉這類的例,來講中國的人生。從中國的人生裏面,可以來講到中國的文化。從這樣一條路,來讀中國的古書,論語、老子、孟子、莊子等,我們便會感覺到書中有另外一種味道。

    諸位在故宮博物院管中國的許多古器物、藝術品,亦會接觸到中國的人生,中國的文化,發生出一套中國味道來。深一層講,西方亦有藝術。但你到美國到歐洲各國,進他們博物館,裏面只有埃及的,希臘的,中國的,卻很少他們自己的。縱使有,亦不佔重要地位。他們現代重要的,則另有科學館。像我們中國陶器、瓷器、玉器,自古相傳,直到現代,他們是沒有的。為甚麼會如此?這是有關人生問題文化問題上面的事,須在大本大源上來講文化人生,纔能瞭解。

    我上面講的話,不是要說中國文化好。這話現在不能說,因為違背了現代大家的心理。不過我要說一句,世界文化裏有一套中國的,一套印度的,一套阿拉伯的,一套非洲的。正如在西方文化裏,有英國、法國、西班牙、葡萄牙等,現代又有美國的、蘇維埃的。我們要在這裏面平心觀察,我們總該要認識我們自己。能保留的,便該保留。能發揚的,便該發揚。不能一天到晚求變求新。我們已經變得夠變,新得夠新了。印度、阿拉伯、非洲都不如此。我們到英國、法國、德國、意大利去,他們亦沒有像我們這樣的變,像我們這樣的新。這是我個人一個簡單的看法。對不對,且待諸位來判定吧。

    ————————————————————————————————————————

    (1) 新校本編者注:文中一九四九年十月以後相關稱謂略作處理。下同。

    第二講

    一

    諸位先生,今天我接着講中國的人生哲學。我且講一些中國以前的舊人生。我們先講講西方的人生。其實今天全世界都在學西方,簡單講西方人生是以個人主義的功利觀點為主。今天我們世界有四十億人口,如果大家都要求個人的功利,這個世界當然要爭要亂,不會安定的。而中國以前的舊人生,可以說不看重個人,而看重大群的。可以說是以「羣體」主義的「道義」觀點為主。

    孔子論語講「仁」,西方就沒有這個字。換句話說,就是沒有這個觀念。西方人翻譯中國書,比中國人翻譯西方書來得謹愼。他們翻譯論語「仁」字,只用拼音,還另寫一個中國的仁字在旁。因為他們沒有恰當的一個字來翻譯中國這個仁字。這可見孔子所講仁的道理,西洋是沒有的。中國的仁字究作何解呢?歷代相傳就有許多說法。中間雖互有不同處,但大體說來還是可相通的。東漢鄭玄康成說:「仁者,相人偶。」這個「偶」字,不僅是兩個人在一起纔稱偶。偶字從人從禺,這禺字加上辵,便是遇。禺字從人,便是偶然的偶。所以人與人相遇成偶,並不專指固定的兩人,只要偶然相遇,都稱偶。像一個男人,一定要個女人;一個女人,一定要個男人。這是全世界一樣的。中國古禮,男孩子要十八歲到二十歲纔叫成人,戴上一帽,稱冠禮。女孩子年輕一點,十六到十八歲即在頭髮上戴一笄,就算成人了。男大當婚,女大當嫁,他們就可配婚姻,結為夫婦了。我們講夫婦,總希望他們成為一對佳偶。不僅夫婦相處說是偶,即人與人偶然相遇亦稱偶。便得有一番仁道。我們今天老是講獨立,這是西洋人個人主義的觀念。中國人則認為個人處人羣中始成人,日常人生必有搭配,那能一個人單獨為人呢。你看中國這個「人」字,一撇不成,一捺也不成,要一撇一捺相配合,纔是一個人字。我們每做一件工作,都要有偶。

    中國是個農業社會,要耕田,田有一條條的溝,中間一疄一疄有一定的寬度。一人拿一把鋤頭去耕,耕不了這樣寬。要兩人同耕,兩把鋤頭齊下恰恰好,這稱為「耦耕」。這是把耕田做個例,其他工作都一樣。又如商業,我賣東西,要你來買的。我賣東西,沒有人來買,不成商業了。世界上一切事情都要有個「搭配」,都要能相偶纔成。而這些配搭相偶,又都是偶然的,沒有前定的。在這配搭相偶中,必該有個道,這就是孔子所講的「仁道」。這不是個人主義。我並不是幫中國人宣揚,定要說中國人講仁道是對的,西方人的個人主義是不對的。我不過告訴諸位,從前中國古人像孔子,曾講過這番道理而已。對不對,讓諸位各自去批評,這就是諸位個人的自由了。

    小孩子亦有偶的,像他對父親母親便成偶,不過這一偶是不平等的。兄弟姐妹相處亦是偶,便較為平等了。要他年過十六、十八成人了,與人結為夫婦,他的與人相偶纔得是平等的。

    二

    這裏又要講到我們的「心」。孟子書裏說:「仁者,以愛存心,以敬存心。」韓昌黎原道篇說:「博愛之謂仁。」只講愛,沒有講到敬。諸位要知道,不只是夫婦或男女之間纔有愛。人與人相偶,都要有愛。而中國人講法,要講「愛」同時一定要講「敬」。像東漢的梁鴻孟光,他們夫婦相敬如賓,就只提到敬字沒有提到愛字。不相愛,又那能相敬呢。中國古人又特別看重這「敬」字。孔子論語第一個字是「仁」字,第二個字是「禮」字。譬如賓主,主人對客人可以沒有很大的愛,然而他一定要有一份敬意。我們對父母,不能只知愛,不知敬。論語上說:「至於犬馬,皆能有養,不敬何以別乎。」你可以養頭狗養頭貓,對它都有一份愛。但人與人相偶,愛上必加「敬」,尤其是對父母。

    孟子又說:「愛人者,人恆愛之。敬人者,人恆敬之。」你愛他,他也愛你;你敬他,他也敬你。這「愛、敬」兩字,我現在再換兩個字來講。我們說親愛,說尊敬。愛他,就是親他;敬他,就是尊他。我們一個人生下到這人群中來,必有他相處的對象,必有他所處的環境。我們總要在對象與環境中,有我「可親」「可尊」的,這纔是人生最大的幸福。對人愛與敬,可以有分數的不同,但斷不能無愛無敬。此種分數的不同,貴在各人自己心理上明白,此即孔子所言的「志」。所以孔子言仁,常兼言志。表現在外面則是禮。所以孔子言仁又常兼言禮。「仁」與「志」與「禮」,則是中國人講的人生大道,亦可說是理想的人生。

    現在我們不這樣了。大家都想要人來親我尊我,但又說人生是平等、自由、獨立的。那麼你怎麼叫人來親你敬你呢?我親近他,我敬重他,這是我的自由,我做得到的。你要他親你敬你,這是他的自由,權不在你,你又怎麼辦呢?只有你先親近他,敬重他。客人跑來,主人敬重客人,客人當然回敬主人了。或許說,客人這樣想,我要主人敬重我,我先表示敬重主人,那麼主人當然敬重我了。

    譬如今天我們大家在故宮博物院任職,生活條件我們不必講,但我們在這環境裏,總該要有所尊有所親的對象,我們的生活纔感有興趣。倘使覺得這一環境裏的種種對象,一無可尊,一無可親,那我們的生活又有甚麼意義呢?像今天我們許多中國人覺得中國無可尊無可親,所尊所親只在西方,特別是美國。那麼我們今天人在臺灣,你說這樣的人生有甚麼意思呀!所以今天許多人把兒女送美國,全家搬美國,他纔覺得心裏舒服呀!

    眞要講個人主義,覺得外邊無可尊,可尊的只是我自己。無可親,可親的亦只是我自己。這樣的人,永遠不會滿意,不會快樂的。所以中國人在人羣中,必先知道有他可尊可親的對象,這是中國人的人生哲學。所以中國的人生哲學不講功利,要講道義。功利是為他個人,道義是對人而發的。西漢董仲舒說:「正其誼,不謀其利。明其道,不計其功。」可見中國人觀念,「功利」是和「道義」對立的。對人愛與敬,是人生的道義。若為計功謀利,則並無愛敬可言。

    我小孩時聽人家講,「孔子對中國有甚麼貢獻呀」,這就是一種功利觀念的話。當時孔子只求盡其道,盡其義,至於能有多少貢獻,這在孔子並不計較。中國人不計較功利。我們是一個中國人,我們尊中國,親中國,這是我們的道義。我們便會懂得親孔子尊孔子,因為孔子便是教導我們這番道義的。若要以功利觀點來問孔子對中國有何貢獻,則宜乎我們對孔子要無所親無所尊了。

    三

    今天我不是講孔子,不是講論語,不是講孟子、董仲舒,我是要來講中國人,整個歷史整個社會的中國人。我舉一句大家知道的話來講,天、地、君、親、師,我小孩時就知道這五個字。這五個字怎麼來的,我記得出在荀子書中,那一篇我不記得了。荀子到今天兩千年。我特別注意到這五個字,是在一九四九年,我避赤禍到香港。見到每一層樓廣東人家的門外都有一塊寫上「天地君親師」五字的小牌位。牌位前一小香爐,燒著三支香,也有點著一對蠟燭的,這是廣東人的風俗。我在那時深深感覺到,天地君親師五個字傳了兩千年,傳遍了全中國,亦傳到香港。香港的房子小,這牌位只能放在門外。但中國人看重這五個字,亦可想而知了。我今天就拿「天地君親師」五個字來講一講。

    人生在世,照中國人講法,主要就是天、地、君、親、師這五個字。我上次已經講過,人同人是差不多的,不過不一樣的。第一個我們講天,全世界人莫不知尊天,可說是一樣的。只有印度佛教說「諸天」,這是說各方的天,他們都要來聽釋迦牟尼講道。這是佛教的說法,把天的地位似乎降低了。其他回教、耶穌教,乃至於我們中國沒有教,都尊天。現在我們試問天上有沒有一個上帝?上帝又是怎麼樣的?回教和耶教講的不同。佛教不講到上帝。中國人固然講天,亦講帝,但後來就只講天不再講帝了。

    孟子說:「莫知為而為者,謂之天。」這件事甚麼人做的,我們不知道,或者是沒有人在那裏做這件事,而這件事做出來,這就叫做天。那麼孟子說天,又和以前人說法大不同了;天就成為無可指名的一個代名詞了。但孟子仍尊天,至少是沒有一個上帝了。

    中國是個農業民族,今年水災了,明年又是水災,那個人在下令成這水災的?誰也不知道。孔子論語說:「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知也。」我們的知識,是「知」與「不知」兩方合成的。知道我所知的,又知道我所不知的,這纔叫「知」。只知道你知的,不知道你有不知的,這怎麼叫知呢。至少只是知的一半。今天我們所知道的,我可以說,多半是西方人生,美國人生。中國人從前怎麼講的,怎麼做的,我們只能說是我們不知道。你能知道你不知道,這就好了。所以我常勸大家,說到以前的中國,就該說我不知道。不要強不知以為知,這就是你的知了。中國古人看重知,亦同樣看重不知。似乎天較可知,而帝較不可知,所以多言天,少言帝。

    希臘只限在小小一半島上,他們以商業立國,商品貿易須發展到外地去。但外地非他們所有,故希臘人不重地。羅馬帝國搶得奪得了地中海四圍,但羅馬帝國的立國還是靠羅馬人,對於羅馬以外的地,亦只看重它地上的財富而已。直到耶穌教傳來,此下的西方人更是只看重天,不看重地。中國以農立國,廣土眾民,賴地而生,所以中國人看重天,亦同樣看重地,這又是中國文化傳統一特徵。

    孟子說:「莫知為而為者,謂之天。」莊子則說:「道生天生地,神鬼神帝。」把天和地平等連說了。把天和地平等連說,便把天拉近了。把帝和鬼平等連說,便把帝更看輕了。所以會有個天,必然會有番道理的。天上有個上帝,更該有一番道理。不會沒有道理而生出天和上帝來的。今天西方的科學像天文學地質學之類,亦都為生天生地來找出一道理來。但西方科學家亦信上帝,只不能把宗教與科學合成一體,說全由上帝來生天地。中國古人則只講他們知道的,不講他們不知道的。所以多講天,少講上帝,而把天和地平等連講,則有關天的,又更易講了。而且地和農民的關係更深更大,所以中國從道家莊子以下,常連講天和地,而更重要的,是在講此天和地之道。道有可知,有不可知。但雖不可知,我們總知它應該有一道。

    四

    現在再講生天生地之道,有些應該是屬於物質方面的,有些則該是屬於精神方面的。人死為鬼,究竟人死了有沒有變為鬼呢?莊子亦沒有說。大家講天上有個上帝,但究竟有沒有個上帝?那上帝和鬼對我們這個世界上又會發生甚麼作用呢?作用就在這道上。上帝倘使能發生作用,亦該合乎道,不該不合道。而且如何生來有個上帝,亦該有個道,不該沒有道。所以我們人亦只該合道就得了,不必再去問上帝。這是中國人講法。西方人不這樣講。但照孟子莊子這樣一講,中國人以後雖仍信有個天,就不會有像西方般的宗教了。所以佛教來中國,中國人更容易接受。西方的耶教回教,中國人比較難接受。這因我們經孟子莊子這樣一講,兩千年來我們大家讀孟子莊子的書,我們的思想習慣就難改。現在慢慢來,我們大家不讀孟子莊子,讀了亦覺得他們說的沒有意義,沒有價値了,那麼再隔兩百年三百年,我們的思想慢慢變,我們容易接受西方的宗教了。你要限時限刻變,這是不成的。

    「天」字下邊為甚麼要連帶說個「地」字呢?這又是中國人特別的。天上有個上帝,天生民而立之君,我們人由君來管,即是由天來管。天可尊,君亦可尊,但不可親。我們尊重天是對的,然而我們不能大家親這個天,這總是一遺憾。中國人想法,總喜歡從人類,從自己內部近處講出去。西方的想法,喜歡客觀,要從外邊遠處講過來。這又是雙方一不同。這亦可說是一哲學問題。

    且講中國,像西周那時,總至少有一千以上的諸侯。直到春秋時代,還至少有兩百以上的諸侯。這樣大的土地,有魯國、衛國、齊國、晉國、鄭國、楚國、秦國等,倘使我們大家要親天,一切事都要請天來作決定,那麼天不是就太麻煩了嗎。於是天只有派一君來管我們,像西周開國,有周文王、周武王、成王、康王等,由他們來管我們全國,稱之曰「天子」,天之子就代表了天。我們要祭天,亦由天子來作代表。我們中國古禮,民眾是不能直接私自祭天的。那麼天所接觸的人間,由天子一人來作代表,天不就輕鬆了嗎。

    此下中國從秦始皇起,直到淸朝,仍只由皇帝來祭天。不是皇帝定個法律,說我有資格祭天,你們不許祭天,不是這樣的。這是一套中國的人生哲學。北京有個天壇,這是皇帝祭天的所在地。

    不僅民眾不能祭天,古代有諸侯,如魯國、齊國等,他們亦不能祭天,只能祭他們自己國內的名山大川。魯國有魯國國內的名山大川,齊國有齊國國內的名山大川,各自分別而祭。這在中國人講來是禮。天只能由天子來祭,諸侯只祭自己國內的名山大川。我代表這個國家,我祭這個國家的神,名山大川都有神,都是由天派來管理各地的。

    國之下又有城。齊國到戰國時,就有七十多個城。每一城就各該有一神來管,稱為城隍。每一城的外邊各地,又有土地神。那能全世界只由一個天,一個上帝來管呢?這又是中國人想法。依照我們現代說,這是多神教,是低級的迷信,遠不能比上帝一神教合乎眞理。這又很難分辨了。我小孩時,各地還有城隍廟土地廟,現在極少看見了,並且亦不再受重視。最近幾年前,我到韓國去,在中部某地乘了汽車到處跑,沿路都見有土地廟,這還算是沿襲着中國之舊。

    中國人以前的土地廟是極小極簡陋的,不重在物質上來作表示。我們去祭土地神,只表現着我們一個心。正如上面說的香港各家門邊一塊寫着天地君親師的神位,亦只是表現出我們對它敬禮的一個心而已。兒子孝父母,亦不講物質條件,只重在你的一個心。你心能孝就夠了。若定要講物質條件,互相比較下來,多數便不能稱為孝。中國人是要人人講道,人人能孝纔是。我在年輕時,看報讀雜誌,就見處處在批評中國的不是。但私下翻讀古書,知道中國古人並不是像我們今天這樣的講法,還是有他們的一番道理。

    我上一次講過,我小學的體操先生告訴我,英國、法國治了不再亂。後來我看英、法亦並不這樣。照今天西方科學來講,他們亦不能證明天上有個上帝,他們亦不能證明說泰山沒有一個神,黄河沒有一個神,為甚麼只可有一個上帝,不能有泰山神、黃河神。這種我們都不講。我是講中國人的思想,比較西方,可說是偏重主觀的,拿自己作主來想的。西方人的思想是偏重客觀的,從外邊來講的。怎麼是主觀的呢?譬如說政治,有一個中央政府,有兩百個諸侯地方政府,諸侯下邊如魯國有鄪、有郈、有郕三都,齊國後來有七十幾個城,每一城各派一官去管。我們人這樣,想來天亦這樣。這就成為泛神多神了。中國人主觀的用自己作基本來想,這難道必然是不對嗎?

    我上一次又講,西方人是重分的,所以他們就政教分離,上帝的事情耶穌管,凱撒的事情凱撒管。中國則主政教和合,孔子這樣教,皇帝亦得這樣管。道只是一個道。凱撒那裏能脫離了上帝來管這世界呢?

    然而為甚麼這樣想呢?至少有它一個道理。上帝是我們接觸不到的,上帝管的太多了。一座泰山,一條黃河,一個城的城隍,一個鄕村的土地,是我們可近可親的。我們人生要有個可尊的,亦要有個可親的。只能尊,而不能親,總是我們人生一個缺憾。天可尊,而地則比較上更可親。「天」與「地」配合起來,就可尊又可親,這就如我們的父母一般。這是中國人想法。

    五

    而天地只是個自然。我們要在人羣中找一個可尊可親的,就輪到「君」。君那裏來的?中國人說「天生民而立之君」,人羣中必該有一君。這是我們中國人羣體的人生觀。西方人可以不要一個君,就如希臘。希臘半島只有多少大,而有幾十個城邦,他們沒有一個統一的中央,不成一個國,不要一個君。到了羅馬,有君如凱撒,凱撒只是羅馬城的君。意大利半島是被征服的,意大利半島以外地中海沿岸更是被征服的,這便是一帝國,由向外征服而來。眞的講,凱撒只是羅馬城的君。羅馬人對他可尊可親,意大利人並不這樣。意大利以外被征服的人民,又更不這樣了。以後變了,意大利人都成了羅馬人,但意大利以外的,還不是羅馬人。是一層一層分的。其實這個道理還是中國道理。中國亦有諸夏在四夷之分,但中國人並不想用武力來征服四夷,這就不成為一帝國了。羅馬帝國崩潰,歐洲的現代國家興起。他們的君,最先講神權,後來講君權,最後又講到民權。他們的政治統治就看重這一「權」字,這就還是一種帝國精神。我們中國的政治只重「道」,不重權。所以中國人只說有「君道」,不說有君權,道統猶在政統之上。

    我小孩時,就聽人講中國是帝王專制。又有人說,中國人只會造反,不會革命。西方的君權民權是分的,民權起來推翻君權,在他們是革命。中國則君道、臣道、民道是和合為一的。遠從神農皇帝以來,唐、虞、厦、商、周,下及秦始皇,到今五千年,中國人都稱炎黃子孫,結成一大國。全世界古代文明有四區域,巴比侖、埃及、印度和中國。埃及、巴比侖多少大,他們早亡了。印度屢受外國人統治,自己沒有歷史。只有中國,廣土眾民,長期統一,經過了四五千年到現在。雖有朝代更迭,中國仍是一中國。所以我常說,中國人的政治見識是全世界沒有的。現在我們這個都不講。

    中國人的政治領袖是一皇帝,這是不錯的。但皇帝又怎麼樣來專制呢?至少要有兩個條件。一要有錢,一要有兵。不要說君主專制,現在的民主選舉,試看美國沒有錢怎麼去競選。要競選大總統,你要化多少錢,共和黨、民主黨各自拼湊出來,那裏能沒有錢呢?講到兵,皇帝要專制,先得有皇帝私人的軍隊。如法國革命前,皇帝的兵還不用法國人,用外國招來的傭兵。他出了錢,用了外國人來當兵,你就無法反對他。今天美國也只仗有錢有兵。西洋人的個人主義功利觀點,做生意發財,我們不如他。但是中國政府的財政,不由皇帝管。像漢朝大司農,管理政府財政。少府是管理宮廷財政的。皇帝只能用少府的錢,不能用大司農的錢。這就是君權亦有限制的。講到中國人的賦稅,孟子說「王者之政十而稅一」。但是漢朝折半,變成十五稅一,比孟子講的王政還要少。實際上,漢朝的稅還要折半,成為三十而稅一。到了唐朝,更成為四十而稅一。這我在國史大綱以及中國歷代政治得失兩書內,都已交代明白了的。

    歷史上在田稅外,還有人頭稅。到了淸朝,只收田稅,不收人口稅。現代我們又要駡了,說中國人荒唐,連國家有多少人都不知道。當時的人口數字是由郵政局調查得來的。政府因不收人丁稅,又沒有警察,如何來知道全國有多少人。這個皇帝眞是個糊塗皇帝,眞應該値得我們駡。但不該駡他專制呀!

    說到兵,歷代的兵額,二十五史十通都明白記載着。中央政府有衛兵,歷史上漢朝多少,唐朝多少,都有註明。全國軍隊都不是皇帝私人養的,亦不由皇帝管。皇帝憑什麼來專制呢?

    說到政府用人。中國自秦以下,不是一貴族政府。姓劉的做皇帝,朝廷羣臣不是姓劉的。姓李的、姓趙的、姓朱的做皇帝,朝廷羣臣不是姓李的、姓趙的、姓朱的。漢、唐、宋、明朝廷上的大臣,能有幾個是皇帝的本家。西洋民主政治有憲法,但中國歷代政府都有制度。朝代可變,漢變唐,唐變宋,宋變明,明變淸,不是在變嗎?然而制度則大體不變。中國的通史,三通、九通、十通主要是一部中國政治制度史。賦稅制度,兵役制度,選舉考試制度,都是從古到今,一線相承,大體不變的。皇帝亦在此一制度下。要說專制,只能說是由制度來專制皇帝,但並不由皇帝來專制制度的。

    平心而論,中國歷史上亦有許多好皇帝。我們不要講堯、舜、禹、湯、文、武,講秦始皇以下的。倘使我們中國有人肯幫中國人講句公平話,拿中國歷代的皇帝來講,我想一個朝代至少應該有一個兩個好皇帝。就算異族統治,像淸朝的康熙皇帝,你拿他詳細的來講,不算得是世界上難得碰到的一個好皇帝嗎?倘使他留在滿洲,仍在關外,不做中國傳統政治制度下的一個皇帝,怕亦不會這樣好呢!

    皇帝不講了,講今天我們國人好駡四五千年或兩千年來,我們在皇帝專制下的中華民族的奴性吧。其實皇帝亦並不專制,我們中國人亦並非天生的奴性、做慣奴才的人。為什麼我們中國人連說「天、地、君」?君應該是一個可尊可親的。現在我們要學西方,皇帝是最討厭的,不僅討厭到皇帝,即如民主政治裏的大總統,亦說是一公僕。這又是西方人想法。我們為一家之僕,一人之僕還不易,如何來做一國之僕呢?現在卡特難道眞是美國人的僕人嗎?這只是他們嘴裏這樣講。我們對全一個國家,沒有一個可尊可親的政治領袖,這總不是這一羣人的幸福。這是中國古人的想法,不是今天中國人的想法。

    中國俗話又說,「天高皇帝遠」。皇帝雖亦同是一人,但其政治地位高了遠了,就覺得並非可親。就拿今天我們臺灣來說,這樣小的地方,我們的「總統」可以說可親的了。他常常跑到各縣市各鄕村去,還到老百姓家裏去,同老太婆小孩子握握手抱抱,這該算可親了吧?但還不能是我們人人可親的,就像今天我們在座的,恐怕有許多位沒有同「總統」握過手,或許沒有見過「總統」的面。有尊而無親,豈不是人生還有一缺憾。所以我們天地君之下,還要有「親」。各人家裏有父母,這就各人有他可尊又可親的對象了。

    六

    我上次講,中國人做人為什麼叫修身呢?中國人的想法,不像西方人唯心哲學,唯物哲學,物質的,精神的,都分別講。有人說,中國思想偏近唯心論。但中國人認為每人總必有一身,所以中國人講做人就要講修身。人生便在此身上做起。沒有這個身,怎麼有這個人呢?這不又像是偏近了 唯物論了嗎?這可見中國人想法,不能全用外國話來做說明的。

    現在問這身從何來?不是由父母來嗎?中國人並不要每個人各自講出一番大道理來。西方人的邏輯辯證法,他們一人如此講,叫你不能不信。但他們說,「我愛我師,我尤愛眞理」。這就連你學生還得要不信你。中國人則我所講的由你聽,你覺得對不對,由你自己作主。孔子論語第一句就說:「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不是孔子講你們應該學而時習,你們且去試試,你覺得開心不開心。中國人講道理如此講法,我們今天還要駡我們中國人不懂邏輯,不懂辯證法,所說的全是一番獨斷的話。孔子只是說他自己的感覺,由你來作批判,還不好嗎?所以孔子又說:「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我講話總希望有人聽,所以有朋自遠方來,就不亦樂乎了。我們這樣一個故宮博物院,兩百人同在一起,不亦可樂嗎?你儘可搖頭說不樂,你要抱一個人主義,則我也無奈之何。但我們大家的身體總是父母生的,父母不該是可尊可親嗎?所以我們中國人說修身,最重要的是要孝敬父母。

    現在我們中國人都用西方話來講中國。譬如說秦朝以前是封建社會,西洋的封建社會是在他們的中古時期,中國秦以前的社會,又那能和西方的中古時期相比。我們當時是一封建政治,有霸諸侯的齊桓公、晉文公、楚莊王等,這是我們都知道的。在各諸侯之上,還有一個僅擁虛名的東周天子。那時代的貴族豈是歐洲中古時期的堡壘貴族所能相比。西周封建開始有周武王、周成王,有周公制禮作樂。西方的封建時代有沒有?中國當時是一封建政治。西方封建社會是羅馬帝國崩潰以後產生的。中國有中央政府,怎麼能叫封建社會呢?那麼中國那時該叫什麼社會呢?西方人沒有這樣一個社會,西方人不來講中國史,他們講的是西洋史,當然沒有這樣一個社會的名稱。倘使我們要為此一時期的中國社會造一名稱,我想應稱為「宗法社會」。而中國的宗法社會,可以說直傳到今天。西方的封建社會,則到今天已不存在了。宋代的百家姓趙錢孫李周吳鄭王,這就是中國人看重宗法的遺傳。既重宗法,必然會看重家庭,所以我們特別看重「親」,即父母與天、地、君並稱。

    今天我們中國最大的改變是就快沒有家了。今天中國的家庭都要西洋化。我常向人講,日本吉川幸次郞曾對我說,「中國人駡人說,你算個人嗎?這是中國文化的特點。」他讀中國書,可算得明白了中國文化。我最後一次同他見面,他又同我講兩句話,他說「我一生做錯一件事,不應叫我兒子女兒到美國去留學。我今只老夫婦在家過活,而兒子女兒媳婦女婿都在美國。時時記念他們,好不寂寞。」他可算還有一個中國人的情味。我在此地碰到很多朋友,兒女都在外國,但他們說我們儘可過活,不必要子女在身傍。這就近似外國頭腦了。我想中國情味與外國頭腦,至少亦是各有得失。中國人講父慈子孝,亦有一番人情味。那能說這就是封建頭腦呢?

    中國社會特別看重家庭,一定要講個孝道。父母是我們最可尊最可親的。萬一我的父母不可尊不可親呢?像古時的大聖舜,父頑母嚚,但舜還是尊他們親他們,終於完成了他的大孝。他的後母亦為他感化。所以中國人說,天下無不是的父母。修身只是修你自己,你不能去修你父母的。現在我們就是不修自己,要修父母。說你是封建頭腦,封建觀念,這家亦就成一分爭的局面,不成一和合的局面。學生上學校,不能管學校的先生。你任一職業,不能管你的上司。最好管的是你家裏的父母。丈夫最好管的是太太,太太最好管的是丈夫。中國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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