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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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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反應,和我甚不同。有些人,聽到孔子和曾國藩,似乎便掃興了。有些,偶爾去翻家訓和論語,也不見有興趣,好像一些也沒有入頭處。在當時,大家不喜歡聽教訓,卻喜歡談哲學思想。這我也懂得,不僅各人性情有不同,而且時代風氣也不同。對我幼年時有所啟悟的,此刻別人不一定也能同樣有啟悟。換言之,教訓我而使我獲益的,不一定同樣可用來教訓人。

    因此,我自己總喜歡在書本中尋找對我有教訓的,但我卻不敢輕易把自己受益的來教訓人。我自己想,我從這一門裏跑進學問的,卻不輕易把這一門隨便來直告人,固然是我才學有不足。而教訓人生,實在也不是件輕鬆容易的事。

    「問我何所有,山中惟白雲。只堪自怡悅,不堪持贈君。」山中白雲,如何堪持以相贈呢?但我如此讀書,不僅自己有時覺得受了益,有時也覺得書中所說,似乎在我有一番特別眞切的瞭解。我又想,我若遇見的是一位年輕人,若他先不受些許教訓,又如何便教他運用思想呢?因此我總想把我對書所瞭解的告訴人,那是莊子所謂的「與古為徒」。其言:「古之有也,非吾有也。」這在莊子也認為雖直不為病。但有時,別人又會說我頑固和守舊。我不怕別人說我那些話,但我如此這般告訴人,別人不接受,究於人何益呢?既是於人無益,則必然是我所說之不中。縱我積習難返,卻使我終不敢輕易隨便說。

    十年前,我回故鄕無錫,任教於一所私家新辦的江南大學。那時,在我直覺中,總覺中國社會一時不易得安定,人生動盪,思想無出路。我立意不願再跑進北平、南京、上海那些人文薈萃,大規模的大學校裏去教書,我自己想我不勝任。我只想在太湖邊上躲避上十年八年,立意要編著一部「國史新編」,內容分十大類,大體仿鄭樵通志,而門類分別,則自出心裁,想專意在史料的編排整理上,做一番貢獻。當時約集了幾位學生,都是新從大學畢業的,指點他們幫我做剪貼抄寫的工作。我把心專用在這上,反而覺得心閒無事,好像心情十分地輕鬆。太湖有雲濤峯巒之勝,又富港汊村塢之幽。我時時閒着,信步所之,或扁舟盪漾,俯仰瞻眺,微及昆蟲草木,大至宇宙人生,閒情遐想,時時泛現上心頭。逸興所至,時亦隨心抒寫,積一年,獲稿八九萬字,偶題曰「湖上閒思錄」。我用意並不想教訓人,更無意於自成一家,組織出一套人生或宇宙的哲學系統來。眞只是偶爾覕見,信手拈來之閒思。不幸又是時局劇變,消息日惡,我把一些約集來的學生都遣散了,「國史新編」束之高閣,「閒思錄」也中輟了。又回到與古為徒的老路,寫了一本莊子纂箋,便匆匆從上海來香港。

    這一次的出行,卻想從此不再寫文章。若有一噉飯地,可安住,放下心,仔細再讀十年書。待時局稍定,那時或許學問有一些長進,再寫一册兩册書,算把這人生交代了。因此一切舊稿筆記之類,全都不帶在身邊,決心想捨棄舊業,另做一新人。而那本「湖上閒思錄」,因此也同樣沒有携帶着。

    那知一來香港,種種的人事和心情,還是使我不斷寫文章。起先寫得很少,偶爾一月兩月,迫不得已,寫上幾百字,幾千字。到後來,到底破戒了。如此的生活,如此的心情,怕會愈寫愈不成樣子。小書以及演講錄不算,但所寫雜文,已逾三十餘萬言。去年忽已六十,未能免俗,想把那些雜文可搜集的,都搜集了,出一册「南來文存」吧!但終於沒有眞付印。

    這一小册,則是文存中幾篇寫來專有關於人生問題的,因王貫之兄屢次敦促,把來編成一小册,姑名之曰「人生十論」,其實則只是十篇雜湊稿。貫之又要我寫一篇自序,我一提筆便回憶我的「湖上閒思錄」,又回想到我幼年時心情,拉雜的寫一些。我只想告訴人,我自己學問的入門。至於這十篇小文,用意決不在教訓人,也不是精心結撰想寫哲學,又不是心情悠閒陶寫自己的胸襟。只是在不安定的生活境況下,一些一知半解的臨時小雜湊而已。

    一九五五年五月錢穆識於九龍嘉林邊道之新亞書院第二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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