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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水浒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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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是硬汉子。吾尝思其故﹐此中确有一面真理。此面真理即构成所谓水浒世界。盖纯直无曲﹐当下即是﹐只有上帝是如此﹐而上帝是真理的标准﹐本是在人以外的。现在水浒人物﹐是人而要类似上帝﹐自然非在社会圈外不可。自社会人文上说﹐要作到当下即是﹐是不容易的。水浒人物的当下即是﹐不是人文社会上的﹐乃是双拳两脚的野人的﹐不曾套在人文化成的系统中之汉子的。孔圣人不能用拳打足踢来维持仁义。他有春秋之笔﹐有忠恕之道:从委曲中求一个「至是」。如是乃有文化。孔圣人是人与神的合一者。既是合一﹐则纯直无曲﹐当下即是﹐必在极高度的道德含忍中呈现。王学所谓「全体是知能呈现」﹐程朱所谓「天理流行」﹐岂不是纯直无曲﹐当下即是?朱子临终时说:「天地生万化﹐圣人应万事﹐直而已矣。」这个直却不容易。这个直是随孔圣人之圣人之路下来的。如是﹐吾人有一个上帝﹐有一个孔圣人﹐二者之外﹐还有一个水浒世界。这水浒人物﹐既不能是上帝﹐因为他是人﹔又不能是孔圣﹐因为他不能处社会。所以只好在山巅水涯了。金圣叹即于此而言作水浒者有无量之隐痛。若处于上帝与孔圣一面而观之﹐他们自是可痛的。实则亦不必。他们自身并不是可痛可悲的。我看作水浒者并不是根据什么大悲心而写水浒。如此解之﹐亦未免头巾气。读施耐庵自序﹐即可知其心境。(人或以为此篇自序即是金圣叹作的。但无论谁作﹐我以为此篇文字可以表示水浒境界。)

    他们这种实时打去之行径﹐都是顶天立地之人物。首出庶物﹐无有足以掩盖之者。所以是自足而穷尽的。因为自足而穷尽﹐所以只有一个当下。此种自足而穷尽所呈现的当下﹐是极洒脱妩媚的。他们也有悲欢离合﹐喜怒哀乐。但是说他们为的什么一定的东西﹐或表示什么一定特殊化了的背景﹐我以为皆不免学究气。鲁智深大闹五台山﹐人或在此窥出他背后的寂寞﹐我以为他的寂寞只是无酒无肉﹐受了一套佛教文化的拘束。恐怕未必是普通人所意想的寂寞。我们常说耐住寂寞。耐住寂寞﹐就是固定个寂寞与不寂寞相对待。一定要从水浒行径窥测它背后的什么背景﹐不如直翻上来直从他们的无曲行径体会水浒境界。说水浒是寂寞的表示﹐不如直说原始生命必须蠢动。他有那股充沛的气力﹐你如何叫他不蠢动?而蠢动不是境界﹐亦不是什么思想或意识。其蠢动的方式﹐成为纯直无曲﹐当下即是﹐方是表得一个「如是如是」之境界。李逵见各人下山搬爹取娘﹐便大哭起来。宋江问他烦恼甚的﹐他说他也要搬老娘上山快活。宋江让他去搬。结果搬不来﹐在深山中被老虎吃了。我曾向一个朋友说:我有一个禅机﹐请你细参。李逵决搬不上他的娘﹐写水浒的人压根就不想叫他搬上来:理上不能如此。请问什么缘故。友人瞪目不解。人多于此不留心。实则是一个大机窍。李逵不去搬﹐不是李逵﹐去搬而搬得上来﹐也不是李逵。照来布尼兹的哲学说﹐一个本体概念一经形成﹐则所有可能的谓词皆已含在里面了。去搬而搬不上来﹐是李逵一个体中必然的谓词。回来把他的经过告诉宋江等人﹐皆大笑。若说不替他惋惜﹐而却发笑﹐实在太不仁了。我于此也颇不解。实则并非不仁﹐而李逵自身即是可笑的。他的可笑掩盖了对于他娘的仁。若于此而不笑﹐便虚伪。虚伪而可为仁乎?此就是超越了一切既成的固定的系统﹐而成就了一个当下即是的妩媚境界。此只能如如地观之。惟如如﹐而后觉其一切皆必然。林冲差人去东京取眷﹐回来知道已死了﹐无不为之悼惜悲叹﹐以助其哀。然而此决用不到李逵身上。人文系统之仁﹐在此不能呆板其用了。此处确有一点禅趣。许多道理俱当作如是观。人们必得以林黛玉之不得与宝玉成婚为一恨﹐因而必深恶痛绝于宝钗。我以为此皆不免流俗之酸腐气。试想若真叫黛玉结婚生子﹐则黛玉还成其为黛玉乎?此乃天定的悲剧﹐开始时已经铸定了。人们必得于此恨天骂地﹐实在是一种自私的喜剧心理。人们必得超越这一关﹐方能了悟人生之严肃。同理﹐读水浒者﹐必随金圣叹之批而厌宋江﹐亦大可不必。须知梁山亦是一个组织。水浒人物虽不能过我们的社会生活﹐但一到梁山﹐却亦成了一个社会。自此而言﹐宋江是不可少的。不可纯以虚假目之也。必须饶恕一切﹐乃能承认一切。必须超越一切﹐乃能洒脱一切。洒脱一切﹐而游戏三昧﹐是水浒妩媚境界。

    没有生命洋溢﹐气力充沛的人﹐不能到此境界﹔没有正义感的人﹐也不能到此境界。武松说:「武二这双拳头﹐单打天下不明道理的人。」又说:「我武二是噙齿戴发的男子汉﹐不是那禽兽不如的猪狗。嫂嫂以后休要恁的。」只是他们好为一往之行﹐乃是不学的野人﹐没有回环。所以不合圣人之道。然而他们却是另一世界。他们的生命并非全无安顿。义是他们生命的着落点﹐只是没有经过理性的自觉而建立﹐所以不是随孔子之路而来。此只可说是原始的﹐气质的﹐所以只是一个健实的妩媚的汉子。他们作过即完﹐一切是当下﹐是新奇。他们的生命随时可以结束:完了就完了﹐并没有什么可躲闪回避的。飘忽而来﹐飘忽而去。但是来也须来得妩媚﹐去也须去得妩媚:所以是个汉子。杜甫过去云:语不惊人死不休。此不是水浒境界。而水浒结尾诗云:语不惊人也便休。此方是水浒境界。

    这个境界﹐出世不能为神﹐入世不能为圣人。殊不可由系统以解之。必须是在洒脱一切时触处机来。水浒传自序云:「薄暮篱落之下﹐五更卧被之中﹐垂首捻带之际﹐皆有所遇矣。」又云:「所谈未尝不求人解﹐而人亦卒莫之解。盖事在性情之际﹐世人多忙﹐未之暇问也。」吾之感觉水浒境界﹐在由坝子上﹐在树底下﹐在荒村野店中﹐在世人睚眦下﹐在无可奈何之时﹐在热闹场中﹐在污浊不堪之社会中﹐花天酒地﹐金迷纸醉﹐冷冬小巷﹐皆有所遇。我之感觉﹐颇不易写得出。比起写哲学系统还难。以往生活﹐已成云烟。然而我未曾倒下去。我只因读了点圣贤之书﹐渐渐走上孔圣之路。假若有归宗水浒境界者﹐必以我为无出息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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