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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说「怀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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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如此。然须知这不是日常的具体生活。虽不是傲慢,然这里的孤峭,亦不是人生之幸福。

    我愈孤峭,愈离现实,我平常写的哪些文章,发的那些议论,只是兴趣之不容己,只是内在的「是非之追求」。我之写文章,就好像是一个艺术品之铸造。铸造成了,交付出去就算完了。我没有必期人懂之意念。我把道理说出来,置诸天壤间。悟者自悟,迷者自迷。我也没有据为己有的意思,好像是我创造出来,我就不管了。我也没有期人称赞的要求。我当然不能说完全无好名心。但这方面实在并不强烈。

    这种倾向,是我常常感到的。这是一种艺术性的倾向。但是近来我写文章的意识有稍有转进。这与文本的说怀乡有关系。我由艺术性的兴趣之不容己,转到道德性的担负之不容己。我感觉到现在的人太苦了,连我自己也在内。实在有使其置根落实的必要。置根是对前面所说的拔了根说。落实是对前面所说的挂了空说。我近年来很意识到:我所发的那些思想,完全是想从崩解堕落的时代,涌现出足以安定人生建立制度的思想系统上的根据。要作这步工作,其心思必须是综合的,上提的。因为在这塌下来一切都落了空的时代,要想从新涌现出一个安定人生建立制度的思想系统,必须是翻上来而从根上滋生我们的指导观念。这里面含有三事:一是疏导出民主政治的基本精神,以建立政治生活方面的常轨。二是疏导出科学的基本精神,以建立知识方面的学问统绪。三是疏导出道德宗教之转为文制的基本精神,以建立日常生活方面的常轨。凡是说到基本精神处,都是说的足以安定人生建立制度的思想系统。而此思想系统的涌现,又必须从贯通中西文化发展的脉络途径与夫其程度处着眼,始能真实不谬,确定不疑。这是我个人以及几位朋友所努力从事的。

    我现在已无现实上的乡国人类之具体的怀念。我只有这么一个孤峭的,挂了空的生命,来从事一般的,抽象的,足以安定人生建立制度的思想系统之厘清。这只是抽象的怀念,对于「人之为人」的本质之怀念。以前孔子说:「老者安之,少者怀之,朋友信之。」了了数语,真是王道之大端。现在不但是老者少者须要安怀,一切人都须要安怀。这就必须从新来一个文化的反省,思想系统的厘定。张横渠说:「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这四句话,在这里真有其切实的意义,并非是空洞的大话。我们往常不解。我现在才真正感到了。试想在这个拔了根,落了空的时代,人类真是没有命了。这如何能不须要「为生民立命」呢?天地以生物为心。人类没有命了,天地的心在那里?所以「为生民立命」,也就是一个仁心之不容己,也就是「为天地立心」了。往圣千言万语,所念念不忘者,总在此事,这不是科学所能担负的。所以在科学以外,必须承认有道德宗教的圣贤学问。所以为生民立命,为天地立心的大业,也就是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了。我以前有诗云:「上苍有眼痛生民,留取丹心争剥复。」我现在也只有这一点丹心,尚未泯灭。

    人类有了生命,生了根,不挂空,然后才有日常的人生生活。离别,有黯然消魂之苦;团聚,有游子归根之乐。乔居有怀念之思,家居有天年之养。这时,人易有具体的怀念,而民德亦归厚。

    吾友唐君毅先生曾云:人自觉地要有担负,无论是那一面,总是痛苦的。此言甚善。一定要以天下为己任,一定要以道为己任,其生命中总不免有破裂。即偏倾在某一面,而有了个沉重的担负。若是生在太平盛世,则不识不知,顺帝之则,岂不是好?否则,若只是顺艺术性的兴趣之鼓舞,则亦随时可以起,随时可以止。此亦是充实饱满之自娱。再不然,上上者「无适也,无莫也,义之与比。」「无可无不可」。此是大圣人之圆盈浑化,若没有先天的根器,很难至此。不幸,生在这个崩解的时代,既不能不识不知,顺帝之则,复不能顺艺术性的兴趣之鼓舞以自娱,更无大圣人浑化之根器,则其破裂偏倾而有担负之苦,亦势所当然。我以孤峭乏润泽之生命,只能一往偏倾,求其生命于抽象之域,指出时代症结之所在,凸出一思想系统以再造。甘愿受此痛苦而不辞,则亦安之若命也。我们这一代在观念中受痛苦,让他们下一代在具体中过生活。

    四十二年二月(人生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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