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寄予故乡的赞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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喝酒,酒过三巡才能谈论文学,当时盛行互相批评,河上老是逼我喝酒,不知不觉中,我也认为文学家就应该是这样。小林秀雄是最啰唆的评论家,其次是河上,中岛则是好好爷爷、好好先生,只有牧野信一不擅长争论,喝醉酒就开始自我迷恋,不过他是个阴晴不定的人,不太容易喝醉,没喝醉的时候通常很沮丧。他一喝醉酒,大家马上就会发现。这时,他会加上称谓,称自己为“牧野先生”,接着开始炫耀自己的小说。

    醉醺醺地抨击对方的文学,在当时被我们称为“纠缠”。纠缠与被纠缠,只要喝酒就是一连串的纠缠与被纠缠,如果不这么做,就称不上文学家。像我这么保守的素朴实在论者,突然受到坏朋友的影响,也曾经为了文学的现况感到烦恼,真是可悲。当时,我很喜欢跟中岛健藏一起喝酒。因为就只有阿健老师不会纠缠我。他喝醉之后,从头到尾都在傻笑,成了一尊微笑的大佛,虽然很多话,但是不会纠缠我。总之,他喝醉酒也毫无意义,酒这种东西,本来就没有意义,所以他会这样也很正常。什么喝酒会精神亢奋,提升灵魂的层次,分明就是傻话。

    最近的年轻文学家应该都是采用这种“纠缠”的喝法吧。他们应该更聪明吧。酒不是什么好东西,不需要讲究礼仪,也不用装模作样,最好还是不要用纠缠这一套吧。喝醉酒才谈论文学,本来就不是什么好事。即使没喝醉,也不该谈论文学。文学要用写的、用读的。把一切写下来,然后阅读。聊文学的人只不过是一个没有灵魂的空壳罢了。这是显而易见的事实。

    因此,文人雅士的座谈会应该讨论散文,不应该谈论文学。要是读者认为文学本来就应该如此,那可就糟了,文学应该经过思考、书写再诞生。

    座谈会应该讨论故事、散文与漫谈,不过我不知道其他业种的座谈会又是如何。

    文人只有在书房里,才要摆出一本正经的表情,离开工作桌的时候,应该是个普通人。

    首先,一本正经只代表当事人的心情,文学就是文学,二者之间没有关系。

    不用斋戒沐浴,也不用正襟危坐,即使盘腿写作、躺着写作也没关系,只要能写就行了。这阵子天气冷,我家没有炭火也没有暖炉,只能窝在被窝里写作。写作的时候,不畏寒冷,一本正经地正襟危坐,全都是假的、都是些骗人的话。

    文学本身就是低俗的工作。因为人类是低俗的生物,作家要专注面对这些人,当然很低俗。

    写一些有趣的文章或是受欢迎的文章,真的好吗?不管是作家精神还是“如何活下去”,这些问题只要留在我们心里就行了,不用向别人炫耀。不需要向别人展示,也不用公告周知。

    司汤达 [10] 曾说:“五十年后,应该会有人了解我的文学。”事实上,他的作品也确实在他过世五十年后才开始流行,生前根本乏人问津。爱伦·坡 [11] 死于贫穷,石川啄木 [12] 为了贫困所苦。

    贫穷并不可怕。阁楼诗人波德莱尔 [13] 总是穿着一尘不染的洁白衬衫,唱着摇篮曲或是哼着歌。他没有洁癖。波德莱尔是个性格开朗的人。

    不仅文学不受世人理解,所有人的宿命全都是这样吧?每个人都想获得全天下的理解,却不能如愿。不对,就连我也不了解我自己。

    不被理解确实很无奈。我也有无奈的时候。这并不是文学家、艺术家的专利。所有人都一样,这事只能无奈。

    这四十年来,我一直写着不流行的小说,可以说是典型的阁楼诗人(我真的住过三年阁楼),曾经跟随牧野信一连夜逃跑,他们一家人寄人篱下,我也跟着寄住在他们寄人篱下的家,寄住在寄人篱下的家,真的是很少见的情况。而且我还过得悠然自得。因为对方已经寄人篱下,能理会我的心情,于是同情寄人篱下的人。如果要寄人篱下,请寄住在寄人篱下的人家里。事实上,再也没有人比牧野信一更重视、同情寄人篱下的人了。我觉得在这方面,丰岛与志雄 [14] 老师跟牧野先生有点像。丰岛先生对我说:“来我家玩吧。半夜也没关系。要是你无处可去的话。”他曾经这么说过。丰岛先生不得不说这种话,因为他也是个寂寞的人。他本人肯定是个放纵派、放浪形骸的人,不管是牧野先生还是丰岛先生,作风都很洋派,爱面子,还是花花公子,却极度软弱。不过我绝对不会在半夜叫醒丰岛先生,因为事情攸关性命,我很清楚老师会一跃而起,端出他的棋盘,不管我多累,他绝对不会轻易放过我,直到天亮或是太阳再度西沉。

    牧野信一曾经在半夜叫醒中户川吉二 [15] ,结果中户川气得跟他绝交,我最讨厌一旦半夜被吵醒就会发脾气的人了。过年的时候,尾崎士郎 [16] 喝了原子弹等级的烈酒(伊东产,含丁醇的酒),醉到不省人事,把正好到伊东旅馆避难的幸田露伴 [17] 老师吵醒,他先是表演跳舞,又说现在日本最伟大的小说家就属露伴老师跟他自己,拍胸脯保证之后才回家,第二天才后悔莫及。不过后悔也于事无补。没关系。露伴老师是个大人物,即使深夜被吵醒,听了一些无聊的吹牛的话也不会生气。后来,露伴老师告诉其他访客,尾崎士郎老师看起来一副老实人的样子,其实可是只凶猛的猫,不过我看他应该不是猫。难道是老虎吗?据说老师表示的应该是老虎吧。说着说着,他开心地笑了。

    至于我结识尾崎士郎老师的经过,要回溯到十年前,不对,应该是二十年前吧,我在《作品》这本杂志上,发表《摒除淡泊风格》这篇文章,严厉批评德田秋声 [18] 老师,尾崎士郎非常愤慨,认为我对前辈非常失礼,于是透过竹村书房向我提出决斗的要求,地点在帝都大学 [19] 的御殿山,那里的风景很美。他是新派的人。我一口答应,在指定的时间抵达,我们先去喝酒,从上野喝到浅草,又喝到吉原河堤的马肉店,天色终于亮了,结果我们一路喝到中午,一回家我就吐血了,非常凄惨。这场跟尾崎士郎的决斗,我是输家。

    他说我是一个对前辈没礼貌的家伙。他说小说家只会讲一些傻话。他讲起话来就像一个大侠。要是打倒苏格拉底、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应该会带着棍棒闯进御殿山吧。他前几天才挖苦过太宰治,太宰治很难过,不过他说对方是前辈,就算了吧。真是太有趣了。写小说的家伙全都是这样的傻瓜,异于常人、老派又虎头蛇尾,只会说一些傻话,所以大家只要读他们的作品就好了。小说家本人只是灵魂的躯壳。

    我想写什么呢?对了,对了。我公开宣称自己最讨厌严肃的事情。不过我不懂该怎么把话说得有条有理,只能说些废话来浑水摸鱼。这是不对的。也许我瞒得过读者,却骗不了我自己。尽管如此,我本人并不是严肃的存在,这是显而易见的事实。

    我曾经住在阁楼、连夜跑路,偶尔也会遇到差点活不下去的情况,别人来催我还债的时候,我表现得很凶狠,其实心惊胆战。然而,除了胡扯之外,我一无所长。我深爱自己。我对自己的才能深具信心。我曾经说过,即使当今社会不能接受,我也会活在历史之中。这全是一派胡言。其实我根本不相信。可是,如果我不这么说,我将会失去活着的依据,所以我才会说这种话。当我还在阁楼写小说的时候,从来没想过会有人读我的小说,甚至把它当成玩具。我总是很无聊,过着宛如嚼沙的空虚日子。我到底是谁?为了什么而活?我已经找不到能自问的问题了。自问就是我的本性,我的骨肉,就是我这个人。

    如今,我已经抛开一切,随时都能放下。以后怎么样都没关系。我不晓得未来将会如何。

    司汤达老师!五十年后,应该会有人了解、阅读我的作品。您在说笑吧?您自己相信这件事吗?有人阅读自己的作品,是怎么一回事呢?人都死了,五十年后才有人读,又有什么意义呢?这是幻象、是空想。

    人生苦短,艺术悠长,这是人世的定理。对艺术家来说,艺术的长度应该等于人生的长度吧?艺术家只有这段人生。艺术是活着的同义词。一旦我死去,我就画上句点。我不清楚艺术会不会留下来。再怎么说,这都是一件令人不舒服的事。即使我死去,我的名字依然会留下来,被别人写成传记,用来赚稿费、养老婆或是拿去喝酒,唉,我好难过,我根本抽不到任何版税。我从没期待过自己的艺术会流传后世,或是自己死后还有读者阅读我的作品。

    我已经抛开一切。无论未来如何,我都会这么做。我不会找借口。因为是我自己选择这么做。我不了解我自己,所以我要这么做。还有,唉,没有错,我就是这样的人。

    我会写作,因为这就是我。我写作不是为了追寻自己。我曾经想写一些编辑喜欢的趣味小说。有一阵子,我也打算勇往直前,不管写什么都好,只要写就对了。每个时期都有各种荒唐的念头。然而,思考与写作是两回事。写作本身就是我的生活。司汤达老师曾说:“我热爱阅读与写作。”我则是“热爱写作”,阅读与思考都是写作的一环。有时候,我不期待自己的爱能改变什么。我只确定我真的热爱写作。总之,我只能不断写作。

    然而,我只是乱写一通。全都是乱写。尽管如此,写作的时候,写作就是我的生活。这一点毋庸置疑。

    只有在看上女人的时候、喝酒的时候,我才能嘲笑自己,忽视事实。我写小说,只是为了赚钱。我不明白。虽然我不敢断定,我自己就像个难以捉摸的影子,谈恋爱的时候、酩酊大醉的夜晚,我总觉得自己像个影子。

    我觉得“写作”是我唯一的生活,写作绝非乐事,反而是一件苦差事,即使要牺牲其他事物,我也不会后悔。这件事并不是减法关系或是可以评估的利害关系。

    写作很有趣,也有一些快乐的部分。不过,快乐令人不安,经常背叛人类(因为越快乐的人越缺乏做梦的能力),我不认为我会被写作背叛。我能力不足,不得不写。因为我心里感到些许不安,所以我写作。写作可以让那些被写下来的内容成为真实的存在,没被写下来的事物,自然不存在。我只能存在于两者的区别之间,而且只能存在于区别里。

    然而,我活着,只有写作这件事能让我生存、活下去。我已经不在乎过去那些我乱写的小说了。小说写完就与我无关了。我抛下它们。不管它们会不会进入这个社会,或是被别人揉成一团,都无所谓。我再也管不着了。

    我总是活在未来之中。未来要做什么,未来应该认同什么?我希望别人认同我的哪些部分?总之,我总是处于对未来的期待之中,随时赌上我的性命。

    为什么我必须不停地写作?我不明白。原因有很多种,它们看似真实,似乎又不切实际。无论是知识还是自由,全都令人不安。像是众人的阴影。我感受不到在自己体内稳定的存在。

    于是,我只能肯定自己,这件事,跟放弃自己可以完全画上等号。

    我总是乱写小说,写到一半就放弃,我从来不曾梦想过,艺术应该是悠长与永恒的。也许我喝醉的时候,总会大肆吹牛,以为自己是大艺术家,其实我只是个大笨蛋,我只能漫无目的地徘徊在现在与未来的影子里。

    近来,总算有读者阅读我的小说,不过我并不觉得有趣,我还是那个寄住在阁楼里的我,即使年过四十岁,我也从不觉得自己有所改变。我的灵魂没有进步,不曾提升,没有成长,也没有变化。

    我只是不停地徘徊。在徘徊的过程中死去。于是我画下句点。我写的小说将会如何?对我来说,死亡就是我的终点。我不会留下遗书。除了活着之外,我不会做其他事。

    我是谁?我是个傻瓜。我不了解我自己。这,就是答案。

    注解:

    [1]  石川淳(1899——1987),日本小说家、评论家、翻译家。代表作《紫苑物语》。

    [2]  林芙美子(1903——1951),日本小说家。代表作《放浪记》。

    [3]  太宰治(1909——1948),日本小说家。代表作《人间失格》。

    [4]  织田作之助(1913——1947),日本小说家。代表作《夫妇善哉》。

    [5]  牧野信一(1896——1936),日本小说家。代表作《地球仪》《赛隆》《酒盗人》《鬼泪村》。本书的《玩具箱》即为牧野信一的生平。

    [6]  小林秀雄(1902——1983),日本文艺评论家。

    [7]  河上彻太郎(1902——1980),日本文艺评论家。

    [8]  中岛健藏(1903——1979),法文学者,日本文艺评论家。

    [9]  嘉村礒多(1897——1933),日本私小说家。代表作《神前结婚》。

    [10]  Marie-Henri Beyle(1783——1842),法国作家,代表作《红与黑》。

    [11]  Edgar Allan Poe(1809——1849),美国作家,代表作《乌鸦》《黑猫》《莫尔格街凶杀案》。

    [12]  石川啄木(1886——1912),日本诗人,代表作《一握之沙》。

    [13]  Charles Pierre Baudelaire(1821——1867),法国诗人,代表作《恶之花》。

    [14]  丰岛与志雄(1890——1955),日本小说家、儿童文学家。

    [15]  中户川吉二(1896——1942),日本小说家。

    [16]  尾崎士郎(1898——1964),日本小说家,代表作《人生剧场》。

    [17]  幸田露伴(1867——1947),日本小说家,代表作《五重塔》。

    [18]  德田秋声(1871——1943),日本小说家,代表作《伪装人物》。

    [19]  东京大学的前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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