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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般来说,提到技艺这件事,必须得先有靠技艺维生的人,才有技艺的存在。例如围棋或将棋棋士,必须在十四五岁取得初段资格,他们需要特殊的天分;虽然这些人拥有走这条路的天赋,但是如果让他们从事其他活动,他们的能力可能还不如一般学校的小孩,有些人甚至跟白痴没什么两样。然而,这些特殊的畸形儿,顶多只能爬到四五段,那些能在各项技艺都出类拔萃的人,即使走上不同的道路,也不会因此庸碌一生,因为他们的见识超乎常人。

    在文学这方面,偶尔也会出现这样的作家。一般人对作家的偏见已经近乎迷信,认为文学与技艺没什么两样,艺者、艺术家都是一些疯狂的人,拿作家的工作性质来说,他们的生活不正常、不规律,不过正常人并不会因为工作性质不规律,晚上工作白天睡觉而疯狂。

    追根究底,技艺、艺术都不是抱着家常便饭的平常心就做得来的事,前阵子,我去参观将棋名人战的最终战,当时冢田八段 [1] 足足想了十四分钟才下第一步棋。于是我询问一同观战的土居八段 [2] ,难道不能在前一天晚上先想好怎么下第一手吗?他回答即使前天晚上已经想好,面对盘面时,想法又会改变,虽然封手 [3] 的下法有限,也不难想象,如果对方下这手,我应该怎么下,下那手又要怎么办?虽然已经想好下法,但一旦面对盘面,又会产生不同的想法,结果下了不同的棋步。

    我们的工作也是如此。明明已经想好我要写怎么样的剧情,要让那个人物采取哪些行动,一旦面对稿纸,想法又不同了。

    想法为什么会改变呢?因为前天晚上想好的内容,其实是我们本着平常心考察的内容,面对稿纸后,我们不再保持平常心,因此再也不能忍受那些情节。全部重来,这是我们追求的境界,所谓的创作活动就是这么一回事,如果能按照计划进行,就无法称为创作活动,而是制造手工艺品了,即使能制作出精巧的手工艺品,也无法从事艺术创造。艺术创造总是始于不按常理出牌的行动。当然预定计划还是要看作家本来的个性、现有的力量而定,然而,艺术是不断的自我创造与发现,如果不能脱离常轨,创造、发掘那些出乎预期的事物,终究无法满足自己。

    因此,作家不像事务人员,怎么也无法从事规律性的事务工作。再加上工作性质的关系,生活很不规律,这个部分是工作性质造成的,并不是作家原本的个性。据说猪原本是很爱干净的动物。日本人却用很脏的方式养猪,把脏东西一股脑儿地扔进猪圈里,自以为猪圈跟粪坑没两样,事实并非如此,猪本来个性洁癖,如果猪圈保持干净,猪平常也会小心注意,避免弄脏环境,也就是说,文人就像日本的猪。因为工作的关系,只好过着不规律的散漫生活,原本是一板一眼的人,但是,反正,最后就变成这样了。

    文学出自人的手,因此,通透人性是作家的必备条件。尽管一些围棋、将棋界的专家,除了下棋的天分之外,其他部分几乎跟白痴没什么两样,不过这个世界上可没有通透人性的白痴。就算真的有,也是极少数。也许还不到白痴的程度,总之,除了作家的工作之外,我们做什么都是半调子,没有其他的谋生能力。大众经常误以为我也是这样的人,这是大家的误解,一般来说,在文学界,我们很难找到同行默认为个性不切实际的小说家与诗人,虽然有些诗人老是写一些非现实的诡异诗歌或是吟咏一些厌世的诗词,但本人多半比事务人员更现实。文学本身就具备人性、出于人性,因此我们在近代文学的文人身上,看不到什么文人墨士,他们其实比凡夫俗子更接近世俗,更加现实。

    三枝庄吉是近代日本文学的异色作家,这也是他小说的宣传广告词,然而,据我所知,他是日本唯一一位一无是处,只会写小说的作家。

    他的小说就像一首诗,内心深处的诗魂驱使他从事创作活动,他过着苦心创作、贫穷、流浪的生活,是个没有其他赚钱能力的废物,但他却是个通透人性的人。他对人的洞察力既深入又精准,因此,尽管他宛如活在梦中,不切实际,却比世间俗人更重视物质,更加现实。他浪费成性,本性却很吝啬,比起那些勤俭刻苦的凡夫俗子,他拥有更多惜钱爱物的执着心,明明是个执着的守财奴,却又浪费成性。近代文人之所以这么重视物质,个性现实,全都是因为他们通透人性,通透人性代表他们十分了解自己,理解人类的执着与妄执,也就是说他们具备“主观意识”。人类就是这么复杂、执着又眷恋的生物,近代文人更全都是复杂、执着又眷恋的生物,同时,他们也浪费成性,像个梦游行走的人,过着如梦似幻的人生。

    基本上,像我们这么穷的文人,如果偶尔能领到一笔钱,我们肯定不会急着把钱花掉。三个文人聚在一起就会去喝酒,如果每个人身上都有钱,结账的时候,肯定是最穷的那个沉不住气,先去付钱。我老是这样,本来非常阔气地说今天都算我的,最后却沦落到赊账的地步,看一下口袋,才发现钱根本不够。我只能坐立不安、沮丧地翻找自己的口袋,看看还有没有多的钱,这时,身上有钱的文人就会默不作声,慢慢从口袋里掏出饱满的钱包。三枝庄吉也是这样,他就是第一个狼狈掏出钱包的那种人,不过他们那伙人都已经穷到骨子里了,深知钱财的可贵之处。尽管如此,那伙人钱包里的钱,却像是长了脚似的,全都争先恐后地抢着离开,印证了人算不如天算的道理。等到第二天早上才后悔莫及,老婆说米已经吃光了,白萝卜就连尾巴都不剩,今天该吃什么才好?他目光炯炯地瞪着老婆,仿佛把老婆当成可憎的恶魔,转身用棉被把头蒙上,或是双手盘胸,左顾右盼。

    庄吉一直在搬家。长则半年,短则三个月,直到他连酒行和米店的支出还有房租都付不出来的时候,他最怕看到印半缠 [4] ,他欠下的债务不多,却要为了这些小钱在东京四处流浪,那些来讨债的大叔或小伙子,身上都穿着印半缠。而且他们通常都骑脚踏车。他最怕看到那些仿佛乘着风、踩着脚踏车来追他的印半缠,所以他总是搭车前往目的地,在司机的怒视之下,扭扭捏捏地,羞愧得直发抖。到了目的地,再请那边的人帮忙付车费,他人生的一切,净是这般落魄。而且还花很多钱。如果有钱的话,他就不需要叫车了。

    他的老婆也希望他过贫穷的日子。她之所以一直在跟贫穷打交道,绝非打从心底喜欢贫穷,只是事情自然而然就演变至此。这全是为了庄吉的小说。

    他小说里的主角,全都是写他本人。他总是写自己的生活。不过内容并不是他现实中的生活,他的小说写的是他的愿望、他理想的生活。然而,他不可能总是写一些想要家财万贯那类连做梦都无法实现的幻想,对于自己的人生,每个作家都是最准确的预言者。我以后再也不会这么穷,这是连他本人都无法苟同的幻想,艺术不容许幻想。在他的作品当中,他总是一贫如洗,四处搬家,连夜逃走,暂时寄人篱下,偷偷潜进鬼泪村 [5] 或是风祭村 [6] 里酿酒厂的酒窖,趁着昏暗的夜色饮酒作乐,跟讨债的人同欢,跟残酷无道的业因 [7] 大叔大战,用计谋把对方吓一跳,而他的老婆总是开开心心地站在最前线,责备无能又无用的老公,同时又吹着口哨,在林间来回穿梭,就着小河梳洗、泡脚,完全没有俗念。

    因为其中包括一部分的真实个性,因此,庄吉总是这么写,写着写着,老婆自然就变成那样了,因为老婆自然而然地变成那样,于是庄吉写得更卖力了。创作没有极限,现实中的人却有极限,写到那条不能超越的界线时,自然会发生悲剧。

    庄吉的作品不像酒宴里的一升酒瓶,反而比较像四斗桶 [8] ,被人尊为文坛第一大醉鬼,不过,他的酒量却是奇差无比。

    他本来就是个体质羸弱的人,酒量自然称不上豪迈,再加上他连喝酒都要顾虑三分,如果对方先喝醉,他会感到无比的压力,怎么也喝不醉,黄汤甫下肚就被他吐出来。遇到他不擅长应付的人,更是喝不醉,喝完马上吐出来,通常喝五次酒,有四次不会醉,都是吐掉的,更不幸的是,他生性胆小,只有喝醉的时候才敢跟别人说话,虽然内心一直饥渴地期待有人造访,但是如果不借助酒力,他就不能敞开心扉说话,结果罹患抑郁症。因此,只要客人一上门,他马上就叫老婆去酒行买酒,早上来的客人要喝酒,深夜来的也要喝酒,每家酒行都欠了一屁股债,只好跑到大老远,像在敲医生家大门似的猛敲酒行的大门。因此,等到附近酒行都不再理会他们,他们就会连夜逃到新天地,因为酒行就是他维系生命的命脉。

    他出身望族。即使处于贫穷之中,他的灵魂也依然高贵。

    他同时兼具近代作家紧趴在地面的鬼目————魔鬼般的冷酷眼光以及日本传统的文人气息,尽管他心里明白小说只不过是一种商品,他也仍然认为小说是一门超越俗世的艺术,高雅不凡,是特定人士才能享有的特权。他仍然保持矜持,专心一致地为了小说而活,正是他的这份荣耀使他即使身处贫穷之中,灵魂也依旧高贵。他的作品却也因此成了文人的玩具,在小说的根基里,他的化身与他本人渐行渐远。

    也就是说,他过着贫穷却始终自认为高贵的生活,于是他强迫自己,用不当的方式扼杀自己的鬼目,盲目地沦为文人的兴趣,他的玩具成了特定人士的玩具、他一个人的玩具,带着低俗工艺品的色彩,艺术原本该有的人性化生命逐渐死去。到了四十岁,他越来越穷,于是他的作品也沦为“空壳”,独留高贵,为了保留空壳,他受到种种束缚,陷入危机之中。

    因为他扼杀鬼目,所以他的小说不再浑然天成。虽然他的作品本来就是虚构的幻想,但也该保有经由鬼目幻想出来的情景,对他来说那才是艺术原本的形态,他竟扼杀鬼目,一味地偏执于文人兴趣的幻想。因此,他的作品只不过是自我安慰,再也不是能拯救真实自我的高尚作品。

    他曾经有一只橘子箱,里面装了他最宝贵的财产,他拿这箱子换取住宿的费用。橘子箱里,塞满了他这一生之中的作品。他并不是当红作家,只出过两本书,他把登在报纸、杂志上的作品剪下来,塞在橘子箱里,这是他珍贵的足迹。“没有这只箱子,我将失去存在的意义。”于是他惴惴不安,陷入抑郁的状态,他的后进栗栖按吉看到他这副德行,深感同情,尽管他只是出道没多久、赚不了几个钱的文人,还是帮他付清欠款,把橘子箱赎回来了。庄吉欣喜若狂,自从那天起,他就把橘子箱放在枕边,深夜醒来就翻找橘子箱,热心阅读他的旧作;早上醒来则放声朗读;喝醉酒的时候,他会把老婆叫到跟前,用好笑的姿势朗读。最支持他的读者就是作者本人,其次是他的老婆,老婆从很久以前就很喜欢他的作品,还在念书的时候就是他的粉丝,她曾经来拜访庄吉老师,后来他们恋爱、结婚,所以老婆已经是资深的老读者。从那时开始,老婆就是他再也无法割舍的作中人物,在他的作品中,老婆总是深爱着自己,最后却不能如愿,结果现实中的自己跟作品越来越接近了。艺术模仿自然,自然模仿艺术。话虽如此,他的作品还是具备能让她信服的现实性,尽管全都是幻想,作品还是需要现实作为基础,扎根于现实之中,再虚构出从根部延展的枝丫与花朵。

    然而,老婆逐渐无法认同老公的近作了。也就是说,作家的根源已经远离现实。

    他很爱他的老婆,却又花心成性。事情起因于一个曾在就学时期来拜访他的女粉丝,如今她已经是酒吧的女服务生。当时有一份企划,请几十位文人撰写新的东京风景,庄吉被分配到日本桥,于是他在偶然的机缘下前往酒吧,与她重逢。后来,他每次喝醉酒,都会去店里追求她。只是她已经不再是往昔的她了,她愿意陪有钱的绅士共度三天或一星期,庄吉根本连酒吧里的酒钱都付不出来,只能跟徒弟去路边摊喝酒,一看到徒弟身上有钱,立刻要求徒弟去酒吧并吆喝大家一起去。之所以不带平辈或前辈,乃是因为没办法在女人面前逞威风,于是他强拉着后进,威风八面,得意扬扬。明明没钱还那么嚣张,他就是妓女最瞧不起的那种人。虽然庄吉抓着对方在学生时期曾是自己的粉丝这点不放,但其实她早就忘记了过去的交情,庄吉的纠缠不休让她越来越不高兴。尽管如此,庄吉每次喝醉还是会登门造访,不断追求她,直到醉倒为止,酒吧把他扫地出门,拿出借据让他还钱,连大厨都出面了。但是,每次喝醉酒,庄吉还是一再上门,没完没了。他自然是连一点机会都没有。

    如果只是这样,那倒还好。一名同乡徒弟住在他家附近,徒弟有位颇具姿色的妹妹,她在平常跟他有来往的杂志社当事务人员。自此以来,他每次喝醉酒都会闯进这位徒弟家喝酒、过夜,人家的母亲还在一旁睡觉,庄吉直接钻进妹妹的被窝里。被赶出来、不屈不挠直到累了为止,他总是不断重复这段过程。这段感情也没有结果。

    再来是拜访某位新晋女作家。因为他曾经撰文夸奖女作家的作品,虽然对方是当红作家的爱妾,但是每次喝醉酒他还是会上门。每次喝醉酒就要找女人,这是他无可救药却又命中注定的梦游行走。

    如果是出门远征的梦游行走,那也就算了,他老婆的妹妹是个还在念书的女学生,才四年级,不过她的身材高壮,正在发育,是老婆完全比不上的性感美少女。有天晚上,女学生留在家中过夜,时值夏季,家里只有一顶蚊帐,于是全家人都挤在蚊帐里。这天晚上,庄吉犯的错就是喝个烂醉,又梦游行走到小孩的床上,越过老婆这道防线,朝女学生进攻。老婆掴住他的衣领,把他架开,他还是不屈不挠,有如有志者事竟成的“柳池蛙飞” [9] ,结果花了三个多小时,还是没有成功,直到天色泛白时,他总算累得不省人事,然而,这些都还算是小事。

    每个男人都花心,别拿喝醉酒当借口,应该冷眼观察自己的花心癖,用这种目光成为作品的基础,尽管他具备这样的目光,却用庸俗的目光写作。少了这种目光当依据,拿自己和老婆来编造梦幻故事,因此,他的梦幻故事没有真实的生命,也没有血肉。老婆越来越不认同老公的作品。

    世间男人皆花心,即便老公花心,会在酒后乱性骚扰其他女子,但他确实拥有高贵的灵魂,是个品位脱俗的人。虽然他刻意忽视自己的本性,创造出虚伪的梦幻故事,并且将现实人生视为俗物、意图在作品中创造出拥有真实的自我人格。然而,少了自己的本性当作依据,又怎能创造出有血有肉的人格呢?他是一个品格可敬的人,即使偷袭睡梦中的妹妹,老婆依然认为老公的品性不容质疑,不过,他作品中的主角缺乏现实基础作为依据,他让主角随心所欲地打翻玩具箱,让玩具般的人格横行霸道,反而引起老婆的猜忌。当她不再热爱老公的作品后,她开始怀疑、瞧不起作品中的人物,甚至瞧不起现实中的老公,她的看法有了转变,连老公那不容置疑的品性,在她的眼里也全都成了骗局、仿冒品。

    庄吉已经四十岁了。他深信、深爱着他的老婆。可怜的庄吉早已习惯让作品违背现实的根基,封印并紧紧闭上他冷峻的鬼目,而与此恰恰相反的是,他越发地将他现实的表面往他创造的梦幻作品推进,于是,他再也分不清梦境与现实。

    他向杂志社收取稿费。债主等着催讨,还要付清孩子的学费跟餐费,老婆眼巴巴地盼着他回家。他很想还清欠债,付清孩子的学费,他对这些事情的关心程度,绝对不亚于他的老婆。不过他还是约了朋友见面,他也想把怀里的稿费平安递到老婆手上,不过前面也说过,这笔钱就像长了脚似的,忙着逃走,太悲惨了。去喝一杯吧,喝醉了,又喝了第二杯、第三杯、第十杯。来,痛快大喝一场吧,把那个谁也叫来,还有那个某某某,他给每个人打电话,把所有后进全都找来,他得意扬扬,高声呼喊他作品中一个叫作巴尔金的角色的口头禅 [10] ,并且买了田径比赛用的标枪,假装自己是雅典市民、雅典选手,走上回家的路。怀里连一分钱都不剩了。老婆转头冲进另一个房间大哭,哭着切明天早上煮汤要用的洋葱,然后又哭了起来。即使老公喊“老婆啊”她也不肯应声。

    老婆的悲伤,他每次都看在眼里。他甚至比老婆更伤心,他觉得贫苦的日子很惨,借钱很可悲,他也想付清孩子的学费。不过就像他作品的根基已经与现实生活完全绝缘,同样地,他也必须与现实生活绝缘,才能找到自己的容身之地。他把债主当成梦幻骑士堂·吉诃德 [11] 里的水车妖怪,跟他们战斗,把老婆的妹妹比喻成堂娜杜尔西内娅·托波索公主 [12] 。什么孤高的文学、吟游诗人的异色文学,他压根不相信自己作品的广告文案,不过,他却成功地说服自己,发自内心认为自己就是这样的人。

    他在根基与现实完全抵触的作品世界中徜徉,完全没发现其中的虚假,成功地拉近现实表面与作品世界之间的距离,于是他越来越喜欢阅读自己的作品,陶醉在自己的作品之中,完全忘记自己本人过得多么卑微粗鄙。他只能沉浸在自己的作品中,再也无法忍受那让人喘不过气的真实生活。

    如今,同行跟评论家还是用那几句老话,“孤高的文学”“异色的文学”,随便写五六行文艺评论来评论他的作品。为了赚钱,他不再认真写作,有时甚至胡乱交差了事,然而,他再也骗不过他的老婆。老婆不需要靠头脑就能明白,她已经彻底了解、认清他的作品已经与现实的根源脱节了。

    到了这个地步,老婆再也无法忍受了。

    他们搬到一栋名为疑雨庄的雅致公寓。这栋公寓的房东是有钱人家的爱妾,她跟老爷讨了这栋公寓,美其名曰赚点零用钱用,其实她利用这栋公寓偷情。她家老爷每晚小酌都能喝上一升酒,是个酒中豪杰,却已经不能人道,艺妓出身的夫人没办法乖乖待在封闭的环境里,她是个性欲旺盛的女人,经常在公寓里物色陪她玩乐的对象。

    当老爷来访,开始晚酌的时候,她就会在一旁出主意,今天把那个某某某找来吧,顺便叫上庄吉。夫人是年约二十七八岁的美女,以前曾经是艺妓,她从不需要为生活操劳,丰腴的身材相当性感。她每次都唤庄吉为三枝老师,把他侍候得妥妥帖帖,庄吉被她捧上了天,从此之后,喝醉酒的梦游地点就成了夫人家。每次喝醉,庄吉总是大声嚷嚷,明明平常只能发出有如蚊子般孱弱的声音,真不晓得他那纤细瘦弱的身体是怎么发出那样的破锣嗓音的。疯狂地手舞足蹈,帮夫人打拍子,粗声粗气地对夫人美言一番,不停赞颂夫人的美好。在窄小的公寓里,他的声音能听得一清二楚,夫人说:“哎呀,老师,尊夫人会听见哦。”

    她故意用当事人也听得见的音量说着,同时对庄吉送了一记秋波。

    于是庄吉更是乐不可支地说:“我最讨厌我老婆了。一整年都在剥笋壳,哭着切碎洋葱,从早到晚都在剥,又不是一天要吃几百根笋子,她不晓得用了什么妖术,一根笋子可以剥五个小时。我看她这辈子什么都没学会,只学了这个妖术。”

    听了这番话,老婆怎么也不肯原谅他。日本的老婆通常要打杂兼差,靠兼差维生,但并不是本人喜欢兼差,才会拼命工作,都是因为老公无能,没办法应付老婆和朋友的开销,所以老婆只能含泪剥笋壳。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啊。不检讨自己的无力与无能,让老婆操劳家事,还敢说她用妖术剥笋壳。就是因为老公无能,才让老婆不得不施展节俭度日的妖术,自己却暗地里欣赏那些不需要节俭度日的妓女,全都是些无耻的怪人。这也难怪全天下的老婆都把妓女、艺者跟小妾当成公敌。如果没看到、没听到,也许还能忍耐,在眼睛看得见、耳朵听得到的地方,怒火更是无处宣泄。正当老婆抚胸打算让自己冷静下来的时候,又听见老公跟夫人一起去看戏,喝醉了才吵吵闹闹地回来的声音,都还没回家露脸,便又到夫人房里傻笑喝酒。快到截稿期的时候,只要锅子发出一丁点声响,他马上就怒目瞪视老婆。若是夫人说:“老师,过来一下。”尽管感到困扰,他还是满脸堆笑、立刻出门,不到半夜喝个烂醉不回家,这样当然写不出小说,日子也就越来越穷了。

    然而,老公的心境也很复杂,他并不是一个有女人缘的人。他只是被夫人利用罢了。因为他不善于此道,只像个爱闹脾气的小孩,所以博得了夫人家老爷的信任。于是夫人总会带他出门,顺便去找她的相好,先把他灌醉之后,说句“哎呀,老师,我忘记做什么事了”“我去买个东西”或是“我去见个人”之后夫人就离开了,只要拿路边摊的廉价酒打发他,自己就可以去玩两个小时。虽然夫人的对象换了好几个,但是庄吉一直是老样子,当一男一女起身时,夫人才说声“哎呀,老师,我忘记我有约了”,他已经低声下气到连问都不问,可悲地对他们说:“请慢走。”他打从心底明白自己的悲惨,却拜倒在花心女子丰腴的魔力之下,只要对方说几句话哄他,他马上就和颜悦色地堆满笑容,但是他每次都觉得自己很悲惨。他当然不敢跟老婆开口,他得意扬扬地假装自己桃花不断,是夫人的心上人,心里却祈求老婆谅解,一想到这里就不由得感到可悲,但这就是艺术的可贵之处,他醉心于完全没有自己本性的梦幻故事中,俨然化身为作品当中的角色,朗诵到后来,甚至独自垂泪,连自己都感动不已。老婆觉得他很愚蠢。她认为老公的小说已经一文不值。她痛骂:“你这窝囊废,给我记住!”然后就失踪了。

    然而他这么不自量力地热切追求夫人,并不是因为恋爱或花心,而是因为他在文学上已经遇到瓶颈。他根本没有女人缘,总是被女人利用,被当成她们偷情的保护伞。他深知被女人瞧不起与蹂躏有多么悲惨,不过只要哄他几句,他就觉得心满意足,真愚蠢、真可怜、一点也不好玩。不过,当他失去艺术的自信后,艺术家的人生也已经失去色彩。他专心做那些不好玩、不想做的工作,最后一蹶不振,丧失自信,这也是命中注定的结果。

    老婆失踪了好几天,一直都没回来。庄吉心慌意乱、痛苦不堪,夫人则是冷冷地说:“哎呀,尊夫人有别的相好啦?真是看错她了,老师您也真不中用,老婆都这样了,还在等她呀?”夫人说一些难听的话刺伤他,心里把他看得一文不值,眼里带着半分嘲笑,继续讽刺他:“老师您也去偷吃吧?”

    他的火气也来了:“夫人,您愿意跟我共度一夜吗?好吧?走嘛。”

    夫人苦笑着说:“老师,您有钱付过夜的费用吗?”

    夫人的话一箭穿心。

    庄吉下定决心,不再忍耐,用力把头摔到地上,想说钻进地底算了,谁知整个人竟飘起来,撞到墙上,被拉门上的手工唐纸 [13] 弹开,鼻子擦到柱角,他苦着一张脸,一口气连转了五六圈才落下。他明明想要闭上双眼,捂住耳朵,落荒而逃,可是他心底有个固执、夹着尾巴的妖怪,告诉他:“我很穷。我是穷到天下皆知的三枝。但我是艺术家。我很了不起。就算我又瘦又干,贫穷也对我无可奈何。”

    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说些什么。不过他已经吓到全身无力、双腿发软,想逃也逃不了,只能自暴自弃地大声吼出自己的不安。

    “没错,有些事也得等死了才明白呢。”

    夫人倚在入口的门上。一名男子正好拿着毛巾和肥皂走到走廊,这男人也是她的相好,说:“什么死不死的?”

    “我是说他这病,死了才医得好。”

    “哦,那个笨开头的病啊。”

    “对。”

    夫人点点头。

    “死了才明白,对吧?梶先生,今晚要不要带我去喝一杯呢?”

    她跟男人并肩离开。

    几天后,老婆回来了。

    再没什么比不工作来得更可悲的了。正因为不工作才会变成这样。只要还有工作可做。但究竟为什么不工作呢?女人和酒都只是梦中之梦、幻影中的幻影,除此之外什么都不是。

    于是,他给后进栗栖按吉写了一封信,表示这阵子想要离开老婆跟小孩,专心创作。“你租屋的地方有没有合适的房间?速回,静候佳音。”后来,他收到回信,上面写着“正巧没有空房”。庄吉本来就只是一时兴起,他根本离不开老婆。看到按吉的回答,他松了一口气,说:“喂,他说没有空房了。这下没办法了。总之,这里我不想待了,我们去小田原吧。我们重新来过。”

    “我讨厌小田原。我不想跟妈妈一起住。”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如果我写不出来,我们也没有别的出路了,如果能在小田原专心创作,一定能写出杰作。”

    “家当该怎么办?”

    “去拜托一下,应该可以让我们寄放吧?”

    “你付房租了吗?”

    “我根本写不出来,之前又预支过稿费,应该借不到钱了吧?总之,我们去小田原吧,只要别待在这间房子里,我就写得出来。只要写得出小说,那点房租算什么?”

    “你现在不付的话,之后该怎么办呢?你又要连夜逃走吗?家当该怎么办?”

    “所以我叫你去拜托夫人啊。跟她讲一下,她一定会同意的。”

    “你去。”

    “我不能去。”

    “你们交情不是很好吗?”

    庄吉黯然地双手抱胸沉默,老婆心想自己离家出走才刚回来,为了抚慰老公的旧伤,于是说:“那我走了。如果她要讨房租也没关系。我们光明正大地离开吧。”

    “嗯,家当的事就拜托你了。”

    夫人听了他们的打算,非常高兴,立刻到他们家打招呼。

    “听说您要返乡了。真舍不得让您离开。以后上东京,一定要来找我。只要在银座那一带打个电话,我一定会赶过去。半夜把我叫醒也没关系。今天,让我为您办一场惜别酒会吧。”

    “不过,我们得去赶火车了。”

    “只不过是小田原嘛,什么时候去搭火车都没关系。虽然我没准备什么料理,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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