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五四年

p;  五律二首

    春晚寄林山腴翁思進 成都詩方付郵，聞翁已於去冬下世矣

    自枉逋仙詠，去春翁有 《見懷 》二律，遲遲未報 。蒼茫閲歲華。待攜滄海月，來看錦城花。南極星常粲，蠶叢路未賖。會因嚴節度，移傍四娘家。

    可堪三月暮，憔悴老江南。花訝如人瘦，草貪向日酣。蜂鬚徒釀蜜，甕牖孰停驂。香宋留遺照，閒將楖栗擔廿年前趙堯生先生曾寫行脚僧像見寄 。

    附：

    林山腴翁成都見寄　時年八十

    倐忽廿年别，低徊幾度箋。知無書可讀，喜有硯能傳君有 《彊村授硯圖 》。瘦骨寒流忍，詞心春雪妍。君詞名 “忍寒 ”，頃寄扇寫 “寒流初退 ”及 “春雪 ”兩闋 。蘋洲與竹屋，今古想當然。

    揖客軍門重，他方無此時。漫驚華屋感，好把墨笙吹。老我遥相望，多君勤見思。送君江入海，何日論前期。

    《葵傾集》

    臨江仙

    甲午夏初上海博物館重晤劉海粟，即席賦贈

    屈指廿年尋斷夢，藝壇曾角雙雄。燕雲黯黯没孤鴻徐悲鴻去年在北京逝世 。滄溟留一粟，好自暢宗風。　　把手歡然成一笑，煑來新茗誰同曩與柳亞子諸君曾應邀至君所設美術專門學校作茶話會 。當時俊侣各西東。試攀潭上柳，摇曳艷陽中。

    《葵傾集》

    臨江仙

    夏初喜得方君璧香港來書

    留得餘生惟自愧，淚痕終古長新。幾人相憶見情親。西州門外路，悽斷故時春。　　青鳥爲傳歸信早，開緘喜及芳辰。薔薇謝後草如茵。畫圖輝禹域，珍重有爲身。

    附：

    方君璧寫寄舊作詩詞

    燕子

    燕似幽人歸夢輕，徘徊殘照映窗明。江山如此空留戀，飛入深林聽雨聲。

    雨後湖上

    澄空碧海本無埃，微雨更教拂拭來。上下匀開雙玉鏡，雲光帆影共徘徊。

    南京冬夜

    寒天冷於冰，凍地堅如鐵。參差枯樹枝，崚崚對孤月。

    菩薩蠻

    瑞士山頂冰湖

    青山缺處飛泉瀉，縈林絡石迴崖下。兩岸緑陰深，愁猿相對吟。　　莫嗟留不住，且任奔流去。玉鏡墜塵間，照人肝膽寒此詞甚爲四兄所愛 。

    《葵傾集》

    臨江仙

    滬上重逢劉大杰，賦此贈之

    閲徧滄桑歸樂土，羡君雙鬢猶玄。新詞應是倍清妍。結鄰虚舊約，回首愴華年。　　花發錦城曾夢去，平添竹淚涓涓。差池短翼墮腥羶。餘生猶有事，相對轉欣然。

    《葵傾集》

    臨江仙

    民族音樂研究所楊蔭瀏所長寄贈《陝西的鼓樂社與銅器社》一册，從知唐宋舊曲尚在民間，譜字正與《白石道人歌曲》相同，沈埋六七百年之歌詞法，殆將重顯於世矣。喜拈小調，賦寄葉遐庵翁恭綽

    歌社寢聲逾廿載，何當不負今生。百花齊向眼前明。筝琶傳舊曲，鵷鷺締新盟。　　堪笑樵風虚斠律鄭文焯著 《詞源斠律 》，僅據白石旁 譜，不曾有所發明， 谷鶯嬌囀誰聽。堯章字譜委荒荆。品絃綿墜緒，求友快嚶鳴廿年前任教音樂院，與蕭友梅院長邀集葉遐庵諸君，倡導創作新體歌詞，並結歌社 。中經變亂，成效未彰也 。

    《葵傾集》

    臨江仙

    江南春盡，忽憶嶺表舊游，寄朱謙之教授北京。謙之閩人，曩與予共事中山大學，頗相投契。素治哲學，兼研樂理，亦振奇人也

    憶向粤王臺下住，玳梁同慶雙棲。風波失所各東西。將雛看鳳翅，留爪愴鴻泥。　　一霎滄桑頭已白，依然海市栖栖。木棉開過鷓鴣啼。成連傳逸響，渺渺暮天低。

    《葵傾集》

    七絶二首

    滬上啖鮮荔枝，賦寄陳寅恪先生嶺表

    新摘枝頭糯米糍荔枝品種有糯米糍、黑葉桂味諸目， 紫綃纔卸見冰肌。年年席上餐仙液，益氣從知累百宜。

    緗枝黛葉舊曾諳，醴酪香仍體内含。堪歎玉環矜一笑，龜年累得老江南。

    附：

    戲和榆生先生荔枝七絶

    陳寅恪

    浮瓜沈李俗能諳，誰賞羅襦玉内含。獻到華清妨病齒，不如煙雨棄天南。

    《葵傾集》

    賀新郎

    甲午端陽前一日檢《解放軍畫報》，見梅畹華院長蘭芳 赴朝鮮慰問中國人民志願軍時演出《貴妃醉酒》劇照，遂依劉後村端午詞韻賦此寄之

    心事憑誰吐，度新聲、金尊檀板，幾番寒暑。一自東方紅日上，結束拏龍擲虎。又鴨緑江波争渡。賦罷同仇還徑去，慰親人、何但鳴腰鼓。羣喜看，卧魚舞“醉酒 ”中舞姿之一段名曰 “卧魚 ”。　　海棠睡足嬌如許，記當年、沈香亭北，乍醺芳醑。撩撥梅邊何限恨，霎見油油禾黍。且莫説、雷霆聲怒。争取和平傳凱奏，囀春鶯、未肯辭勞苦。歌一曲，冠今古。

    《葵傾集》

    臨江仙

    甲午端午坐雨上海博物館最高樓，有懷黄公渚教授孝紓 青島，因用無住詞韻倚此寄之

    卻弔靈均誰賦手，都門執别匆匆。榴花映發醉顔紅。邀君從起廢，高詠庶人風。　　嚼飯與人資嘔噦，斜吹細雨樓東。騷懷只有故人同。韓豪兼島瘦，併入四絃中。公渚姬人有 “琵琶仙 ”之雅號，故以末句調之 。

    附：

    和榆生端午見寄

    黄孝紓

    一歲光陰强半過，澡蘭時節匆匆。石榴花似去年紅。家家炊角黍，江介有遺風。　　憑弔三閭思悱惻，江流滚滚長東。吟荃怨芷更誰同。招魂應地下，勝日正天中。

    斗室龍吟風雨夕，舊遊卅載匆匆。夢闌孤燭影摇紅。湘纍千古恨，隕蕙奈回風。　　艾炙眉頭瓜噴鼻，沈吟吾愛婁東。休論四異與三同。功名兒輩事，天地一壺中。

    躤柳時光還幾度，七年海曲匆匆。酡顔不是少年紅。衰徵鸚鵡瘴，世法馬牛風。　　上下雲龍心誼在，春明一别西東。何時攜手一尊同。思量千里外，離合十年中。

    《葵傾集》

    七絶三首

    端午走筆成三絶句寄周知堂丈北京

    誰云骨肉緣天性，膠漆相投怎得如。瑣屑自親情更切，瓣香長讀藥堂書。

    筆底能還域外魂，更從星宿溯河源。老來生計甘平淡，胎孕奇葩看託根。丈年來壹意迻譯歐洲古典文學，自謂平生貢獻，或當以此爲多，而深悔少作云 。

    澤畔無因叩帝閽，靈均哀怨向誰論丈對時賢改楚辭爲今語大不謂然 。蛾眉一樣從伊妒，漫倚修門拭淚痕。

    《葵傾集》

    七絶

    甲午端午漫成一絶句寄叔子道兄

    嚼飯與人資嘔噦，靈均哀怨向誰論。蛾眉一例從伊妒，斜倚脩門拭淚痕。

    七律

    次韻冒叔子景璠 兼懷錢槐聚鍾書 北京

    花時何遽怨春遲，冷暖由來只自知。待振天聲張赤幟，枉思公子從文貍。湘靈賦罷規房杜，水繪園荒雜惠夷。看化雲龍追二子，石渠麟閣是歸期。

    附：

    忍寒先生寄示端午漫成絶句，讀之感歎，即追和前年秋夕見懷詩韻奉報，聊解幽憂并酬雅意

    一九五四年　錢鍾書

    知有傷心寫不成，小詩淒切作秋聲。晚晴儘許憐幽草，末契應難託後生見陸士衡 《歎逝賦 》 [一] 。且借餘明鄰壁鑿謂吸取蘇聯先進經驗也， 敢違流俗别蹊行。高歌青眼休相戲，隨分虀鹽意已平。

    [一] 編按：此注據錢鍾書致富壽蓀函補，參陳夢熊《富壽蓀存錢札四通》，收入《錢鍾書評論》，《歎逝賦》有“託末契於後生，余將老而爲客”語。

    得榆生先生金陵書並贈詩即答

    一九四三年　錢鍾書

    一紙書伸漬淚酸，孤危契闊告平安。塵多苦惜緇衣化，日暮遥知翠袖寒。負氣身名甘敗裂，吞聲歌哭愈艱難。意深墨淺無從寫，要乞浮提瀝血乾。

    《葵傾集》

    臨江仙

    贈陳士驤、謝藴貞伉儷。陳習水生動物，謝習昆蟲，在巴黎同學，因以締婚云

    閒向水生觀物化，波浮儷影雙雙。同衾元自出同窗。愛苗滋絶域，新詠譜高腔。　　曾是經年陪笑語藴貞與余共事文物管理委員會研究室者逾年， 爲傳佳話樁樁。慧心能使衆心降。茂漪精筆法，夜課剔銀釭。

    《葵傾集》

    七絶

    戲塗小幅贈俞少秋

    江南五月黄梅雨，太華三峯夕照明。剪取柔波涵峻骨，换形移步見新生。

    《葵傾集》

    七絶

    用山谷韻走筆謝程生大任 寄鳧溪緑茶

    前身合是黄雙井，舌本留甘爲底來。想得鳧溪新揀出，霎時破睡轉奔雷。

    《葵傾集》

    七絶

    得寅恪先生見和荔枝詩，並於《歷史研究》月刊獲讀近著，再寄一首

    霓裳舊曲幾人諳，舞罷明璫齒内含。省得李唐姻婭史，不妨尤物進天南。

    《葵傾集》

    七絶三首

    寄郭鼎堂先生三絶句

    御風原不爲遊仙，老愛宗邦志益堅。恰異靈均臨睨意，星旗颺過碧雲天。

    舊邦文獻苦難徵，物論紛厖待糾繩。賴有石渠收放佚，同奔異軌看雲蒸。

    出新誰合與推陳，衆口悠悠那識真。憑仗鑒裁抛耳食，先生原是過來人。

    《葵傾集》

    永遇樂

    用東坡韻奉送顧頡剛先生北行

    傾蓋相知，於心莫逆，兹意何限。誰?芳根，爲蘇涸轍，肝膽令人見。坦然襟抱，淵然識度，訓誥待伊平斷。夜漫漫、光華復旦，舊聞放佚搜徧。　　蒲輪殷聘，石渠新闢，慰得幾多心眼。涵負同欽，雲霞鬱起，適性均鴻燕。揚清激濁，開來繼往，掃盡世間幽怨。看從贊、輝煌偉業，萬方驚歎。

    《葵傾集》

    臨江仙

    陳市長屬徐平羽同志轉知博物館，許我專精撰述，不必隨例上班，因用東坡詞韻賦此報謝

    待揭騷心資借鑒，含毫坐到深更。不教瓦釜竟雷鳴。騰天霏玉唾，擲地朗金聲。　　换骨丹方憑指點，容吾極意經營。卻將韶濩頌和平。含英期後報，作楫勵今生。

    《葵傾集》

    沁園春

    喜獲郭鼎堂先生復書，輒用後村夢孚若韻賦此代簡

    誰似先生，彈遠游冠，上黄金臺。但日親風雅，自多懸解，相歡魚水，焉用行媒。爲保和平，肯辭勞瘁，萬國同心乾一杯。歸來夜，更縈懷構厦，梁棟需材。　　聲名貫耳如雷，數樽俎雍容第幾回。正歎深微管，一匡謀定，情殷弔屈，九辯招來。果得傳神，無妨走樣，章句儒誠何有哉三句櫽括來書中語 。嚶鳴感，願百川歸海，蕩盡餘哀。

    《葵傾集 》

    臨江仙

    偶於舊肆收得陸小曼“秋江小景”，自題作於庚午，以癸酉秋爲用番七妹大婚之喜。敷色明净，秀氣撲人。把玩之餘，漫題此闋。小曼名眉，曾歸海寧徐志摩。志摩飛行隕命後，小曼流寓滬瀆，依翁某以居云

    描得遠山眉樣秀，籬邊脩竹便娟。虬枝擎出晚涼天。染霜楓爛錦，空水共澄鮮。　　廿四年中真似夢，那時曾伴花鈿。二喬風韻想聯翩。可勝今昔感，静對有餘妍。

    《葵傾集》

    浣溪沙

    立秋前十日率拈小調，乞陸小曼爲作《小五柳堂選詞圖》

    解作雕蟲亦壯夫，轉親風雅識通途。潛淵探得頷珠無。　　絢素宜秋矜特立，清詞漱玉更誰如。肯紆彩筆到吾廬。

    《葵傾集》

    臨江仙

    况小宋乞書扇面，率拈小調贈之

    紅杏枝頭春意鬧宋子京 《木蘭花 》詞， 誰欽小宋才名。不應盛世感浮生。薰風能解愠，皎日看敷榮。　　紈扇篋中原自好，宵深戲撲流螢。星河耿耿作秋明。炎蒸容易退，心跡喜雙清。

    《葵傾集》

    沁園春

    一九五四年國慶獻詞

    綵舞迎陽，紅旗翻浪，歡聲正濃。看萬頭攢動，典謨新布；時方公布 《憲法 》。八方瞻仰，膏澤攸同。如日方昇，惟天爲大，聯盟領導屬工農。高樓外，過行行隊隊，佳氣蔥蘢。　　傳來腰鼓鼕鼕，聽不斷謳歌大國風。信和平堡壘，儼張雙翼；繁榮經濟，鬱起羣雄。謂勞動英雄也 。異軌同奔，百花齊放，葵藿傾心競向東。秋光好，掣狂鯨碧海，瞬竟全功。

    减字木蘭花

    夜誦山谷詞，率拈小調寄陳寅恪廣州

    清宵夢破，詞客有靈應識我。送米誰來，躍出屏間事可咍。適閲 《避暑録話 》載塾師樂君事，爲之失笑 。　　重陽近也，醉 簪花人入畫。橘緑橙黄，蒲澗泉邊潑茗香。

    《葵傾集》

    减字木蘭花

    晨起有懷豐子愷，因掇“清宵”二語别續六句寄之。子愷方卧病淞濱，聯以此相慰解也

    清宵夢破，詞客有靈應識我。去矣離懷，霽月光風眼底來。　　維摩丈室，花不著身何有疾。又近重陽，可共陶陶進一觴。

    《葵傾集》

    减字木蘭花

    重陽前一日再續前語寄東蓀翁北京

    清宵夢破，詞客有靈應識我。夢上金臺，秋色蒼然潑眼來。　　與誰同醉，回首可憐歌舞地。招得騷魂，嬾向湘筠拭淚痕。

    《葵傾集》

    减字木蘭花

    三續前語寄周知堂丈北京

    清宵夢破，詞客有靈應識我。不醉黄花，只向重陽攬鬢華。　　偷閒啖蔗，寂寞自甘誰可駡。肝膽情親，淡語行行愛是真。

    《葵傾集》

    减字木蘭花

    四續前句寄俞平伯北京

    清宵夢破，詞客有靈應識我。檢點平生，耿耿寒燈作意明。　　簪花把酒，怎得槐陰重話舊。歲晚敷榮，韶濩音高醉太平。平伯素不與聞政治，頃被選爲全國人民代表大會代表，意或斯文重振之徵乎 。

    《葵傾集》

    七絶

    歐陽友琴約往人民公園看菊，漫成一絶句

    短籬清瘦有誰憐，接葉移根色轉鮮。新樣靚妝看似錦，格高何意向人妍。

    《葵傾集》

    木蘭花

    病中喜獲東翁書，率用小宋韻代簡

    風光也覺隨年好，渺渺煙波思縱棹。野梅無分傍簷栽，冷雨何堪連夕鬧。　　親朋日漸音書少，籬菊開殘慳一笑。愁來只有病相尋，留取心光恒自照。

    《葵傾集》

    七絶

    檢曹纕蘅經沅 舊贈柴翁書畫集錦，漫題二絶句以貽陳繼農

    出入杜韓成獨詣，雕鎪萬象到秋毫。墨巢已往纕蘅死，誰識柴翁境界高。往歲李拔可翁與夏吷庵丈論清代詩人，咸推鄭子尹爲第一 。

    游藝耽吟陳繼農，愛將名蹟拓心胸。歲寒相契無他贈，斷簡摩挲興轉濃。

    《葵傾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