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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境浅说丙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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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bsp; 千寻铁锁沉江底,一片降幡出石头。

    人世几回伤往事,山形依旧枕寒流。

    从今四海为家日,故垒萧萧芦荻秋。

    梦得与元微之、韦楚客、白乐天同赋此题[30]。梦得诗先成,乐天览之曰:四人共探骊龙,君已得珠,余皆鳞爪矣。遂罢唱。此诗乍观之,前半首不过言平吴事,后半首不过抚今追昔之意。诗诚佳矣,何以元白高才,皆敛手回席?梦得必有过人之处。评此诗者,谓其起二句如黄鹄高举,见天地方圆,三四句见长江地利之不足恃。所评诚是。然此诗所以推为绝唱,未有发明之者。余谓刘诗与崔颢《黄鹤楼》诗异曲同工。崔诗从黄鹤仙人着想,前四句皆言仙人乘鹤事,一气贯注。刘诗从西塞山铁锁横江着想,前四句皆言王濬平吴事,亦一气贯注。非但切定本题,且七律能四句专咏一事,而劲气直达者,在盛唐时,沈佺期龙池篇,李太白鹦鹉篇外,罕有能手,梦得独能方美前贤。故乐天有骊珠之叹也。五六句之用意,崔以题为“黄鹤楼”,故实写楼中所见;刘以题为“西塞山怀古”,故表明怀古之意。藻不妄抒,刘与崔亦同。此二句韵致殊隽,与孟浩然登岘首山诗[31]同工。且六句用一“枕”字,以东西梁山,夹江对锁,山形平卧而非突兀,“枕”字颇能有之。其末句用意,崔则言登望而思乡国,刘则言承平不用防江,皆别出一意,以收束全篇。余故谓崔刘二诗其佳处同,其格调亦同,所以推为绝唱也。

    始闻秋风

    ·刘禹锡·

    昔看黄菊与君别,今听玄蝉我却回。

    五夜飕飗枕前觉,一年颜状镜中来。

    马思边草拳毛动,雕眄青云睡眼开。

    天地肃清堪四望,为君扶病上高台。

    大历以后之诗,格调则秀雅为多,词句则雕镌是尚,去盛唐浑厚之风渐远。梦得此作,振笔挥洒,英气勃发,不作寻常悲秋之语,法乳直接少陵。诗中“君”字,论者谓未详所指,有谓其悼亡者。诗咏骏马健雕,与悼亡无涉。有谓其怀友者。唐人赠友诗夥矣,其姓名皆见标题,若梦得闻秋风而思友,亦不能外此例,而仅言“始闻秋风”者,余谓两用“君”字,即指秋风而言。对明月而称交友,抚修竹而呼此君,君者对己而言,各适其用也。首二句言篱菊黄时,已秋暮冬初,曾与君别。今蝉声送暑,君至我回,真觉一年容易。三四即承上感时之意。三句言寂寞清宵,枕前先觉。欧阳《秋声赋》亦因夜读而作,以静夜声凄,感人最易也。四句言因惊秋而揽镜,叹须鬓之加苍,不仅观河面皱之嗟,且与少陵“勋业频看镜”句同深慷慨。故五六紧接以马思边草,雕盼青云,隐然有久蛰思起之怀。五六句论其诗意,固以揽辔陈情,自写抱负,即以诗句论,亦殊雄健。马闻秋风,而拳毛森动,与少陵咏天马诗[32]“秋草遍山”“苍茫迥立”,同其昂奋。六句言雕以秋高,思抟风直上。草枯眼疾,正雕鹗争先得路之时。此二句虽写秋风感物,而实正喻夹写也。收句谓秋气清肃,荡涤尘嚣,即衰病之身,且为君登台,一舒沉郁,亦与少陵之悲秋作客,多病登台,同此襟期磊落。余故谓此诗神似浣花也。

    酬乐天扬州初逢席上见赠

    ·刘禹锡·

    巴山楚水凄凉地,二十三年弃置身。

    怀旧空吟闻笛赋,到乡翻似烂柯人。

    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

    今日听君歌一曲,暂凭杯酒长精神。

    梦得此诗,虽秋士多悲,而悟彻菀枯,能知此旨,终身无不平之鸣矣。首二句言楚客凄凉,多年放逐,自述其身世也。三句言岁华淹忽,耆旧凋零,当年同调,皆山阳笛里之人。四句言故乡重到,城郭犹是,人民已非,如王质持烂斧归来。二句皆怀旧之思也。五六久推名句,谓自安义命,勿羡他人。试看沉舟病树,何等摧颓,若宇宙皆无情之物,而舟畔仍千帆竞发,树前仍万木争荣。造物非厚于千帆万木,而薄于沉舟病树,盖行所不得不行,止所不得不止,造物亦无如之何,深合蒙庄齐物之理矣。末句归到席上见赠,不言借酒浇愁,而言精神更长,所谓空肠得酒芒角出,绝不作颓丧语。与《始闻秋风》诗同其豪迈也。

    欲与元八卜邻,先有是赠

    ·白居易·

    平生心迹最相亲,欲隐墙东不为身。

    明月好同三径夜,绿杨宜作两家春。

    每因暂出犹思伴,岂得安居不择邻。

    何独终身数相见,子孙长作隔墙人。

    此诗论句法则层层推进,论交情则愈转愈深。在七律中此格甚少,词句亦流转而雅切也。首二句生平至友,独数君家,所以卜邻者,欲与吾友联踪叠迹,不仅为身谋也。三四言素月当天,绿杨拂地,虽佳景天然,只能独赏;今与卜邻,三径则清辉同照,两家则春色平分,其乐弥多。后人结邻诗,如吴企晋诗云:两岸人烟分市色,一溪灯火共书声。梅圣俞诗云:隔篱分井水,穿壁共灯光。徐铉诗云:井泉分地脉,砧杵同秋声。皆结邻之佳句,比类纪之,俾初学者知题同句异,各有思致也。后半首意极明畅,言暂出犹思,何况久住,更愿子孙芳邻永结。交情至此,深挚无伦矣。杜牧街西诗[33]“名园相倚杏交花”,与绿杨句同妙,而工细过之。

    马嵬

    ·李商隐·

    海外徒闻更九州,他生未卜此生休。

    空闻虎旅传宵柝,无复鸡人报晓筹。

    此日六军同驻马,当时七夕笑牵牛。

    如何四纪为天子,不及卢家有莫愁。

    白乐天《长恨歌》言玄宗令道士远访杨妃事,玉溪亦云然。首句言杨妃遍求不见,瀛海之外,更有九州,虚传其说耳。次句言七夕之誓,愿世为夫妇,事属虚渺,而此生之恩爱已休。三四言虽率六军西幸,警卫犹严,而当年绛帻传筹,同梦听鸡之夜,不可复得。五六句非但驻马牵牛,以本事而成巧对,且用逆挽句法。颈联能用此法,最为活泼。温飞卿《苏武庙》诗:回日楼台非甲帐,去时冠剑是丁年。亦逆挽法也。末句言御宇多年之主,而掩面不能救一爱妃;莫愁虽民间夫妇,而蓬门相守,犹胜天家。为杨妃惜,亦以讥玄宗也。

    重过圣女祠

    ·李商隐·

    白石岩扉碧藓滋,上清沦谪得归迟。

    一春梦雨常飘瓦,尽日灵风不满旗。

    萼绿华来无定所,杜兰香去未移时。

    玉郎会此通仙籍,忆向天阶问紫芝。

    作游仙诗者,多涉云思霞想。楚蜀之神女庙、小姑祠,虽皆托之遐想,尚有遗像流传。圣女以石形虚拟,初无其像。玉溪此篇,借以寓身世之感,起结皆表明其意,随园《落花》诗所谓“清华曾荷东皇宠,飘泊原非上帝心”也。首句言岩扉深掩,苔绣年深,见古祠之荒寂。次句言己亦上清仙史,而华鬘坠劫,留滞未归,为圣女所笑也。三句之梦雨,即微雨。言虽有梦雨,而不过飘瓦;虽有灵风,而常不满旗。则圣女之来,在若无若有之间。五六句以祠在武都悬崖之侧,石壁有妇人像,上赤下白,人称为圣女,以形似得名,非实有其神,故以萼绿华、杜兰香相拟,谓神来无定,若洛神之徙倚旁皇。因系重过圣女祠,故六句言昔年曾到此山,薜荔披衣,女萝萦带,若人在山阿,今日重游,觉兰香仙迹,去人未远也。收笔承第二句上清沦谪之意,言曾侍玉皇香案,采芝往事,长忆天阶。全篇皆空灵缥缈之词,极才人之能事矣。

    隋宫

    ·李商隐·

    紫泉宫殿锁烟霞,欲取芜城作帝家。

    玉玺不缘归日角,锦帆应是到天涯。

    于今腐草无萤火,终古垂杨有暮鸦。

    地下若逢陈后主,岂宜重问后庭花?

    凡作咏古诗,专咏一事,通篇固宜用本事,而须活泼出之,结句更须有意,乃为佳构。玉溪之《马嵬》《隋宫》二诗,皆运古入化,最宜取法。首句总写隋宫之景。次句言芜城之地,何足控制宇内,而欲取作帝家。言外若讥其无识也。三四言天心所眷,若不归日角龙颜之唐王,则锦帆游荡,当不知其所止。五六言于今腐草江山,更谁取流萤十斛;怅望长堤,惟有流水栖鸦,带垂杨萧瑟耳。萤火垂杨,即用隋宫往事,而以感叹出之,句法复摇曳多姿。末句言亡国之悲,陈隋一例,与后主九原相见,当同伤宗稷之沦亡,玉树荒嬉,岂宜重问耶!

    重有感

    ·李商隐·

    玉帐牙旗得上游,安危须共主君忧。

    窦融表已来关右,陶侃军宜次石头。

    岂有蛟龙愁失水,更无鹰隼击高秋。

    昼号夜哭兼幽显,早晚星关雪涕收。

    此诗纪甘露之变,唐宗魁柄下移,为中官所制,故第五句有蛟龙失水之喻。玉溪之外舅,为泾原节度使王茂元,拥强兵坐镇,地踞上游,故盼其起兵勤王,一清君侧。起二句之牙旗玉帐,与主分忧,四句之陶侃军兴,六句之鹰隼奋击,结句之雪涕收关,皆对茂元而发,深盼其能赴国难也。时昭义节度使刘从谏慷慨上书,三句以窦融进表拟之,借勖茂元,冀其袍泽同仇。七句言己之昼夜呼号,当幽显神人所共鉴,效包胥之哭秦庭,祈茂元之一听。此为感事之诗,必证以事实,始能明其意义,不仅研求句法。即以诗格论,玉溪生平瓣香杜陵,其忠愤詄荡[34]之气,溢于楮墨,雅近杜陵也。

    赠别前蔚州契使君

    ·李商隐·

    何年部落到阴陵,奕世勤王国史称。

    夜卷牙旗千帐雪,朝飞羽骑一河冰。

    蕃儿襁负来青冢,狄女壶浆出白登。

    日晚䴙鹈泉畔猎,路人遥识郅都鹰。

    此诗赠漠南归诚之部落,壮健而得体,雅与题称。首句言朔方雄族,久驻阴陵。次句言其祖以外酋向化,为唐初功臣,世笃忠贞之裔,久著勋名。三四言千帐雪飞,牙旗夜肃,长河冻合,怒马朝腾,见天时之严寒,而不减军容之壮盛。五六言蕃儿狄女,皆襁负壶浆而至,见使君招来绥辑之功。结句言其骑射之精,行猎兼以习武,郅都鹰健,路人遥识名藩。收笔之余劲,犹能穿札也。

    井络

    ·李商隐·

    井络天彭一掌中,漫夸天设剑为峰。

    阵图东聚夔江石,边柝西悬雪岭松。

    堪叹故君成杜宇,可能先主是真龙。

    将来为报奸雄辈,莫向金牛访旧踪。

    巴蜀为天府之国,足以闭关自守。乘时崛起者,都窃踞称雄。故玉溪此篇,深致戒焉。首句井络天彭,言分野之广大;次句剑峰天险,言地利之难恃,皆举全蜀而言。三四承次句而分言之。三句谓阵图石转,带白盐赤甲之雄,纪东川之险也。四句谓雪岭秋高,扼邛笮康之隘,纪西川之险也。后半首承上而言。如此天险,宜可金汤永固矣,而霸图已渺,空留杜宇之魂,炎井重窥,未竟飞龙之业。自昔英豪辈出,尚且偏霸无成,则后来之公孙跃马,刘辟称戈,亦当鉴于往事,而戢其雄心,勿慕秦王之遣力士开山,再访金牛遗迹矣。

    泪

    ·李商隐·

    永巷长年怨绮罗,离情终日思风波。

    湘江竹上痕无限,岘首碑前洒几多。

    人去紫台秋入塞,兵残楚帐夜闻歌。

    朝来灞水桥边问,未抵青袍送玉珂。

    诗题只一“泪”字,而实为送别而作,其本意于末句见之。前六句列举古人挥泪之由,句各一事,不相连续,而结句以“未抵”二字结束全篇,七律中创格也。首二句以韵语而作对语,一言宫怨之泪,一言离人之泪。三句言抚湘江之斑竹,思故君之泪也。四句言读岘首之残碑,怀遗爱之泪也。五六句言白草黄云,送明妃之远嫁;名姬骏马,悲项羽之夭亡。家国苍凉,同声一恸,儿女英雄之泪也。末句言灞桥送别,挥手沾巾,纵聚千古伤心人之泪,未抵青袍之湿透。玉溪所送者何人,乃悲深若是耶?

    过陈琳墓

    ·温庭筠·

    曾于青史见遗文,今日飘蓬过此坟。

    词客有灵应识我,霸才无主始怜君。

    石麟埋没藏春草,铜雀荒凉对暮云。

    莫怪临风倍惆怅,欲将书剑学从军。

    飞卿生不逢时,过陈琳墓而藉鸣其抑郁。首二句谓余生也晚,仅于青史中见君遗文,而深向往。今日适以飘泊他乡,过荒凉之墓,其感想何如耶?三句谓九地无知,则同归冥漠,若词客有灵,则如我者,身世之相同,意气之相感,君应识我矣。四句谓袁绍非霸才,不堪为主。为君怜,亦自怜也。五六句用转笔,谓勿悲冢上石麟,已深埋春草,即以魏武一世之雄,亦不能保其铜雀荒台,但余漳水无情,暮云深锁,其消沉无异于君也。结句言己之临风惆怅者,将以飘零书剑之身,投笔从军,以功名自奋。世无人知,异代萧条,惟有向墓门而一诉耳。

    和友人溪居别业

    ·温庭筠·

    积润初销碧草新,凤阳晴日带雕轮。

    风飘弱柳平桥晚,雪点寒梅小院春。

    屏上楼台陈后主,镜中金翠李夫人。

    花房透露红珠落,蛱蝶双飞护粉尘。

    此诗弱柳寒梅句,不事锤炼,而风致如画,为写景之秀句。五六句言陈后主之楼台,李夫人之金翠,极人间之美丽矣,而于屏上镜中见之,可望而不可即。色即是空,本无诸相,丽句而兼妙悟也。但中四句专用字面,而不用语意相贯,大陆才多,偶为之固无不可,句亦殊佳;乃其起结,亦用词藻,而少意义,似未尽美。录此诗者,因诗以情文相生为贵,以八叉之才,尚不免文胜于情。学者观此,知不宜以涂泽为工也。

    赠知音

    ·温庭筠·

    翠羽花冠碧树鸡,未明先向短墙啼。

    窗间谢女青蛾敛,门外萧郎白马嘶。

    残曙微星当户没,淡烟斜月照楼低[35]。

    上阳宫里钟初动,不语垂鞭上柳堤。

    此诗虽非飞卿之杰作,而层次最为清晰。诗题仅写“赠知音”,其全首皆言侵晓别离之意。首二句墙畔鸡声已动,纪残宵欲别之时也。三句言长眉不展,满镜都愁,指所赠者言也。四句言门外班骓,匆匆欲发,谓己之不得暂留也。五六纪分袂之时,斜月微星,仅淡淡写晓天光景,而黯然魂消之意,自在言外。末句言己行之后,远处闻上阳钟动,已晨光熹微,无聊情绪,垂鞭信马而行,惟见晓风杨柳,披拂长堤,而画楼人远矣。

    卧病

    ·许浑·

    寒窗灯尽月斜晖,佩马朝天独掩扉。

    清露已凋秦塞柳,白云空长越山薇。

    病中送客难为别,梦里还家不当归。

    惟有寄书书未得,卧闻燕雁向南飞。

    诗家体格,清词丽句,各擅其长。此诗因卧病有怀而作,前半首稍用字面,余皆宛转言情,清而有味,胜于丽而无则也。首二句言月斜灯暗,病榻易醒,正早朝车马,晨摇玉佩之时,而己则掩关寂寂,只自悲耳。三四言滞迹秦关,已秋寒杨柳;遥忆乡山薇蕨,空待归人。用“已”字“空”字,动荡其句法,语气乃开合生姿。五六言送客已难为别,况是病中;还家方遂素心,乃在梦里。皆推进一层写法,弥觉可伤。收句言乡书欲寄,而驿使稀逢;感春燕秋鸿之来去,枕上闻声,惟有以一片乡心,托南飞之羽耳。

    和友人鸳鸯之什

    ·崔珏·

    翠鬣红衣舞夕晖,水禽情似此禽稀。

    暂分烟岛犹回首,只渡寒塘亦并飞。

    映雾乍迷珠殿瓦,逐梭齐上玉人机。

    采莲无限兰桡女,笑指中流羡尔归。

    鸳鸯为同命之鸟,惟河洲之雎鸠,关关对语,差可拟之。首句谓翠红文采,绚映斜阳,言鸳鸯之色也。次句谓水禽中相爱而具贞性,似此禽者,甚为稀有,言鸳鸯之性也。三四言鸳鸯之飞鸣宿食,不过在寒塘烟岛,地小回旋,乃仅片刻之分离,犹相呼回首;只萦洄之带水,亦接翼齐飞。写两禽情爱之深,可谓善于体物矣。三四句已言鸳鸯之情,五六乃变换句法,言殿上覆鸳鸯之瓦,闺中织鸳鸯之锦,故用其故实,而以映雾迷离,逐梭来往,以衬贴之,中二联遂虚实兼到。收句更翻新意,言采莲女伴,见同命文禽,依依相并,能不感幽情而生叹羡耶?全首中,六句皆咏本题,而结处别开意境,律诗中恒有之法也。

    鹧鸪

    ·郑谷·

    暖戏烟芜锦翼齐,品流应得近山鸡。

    雨昏青草湖边过,花落黄陵庙里啼。

    游子乍闻征袖湿,佳人才唱翠眉低。

    相呼相应湘江阔,苦竹丛深春日西。

    首二句实赋鹧鸪,言平芜春暖,锦翼齐飞,颇似山鸡之文采。三四句虚咏之,专尚神韵。鹧鸪以湘楚为多,青草湖边,黄陵庙里,在古色苍茫之地,当雨昏花落之时,适有三两鹧鸪,哀音啼遍。故五六接以游子闻声,而青衫泪湿,佳人按拍,而翠黛愁低也。末句言春尽湘江,斜阳相唤,就题作收束而已。

    崔珏以鸳鸯诗得名,称崔鸳鸯。郑谷以鹧鸪诗得名,称郑鹧鸪。故二诗连缀写之。崔写其情致,郑写其神韵,各臻妙境。惟崔诗通体完密,郑都官虽名出崔上,此诗后四句,似近率易,逊于崔诗。若李群玉之赋鹧鸪,亦专咏其声,又逊于郑作也。李白越中诗[36]:宫女如花满春殿,只今惟有鹧鸪飞。郑谷赠歌者诗[37]:座中亦有江南客,莫向春风唱鹧鸪。因其凄音动人,故怀古思乡,易生惆怅也。

    春尽

    ·韩偓·

    惜春连日醉昏昏,醒后衣裳见酒痕。

    细水浮花归别涧,断云含雨入孤村。

    入闲易有芳时恨,地胜难招自古魂。

    惭愧流莺相厚意,清晨犹为到西园。

    致光少年,喜为香奁诗,其后节操岳然,诗格亦归雅正。此诗首二句言惜春情绪,借酒浇愁,迨醒后见襟上余湿,始知沾醉之深。三句言落花无主,飘荡随波,花随春去远矣。四句言微阴不散,时有断云将雨,渐入孤村。此二句不过言春尽之景,而自有黯黯春愁之思。以三四句既写景,故后半首言情。五句谓世途扰扰,谁惜芳时,惟闲人坐惜流光,易生怅惘。六句言胜地欢场,经多少名士佳人之吟赏,乃良辰美景,不异当年,而楚醑招魂,安能更起。结句言多谢流莺念旧,犹到西园,伴余寂寞,则尘凝芳榭,足音不到可知矣。近人诗云:地经前路成惆怅,人对芳晨转寂寥。有同慨也。

    归王官次年作

    ·司空图·

    乱后烧残数架书,峰前犹自恋吾庐。

    忘机渐喜逢人少,览镜空怜待鹤疏。

    孤屿池痕春涨满,小阑花韵午晴初。

    酣歌自适逃名久,不必门多长者车。

    表圣在乾宁朝,以户兵二部侍郎召,不赴,归隐王官。闻哀宗之变,不食而卒,卓然唐末完人。此为归山次年所作,自写天怀之淡定,非以泉石鸣高也。首二句言乱后藏书散失,幸吾庐无恙,尚可陋室自安。三句言人以独处无聊为慨,己则孤秀自馨,转览渐不逢人之可喜。四句言粗粝儒餐,分所应得,所歉怀者,并饲鹤之粮亦缺耳。后半首言处境虽约,而吾庐中小阑孤屿犹存,每看春水波痕,午晴花韵,辄悠然自赏。逃名本以自适,即长者车亦不愿临门,何论余子耶?全首固见高致,其五六句若不经意,而秀润如画,洵推佳句也。

    忆昔

    ·韦庄·

    昔年曾向五陵游,子夜歌清月满楼。

    银烛树前长似昼,露桃花下不知秋。

    西园公子名无忌,南国佳人字莫愁。

    今日乱离俱是梦,夕阳惟见水东流。

    此为兵乱后追忆昔时而作。首二句言曾共五陵年少,月夜听歌,乃纪当年之事。张梦晋诗所谓“高楼明月清歌夜,知是人生第几回”也。三四追忆盛时之光景,但见火树银花,城开不夜;酣醉于露桃花下,只觉春光之绚丽,不知世有秋色之萧条。五六言当年游宴之人,有西园公子之豪华,南国佳人之妖冶。其用无忌、莫愁,乃借人名作巧对。论者谓公子或指陈思,与魏无忌、长孙无忌俱不相合。其实作者不过纪裙屐士女之盛,不必拘定为何人也。前六句皆追忆陈迹,结句言事如春梦无痕,惟见流水斜阳,消沉今古,可胜叹耶?

    葛景中《过金陵旧曲》诗云:金粉繁华自昔论,家家春色苎萝村。鱼鳞碧瓦花围屋,雁齿红桥柳映门。鹦鹉珠帘朝学语,海棠银烛夜消魂。而今秋冷江城月,只有青衫惹泪痕。前六句思昔,后二句伤今,其格调诗意,皆与韦作相同。葛颇能诗,如:无事且倾婪尾酒,有情休续断肠诗。尚有故交留白社,更无残梦到红楼。锦囊句好题新画,石鼎茶香读旧书。凉思又添今夜雨,老怀重感去年秋。皆有清婉之韵,因附录之。

    陪金陵府相中堂夜宴

    ·韦庄·

    满耳笙歌满眼花,满楼珠翠胜吴娃。

    因知海上神仙窟,只似人间富贵家。

    绣户夜攒红烛市,舞衣晴曳碧天霞。

    却愁宴罢青蛾散,杨[38]子江头月半斜。

    诗纪府中夜宴之盛。前二句言满耳所闻者,笙歌嘹亮;满眼所见者,花影缤纷;益以满楼之粉围香阵,艳夺吴姬。三用“满”字,见府第之繁华,几无隙地,真如锦洞天矣。三四句若言人间富贵,不异仙家,不过寻常意境。诗用倒装句法,言海上神仙,只似人间富贵,便点化常语,为新颖之词。五句言石家蜡烛,辉映千枝,疑入五都夜市。六句言舞袖争翻,如曳碧天之霞绮。厉樊榭游仙诗:天母衣裳云汉锦,九光灯里舞衣飘。可为五六句之注脚也。末句言所愁者酒阑客散,斜月楼空耳,所谓“绝顶楼台人散后,满场袍笏戏阑时”。作者不为谀颂语以悦贵人,而作当头棒喝,为酬酢诗中所仅见。韦夙著才名,府相招致词客,本以张其盛会,而得此冷落之词,能无败兴耶?

    贫女

    ·秦韬玉·

    蓬门未识绮罗香,拟托良媒益自伤。

    谁爱风流高格调,共怜时世俭梳妆。

    敢将十指夸偏巧,不把双眉斗画长。

    苦恨年年压金线,为他人作嫁衣裳。

    此篇语语皆贫女自伤,而实为贫士不遇者,写牢愁抑塞之怀。首二句言生长蓬门,青裙椎髻,从不知罗绮之妍华;以待字之年,将托良媒以通辞,料无嘉偶,只益伤心。三四谓自抱高世之格,甘弃铅华,不知者翻怜我梳妆之俭陋也。五六谓以艺而论,则十指神针,未输薛女;以色而论,则双眉远翠,不让文君。而藐姑独处,从不向采芳女伴,夸绝艺而竞新妆。末句言季女斯饥,固自安命薄,所恨者,年年辛苦,徒为新嫁娘费金线之功。人孰无情,谁能遣此耶?孟郊诗:坐甘冰抱晚,永谢酒怀春。冰抱为难堪之境,而栖迟至晚,枯坐自甘。酒怀喻声利之场,乃春色虽多,孤踪永谢,与《贫女》诗意境相似,而以五言隽永出之,弥觉有味。老友章霜根翁最喜诵之。

    夏日题老将林亭

    ·张蠙[39]·

    百战功成翻爱静,侯门渐欲似仙家。

    墙头细雨垂纤草,水面回风聚落花。

    井放辘轳闲浸酒,笼开鹦鹉报煎茶。

    几人图在凌烟阁,曾不交锋向塞沙。

    此诗在唐律中非上乘,惟第四句传诵一时耳。七律中如“绿杨花扑一溪烟”“芰荷翻雨泼鸳鸯”“鹭鹚飞破夕阳烟”,虽佳句而有意雕琢。张诗“水面回风聚落花”七字,妙出自然。但三句之墙头纤草,五六之浸酒煎茶,皆寻常语,结句亦无深意。乃王衍与徐后见其诗而激赏之,欲授以官,唐代之重诗如是!文人每藉诗卷进身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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