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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第二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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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并把她个人对她儿子移解的印象详详细细写了下来——(这些令人心肝俱裂的印象啊!)。她虽然急急乎想在监狱附近寻摸到一个房间,殊不知一到奥伯恩,她却急匆匆先找到监狱办公处来。她递交了奥伯沃泽法官的命令以至贝尔纳普和杰夫森替她说情的那封信,信里希望监狱当局能俯允,让她(至少一开头)与克莱德单独见一面,然后允许她在跟老死牢完全分开的一个房间里会见她的儿子。反正有关她为护卫儿子作出积极奉献的报道,典狱长本人早已读到过,因此很感兴趣,不但想见见她,而且还想见见克莱德哩。

    不料,克莱德来到这里以后,仪容上突然有了惊人的变化。他一走进来,让她震惊得几乎连话儿都说不出来了。尽管她认得出这是他,可他那脸颊该有多么死白如灰,两眼又有多么阴沉紧张。他的头上给剃成这么个怪相!这一身囚服!又是在这么一个阴森森的牢房里,到处是铁门、铁锁,长长的走廊里,每一个拐弯处,就有身穿制服的狱警站岗!

    刹那间,她浑身颤抖直往后退缩,而且心情由于过分紧张,差点昏了过去,尽管在这以前,她在堪萨斯城、在芝加哥、在丹佛,不止一次到过许许多多大大小小的监狱,散发过小册子,劝人为善,并且自告奋勇去做只要是她力所能及的事。可是这——这一次啊!是她的亲生儿子呀!她那宽厚结实的胸脯开始喘息起来。她又看了一眼,然后让自己宽厚的后背扭过去,捂住自己的脸。她的嘴唇和下巴颏儿在微微发颤。她在身边那只小提包里寻摸手绢,同时自言自语道:“我的上帝,为什么离弃我?”①可是,就在这同一时刻,她一个闪念又想到——不,不,不应该让他看见她这样。这可要不得——她的眼泪只能使他更泄气呀。不过,尽管她意志很坚强,一下子也还是止不住,继续在悄悄地抽噎哭泣——

    ①引自《圣经·新约·马太福音》第27章第46节。

    克莱德一见此状,忘了以前下过决心要沉住气,向母亲说一些安慰鼓励的话,却脱口而出说:

    “可是,妈妈,千万别这样。唉,千万哭不得呀。我知道你心里很难过。不过我不会有什么的。我肯定不会有什么的。这里并不象我想过的那么糟。”殊不知他心里却在念叨着说:“我的天哪,简直糟透了!”

    格里菲思太太大声找补着说:“我可怜的孩子!我亲爱的儿子!不过,我们决不能丧失信心。不。不。‘看啊,我会解救你脱离那恶人的网罗。’上帝至今都没有抛弃我们两个人。他决不会——这我知道。‘他领我在可安歇的水边。’‘他使我的灵魂苏醒。’①我们应该信赖他。再说,”她精神抖擞地找补着说,仿佛既给克莱德壮胆,也给她自己壮胆似的。“上诉的事我不是早已准备好了吗?这个星期就可以递上去。他们就要提出书面申请了。这就是说,你的案子在一年之内甚至不会加以考虑的。刚才只是因为我突然看见你这副样子才吃了一惊。你知道,这是我始料所不及呀。”她挺起肩膀,昂起头来,甚至还勉强露出一丝笑容。“看来这里的典狱长对我好象还挺和气,不过我刚才见你这样——”——

    ①引自《圣经·旧约·诗篇》第23篇第2、3节。

    她擦了一下因受这突如其来骇人的打击而湿漉漉的眼睛。为了让他们俩都解解闷,她就谈起眼下自己非常紧要的工作。贝尔纳普和杰夫森两位先生给她大大地鼓了气。她在动身前去过他们的事务所,他们奉劝她和克莱德不要灰心丧气。现在,她马上要去公开演讲了。很快就有办法了。啊,是的。最近几天内杰夫森先生就要来看他。克莱德万万不能认为,现在已定了案,一切全完了。决不是这样的。不久前的定罪和宣判肯定要撤销的,而且会下令复审的。上次庭审简直是一场滑稽戏,这他自己也知道。

    至于她自己呢——只要在监狱附近寻摸到一个房间,她就打算去找奥伯恩的一些杰出的牧师,看能不能让她到某个教堂,或是到好几个教堂去公开演讲,替克莱德申辩。杰夫森先生将在一两天内,把一些可供她使用的材料寄给她。随后,她还要到锡拉丘兹、罗切斯特、奥尔巴尼、谢内克塔迪等地教堂去讲——一句话,东部许多城市也都得去——一直要敛到这一笔钱为止。但是话又说回来,她决不会把他扔下不管的。至少她每周要来看他一次,每隔一天给他写一封信,或者说不定每天写一封,只要她有空写。她要跟典狱长谈一谈。因此,克莱德千万不要绝望。当然罗,她面前有很多艰巨的工作要做。但是不管她要做什么事,都有主在指引她。对此,她是坚信不移的。他不是已经向她显示了他那宽宏、神奇的仁慈了吗?

    克莱德应该为她和他自己祈祷。应该念《圣经》里的《以赛亚书》。念赞美诗篇——每天念第二十三篇、第五十一篇、第九十一篇。还应该念《哈巴谷书》。“有什么墙壁能挡得住主的手?”随后,她泪水又夺眶而出,好一个令人动怜、五内俱裂的场面。最后,她终于告别走了。克莱德回到了自己牢房,心灵深处确实为她如此饱受忧患而深深震动。他的母亲呀。而且,她已有这么大年纪了——还是那么一文不名——现在,她就要去敛钱,为的是救他的命。而过去,他却是她的不肖儿子——现在他方才明白了。

    他两手捂着头,坐在铁床边沿上。格里菲思太太一走出监狱——监狱的铁门就关了。前面等着她的,只是租来的一间孤寂凄凉的住房和她设想中旅行演讲的严峻考验——格里菲思太太驻步不前——刚才她竭力劝说过克莱德,可她的那些话连自己也不觉得很有把握或是很有信心。不过,当然罗,上帝会帮助她的。他一定会帮助她的。他一定得帮助她的。过去,他有没有丢弃过——完全丢弃她?如今——在这里——当她最危难的时刻,在她儿子最可怖的时刻!难道他会把她丢弃吗?

    过了半晌,她在监狱外面小小的停车场上又驻步不前,两眼直瞪着灰沉沉的高墙和岗楼上身穿制服、荷枪实弹的狱警,以及那些安上铁栏杆的门窗。好一座监狱啊。如今她的儿子就在里面——而且糟得很,被关在与世隔绝的、狭窄的死牢里。并且决定是要坐电椅的。除非——除非——不过,不,不——决不能这么办。这决不能发生。要上诉。要一笔上诉费。因此,她就得马上行动起来——再也不能左思右想,或是忧心忡忡,或是陷入绝望了。不。不。“我的盾和我的支柱。”“我的光和我的力量的源泉。”“啊,主啊,你是我的力量的源泉,你会拯救我的。我信赖你。”然后,她又擦了一下眼睛,找补着说:

    “啊,主啊,我是坚信的。求主帮助,我坚信不移。”

    于是,格里菲思太太就这样走远了,来回交替地又是祈祷、又是哭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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