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女子叫了一声,但脸上却没有惊讶的表情,她反而笑起来了。过一会儿,又加了一句:“真坏呀。”三四郎没有吱声。
“凭着赛马票赌博,这不是比猜测人的内心更加困难吗?象你这样漫不经心的人,对一个那么容易猜的人都不愿意猜一猜的呀。”
“我没有买赛马票呀。”
“那么,是谁买的?”
“佐佐木买的。”
女子立即笑了起来,三四郎也觉得有些滑稽。
“这么说,并不是你等钱用罗?真是叫人莫名其妙。”
“是我等钱用啊。”
“是真的吗?”
“是真的。”
“不过,这事太奇怪了。”
“所以,不向你借也行。”
“为什么?不高兴啦?”
“没有,瞒着你哥哥向你借贷总不合适。”
“什么意思?不过我哥哥答应了呀。”
“是吗?好,那就借吧————不过,不借也无碍的。只要给家里说一声,一周之内就能寄来的。”
“要是嫌麻烦就不必勉强……”
美祢子的态度立即冷淡下来。三四郎觉得,刚才还近在咫尺,现在她一下子拒人于千里之外了。三四郎想,还是应该把钱借过来,但已经无法改口了。他只是望着烛台出神,三四郎从来是不愿主动讨好别人的。这女子呢,一旦疏远就不再接近了。过了一会儿,她站起来,从窗户里窥伺着外面。
“天不会下雨吧?”她问。
“天不会下雨的。”三四郎也用同样的语调回答。
“要是不下雨,我想出去一下。”她站在窗户旁边说道。
三四郎听来,这是要赶他走了,可见那一身闪光的绸缎衣裳并非是为了他才换的。
“我该回去啦。”他站起身来。
美祢子把他送到门口。三四郎走到摆鞋子的地方,穿上了鞋。
“咱们一起去吧,好吗?”这时,美祢子在上面说。
“哎,怎么都行。”三四郎一边系鞋带,一边回答。
女子不知何时已经走下了地面。她一边走,一边把嘴凑到三四郎的耳畔,低声说:“你生气了?”这时,女仆慌忙出来送客。
两人默默无言地走了一段路。这当儿,三四郎一直在考虑美祢子的事。这女子定是娇生惯养长大的,而且在那样的家庭中享有一般女子所没有的自由,万事都可以为所欲为。单从今天未经任何人许可就同自已一道出来逛马路这一点,三四郎就能明白。这女子失去了年长的父母,年轻的哥哥又采取放任的态度,所以才养成了这样的性格吧。要是在乡间,她肯定吃不开。假如叫她也过上三轮田的阿光那样的日子,不知她会怎么样哩。东京不同于乡下,凡事都很开明,所以这边的女子大都成了这个样子。要是再凭着长远的目光看看,有些人又略带旧式的特征。与次郎将美祢子比做易卜生笔下的人物,看起来倒十分合适。不过,美祢子仅是不拘流俗这一点象易卜生,还是连她内心的思想也是属于易卜生式的呢?三四郎对这一点还不明白。
不多会儿,两人来到本乡的大街上。他俩虽然一道儿走着,可谁也不知道对方要到什么地方去。眼下已经拐过三条横街了,每拐一次,两人的脚步便不谋而合地转向同一个方向。他们沿着本乡大街走向四条巷拐角处的时候,女子开口了。
“你到哪儿去?”她问。
“你要上哪儿?”
两个对视了一下。三四郎显得极为认真,美祢子忍不住笑了,又露出那洁白的牙齿。
“我们一起去吧。”
两人拐过四条巷,转向一条新开辟的道路。走了约莫五、六十米远,路边有一座西洋建筑。美祢子在这座建筑前停住了,从腰带间取出一本薄薄的小本子和一只印章来。
“拜托了。”她说。
“什么事?”
“用这个去取钱。”
三四郎伸手接过本子。这本子中央印有“小额活期存折”的字样,一旁写着“里见美祢子”。三四郎拿着存折和印章,凝视着女子的面孔。
“三十元。”女子说出了金额。那口气就象吩咐一个常去银行取钱的人。幸好三四郎在乡间时,曾多次拿着这种存折到丰津去过。他立刻登上石级,推开大门,走进了银行。他把存折和印章交给办事员,接过应取的钱出来一看,美祢子没有在原地等他,已经顺着新开辟的道路走出三、四十米远了。三四郎急忙追了过去,想把钱马上交给他。三四郎把手伸进了衣袋。
“丹青会的展览你看过没有?”美祢子问。
“还没有。”
“我这里有两张招待券,一直没有抽出空来,现在就去看看,好吗?”
“好的。”
“走吧,很快就要闭馆了。我要是不去看一下,真对不起原口先生呀。”
“是原口先生送你的招待券吗?”
“嗯,你认识原口先生?”
“在广田先生那里见过一次面。”
“他很有意思,对吗?他说他在学习锣鼓乐呢。”
“上回他说过想学打鼓来着,还说……”
“还说什么?”
“还说要给你画肖像什么的,真有此事吗?”
“可不,要做高等模特儿哪。”她说。
三四郎生来不愿说些讨人喜欢的话,他就此沉默了。女子倒希望听他再说下去。
三四郎又把手伸进了衣袋。他掏出银行存折和印章交给了女子。他想,钱总是夹在存折里了。
“钱呢?”她忽然问。
三四郎一看,存折里没有。他又翻了翻衣袋,从中找出用旧了的钞票来。女子没有伸手。
“请你保管吧。”她说。
三四郎略显为难,然而碰到这种场合,他是不愿意同人争执的,况且又是在大街上,更应该克制些。三四郎将好容易摸到的钞票又放回原处,心想,真是个叫人摸不透的女子啊!
街上走过去许多学生。他们从旁边擦肩而过时,总是打量一下两个人,其中也有的远远瞟着他俩。三四郎觉得到池之端的道路特别长,不过他也不想乘电车。两人缓缓地踱着步子,抵达展览会场时,已近三点钟了。展览会的招牌非常别致,“丹青会”这三个字以及周围的图案,在三四郎眼里都很新鲜。然而,这种新鲜感只是因为在熊本时未曾见过,实际上是一种特异感,会场里面更是如此。在三四郎看来,他只能分清楚哪些是油画,哪些是水彩画。
不过,三四郎也有自己的好恶,有的他甚至想买,然而他分不出优劣巧拙。三四郎自己知道缺乏鉴赏能力,因此,打从一走进会场就决心保持沉默。
美祢子每当问起“这幅画怎么样”时,他总是含糊其词。美祢子再问:“这幅画挺有意思吧?”他便回答:“是有点意思”,实在打不起精神。看起来,既象一个讷于言词的傻瓜,又象是对人不屑一顾的伟人。说他是傻瓜,他有不炫耀自已的可爱之处;说他是伟人,他那目中无人的态度着实可恶。
这里有许多幅画出于一对兄妹之手,他们长期在国外旅行,同——姓氏,作品也接在一起。美祢子来到一幅画前站住了。
“这是威尼斯吧?”
三四郎也知道,这确实象威尼斯,他真想乘一乘那“刚朵拉”小船啊。三四郎读高中时曾经学过刚朵拉这个词儿,打那以后他就爱上这个词儿了。一提起刚朵拉,他感到这要同女子一起乘坐才舒心。他一声不响地望着那苍茫的水色,河两岸的高房子,水中的倒影,以及闪耀在水中的红色的光点。
“哥哥画的要好得多。”美祢子说。
三四郎不懂她这话的意思。
“你说哥哥……”
“这幅画是那位哥哥画的,不是吗?”
“谁的哥哥?”
美祢子带着奇怪的神色望着三四郎。
“呶,那一幅是妹妹画的,这一幅是哥哥画的,对吗?”
三四郎退后一步,转头向刚才经过的地方看了看。那里挂着好几幅相同的外国风景画。
“不是一样的吗?”
“你以为是同一个人画的吗?”
“嗯。”三四郎有些茫然。
两人面对面瞧了一会儿,一同笑起来。美祢子故意睁大着眼睛,显得很惊奇,并且把声音压得极低。
“真有你的。”她说罢,飞快地向前走了两步。
三四郎站着没有动,他再次看了看画面上威尼斯的河流。走到前边的女子此时回过头,她看三四郎没有瞧着自已,于是便立即停下脚步,远远地端详着三四朗的侧影。
“里见小姐!”
冷不丁儿有人大声招呼起来。
美祢子和三四郎一同转过脸,只见原口先生站在离办公室两米远的地方。他的背后站着野野宫君,身影有些被挡住了。美祢子经原口一声唤,她一眼就看见了站得更远的野野宫。她一看到他,就后退了两三步,回到三四郎身旁,不引人注意地将嘴巴凑到三四郎的耳畔,轻声嘀咕了几句。三四郎也没听见她究竟说了些什么。
他正想追问时,美祢子又向那两个人走去,开始行礼致意了。
“倒找了个好伙伴呀。”野野宫对三四郎说。三四郎正欲开口,美祢子接过了话头。
“很相配吧?”
野野宫再没说啥,猝然转过身子,他的背后悬着一张巨幅画。这是一幅肖像,整个画面黑糊糊的,背景上没有一丝光线,分不清哪是衣服,哪是帽子,只有面部是白的,脸孔清癯,瘦削不堪。
“是临摹的吧?”野野宫君问原口先生。
原口正滔滔不绝地向美祢子讲述着什么。他说,这个展览会快结束了,观众也少多了,他好久没来了。开幕初期,他每天都到场,最近也不大露面了。今天因为有事,才难得来一趟,并把野野宫也拖来了,真是巧遇。这个展览一结束,就得马上为明年作准备,所以非常忙碌。本来展览会都在樱花开放时节举行,明年有些会员有事,只得提前些日子。这就等于把两次活动并在一起了,因此必须很花一番力气才成啊。他还说,在这之前他一定为美祢子画一幅肖像,即使大年夜也要完成,请美祢子多多包涵……“那么,你是想挂到这里来罗?”
原口先生这时才开始瞧着这幅黑糊糊的画。这期间,野野宫君是一直出神地望着这幅画的。
“怎么样?委拉斯开兹①的。不过这是临摹的,而且不很出色。”原口开始讲解起来,野野宫君觉得没有必要再开口了。
①diegsvelasguez(1599——1660),西班牙画家。
“哪一位临摹的?”
“三井,三井的水平是很高的。不过这幅画不能令人满意。”原口后退一两步,又看了看,“原作的技巧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所以很难再现出来啊!”
原口歪着脑袋,三四郎瞅着原口那歪斜的脑袋。
“都看完了吗?”画家问美祢子。这个原口只肯跟美祢子搭话。
“怎么样?不看了,一起出去吧。请到精养轩喝杯茶。我反正有点事儿,总得出去一下的。是为了办展览的事,想和主办人商量一下。他是个很诚恳的人哪。现在正是喝茶的时刻,再过一会儿,吃茶嫌迟,吃饭嫌早,不早不晚挺难办。去吧,咱们一块儿走。”
美祢子望望三四郎,三四郎现出无所谓的表情。野野宫站在那儿,做出一副与己无关的样子。
“既然来了,看完再走吧?你说呢,小川君。”
三四郎应了一声。
“好,就这么办,里头还有一间房子,摆着深见先生的遗墨。看完那里,回家时到精养轩走一趟吧,我在那儿等着。”
“谢谢。”
“欣赏深见先生的水彩画,不能用观看普通水彩画的目光,因为整个画面都体现着他的功底。不要把注意力放在实物上,而是要体会深见先生的神韵,这样才能看出味道来。”
原口指点了一番,便同野野宫一同走了。美祢子施过礼,目送着他们的背影,两个人连头也没有回。
女子转身进入那一间屋子,三四郎跟在她后头。室内光线不足,细长的墙壁上悬着一排画。看到深见先生的遗作,发现果然如原口先生所说的一样,几乎都是水彩画。三四郎最明显的感触是,这些水彩的颜色都很淡薄,种类很少,缺乏对比,而且画在那种纸面上,不拿到太阳光底下,颜色就无法看清楚。然而,笔墨丝毫不显得阻滞,颇有一气呵成的妙趣。颜色下面用铅笔打的轮廓依然清晰可见,风格潇洒自然。画面上的人物又细又长,简直象脱谷用的连枷,其中也有一幅威尼斯的画。
“这也是威尼斯吧?”女子凑了过来。
“嗯。”三四郎应了一声,听到威尼斯,他立刻想起一件别的事,“你刚才说了些什么?”
“刚才?”女子反问了一句。
“就在刚才我站着看威尼斯画的时候。”
女子又露出洁白的牙齿,可什么也没有说。
“要是没有什么事,我就不问了。”
“是没有什么事呀。”
三四郎的表情又有些惊讶起来。秋天的天气阴霾,已经过了四点了,屋内变得昏暗起来,观众很少。这间特设的房子内只有这一男一女两个人。女子离开画面,站到了三四郎的正对面。
“野野宫君,他,他……”
“野野宫君……”
“你明白了吗?”
美祢子的用心象狂涛决堤,猛然间涌上三四郎的心胸。
“你是在愚弄野野宫君吗?”
“为什么?”
女子完全是一副天真无邪的口气。三四郎突然没有勇气再向下说了。他默默地走了两三步,女子紧紧跟着他。
“并没有愚弄过你呀。”
三四郎又站住了。他是个高个儿男子,眼睛向下打量着美祢子。
“这样很好。”
“有什么不好呢?”
“所以我说很好嘛。’
女子转过脸去,两人一起向门口走去。跨出大门时,两人的肩膀互相碰了一下。
三四郎忽然想起火车上的那个女伴,觉得碰到美祢子肌肤的那块地方在隐隐作疼,就象在梦中一样。
“真的很好吗?”美祢子低声问。对面走过来两三个观众。
“先出去吧。”三四郎说。他们接过鞋穿上,出外一看,正在下雨。
“到精养轩去吗?”
“美祢子没有回答。他淋着雨站在博物馆前广阔的地面上。幸好雨刚下,又不太大。女子站在雨中,环视了一下,指着对面的树林。
“到那座林子里避一避吧。”
雨稍等一会儿也许就不再下了。两人走进大杉树树荫底下。这种树不大能遮雨,两个人一动不动,身上淋着雨也还站在原地方,他们都感到寒冷。
“小川君,”女子开口了。三四郎正皱着眉仰望天空,这时转眼望着女子。
“刚才的事有什么不好吗?”
“没什么。”
“不过,”她说着走过来,“我也不知为什么,就是想那么干一下,虽然我也不想对野野宫君有失礼的行为。”
女子凝神地望着三四郎。三四郎从她的眸子里,发现有一种胜过言语的深情。
这对双眼皮的眼睛似乎在说:“还不都是为了你吗?”
“所以说那很好呀。”三四郎又重复回答了一遍。
雨越下越大,只有很小一块地方没有被雨点打湿,两人渐渐挨得紧了,肩膀依偎着肩膀。
“那笔钱你尽量用吧。”美祢子在雨声中说。
“我只需要一部分就够了。”三四郎回答。
“你全拿去用好了。”她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