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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天早晨,没等雅娜起床,男爵就走进她的闺房,坐到床脚边上,对她说:“德·拉马尔子爵先生来向我们求婚了。”

    雅娜一听,真想用被单把脸捂住。

    父亲又说道:“我们没有立刻答复。”

    雅娜呼吸急促,激动得说不出话来。过了半晌,男爵微笑着补充说:“我们不跟你商量,不愿意作出任何决定。你母亲和我,都不反对这门亲事,不过,我们也不想替你做主。你可比他富有多了,然而,生活要想幸福,就不能只考虑钱财。他父母双亡,你若是肯嫁给他,那么咱们家就等于招了一个进门女婿;你若是嫁给另外一个人,那么你呀,我们的女儿,就要到陌生人家去生活了。这个年轻人,挺讨我们喜欢。你呢……他也讨你喜欢吗?”

    雅娜脸红到头发根,结结巴巴地说:“爸爸,我也愿意。”

    父亲始终微笑着,盯住女儿的眼睛,低声说道:“我看出点苗头了,小姐。”

    这一天直到晚上,雅娜仿佛喝醉了酒,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常常随手拿错东西,没有走两步路,两条腿却软绵绵的,疲惫不堪。

    傍晚六时许,雅娜正陪着母亲坐在梧桐树下,只见子爵来了。

    姑娘的心怦怦狂跳起来。年轻人从容地走到母女二人跟前,伸手托起男爵夫人的手指吻了吻,接着又托起少女颤抖的手,把嘴唇紧紧贴在上面,给了一个深情而感激的长吻。

    于是,他们进入了订婚后的美好季节。二人往往单独交谈,不是躲在客厅的角落里,就是坐在灌木林中的斜坡上,面对着荒野。有时,他们在男爵夫人的白杨路上散步,于连谈论着将来的生活,而雅娜则眼睛低垂,注视着被母亲踏得露出泥土的足迹。

    婚事一定下来,就要及早成亲,商定六周之后,即八月十五日举行婚礼,然后年轻的新婚夫妇立刻动身旅行,去度蜜月。让雅娜挑选她要游览的地方时,她决定去科西嘉,说是那里要比意大利的城市清静得多。

    他们等待着确定下来的婚期,但心情并不特别焦急,只是情意缠绵,哪怕轻轻的爱抚、手指微微的触摸、炽热的眼神,他们都体味到妙不可言的甜美,而深情的目光久久对视,仿佛两颗心灵交会起来了。不过,心中有时也隐隐动摇,朦朦胧胧地渴望那交欢之夜。

    办喜事的时候,决定只请丽松姨妈,不邀外客。这位姨妈是男爵夫人的胞妹,作为俗人寄宿在凡尔赛的一所修道院里。

    父亲谢世后,男爵夫人想接妹妹来一处生活。可是,这位老小姐认定自己是个无用而又碍事的人,会给全家人带来不便,就决定隐居。修道院有房子,租给一生孤苦伶仃的人居住。

    她有时也到姐姐家住上一两个月。

    丽松姨妈个子矮小,平时不言不语,不惹人注意,到用餐时才露面,餐后又上楼去,终日关起门来待在卧室里。

    她样子和善,虽然才四十二岁,却显出老态,目光蔼然而忧伤。她在家中一向毫无地位,小时候既不调皮,模样儿又不俊美,没有什么人拥抱亲吻,她总是安安静静地躲在角落里。此后,她就一直被视为无足轻重的人。及至长成大姑娘,也没有任何人理睬。

    她就像一个影子或者一件熟悉的物品,就像一个活家具,司空见惯而从来无人关切。

    她姐姐未出阁时,受家里习惯看法的影响,也把她视为没有出息的、无足挂齿的人。大家对待她十分随便,和蔼的态度里隐藏着蔑视。她本名叫丽丝,好像总觉得不配这个年轻娇艳的名字。后来大家见她没有嫁出去,而且绝不可能嫁出去了,就把丽丝改为丽松了。雅娜出生之后,她就成为“丽松姨妈”。这个卑微的亲戚有洁癖,胆子小得要命,连见到姐姐和姐夫都害羞。姐姐和姐夫待她挺不错,但也是出于泛泛的情意,其中掺杂着无关痛痒的温存、不自觉的怜悯和天生的仁慈。

    有时候,男爵夫人提起自己年轻时遥远的往事,为了表明一个时期,便说“就是丽松干出荒唐事那时候”。

    但是从来没有进一步说明,因此,这件“荒唐事”始终笼罩着迷雾。

    原来,丽丝二十岁那年,一天傍晚,她突然投水自杀,不晓得是什么缘故。看她平日的行为举止,绝料不到她会干出这种傻事。她被救起来时已经气息奄奄。父母暴跳如雷,朝苍天举起手臂,但并不追究这种行为的隐衷,只说“荒唐,荒唐”,就算了事,就像谈起不久前马出了事一样。那匹叫“科科”的马崴在车辙里折断了一条腿,后来就只好宰掉了。

    丽丝,即不久之后的丽松,此后就被看成一个神经脆弱的人。全家人对她轻微的蔑视,慢慢渗入周围所有人的心里。就连小雅娜,凭着儿童天生的敏感,也不把她放在眼里,从来不上楼到床前去亲她,从来不走进她的卧室。只有使女罗莎莉要收拾打扫房间,似乎才知道她住在哪儿。

    丽松姨妈走进餐厅用午餐时,“小家伙”才按照习惯,走过去把脑门伸给她亲一下,仅此而已。

    平时谁要同她说话,就派个仆人去叫她,她若是不在,谁也不会注意,谁也不会想到她,更不会担心地问起来:“咦,今天早晨,我怎么还没见到丽松呢?”

    她在家中毫无地位,她这种人,就是连亲人也一直感到很陌生,仿佛尚未经勘探,死了也不会给家里留下空虚和缺憾。她这种人枉生一世,既不能进入生活,入世随俗,也不能赢得在周围生活的人的爱心。

    称她“丽松姨妈”时,这几个字在任何人的思想里,也不会唤起丝毫感情,就跟讲“咖啡壶”或者“糖罐子”一样平常。

    她走路总是小碎步,无声无息,从不触碰任何物品,仿佛赋予物品以绝无反响的特性。她的双手像是棉絮做的,无论触摸什么东西,都是那么轻轻的,软软的。

    她是七月中旬到的,听说这件婚事特别激动,带来了一大堆礼品,但是人微物轻,别人几乎视若未见。

    她到达的次日,别人就不再注意她的存在了。

    然而,她内心却无比激动,眼睛总盯着这对未婚夫妇。她亲手给新娘做贴身衣物,独自关在无人来看她的房间里,好像一个普通的裁缝,干得十分起劲,十分精心,投入了极大的热忱。

    她不时把亲手锁了边的手帕、绣了编号的餐巾拿给男爵夫人看,问道:“你看这样行吗,阿黛莱德?”而男爵夫人随意看一眼,回答说:“我可怜的丽松,你可别费这个心啦!”

    七月底的一天,白昼暑气熏蒸,到了晚上,月亮升起来,夜色清朗而温煦。这种夜色恰能乱人心曲,撩人情怀,令人百感丛生,心潮澎湃,仿佛唤醒心灵中全部隐秘的诗情。田野温馨的气息进入宁静的客厅。在罩灯投在桌上的亮圈里,男爵夫人正在无精打采地打牌。丽松姨妈坐在他们身边织东西,而一对青年人则倚在敞着的窗口,观赏洒满清辉的庭院。

    菩提树和梧桐将影子播在大片草坪上,草坪泛白而亮晶晶的,一直延展到黑糊糊的灌木林。

    夜色如此柔媚,草木树林月光朦胧,雅娜经不住这种魅力的吸引,回身对父母说:“好爸爸,我们要到楼前的草坪上散散步去。”

    男爵眼睛没有离开牌回答说:“去吧,孩子们。”说罢仍继续打牌。

    两个年轻人出了楼,开始漫步,在大片明亮的草坪上一直走到后面的灌木林。

    时间渐晚,他们还不想回来。

    男爵夫人疲倦了,想上楼回房歇息,她说:“应当把那对恋人叫回来了。”

    男爵朝明亮的大庭院望了一眼,看见那对俪影还在月下游荡,于是说道:

    “随他们便吧,外边的月色多美好!丽松会等着他们的,对不对呀,丽松?”

    老小姐抬起神色不安的眼睛,怯声怯气地回答说:“当然,我要等着他们。”

    由于持续一天的高温,男爵也感到困乏,他扶起夫人,说道:“我也要歇息了。”

    于是,他搀着夫人走了。

    这时,丽松姨妈也站起来,把刚开始的活计,毛线和长针搭在椅子扶手上,她走到窗口,扶住窗栏,观赏明媚的夜色。

    那对未婚夫妻在草坪上走个没完,从灌木林到楼前台阶,又从楼前台阶到灌木林。他们紧紧握着手,谁也不讲话,仿佛脱离了形骸,同大地散发的有形的诗意交合融会了。

    雅娜猛然望见窗口由灯光映现的老小姐的身影,她说道:

    “咦,丽松姨妈望着咱们呢!”

    子爵抬起头,不假思索地随口应道:

    “是啊,丽松姨妈望着咱们呢!”

    说罢,他们继续幻想,继续漫步,继续沉浸在热恋中。

    不过,夜露打湿了草坪,凉气袭人,他们微微打了个寒战。

    “咱们回去吧。”雅娜说道。

    于是,二人回到楼内,走进客厅,只见丽松姨妈重又打起毛线,低头做活,纤细的手指略微发抖,仿佛太累了。

    雅娜走到近前,说了一句:

    “姨妈,该去睡觉了。”

    老小姐扭过头去,眼圈发红,好像流过泪,不过,这对恋人丝毫没有留意。然而,年轻人忽然发现姑娘秀丽的鞋全打湿了,不免担心,深情地问道:

    “这双宝贵秀气的脚,一点也没觉得冷吗?”

    姨妈的手指猛然剧烈地颤抖起来,活计从手中滑落,线团在地板上滚出去很远。她慌忙用双手捂住脸,失声呜呜地哭起来。

    这对未婚夫妇一时愣住,惊愕地看着她。雅娜慌了神儿,一下子跪到地上,一再追问:

    “丽松姨妈,你怎么啦,到底怎么啦?”

    可怜的女人伤心得浑身抽搐,还带着哭声,断断续续地答道,“是因为他刚才问你……这双宝贵秀气的脚……一点……一点也没觉得冷吗?……从来没有人对我……说过这种话……对我……从来没有……从来没有……”

    雅娜又惊讶,又觉得可怜,可是一想到有人向丽松谈情说爱的情景,就要忍俊不禁。子爵已经转过身去,掩饰他窃笑的快活神情。

    这时,姨妈霍地站起身,毛线落到地上,活计扔到椅子上,没有照亮就冲进昏暗的走廊,摸索着回房间。

    客厅里只剩下两个年轻人了,他们面面相觑,觉得又开心又哀怜。雅娜轻声说道:

    “这个可怜的姨妈!……”

    “今天晚上,她又有点犯病了。”于连答道。

    二人执手相对,还舍不得分开,于是,在姨妈刚坐过的空椅子前面,轻柔地,极为轻柔地,他俩的嘴唇贴近,第一次接吻。

    第二天,他们就不再想老小姐流泪的事了。

    婚礼前的两个星期,雅娜的心情相当平静,就好像经历这一阵热恋,情意缱绻,她感到倦乏了。

    大礼之日的整个上午,雅娜也没有时间多想,浑身只有一种空乏的感觉,仿佛皮肤里的血肉和骨骼全溶解了,她发现手接触物品时抖得厉害。

    直到在教堂举行仪式的时候,她才静下心来。

    结婚啦!她这就算结婚啦!从清晨起所发生的一系列事情,一系列忙乱和热闹的场面,全都恍若一场梦,一场名副其实的梦。人生总要经历几次这种时刻:我们周围一切事物仿佛全变了,甚至一举一动都有了新的含义,就连时辰也像错了位,与往常不同。

    雅娜觉得头晕目眩,尤其有点惊异之感。她的生活,直到昨天还毫无变化,只不过她时刻不忘的一生的希望更迫近了,几乎伸手可及了。昨晚睡下时还是姑娘,而现在却做了妻子。

    看来,她越过了这道似乎遮住未来的屏障,望见了全部欢乐和梦想的幸福。她觉得面前的大门洞开,就要举步走入“期待的佳境”。

    仪式完毕时,他们走进圣器室。因为没有邀请外客,里面显得空荡荡的,继而,他们又退出来。

    当他们出现在教堂门口的时候,猛然一阵巨响,吓得新娘往后一跳,吓得男爵夫人惊叫起来。原来,这是农夫们鸣枪庆贺,而且枪声不断,一直伴送他们回到白杨田庄。

    一桌茶点摆好,男爵一家人、庄园主教区神甫、伊波村神甫、新郎,以及从当地大庄户挑选出来的证婚人,这些宾主先行食用。

    然后,他们在庭院里逛了一圈,以便等候喜宴。男爵夫妇、丽松姨妈、乡长和比科神甫,都在男爵夫人的白杨路上闲步。而在对面的林荫路上,另一位神甫一边大步走着,一边诵读日课经文。

    从主楼的另一边传来农夫们的欢声笑语,他们在苹果树下畅饮苹果酒。当地的居民全换了新装,挤满了一院子。小伙子和姑娘们相互追逐打闹。

    雅娜和于连穿过灌木林,登上土坡。二人都默不作声,举目眺望大海。虽然时值八月中旬,天气却有点凉了,阵阵北风吹来。在一碧如洗的天空,太阳仍在发射万道光芒。

    这对年轻人要找个隐蔽的地方,他们朝右拐穿过荒野,走向通往伊波的草木丛生的起伏山谷。他们一走进灌木丛,就感到一丝风也没有了,随即又离开乡路,拐进一条枝叶茂密的小径,二人几乎不能并肩行走。这时,雅娜觉得一只手臂悄悄伸过来,搂住了她的腰。

    她默不作声,但喘息急促,心跳加速。低矮的枝叶拂弄着他们的头发,他们时常弯下腰才能过去。雅娜摘了一片叶子,只见叶下蜷缩着一对瓢虫,宛如两个纤细的红贝壳。

    这时,她稳下神儿来,天真地说:“咦,还是一对呢。”

    于连用嘴唇拂她的耳廓,说道:“今天夜晚,你就要做我妻子了。”

    雅娜不免吃惊,她住到乡间以来,虽然明白了不少事情,但是对于爱情,想的还只是诗意的一面。做他的妻子?她不已经是他妻子了吗?

    于连说着,就连连吻她的鬓角和靠发根的脖颈。雅娜还不习惯这种男性的亲吻,每一吻她都本能地偏过头去,躲避这种令她销魂的爱抚。

    不觉到了树林的边缘,雅娜站住了,奇怪怎么走出了这么远。别人会怎么想呢?

    “咱们回去吧。”她说道。

    于连抽回搂着她腰的胳臂,两人同时转身,正巧面对面,离得特别近,脸上都感到对方的呼吸。他们四目相对,凝视的眼神那么锐利,能穿透一切,而两颗心仿佛交织起来了。他们彼此要在对方的眼睛里寻找自己,要透过对方的眼睛,在这难以窥透的陌生者心目中寻找自己。他们默默而又执着地相互探询。他们彼此究竟意味着什么?他们共同开始的生活究竟如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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