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葡萄面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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气流高高升起,白色的羽毛飞上了天空!杰克很清楚,这是肉体苦闷时感情上的轻快的飞翔。

    杰克不再看下去。砍下来的蛮刀发出巨大的声响过后,石头上再也听不到叫喊,看不到鲜血,鸡翻转着身子,身首两处。

    皮特疯狂地抓起鸡头,在沙地上旋转。杰克现在总算理解了皮特的陶醉。皮特再次站起来时,他清楚地看到这位少年平平的胸脯上印着一条血痕。

    恶谑中的死亡,这种丑化的死的结局,就连鸡头鸡身本身也一定难以理解。那双睁大的呆傻的眼睛,无疑充满着无限的疑问……然而,杰克没有看到。玩笑中的圣化。连着红色鸡冠的鸡头所得到的一时的光荣,在杰克毫无残酷性的冰冷的心灵中,印下了微微殷红的影像。

    “可是,我什么也没有感到,什么也没有感到啊!”

    皮特抓起白色的鸡头原地站起来,围着篝火转着圆圈跳舞。圆圈疯狂地展开,他只选那些看热闹的女人,将鸡头压在她们的脸上转动着。

    一阵阵惊叫连环地响起来了。女人们的悲鸣怎么都那样一致?杰克想。其中,一种格外美丽、清澄,近乎悲剧的叫声升上星空,消失了。杰克从未听到过这个声音。这一声悲鸣,看来就是戈基那位“绝代佳人”的叫喊。

    四

    ——杰克是个很会交际的人。

    他在沙子和草丛里一直睡到早晨,被众多蚊虫叮咬。白天和大伙一块儿游泳,晚上拖着疲惫的身子一回到东京的公寓,就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一觉醒来,公寓四叠半房间寂静得令人害怕。到了早晨为何还这般昏暗?想到这里他看看钟表,原来仍是当天晚上十一点。

    开着窗户睡觉,还是没有一丝风,睡醒的身体像抹布一样浸满汗水。他打开电扇,从书架上抽出一本《马尔多罗之歌》,趴在被窝里读起来。

    他重读了自己最喜欢的马尔多罗和鲨鱼结婚的那一章。

    “……那些迅速冲开海浪、浩浩荡荡游来的海里的怪物是什么?”

    那是六条鲨鱼。

    “……但是,在那水平线上泛起浪花的又是什么?”

    那是一条巨大的雌鲨鱼,她不久就要做马尔多罗的新娘子了。

    放在枕畔的闹钟,不顾电扇的鸣声,发出凝重的声音不停地走着时间。这是杰克生活中具有讽刺意味的装饰品,他从未将闹钟当做叫醒自己的工具。他的意识就像昼夜不停流动着的细水,他要在这种意识之中保护水晶般透明的自己,这是他长年以来每夜的习惯,闹钟将他的这种习惯不断喜剧化了。闹钟就是他的良友,就是他的桑丘·潘沙,这种廉价机械的声音是极好的慰藉,使他一切的持续变得更滑稽了。

    闹钟,自己亲手做的煎鸡蛋,早已过期的月票……还有鲨鱼,不可缺少的鲨鱼。杰克努力回想着。

    他心里回忆着昨夜那场要说多无聊就有多无聊的集会。

    鸡头、烧焦的猪肉……然而更加悲惨的是黎明。大家都在期待一个美好的、千年难得一见的壮丽的黎明,可是迎来的却是最最目不忍睹的、最坏的黎明。

    最初的薄明照亮了山谷的西侧,他们看到,装饰着他们的“蛮地”的树木是那样难看,湿漉漉地垂着头,只不过是随处可见的一堆杂木。这还好说,当光线徐徐滑向西侧的斜面,漂白粉似的白色的光线充满山谷的时候,啤酒、果汁、可口可乐空瓶子的残骸,燃烧中崩塌的火堆,随处丢弃的玉米棒上污秽的齿痕,散乱无序的各种袋子,悬崖、草丛、沙地上随处躺卧的紧紧抱合着的一对半开的嘴巴、口角边上的髭须、斑驳的口红,还有散乱的报纸(啊,深夜大街上看到的那种富有诗意的报纸,在这里显得多么可怜)……所有这一切,形形色色,全都暴露在阳光之下了。这里是被俗众的远足杀戮的现场。

    有人晚上就消失了,天亮时戈基不见了踪影。

    “戈基不在了,女人终于没有来,也许逃走了。那家伙是个死要面子的人。”

    皮特说。

    “不知哪一天,应该说是个不吉利的日子,我包裹于美和纯洁之中成长起来。人们异口同声赞扬我是个富有智慧的善良的神童。我也是相当有良心的人,一看见受到灵魂主宰的清纯的面颜,自己就感到羞愧而脸红。而且,但凡接近一个人,总是怀着尊敬的心情。因为从对方的眼睛里,我窥见了天使的眼神。”

    杰克的天使的观念,也许就是马尔多罗的诗句培养的。咔嚓,咔嚓,枕畔的闹钟无法回应他,只好发出通俗的笑声。天使烤猪肉的观念朦胧出现了,看来他是饿了吧。

    遇难船只沉没的大海,满载着世界的财富、爱情和所有意义的遇难船,他们总会在某处海洋里看到的。远处天空倾斜的玻璃秤。走在沙滩上的三条狗优雅的呼吸……杰克自杀前夕,觉得自己掌心里摇动着骰子,感觉就像摇动地球。骰子为什么就不能是圆的呢?假若骰子是圆的,所有的点儿就会次第出现,一时难以成为定局,赌博永远也不会有输赢……

    杰克肚子饿了,这才是全部的原因。他站起来去开碗橱,他没有冰箱。

    没有一点儿吃的东西。

    “游泳的男子和被他救过来的雌鲨鱼相向而立,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互相对视了好几分钟……”

    杰克突然感到饿得要死,他摇摇饼干盒子。只能隐约听到盒底一点儿碎屑的声音。碗橱里面一个夏橘霉烂了,长出了绿斑。这时,他发现碗橱边缘有一列小小的红蚂蚁。他将蚂蚁一个一个地捻死,咽了一口舌根里积攒的唾液。最后,他终于在碗橱深处找到买来后忘记吃的半斤葡萄面包。

    几只蚂蚁钻进面包的葡萄干里了。杰克胡乱地用手将蚂蚁拂掉,又趴在被窝里,就着台灯的光亮,仔细地查看面包表面。接着,又从葡萄面包里捏出两只蚂蚁。

    他咬了一口,味道又酸又苦。他从边上一点一点地咬着,倒不在乎味道,只是为了保证漫漫长夜里的干粮。面包保持了奇怪的柔软性。

    “两人为了不互相失散,各自绕着圆圈游着,心里都在打主意——我以往错了,这里有比自己更加邪恶的东西。两人的想法完全一致,雌鲨鱼用鱼鳍划水,马尔多罗用手臂击水,两人怀着赞叹的念头滑过水面互相靠近了……”

    ……

    ——杰克听到敲门的声音。

    刚才走廊里就响起了杂乱的脚步声,还有人撞到了墙上。因为这座公寓有不少人很晚才回家,所以没有在意。

    杰克啃着葡萄面包,走过去开门。突然,就像一道屏风倒地,一对男女摔倒在屋子中央。房间剧烈地摇晃起来,台灯倒了。

    杰克反手把门关上,他望着这对深夜来客,似乎觉得不值得大惊小怪。男的是戈基,翻卷的夏威夷花衬衫里露出了劲健的背肌。

    “脱掉鞋子吧。”

    杰克说。于是,两人互相伸长手臂胡乱拽去对方的鞋子,顺手扔到了房门口,笑得浑身哆嗦起来。两个人呼出的酒气立即弥散了逼仄的房间。

    杰克深深地盯着女人那张闭目含笑的白皙的面孔。这个女子他初次见到,生得十分漂亮。

    尽管闭着眼睛,但她知道有人瞧着她。那张脸像白瓷一样沉静,即便于酩酊之中也显得故作矜持,小巧的鼻子气咻咻地喘息着。头发遮住了半个额头,呈现秀美的波浪形。紧闭的双目微微鼓胀着,隐蔽着敏感的眼珠的转动。修长而整齐的睫毛深深锁在一起。樱桃小口,嘴角微微翘起,看似冰雕玉砌,一副娇滴滴的样子。话虽如此,但她那副面容却蕴含着唯有二十四五岁成熟女子所独有的威严。

    “绝代佳人”不就是她吗?杰克一边咬着葡萄面包一边琢磨着。一定是戈基为了挽回失去的面子,一整天都在到处寻找这个女子,如今把她带到这里来了。

    “没有被子,坐垫倒有两三个。”

    戈基没有吭声,眼角荡起笑意。这汉子今夜定是铁了心地一言不发。

    杰克用脚聚拢了三个坐垫,踢到戈基的背后,然后回到自己的被窝,依旧趴着身子,一边啃着葡萄面包,一边继续看书。

    女子拒绝的声音渐渐高起来,杰克放下书本,支起一只胳膊瞧着那边。

    戈基已经全裸,蠢动着汗光闪闪的肌肉。女人身上只有一枚胸罩和一件三角裤,装出一副梦呓的口吻推拒着。那女体就是聚积起来的一堆黄橙橙的肌肉。

    这期间,女人显得很安静,杰克又调过背去,啃着葡萄面包看书。

    杰克没有听到背后开始时应有的声音和喘息。因为时间太长了,他有些厌烦。再一次越过肩头望去,女人已经全裸。两个人抱在一块儿,随即发出火车赶点儿似的呼哧呼哧的喘息。汗水从戈基雄健的脊背不住流淌到榻榻米上。

    戈基终于向这边转过头来,脸上显得有些泄气,浮现着莫名其妙的苦笑。

    “怎么都不能入港,杰克,快来帮帮忙!”

    杰克咬着葡萄面包站起来。

    此时,杰克发现这个浑身净是肉疙瘩的朋友,早已耗去了一半的体力。于是,他像个蹩脚的裁判,慢腾腾地从两人枕头旁边绕了过来。

    “要干什么?”

    “给我使劲地拉开她的腿,那样也许会好些。”

    杰克像拾掇被车子轧死的尸体一样,抓住女人的一只足踝举了起来。从这只细白而滑腻的脚底板上,杰克仿佛一眼瞥见了远方小屋的灯光。那只脚虽然没有出汗,但还是很滑手,只得换成右手举着。杰克原地站立,背对着二人,眼睛看着只挂有一幅啤酒公司年历的墙壁。

    他左手拿着葡萄面包,边吃边读着墙上的年历。

    <blockquote>    八月

    五日星期日

    六日星期一

    七日星期二 暑伏丑日

    八日星期三 立秋

    九日星期四

    十日星期五

    十一日 星期六

    十二日 星期日

    十三日 星期一

    十四日 星期二

    十五日 星期三 停战纪念日

    十六日 星期四

    十七日 星期五

    十八日 星期六

    十九日 星期日

    </blockquote>    戈基和女人十分得趣,急促的喘息相互应和。杰克右手拎着的一只脚微细地抖动着,逐渐增添了重量,但决然感觉不出想挣脱杰克手心的意图。他的葡萄面包依然又苦又酸,吃起来粘嘴。其间,杰克不敢相信自己右手拎着的是一只女人的脚,他再次就着台灯的远光仔细瞧了瞧。脚趾上红色的指甲油有些剥落了,尤其是小脚趾,有一半缩进肉里,显然未能加以仔细的修剪,高跟鞋磨出的膙子抵在杰克的中指上。

    不一会儿,戈基似乎已经站起身子,他拍拍杰克的肩膀说:

    “好了。”

    杰克放下那只脚。

    戈基立即穿上裤子,一只手拎着夏威夷衬衫向门口走去。

    “再见,谢谢,我回去了,回头请收拾一下吧。”

    杰克听到关门的声音。他瞅瞅地上的女子,随即把最后一节葡萄面包送到嘴里,继续那没完没了的干燥无味的咀嚼。他用脚尖悄悄触动了一下女人大腿的内侧,女人只顾装死,一动也不动。杰克盘腿打坐在女人张开的两腿之间。一种毫无意味的东西声势浩大地随处席卷而至,就像是迸裂的自来水管道。戈基托他收拾一下,那家伙经常妄自尊大地托他办这办那,显得很滑稽……他贴近脸去,煞有介事地对她行礼。女子尽管装死,但腹部依然激剧地起伏,他的闹钟走着,发出可怕的野卑的响声。

    “腕子和鱼鳍恋恋不舍地缠绕在一起,组合于爱的肉块的周围。一方面,他们的喉咙和胸脯,骤然间彻底变成一团青绿色,发散着海藻的腥气……”

    (原文中节选的《马尔多罗之歌》系栗田勇先生的译文)

    昭和三十八年一月《世界》

    <hr/>[27]英文,没关系。​[28]法国诗人、作家洛特雷阿蒙(Le Comt Lautreamont,1846-1870)的作品。​[29]Sancho Panza,西班牙作家塞万提斯的小说《堂吉诃德》中主人公的随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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