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仲夏之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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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一来,连他自己也不知要什么好了,每每问起来,经常是一副茫然的眼神。到头来,他什么也不想要了。于是,做父母的忘掉了自己的粗心大意,反而担心儿子是不是病了。

    “七七”忌日过去了。夫妇两个在多磨墓地买了一块地。这是自己的小家庭初次在这里建造坟茔,最初的死者将埋在这里。安枝也被安排到阴间陪侍两个孩子,所以也葬在同一个地方,这事已经由胜和家乡父母商量妥了。

    悲痛和朝子的恐惧正相反,一天比一天加浓。夫妇二人决定带孩子一起到墓地看看新买的那块地。时令已经是初秋了。

    三年多了,说真的,他们夫妇之间还从未有过一件正儿八经的事情。悲叹使他们二人各具特色,变得认真起来。一起外出时,尤其如此。在第三者看来,这正是夫妇的共同点,也是夫妇的纽带,因而也会认为,胜和朝子一定是规规矩矩互相爱慕而结成的夫妻。

    这一天实在是个好天,暑热已经被远远地赶到天外去了。

    在我们意识层面上,记忆常常使时间并行和重叠。这一天,朝子已经两次体验了这个不可思议的作用。这也许因为当天的空气和阳光十分清新、明净,连朝子内心无意识的角落都充满阳光,呈现半透明状态的缘故吧。

    那件事情两个月之前,胜出了一次车祸,没有造成伤亡。事故发生后,朝子带克雄出门,决不乘丈夫的车子。今天两人结伴,胜也只好一起乘坐电车。

    为了换乘开往墓地的小火车,他们乘省线电车要在M站下车。当时,胜抱着克雄先下了车,朝子也跟着下来了。下车的乘客很多,临到朝子下来,车门就要关闭了。她听到身后一声尖锐的铃声,随即看了看正在关闭的车门。她几乎要叫起来,打算奋力扒开那扇关闭的车门。她仿佛觉得一同前来的清雄和启子被留在车内了。

    疑惑不解的丈夫抓住朝子的腕子。她就像在稠人广众中被警察捉住手臂的女犯,怀着无所畏惧的态度看着丈夫。刹那间,她恢复了冷静,认真述说着自己的错觉。丈夫听着听着,感到很是难为情,他觉得妻子有些夸张自己的感情。

    当她亲自用手、一个身段或一个现有的行为去捕捉追忆的时候,胜将这种冲动的热情当成是矫揉造作,这种感觉正当吗?朝子十分笨拙地诉说着生活中的焦灼不安。

    开往墓地的古旧的小型蒸汽机车,使得幼小的克雄非常高兴。车头上有喇叭形的烟囱,脊背高得出奇,似乎穿着高齿木屐。火车司机的胳膊架在窗台上,那木质窗台被煤烟熏黑了,看上去就像木炭制作成的。机车头不住哼哼唧唧,喘着粗气,一声叹息,接着“咯吱”一咬牙,终于开始了一次郊外平凡田园的旅行。

    朝子初访多磨墓地,她对这里明丽的风景感到惊讶。为了死者,竟留下如此广大的土地,如此漂亮的草坪、成排的绿树和广阔的道路。头顶上是一望无垠的蓝天,看上去令人心旷神怡。死者的城镇较之活人的城镇更加秩序井然,清新洁净。他们全家的生活本来和这里无缘,可如今却获得了进入这种地方的资格,一点儿也不觉得犯忌。

    胜和朝子他们并不迷信,但一切不吉利的事件使得他们过着居丧的日子,心情上也有了一种安心感。这种生活的平稳与宁静,甚至使他们怡然自适。一家人给人的感觉,就像那种惯于死亡、惯于堕落的人一样,过着不知恐怖为何物的生活。

    胜买的墓地很远,一家三口进入大门走了好长一段路,流了不少汗。他们十分好奇地看着T元帅的陵园,当瞅着墓上镶有一块代表那个时代恶俗的大镜子的时候,不由都笑了。

    朝子微微听到了秋蝉的低吟,她一边嗅着绿树的清香之中荡漾而来的香火的气息,一边感叹地说:

    “真是好地方呀!墓地位于这里,清雄和启子有很多游玩的地方,也不会感到寂寞的。说也奇怪,我呀,一来到这里,就觉得这种地方对孩子们的健康有好处。”

    克雄渴了。道路中央有褐色的高塔,周围刻着圆形的阶梯,水流下来,染黑了混凝土阶梯的一部分。塔的中央有饮水场,钓蜻蜓的孩子们都将竹竿插在塔上,有的喝水,有的将手指头插在喷射出来的水里,向同伴们弹水,喧闹不止。水时时迸到他们身体两侧或塔外来,一瞬间化作淡淡彩虹。

    克雄是个不大爱言语、说干就干的孩子。他要去喝水,谁也管不了。妈妈没有抓住他的手,克雄迅速跑掉了。“到哪儿去?”妈妈尖声喊道。“去喝水!”他边跑边回答。母亲立即追过去,从后头用力抓住他的两腕。“好疼!”孩子喊着。他一边喊一边被恐怖压倒了。他好像觉得后面有个恶魔紧紧抱住了自己。

    朝子蹲在碎石子路上,让孩子回过头去,克雄看到爸爸站在稍远处的绿树篱笆前边。

    “那种水不能喝,这里不是有水吗?”

    母亲拧开膝头花布提兜里露出头来的水壶。

    三人来到小小的自家墓地。这里背向大多数墓场,是新开辟的一个角落,稀稀落落种植着幼小的黄杨。但仔细一瞧,却也整齐划一。寄放在施主祠堂的骨灰尚未移转过来,所以还没有墓碑,只有周围拉着绳子的四坪大的平地。

    “这地方一下子要埋进三个人哪!”

    胜说道。

    这句话并未促起朝子悲悯的回忆。竟然存在一种超乎一般事实性的事实,真是奇怪。如果一个孩子淹死在海里,谁都觉得这事可能发生,但若说是三个人,那就有点儿滑稽。要是一万个人,事情就变了。一切过分的事物都有一种滑稽感,但是大的天灾和战争就不觉得滑稽。一个人的死是严肃的,百万人的死也是严肃的,稍有过度,即为可恶。

    在朝子的心里,实际上一直不知道如何掌握悲叹的尺度。为此,除了安枝的死之外,她总是把清雄和启子结合起来,作为双胞胎的死加以考虑。这种机械的努力,再次逼使她面临这种场合。自己的悲叹中有没有荡妇的不忠?她为此感到恐惧。作为一个母亲,幸福的朝子从来不知道于不自觉中所犯的偏爱的倾向,但眼下却成为这种奇妙的道德反省的俘虏。以前,她相信一个母亲的博爱,而如今却很难再让她相信此种充满悲叹的博爱。因为悲叹是最自私的感情。其结果,她越是努力想回到将清雄和启子作为复合体的悲叹的感觉上,就越是感到这种努力只能使悲叹的实体更加变得抽象起来。

    “三个人!太过分啦!三个人!”——朝子叫道。

    这个数字,对于全家人来说太大了,对于社会来说太小了,而且不像战死者和殉职者那样同社会有联系,他们是孤独的个人的死。朝子女性般利己的心,将永远迷惘于这谜团般的命数之中。再说胜,一个多少有些社会经验的男人,觉得用社会的眼光看待这种事情方便多了。就是说,他认为,只要不是被社会杀死的,就是幸福的。

    朝子再次品味追忆中产生的时间并列的状态,是在回程时的车站前边。距离火车进站还有二十分钟,克雄想要站前小店里卖的狐狸玩具。这种玩具里头填满棉花,用火烤焦,近似狐狸的毛色,再将耳朵、眼睛和尾巴从上面吊起来。

    “嗬,还有这种古老的玩具哩。”

    “看来,对现在的孩子还是有吸引力的。”

    “这是我小时候玩过的玩具。”

    朝子从矮小的老婆子手里买过来,交给克雄拿着。她蓦地感到自己还在盯着周围的玩具。她依然还在寻找,待在家中的清雄和启子,也应各买一份适合于他们年龄的礼物啊!

    “还干什么?”——胜问。

    “我今天到底怎么啦?我还想给另外两个孩子也买点儿礼物呢。”

    朝子抬起微胖的素腕,伸开手掌,顺着眼睛、面颊,胡乱抹了一把,鼻子唏嘘着颤栗起来。

    “买吧,那就买吧。”——胜用期待的口气敦促着,“牌位上也可以供玩具的,是吧?”

    “这样不行呀,又有什么用呢?两个人活着,买玩具才有意义啊。”

    朝子用手帕捂住鼻孔。自己活着,他们却死了。这对于朝子来说,心里仿佛做了一件罪大恶极的事情。活着是多么残酷!

    她再次望着站前小饭店的红旗、墓石店铺前堆积的花岗岩纯白的断面;望着楼上煤烟熏黑的障子门、屋瓦,以及黄昏时节瓷器般澄明的青空。朝子想,一切都历历在目。这残酷的生的实态,呈现着一种深邃而辽远的安然的气象。

    随着秋深,一家人生活之中日渐加浓了安堵与平和的影像。自然,夫妇不能免除悲哀。然而,胜看到妻子情绪稳定,自己的心情也好起来,出于对克雄的关爱,他也尽量早些回家,在克雄睡下之后,夫妻两个说说话儿。哪怕是极力回避的悲伤的话题,即便有所触及,也能通过倾诉衷肠,互相寻得几分慰藉。

    如此可怕的事件,渐渐消融在日常生活之中了。在这个过程中,自己犯下的罪过终于不露痕迹地转化为另一种夹杂着羞耻的恐怖。然而,家中少了三名死者,这种持续不断的感觉,有时本身竟然以其神秘的充实感支撑着他们的生活。

    一家之中没有人发狂,也没有人自杀,甚至没有生过病。那番悲惨的事故,确实没有产生什么影响,闹出什么乱子来。这样,朝子反而寂寞了,她好像在期待着什么。

    很长一段时间,看戏和各种娱乐,成为他们夫妇的禁忌。然而,无聊的朝子,从中想出一个理由——那种慰藉是专为悲哀的人们准备的。当时,美国一位著名提琴家来日,夫妻两个买票去看演出。克雄不得不留下看家,其中一半原因是,朝子打算乘丈夫的车子一道去音乐堂。

    朝子化妆花了好长时间。长期以来,她头发散乱地打发日子,如今要花时间好好修饰一番才是。朝子对着镜子里化过妆的容颜审视良久,她又重新唤回了久久遗忘的快乐。这种凝视着自己面孔的忘我的欢愉,拿什么比喻好呢?她长期忘记揽镜自照的乐趣,全是由于悲叹所固有的执拗,迫使人们远离了忘我的快乐。

    朝子挑选和服,挑选腰带,换了几次都不满意。最后,她选了一件江户紫的扎染礼服,扎了一条织锦腰带。这是女服中最为豪奢的装束。坐在驾驶席上等待的胜,看到走出门口的妻子美丽的姿影,他甚感惊讶。

    公会堂的走廊上站满了人,妻子的装扮很是惹眼,胜高兴极了。朝子不管人家认为自己多么美丽,她都毫无满足之感。从前,只要集中这么多目光,她就会心满意足地回到家里。如今,这种无可奈何的不满足,是因为她终于明白过来,即便这种热闹的场合,也无法使自己的悲痛得到治愈。不,不是。这只不过是孩子死后,她所感到的一种不可捉摸的不满——那种没有受到和如此重大不幸相应的待遇的不满——的另一表现罢了。

    朝子确实受了音乐的情绪性影响,她带着惆怅的眼神走过长廊,同熟人打着招呼。她的目光和对方所说的关切的话语十分相合。熟人给她介绍一位同行的青年,那青年不知道那件不幸的事故,因此寒暄之中没有向她表示问候,只是说了几句对提琴家稳妥的评价。

    “那人实在有点儿缺乏修养。”朝子望着众人对面已经远去的青年闪亮的头发,“他没有学着别人对自己说些安慰的话,他不会没有注意到我沉闷的表情。”

    那青年身个儿很高,走在人群里,突露着脑袋。他转过头笑了笑,可以看到他的眼角、眉毛和额头蓬乱的头发。和他说话的人,只能看到头当顶的头发,那是个女子。

    朝子立时泛起了醋意。自己巴望从青年口中听到的话语,不是一种别有意味的话语吗?她这么一想,道德的灵魂就颤栗起来。应该说,此种心情是不合道理的。朝子对于丈夫,从未有过一次不满。

    “你渴不渴?”

    丈夫告别熟人,回到妻子身边问道。

    “那里有卖橘子水的。”

    对面售货亭前面,人们将吸管插进橘子水瓶子,里面的液体歪斜着。朝子像是个近视眼,她紧蹙眉头,疑惑不解地盯着那边瞧。她的喉咙一点不渴。她想起去墓地那天,不让克雄去喝饮水场的水,给他喝凉开水的情景。危险不仅克雄才有。那橘子水里也仿佛有人羼入谁也不曾注意到的微量毒素。

    打从音乐会后,朝子又多少恢复了狂妄的享乐欲望。在应当快乐起来的意识之中,有一种近似复仇的热情。

    尽管如此,她并不是立志走上不贞之路。不论到哪里,她都是和丈夫在一起,这也是朝子的愿望。

    她的良心上的内疚,毋宁说是围绕死者的周围徘徊不已。那次游玩归来,女佣早已打发克雄睡了,她望着孩子的睡相,又从那副睡相上联想到失去的另外两副睡相,对于一味超拔痛苦、求得气定心闲的自己满怀苛责之情。有时,她的享乐欲望更加有助于不断促成对良心的苛责。

    由于工作关系,丈夫有时要招待外国客人到高级日式餐馆去。他们又恢复了孩子出事前的习惯,迎接客人时,朝子也跟着一道去。她的应对十分得体,她本人做戏般的明朗和快活的心情,比起毫无苦恼的时候更加出色,深深打动了客人的心扉。

    “你很会待客啊!”胜说。

    “做戏本是社交的秘诀。大凡自己也乐意的事情,我反而显得很笨拙。”朝子说。

    按计划,星期天要带克雄外出郊游,父母陪着孩子去动物园看动物。娇生惯养的孩子,容易变得自以为是,夫妻对这种危险一概视而不见。他们似乎陷入了一种错觉,将孩子未来的一切作为代偿,以保全孩子能长命百岁。教育家的理性,在他们看来是多么愚蠢。

    朝子一味沉溺于衣着打扮,这使胜有点儿惊慌失措,他希望妻子用心学点技艺什么的。然而,又明明知道妻子缺乏这方面的素养。为了忘掉痛苦而热衷于别的方面,这种老一套手法,有着自欺欺人的怯懦心理。论起享乐欲,断乎没有热中。先行者是虚空,进而鞭策者也是虚空。

    朝子漠然地轮番观看新的剧目和电影。丈夫不在家时,她就从有着老同学关系的闲散夫人们中寻找伙伴儿。有位夫人对少女歌剧团的某男主角演员十分迷恋,朝子一方面瞧不上眼,一方面又和她们这帮人一道儿吃饭。

    那位夫人喜欢赠给男主角礼物,同时又把这种无罪的放荡当做重大秘密讲给朝子听。

    她有时到后台去,男主角穿着燕尾服,侧身坐在友禅织锦的坐垫上。周围的墙壁挂着一排排第二场以后使用的西班牙风格的戏装。下面一个挨一个地坐满了戏迷。她们几乎一言不发,只是凝视着那位男主角的一举一动,大气儿都不敢出。

    朝子之所以不爱看少女歌剧,是因为演员和观众几乎都是处女。像她那位朋友这样的异例也很多,但至少演员都是处女,这是毫无疑问的。

    这位身穿燕尾服、扮演男主角的演员是个处女,她既未得到什么,也未失去什么。她照照手镜,用纤细的手指改改口红,一面考虑如何才能进入自己所扮演的男性角色。就像这里的观众都把她想象成男人一样,她也把自己想象成男人。于是,凌驾错觉以上的想象力形成了共感,按照宣传文章的惯例,将这种心理作用用一个“梦”字加以概括。

    如今,朝子对于人生的经验与梦境的复合状态只是感到焦躁不安。她不能像一般女子那样舍弃梦境。另有一个顽固的梦,较之处女怀有的梦,更加沉重地压服了她的现实。看来,朝子更应是个“罗曼蒂克”的女人。

    “孩子从自己的体内生下来。”——朝子想,“这么说,没有比失掉孩子更加残破的梦了。这里的人们没有一个懂得这个道理。”

    朝子忽然想生孩子,尤其想要个女孩儿。不过,一直没有怀孕的迹象……她把启子带到镜子前面,给她化妆,打扮得很时髦,觉得很有意思。就像小猫生来爱吃鱼一样,女孩儿都喜欢涂脂抹粉。启子学着母亲,噘着小嘴儿涂口红,伸出舌头舔舔嘴唇。“一点儿也不好吃。”启子说。启子学会了“化妆水”这个词。在幼儿园里,老师拿出一束康乃馨,问她:“这是什么?”她回答:“化妆水。”老师在黑板上画了一把琴,问她:“这是什么?”她想了一会儿,说道:“是走廊。”还有,不论什么歌,她都大致记得歌名。她告诉朝子,她从年轻的海兵叔叔那里学会了一首歌,还得意地说:“启子会唱《爱国灯笼曲》,也会唱《金枪鱼进攻》和《酒店之光》。”……回忆之中,朝子感到害怕,她想,本该活着的孩子也只能活在母亲的记忆里,不是吗?朝子早已失去自信,她不奢望三个孩子同时活着,她也不再对未来抱着天真而放任的态度了。为了生孩子,眼下的朝子依然在拼命地活下去。至少这种状态将持续到忘却悲伤为止……

    那位夫人催促她,周围也喧闹起来,是该离开的时候了。

    为了打舞台后头穿过去再回到座席上,朝子和老同学稍微动身迟了。她们夹杂在从楼梯下来的半裸的舞女群里,两个人互相走散了。朝子在白粉的香气和锦缎的窸窣声中,发现一种自己称为“享乐”的无可救药的混乱和驳杂。舞女们用简短的大阪方言互相打了招呼,就一齐涌向舞台去了。她发现有个舞女黑绸短裤上钉着一大块补钉。那一个个质朴的针眼儿,亲切地触动着朝子质朴的心胸。她蓦然想起安枝来,想起那个学习裁剪的老姑娘,在全家生计里的重要意义。他们的家庭生活中,安枝具有关键的作用,就像文章里的一条脚注,有了她,小两口和孩子们家庭幸福中的一切无法形容的难题,自然会获得明确的解答。

    穿着带补钉短裤的腰身,夹杂在众多的黑色腰身之中,消隐于舞台装置后头薄明的远处了。朝子看到那位老同学极其兴奋的面颜,为了赶在开幕前进场,她是慌慌张张跑过来的。她远远地扬着手提包,正在向朝子打招呼呢。

    那天晚上一回到家里,朝子就把短裤上打补钉的事对丈夫说了,胜多少感到有点儿好色的兴趣,但他不明白妻子为何要把这种事儿告诉自己,所以只好一言不发笑嘻嘻地听着。接着,他听说妻子要学习裁剪,不由吃了一惊。女人的想法真是不可捉摸,胜很不理解已经不是这一回了。

    朝子学起裁剪来了,从此她不大外出了。她打算一门心思做个家庭主妇,重新安排自己的一切。事实上,她已经决心“直接面对生活”了。

    用另一副眼光看待生活,长久闲置的痕迹十分明显。她似乎从漫长的旅途中归来,有时整天收拾东西,有时又从早到晚不断洗衣服。那位中年女佣被夺去了活计,自己不知如何是好。

    朝子从鞋箱里找出清雄的鞋子,找出启子浅蓝色的小皮靴。这些令人伤心的遗物,有一段时间,使得不幸的母亲久久陷入沉思,整天流着畅快的泪水。然而,朝子还是觉得这些遗物不吉利,所以,她再也不敢保存克雄能穿用的东西了。朝子怀着崇高的心情,经和热心于慈善事业的朋友联系,将这些东西一概捐献给孤儿院了。

    朝子不住踏着缝纫机,克雄的衣服一天天增多起来。除了裁剪衣服,她对缝制时髦的帽子也很着迷,但她实在无暇专注于这一点上。朝子踏着缝纫机,她忘记了悲痛。这机器的响声和单调的运动,搅乱了感情不规则的起伏和缓慢的音律。

    这种用机器封闭自己感情的精神体操,朝子过去为何没有试行过呢?真是奇怪。不过,事实上,正是在机器扼杀感情的过程中,朝子的心才像从前一样,回到了无所抵触的时期。有一次,缝纫针刺伤了手指,一阵疼痛之后,血液慢慢涌流出来,胀大成鲜红的血滴。朝子害怕了,她觉得这种疼痛是和死亡连在一起的。

    于是,她心里充满感伤,心想即便这次小小的奇祸招致死亡,也是神灵的安排,她可以追随孩子而去,所以,她只顾热心地踏着缝纫机。谁知,安全的机器再没有刺破手指,更没有将她扼杀的迹象。

    ……即使在这种时候,朝子并未因此而心满意足,她依然在期待着什么。这种无意加以说明的期待,成了迁怒于丈夫的借口,两个人一天都不讲话,夫妻暗暗在较劲儿。

    冬天来临了。墓已建成,手续告一段落。

    冬季寂寥,总是使他们怀恋夏天。夏季可怖的回忆,给他们夫妻生活投下更加鲜明的影像。然而,这些回忆近似传奇故事。冬天坐在被炉或火炉旁边,一切都无可避免地蒙上一层传奇故事的色彩。

    朝子有时也在反省,将自己的悲哀事实上当成一则传奇故事,这是一种感情麻木的表现。想到这里,一切“不该发生的事情”就很容易理解了。那件奇特的偶然事故,如果作为故事对待,也就不足为奇了。

    但是,她没有勇气把两个孩子和安枝生前的那段生活,一概封存在传奇故事之中。因为照现在的情况来看,在她的现实生活中,早已不存在那种传奇故事般的幸福的知觉了。

    严冬时节,朝子有了怀孕的反应。打这时候起,两口子的心里,开始有了忘却是当然的权利这种想法。对于这次妊娠,无论丈夫还是朝子本人,都小心翼翼,满怀从未有过的期望。他们认为,平安生产反倒不可思议,受些损害是正常的事情。

    一切都很顺利过去了。新的状况和古老的记忆之间竖立了一道防线。悲哀获得真正的治愈,剩下的只有一条,自己应该拿出承认这种治愈的勇气来。朝子凭借怀孕这一外来力量,终于获得了这种勇气。

    那次事故到底是怎么回事?夫妻一直没有来得及加以探究,或者说根本没有探究的必要。自那之后,朝子所咀嚼的绝望,并非单纯的绝望,其间包括遭遇如此重大不幸而没有发疯,依然保持清醒的绝望,关于人的神经强韧的绝望,朝子都一一品味到了。什么样的重大事件才能使人发狂致死呢?难道疯狂只属于特殊天分的人,一般人本质上决不会陷入狂乱之中吗?

    究竟是什么能将我们从疯狂里拯救出来呢?是生命力?是自私自利?是狡狯心理?还是人的接受能力所限?我们对于疯狂的不可理解是拯救我们免于疯狂的唯一力量呢,还是只给个人以不幸,而对于人生,不论如何酷烈的惩罚,只是预先考验一下个体生命的忍耐程度呢?难道一切都不过是考验吗?然而,单单理解上的错误,即便在个人的不幸中,也只不过常常是超越理解的一种空想吗?

    朝子的心里也有着这种理解上的焦躁。面对那件事故,一边面对,一边理解,这是困难的。理解总是后续的,对当时的感动加以解析,进一步演绎,力图给自己一个说明。为此,朝子在直面事件时自己感情的反应中,不能不感到一种不满。这种不满,较之悲痛更为长久地残留于心底,沉淀堆积而永不消泯。眼下即使想改变一下也不可能了。

    她决不放弃自己感情的正确性,因为她是一个母亲。同时,她也决不放弃对于自己感情不贞的怀疑。

    在这种情况之下,现实不足以慰藉人心,但是她肉体内部萌生的现实,却向久久无视其力量的人复仇了。这种现实在生长,在发育。这种受内部现实支配的感情生活,对于无法受胎的男人来说,只有那些怀抱思想的人才能理解。

    虽然不是什么真正的忘却,但池水表面薄冰般的忘却,首先覆盖了朝子悲伤的记忆。这层冰有时也会破裂,但一夜之间,同样的冰层又重新盖住了水面。

    忘却真正发挥效力是在夫妻不经意的时候。那是浸润性的,一发现些微的空隙,就立即浸润过去,犹如眼睛看不见的霉菌,侵犯组织,耐心而切实地工作着。朝子有时在睡梦里,就像抗拒噩梦的人一样,会有一种无意识的动作,连她自己也没有注意到。每逢这种时候,她就甚感不安。她在时时抗拒忘却。

    朝子认为,忘却在自己体内成长的力量,就是孕育胎儿的力量。对于朝子来说,她多少有过欺骗自己的误算。那是另一回事。只不过,忘却因怀胎而获得了力量。事件的轮廓渐渐崩溃了,模糊了,变得暧昧而风化、解体了。

    宛若夏季天空,一度出现了一尊洁白的、轮廓清晰而风姿可怖的大理石雕像。这尊雕像逐渐变得像云彩一样模糊不清,缺了脑袋,少了胳膊,连手里的长剑也掉落了。记忆里令人毛骨悚然的雕像,表情慢慢变得柔和起来,依稀难辨了。

    我们的生命里,不仅有着使人觉醒的力量,生命有时还会使人沉睡。善于生活的人,并不是一直清醒的人,有时是立即可以酣然入梦的人。

    正如死给予将要冻死的人难以抵御的昏睡一样,有时候,生将同样的处方给予祈望生的人。逢到这种时候,祈望生的意志,出乎意料地依靠意志的死而获得生。

    如今袭击朝子的正是这种睡眠。无法支撑的真挚和企图固定的诚实,生轻轻地从这些东西上面跳跃过去。当然,朝子所坚守的不是诚实。她所坚守的是,探问死所强制的一瞬的感动,如何完整地生存于意识之中。此种探问,大概出于朝子不知不觉之间所必需的一个残酷的前提,即死也只不过是我们生的一个事件罢了。或者她在看到孩子们死的一瞬间,于悲叹袭来之前,早已背叛了他们的死。

    朝子无比善良而单纯的心灵,本来就不适于这样的分析。她的表情里较之以前出现了一种愚痴的东西。这是了解什么就怀疑什么的愚痴的表情。朝子一无所知时候的那副天真,反而看起来更像一位机智而贤淑的年轻母亲。

    一次,收音机里播放母亲失掉孩子的广播剧,朝子一听,就立即关上了。可是,这个处理追忆压力的方式之妙,连她自已都感到惊奇。对于一个将要生下第四个孩子的母亲来说,那种沉湎于悲悯之中、犹如堕落的喜悦一般的喜悦,只能催发一种道德的厌恶。这和数月之前的她,大不相同了。

    为了胎儿,她必须拒绝一切烦恼的激情,以保持内心的平衡。比起那黏黏糊糊的忘却,朝子对于这种精神卫生上的禁忌感到十分中意。首先,她有了自由。她在所有的戒律中感到了自由。这虽然主要来自忘却的力量,但朝子却是随心所欲调整自己的心灵的,她为此而感到惊讶。

    回忆的习惯也不知不觉消失了,忌日的诵经和扫墓时不再流泪,也不觉得奇怪了。她自己变得宽宏起来,一切都可以饶恕。例如,春天来了,她带着克雄到附近的公园散步,看到那些兴高采烈玩沙子的孩子们,再也不像刚刚发生事故那个时候,看到别处活着的孩子就憎恶和嫉妒,现在即便想有这种感觉也无法感受得到了。在她的宽恕之下,这些孩子都快乐地活着。朝子就是如此感受到社会活力的。

    忘却对于胜,似乎较之妻子来得更早。但单凭这一点,不能怪胜的薄情,毋宁说,胜始终感伤地沉溺于悲哀中。作为男人,通常在改换心情上较之女人更加富于感伤。当胜觉察自己耐不住感情的持续,自己的悲哀不再残酷追逐自己的时候,蓦地感到孤独起来,于是瞒着妻子稍稍放纵了自己的欲望。但他立即厌了,朝子怀胎了,他像回到母亲身边一样,又迅速回到了朝子身旁。

    像漂流者离开船的残骸,那件事故也离开了全家的生活。时光使得他们也有可能和当天的读者看到社会栏的报道一样的看法,以致使他们怀疑是不是那件事故的当事人。他们真的不是最近距离内的观众吗?当事者一个不剩地都死了,死使得他们和那件事故永远结合在一起。我们为了寄身于历史事件之中,就必须为这事件赌出自己的几分生命。胜夫妇赌出了什么呢?首先,他们有没有这份闲暇?

    事情远去,犹如地岬上灯塔的灯光,就像A浜南面爪木崎上的旋转式灯塔明灭可睹。由无害变成有益的教训,由具体的事实转变为观念的比喻。那件事故已经超出生田一家的范畴,成为一个公共事件,照亮了日常生活中错杂的社会诸象——宛若灯塔上的灯光,照耀着荒寂的海滩、昼夜啃咬露出坚白牙齿的寂寞的岩石的波涛,以及地岬周围的森林。人们应当由此读出教训。这是一个浅显易懂的古老而单纯的教训,有孩子的父母更应铭记于心。这个教训就是:

    “去海水浴时,要始终看护好孩子,自以为安全的地方也会淹死人。”

    胜一家并非为了证实这一通常理念,才供出两个孩子和一位老姑娘作为牺牲品的。三个人的死只是为这条通常理念起到证实的作用。英雄之死也只能产生如此同样的效果,这方面的例子很多。

    朝子第四个孩子是个女儿,出生的时节是晚夏。不仅全家高兴,金泽的婆家听到喜讯也来京城看望新生的孙女儿。胜随便陪父母去了一趟多磨墓地。

    女儿取名桃子。母女都很健康。朝子已经有了育儿的经验。克雄添了个小妹妹,喜欢得要命。

    又到翌年夏天了。事故过后两年,也是桃子出生的第二个年头。朝子突然提出想到A浜看看,胜听到后吓了一跳。

    “怎么回事?你不是说一辈子再也不去A浜了吗?”

    “不知为什么,我很想再去看看。”

    “你这人真怪,我一点儿也不想去。”

    “是吗?那就算了。”

    朝子有两三天不再提起,这之后又说:

    “我还是想到A浜看看。”

    “要去,你一个人去!”

    “怎么能一个人呢?”

    “为什么?”

    “我有些害怕。”

    “既然害怕,为何还要到那里去?”

    “想大家一起去,那天只要有你在,我就会放心。同你在一起,我不害怕。”

    “待长了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呢。再说,也不好请长假。”

    “只住一个晚上。”

    “那地方很不方便啊。”

    胜再次叮问朝子要去那里的原由,朝子自己也说不清楚。胜想起平素阅读的侦探小说常用的笔法,他想:

    “杀人犯常常有一种奇特的心理,总想冒险回到自己作案的现场看看。莫非朝子也被这种奇特的冲动所左右,一心要再去看看孩子们遇难的海滨吗?”

    当朝子第三次提起的时候,已经失去固有的热情,只是简单地重复着相同的语调,胜考虑周末游客混杂,决定拿平日的休假一同前往。旅馆只有永乐庄一处,他们预订了离那间不幸的房间远些的一间房。朝子依然不肯乘丈夫的车子,夫妇两个带着克雄和桃子,一家四口从伊东雇了一辆出租车。

    盛夏酷暑,沿途人家的后门边,向日葵飘扬着狮子一般的鬣毛。汽车的尘埃沾满了向日葵明艳的花盘。然而,向日葵却是泰然自若的。

    车子左侧的窗户可以看到海面,克雄隔了两年又看到大海,高兴地大叫起来。他已经五岁了。

    夫妻在车子里没有怎么说话,汽车颠簸很厉害,不宜于慢慢交谈。桃子偶尔说出几个懂得意思的单词儿。克雄教她说“海”,她指着对面窗外一座红土秃山说是“海”。胜似乎觉得克雄教给婴儿什么犯忌的词儿了。

    车子到达永乐庄,和前年一样,那位老板出来迎接。胜给了他点儿小费,当年他颤抖着手指付给老板一千元小费时的情景依然历历在目。

    旅馆今年的生意不景气,房客很少。进了房间,胜回忆起各种事情,心情闷闷不乐。他当着孩子的面斥责妻子:

    “出行总要挑个地方,为何非要到这种地方不可呢?想到的净是些不愉快的事情。好容易忘掉的事,又都在脑子里翻腾起来了。桃子出生后头一回旅行,其他好玩的去处有的是,繁忙时节拿了休假,偏偏跑到这里来,简直是傻瓜。”

    “你不是明明答应过的吗?”

    “我不答应,你肯罢休吗?”

    院子里的草地在午后阳光的曝晒下似乎燃烧起来。一切都和前年一样。白漆的秋千架上晾晒着蓝、绿、红等颜色的游泳衣。套圈台子周围滚落着两三只藤圈儿,一半埋在草丛里。庭院一角的树荫下面,横躺过安枝的尸体。枝叶间漏泄下来的阳光落在空无一物的草地上,描绘出一个又一个斑点。蓦然一晃眼,仿佛那些斑点落在安枝起伏不停的绿色游泳衣上。阳光随风不住晃动,使人产生了这样的幻觉。胜不知道安枝曾经躺在这里,产生幻觉的只是朝子一人。对于一无所知的胜来说,已经发生的事情也等于不存在,他既然不知道这地方躺过安枝,那么在他眼里,这院子的一角无疑永远都是一片没有发生任何事情的安谧的阴凉地,更不用说那些毫不知情的房客了……朝子不能不这样想。

    看到妻子一声不吭,胜也不再叱骂了。克雄顺着廊缘下到院子里,拾起扔在地上的藤圈儿。他没有投出去,只是在草地上滚着玩。他蹲在地上,热心瞧着藤圈儿滚动的方向。藤圈儿伴着影子在凹凸不平的草地上歪歪斜斜地滚着,忽然跳起来,又倒下了,重合在影子上。克雄一动不动地呆望着,他以为藤圈儿还会再跳起来。

    沉默之中忽然响起一阵蝉鸣,胜感到脖颈周围渗出了汗水。他想起作为一个父亲的责任,立即站起身来,说道:“走吧,克雄,到海边看看去。”

    朝子抱着桃子跟在后头。四个人出了庭院的杂木篱笆门,来到松树林里。大海出现了,波浪迅速越过这一带岩石海岸,光闪闪地扩展开来。

    只有退潮的时候才能绕过假山到达海滩。胜牵着克雄的手,趿拉着旅馆的拖鞋在热沙子上面走着。

    海滩上人很少,看不到一顶遮阳伞。穿过假山下边,这里已经是海水浴场的一角,环顾整个海滩,不足二十个人。

    一家四口,站在水线旁边。

    今天的海面上空,夏云攒聚,一团团,一簇簇,层层堆积。如此凝重的光亮,庄严的质感,竟然漂浮于空中,实在有些异样。上部的蓝天,仿佛扫帚留下的印痕,轻轻拖曳着一带流云,俯瞰着水平线上郁积的云团。下部的积云像是承受着什么,覆盖着过剩的光与影,可以说,以明朗的音乐建筑的意志,将黑暗的不定型的情欲控制住了。

    云层下面,几乎无处不在的大海朝向着这一边。海比陆地更加广大,给人的印象似乎连海湾也无法扼住这片海面。尤其是这一带海湾宽阔,看起来,大海从正面无孔不入地侵犯着这里的一切。

    海涛上涌,又崩溃下来,散开了。那阵阵轰鸣和夏阳苛酷的静寂同属一类,几乎都不是声音,堪称是震耳欲聋的沉默。这时,四个人的脚跟不时涌动着恋恋不舍的涟漪,涨过来,退回去。这是波浪抒情的化身,和波浪各异,可以说是波浪轻松的自嘲。

    胜看看身旁的妻子。

    朝子凝望着海面,她的头发随海风飘扬,在强烈的阳光照耀下,不见一点畏缩的影子。她的眼睛湿润了,神情凛然。她紧闭双唇,怀里簇拥着头戴草帽的一岁的桃子。

    胜曾经多次见到过妻子这样的侧影。打从那桩事故以来,妻子时常显露着一副安然的表情。这是等待的表情,是期盼着什么的表情。

    “你现在究竟在期待着什么呢?”

    胜打算用轻松的语气问她。然而,这话没有说出口。转眼之间,胜觉得即便不问她,也能明白妻子在等待什么。

    胜悚然一惊,紧紧攥住掌心里克雄的小手。

    昭和二十七年十月《新潮》

    <hr/>[16]日语“清雄”和“今天”发音近似。​[17]成濑川土左卫门是江户时期的力士,因其身形肥大,世人便将溺水而死之人肿胀的尸体戏称为“土左卫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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