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翅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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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心里确实有着这些想法,这使她半喜半忧。就是说,有了这双翅膀,他可以在爱的自在的力量鼓舞下,飞向无限风景的每个角落——就像从这里到远方对岸的河滩。两人随时都能飞翔而去,到那时,长翅膀一事反而能给这一幻想增添现实的色彩。然而,互相相信对方长着翅膀的两个人,对于抛下自己而远走高飞的恋人,都有一种无可名状的空虚感。总有一天,可爱的人儿会飞离自己的身旁,这几乎是确定无疑的事。

    “我下周不在东京了。”杉男说。

    “为什么?”

    “到M市参加义务劳动。”

    “是工厂吗?”

    “制造飞机。”

    叶子想象着他正在制造许多翅膀,也许他必须给员工们提供样品吧。要是这样,他可以把自己肩上一双洁白、闪光的巨大翅膀给他们瞧瞧。接着也许要进行性能试验吧,要是这样,他可以飞给他们看看,或者一时停在空中。还要绘制设计图,就像做衣服量尺寸,他的翅膀也要量量尺寸吧。但是,没有人能制造出完美的翅膀,就像天然的翅膀一样。他会遭到嫉妒吧。他会被迫再飞一次吧。飞。一旦飞起来,枪口就对准了他的羽翼。翅膀上血迹斑斑,他的身子垂直落在地上,犹如被击中的鸟儿,疯狂地扇动着羽翅,随即栽倒在地面上了。他死了……就像死去的小鸟,带着一副呆滞的、不能闪动的眼神。

    叶子怀着不安制止杉男,她明明知道是制止不了的。她担心地问杉男,下次何时还能再见呢?杉男回答她,给她以鼓励,他说每月一次的休假,虽然时间短暂,也还是可以见面的。

    实际上,杉男当初的希望未能实现,他心中的遗憾并不亚于别离的悲痛。夏天尚未到来。从目前的战况看,就连在夏天洗一天的海水浴都很难保证。两人踌躇不定的关系,使得杉男一直没有机会检验一下叶子的翅膀是否存在。

    叶子看到杉男犹豫不决、欲言又止的样子,她犯起了猜疑。要么他想谈起别的女人;要么有什么难为情的事想对叶子坦白,二者必居其一。对于这位天真无邪的少女来说,不管哪一件都不是愉快的事。少女满心嗔怒,她顽固地沉默不语。

    杉男说出的事使她觉得意外。

    他就像脚尖踢着石子在说话,一副漫不经心的语调:

    “今天去看看祖母吧,每次来都有些不好意思,所以一直没有见面。我觉得我可能暂时见不到祖母了。”

    “好啊。”少女的心情稍好了些,“我可以对外婆说,路上偶然碰到你,就约你一道来了,她肯定会高兴的。”

    两人回头望着外婆的家,烟囱里升起了炊烟,阿铁在烧洗澡水。外婆的习惯是每隔一天睡完午觉就去入浴。不知道杉男的提议和升上蓝天的薄薄的炊烟,是否有什么关联。

    外婆正巧从午睡中醒来,枕头边反扣着一本镜花的初版小说,雕版印着一大朵芙蓉,装帧精美。外婆披着蓝印花外套,坐在被窝里和他们两人见面。身边的经文桌上放着铁盔和防空巾。如果半夜发警报,就立即戴上防空巾和铁盔,钻进被窝收听广播。

    “杉男这孩子好久没见了,这会儿都长成大小伙子啦。可虽说很棒,到底赶不上死去的爷爷啊。你呀,只能说还过得去。叶子也一样,十里挑一,这也就不错啦。要是拔头筹反而不好。两人都是吉人天相,是一对小狂人儿。”

    外婆同他们开玩笑,自己也笑了。

    两人互相对望了一下,这时外婆盯着杉男和叶子的眼神,似乎有所觉察,她说:

    “哎呀哎呀,你们瞒着奶奶好上了吧?你们是表兄妹,可不能这么随随便便的。不要这样。杉男竟然喜欢上我这个外孙女,真叫人吃惊。你呀,应该找个像奶奶我这样的美人儿。不过,全日本很难有第二个啊。”

    一阵急风暴雨式的玩笑说得杉男真想抱头鼠窜,叶子切开带来的果仁蛋糕,这才把他挽留住了。正当不便马上走脱时,阿铁来报告说洗澡水烧好了。

    外婆先入浴,接着是杉男,最后是叶子。叶子本不打算洗澡,因为杉男洗了,她也学着他。女孩儿每到这时候,总是不忘模仿自己喜欢的人。模仿是爱的形式,在这一点上,和中年女子爱的方式尤其有着显著的差异。

    叶子和杉男颇不自然地在浴场门前交肩而过。杉男坐在浴场前的小客厅的廊缘上,仰望着傍晚暮色渐渐变浓的天空,那里震响着侦察机小编队归来的轰鸣。

    眼下,叶子肯定脱掉短袖水兵服,对着镜子照看比洁白的素腕更加洁白的地方。此时,那双翅膀也肯定被水雾濡湿,看起来像涂了一层光艳的白漆。她肯定羞涩地收束着羽翅,跪到桧木垫子上了。要是杉男突然来到面前,她一定羞怯难当,连那翅膀尖儿都要染上曙色了吧?

    杉男觉得,要看叶子的翅膀,一生中如今就是最后的机会了。他为此焦躁不安,站起身来走到浴场门前。在那里青年又犯起了踌躇,只好在走廊上游移徘徊,为自己缺乏勇气而叹息不止。

    毛玻璃因蒙上水汽而渐渐现出了乳白色,这颜色可以说就像晨光里的湖面,他听到里头传来水波舔岸的声响。不一会儿,少女从浴槽里出来,半透明的玻璃门上映着被自己的金色模糊了的裸体的轮廓。她似乎浑然不觉,一味快活地晃动着身子,揩拭着肌肤。杉男一直凝望着那小巧的肩膀的动作,朦胧的水雾使得那轮廓依稀难辨。白雾似的东西、梦幻中翅膀似的东西,悬挂在她那稚嫩的双肩一带。杉男确信自己看见了那双翅膀。

    ……此后将近一年,杉男一直没有获得一见叶子翅膀的机会。再说,见面的机会也不很多。然而,相爱的两个人信来信往,从未间断。这对表兄妹决心一生相爱,白头偕老。老实说,他们只顾宣誓,如果用他们无垢的誓言埋葬这个不安的世界和广阔的时间,那么就像用灰浆将一块块砖瓦固定在一起,总有一天会变成适于居住的坚固的房屋。他俩没有别的力量,面对所有的不安只能投以语言。就像即将灭亡的蛮人投以咒语,他们只能相信这种一无用处的誓言的咒力。

    翌年三月,叶子在一次空袭中死去。她所在的学校为了一项拥军任务,让学生们赶往东京都中心的一座大厦,她在路上被炸弹炸死了。

    叶子和三个同学像往常一样,穿着笔挺的水兵服,走出都心附近的车站,这时突然罕见地响起警报来,三个同学立即就近跳进壕沟,叶子不知为何迟疑着晚了一步。同学们透过震耳的响声呼喊叶子的名字,好容易出现了她的姿影,这时她正穿过空无一人的马路径直跳向一条壕沟,结果受到了身后二十米处炸弹爆炸的冲击。

    叶子的头被炸掉了,这位无头少女跪在地面上,一种奇怪的力量支撑着她,竟然没有倒下,仅仅摆动了几次洁白的手臂,宛如上下剧烈地扇动着翅膀……

    听到这个消息,杉男悲痛不已。他等待战争杀死自己。但是,他至今还活着,就像大家也都活着一样。他大学毕业了,如今是一家资本雄厚的贸易公司的职员。

    杉男做梦都不知道叶子相信他身上也长着翅膀。对于叶子的翅膀,他是信以为真的,叶子的死证明了这一点。

    一天早晨,杉男下了自家门前的陡坡,天气温暖如春,他朝着电车来来往往的大街一路走去,途中感到有人将手搭在他的肩膀上,回头一看,没有一个人。他摸摸自己的肩膀,什么东西也没有。然而打这时候起,肩头感到异样沉重。他奇怪地摇摇肩膀,又迈开脚步。

    他第一次感到自己身上也长了翅膀。尽管如此,他并不在乎这双翅膀,就像不在乎另一个繁忙的人。因而,这位忠实、勤劳、不爱说话的青年,一面为异样的肩疼而苦恼;一面又背负着这双毫无用处的巨大翅膀上班下班。他徒然地忙碌着,然而他自己却茫然不知,只是每天拖着这双翅膀而去,又拖着翅膀而归。因为从来不用刷子,所以这双翅膀犹如剥制的毛皮污秽不堪。

    携之而去又携之而回。杉男从不看那强迫他做出这种无用的、满怀渴求的努力的一种影像。只要没有这双翅膀,他的人生也许至少减轻七成。翅膀是不适于在地上行走的。

    春天来了。昨日,他脱去了外套。

    然而,外套脱去了,沉淀于肩头的疼痛还是没有痊愈。

    事实上,这双可怒而不可视的翅膀,就像老鹰站在肩头,庄严地凝视着他的侧影。

    ——杉男并不知道这双翅膀会无言地妨碍自己立身处世,没有人教给他摆脱的办法吗?

    昭和二十六年五月《文学界》

    <hr/>[11]Théophile Gautier(1811-1872),法国诗人、作家、评论家,代表作有诗集《死的喜剧》、小说《莫班小姐》和文学评论《论怪诞》等。​[12]典出格林童话《小红帽》。​[13]William Blake(1757-1827),英国诗人、画家,代表作有诗集《天真之歌》,散文《天堂和地狱的婚姻》等。亦为但丁《神曲》和《圣经》创作铜版插图画。​[14]英文,色情的,富于色欲的。​[15]泉镜花(1873-1939),日本小说家,原名镜太郎,师事尾崎红叶,作品有小说《高野圣》、《歌行灯》和《妇系图》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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