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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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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blockquote>    麦莉塔  这是玫瑰花呀。

    萨福  这花正在你的芳唇上燃烧呢。

    格里伯尔泽《萨福》

    </blockquote>    一

    佐佐木春子这个名字,人们不记得了吗?想必在什么地方听到过吧。虽说不一定想得起来,但无疑会留下一种印象:几分华丽含蕴着几分伤感;又像闭幕之后舞台前的一阵骚动。是的,一个逝去时代女子的名字,都会给人留下这种印象的。

    发生那件事情时,我大约九岁或十岁。家里人把报纸藏起来不给我看。因此,我也只是朦胧记得这位不知去向的年轻小姨的名字。但是,四五年过去了,我有机会得知事情的经过之后,在我的少年时代,春子这个名字可以说带有象征意义,好比以往在理科课堂的西洋图书上的插画中所看到的华美的鲜花的名字,纵使想起又随即忘掉,然而却像一只驱赶不走的飞蛾,围绕记忆的灯火盘旋不止。逐渐地,这个名字凝结在我的头脑里了,宛若一朵金雕玫瑰,被深深雕在金属盘中,然后只待涂上色彩了。

    况且,这个名字总是容易同我所有的可耻的记忆连在一起,还有那狂放的好奇心,以及对于色欲莫名的尊敬之念。因而对我来说,这个名字似乎是一个禁忌,一则咒语。

    所谓“春子事件”,在当时只不过是普通的私奔事件。在一份仁丹和化妆品广告占据了整整一页的报纸上,用大标题写着“伯爵的爱女偕同专任司机私奔”,旁边刊登着她的放大的毕业照。我没有见过这张报纸,但那自然是出事两年之前一位天真少女的玉照。然而不知何故,据说照片上的少女紧蹙眉头,神情悒郁。也许校园草坪上的阳光反射强烈,照相时她觉得晃眼罢了。这只能使我感到,一帧毕业照竟然用在一篇私奔的报道上,真是奇妙的暗合。毕业典礼的晚上,那位专任老司机在酒宴上喝醉了酒,得脑溢血死了。他虽然没有什么财产,但每逢过年时都要重新改写遗书。他在遗书里向主家推荐了一位自己最信任的年轻的见习生,还说这位见习生虽然莽撞,但他认为年轻人总比开车时突犯脑溢血的人好些,所以这位年轻见习生就升任为佐佐木家的司机了。

    春子是我母亲的妹妹。不过是所谓的同父异母妹妹,现在的外婆——春子的母亲——是外公的后妻。外婆虽然原为烟花女子,但随着岁月的流逝,她已经洗尽铅华,露出美丽的木纹,养成一副洒脱的人格了。

    春子小时候胖得像个桃太郎,所以都叫她“阿桃”。进入少女时代后,筋肉瓷实了,虽说偏瘦,但体形丰满,具有轻盈的质感。她呀,谁见了都会喜欢,和男同学相处很好,和女同学更加亲密。总之,和谁都处得来。你只要在她面前出现一次,你就觉得非爱上她不可。她本人也似乎觉得没有人不爱她。

    但是,自打进入女校起,春子不知为何,开始讨厌市井男人了。园艺工,商人,街头所见的无赖,劳动者……不仅这些人,哪怕是朋友自豪地提到自己年轻的家庭教师,也会使她皱起眉头。和同学一道逛街,当年轻的店员摇摇晃晃骑着自行车一边跑一边回头张望时,春子的脸上就泛起近乎痛苦的轻蔑的表情。这样一来,人们以为她势必喜欢同一阶层中那些华而不实的公子哥儿们了。奇怪的是,据说她和这些富家子弟,也只停留于一般交往,连接个吻她都不答应。

    这样一个春子,突然和司机一起私奔了。同学们兴奋得有哭有笑,吵吵嚷嚷两三天,仿佛是自己私奔了。我想起当一位同学说道,如今身为她丈夫的那位年轻司机油光闪亮的帽檐上映着蓝天,帽檐下边露出洁白的牙齿笑了时,春子微微皱着嘴角,板起面孔不作回答的表情。

    ——这些传言不足为信,总之她和司机同居了,听说家中只有司机一个最小的妹妹,才八岁。她虽然和这边的家人断绝了来往,不过外公还在暗暗寄钱过去。

    本来,我做梦都想弄清楚的不是这种颇带喜剧色彩的事件本身,而是后来的她,是她漫长的谜一般的生活。每当我于自己平板的生活中感到痛苦的时候,我就想起小姨,想起她那放荡不羁、女艺人般寂寥而又危险的生涯。

    一个成为新闻人物的女子,究竟会走过怎样的道路呢?她不久就将被人们遗忘。进而,她自己也会感到被过去的自己所忘却。为什么呢?因为那个时候的自己,和人们的记忆交相辉映,而今天的自己,虽然依旧执拗地为新闻报道的记忆所追逐,但当自己出现于人前时,人们想起的不是眼下的春子,而是过去的春子。尽管今天的她如此凝视着过去的她,但过去的她不会再对今天的她瞟上一眼了。

    一度娓娓动听谈论她的大众的口舌,对她倾斜过来的无数只耳朵,还有贪婪地盯着她的玉照的众多眼睛,已经为春子的一生投下许多暗示。她要么遵照他们的愿望而活,要么遵照他们的失望而活,别无其他选择。她自身的生活方式失掉了。

    ——然而,她不能再获得其他的生活方式吗?一种预想的或预想之外的活法,或者特别设计的活法。可以说,我一直期待着、憧憬着她能成为这样一个人。

    一切都落空了。我知道,我梦想中的春子,早已不是我那位名叫春子的小姨了。正当这时候,春子回来了,丈夫战死,她领着小姑子回到了外公家中。

    佐佐木家的外公性格偏执,讨厌打电话,直到现在还坚持不许家里安装电话。外公半身不遂好些年了,他有个习惯,每天一早起床,就唠唠叨叨说个不停,简直像着了魔。他把十年前辞退的伙计又召回家里来;花了三天工夫,从仓库里找出了一九〇二年在柏林买的大型烟斗;同十五年前绝交的朋友言归于好,将一幅弗拉曼克的画毫不吝惜地赠给了他;忽然提出想吃鳗鱼,结果派人跑遍除了特殊贩卖店外什么也看不到的整个东京。一天早晨,他把春子叫回来,对她交待了一番。除了我们家之外,许多亲戚都表示反对。可从来都是,亲戚愈反对,他愈喜欢一手包办下去。我不知从哪里听到过这样一件事情,九州的大舅父发来电报,表示坚决反对接受春子,外公高兴地将电报藏在枕头底下,逢人就乐呵呵地拿出来给人看。外婆笑着说,看他那嘻嘻哈哈的样子,只有这时候倒像个慈祥的老头儿,真是奇怪。

    昭和十九年夏初,为了见春子,除了定居于大阪的父亲以外,母亲带着我和弟弟走访了佐佐木外婆家。在战争开始后不久,外公就搬到郊外居住了。头天晚上我几乎没有睡觉,虽然脑子整夜都在胡思乱想,但却没有浮现熟悉的春子的面影。我想起那位残酷的曾外婆,传说她曾经在曾外公宠爱的侍女身上烧遍了艾灸,将她折磨得死去活来。我还想起地震时焚毁的佐佐木老宅子那块大石头的可怕的故事。触犯家法的年轻的伙计曾躺在这块石头上受罚,自从血染庭石以来,这块石头每夜都啼哭不止。好奇怪的大石头!

    春子站在大门口,戴着皮手套的右手牵着一只德国产名犬的幼子——名叫夏尔克号的牧羊狗。下身是宽大的灰色女裤,上面穿着花格夹克衫,挂着故意给人粗劣感的首饰——一串白漆木球缀成的项链。牧羊狗乌黑的皮毛和夹克衫花哨的格子,形成时尚的对照。她虽然年过三十,但看起来十分年轻。说来也就是这些。

    “啊呀,你们来啦?”——春子对我母亲说,两个人都显得无动于衷。

    “我来给你瞧瞧儿子。”

    “真的长大啦。宏哥儿从学习院已经毕业了吧?”

    我为了掩盖失望,特地装出怪不好意思的样子。

    “没有,要到后年呢。”

    “这位见到我好像很生分呢。用那种眼光看人,以后我会让你尝尝我的厉害!……好了,姐姐,你们进去等着,我遛遛这只狗崽子就回来。”

    夏尔克号立即跑出去,牵着狗链子的皮手套随之绷得吱吱响。不知为什么,我感到自己的心脏也突然紧缩起来。春子并不大惊小怪,牵着狗迈开步子,走到路边回头笑了笑。那不是亲切的笑容,而是干枯、美丽、毫无光泽、有气无力的笑容。

    “为什么阔别十年见到我和阿晃还是这般漠不关心呢?”

    “什么妹妹,这女人简直是个妖怪!”母亲没有回答我的提问,嘴里咕叽着难听的粗话,随后钻进大门。

    一切都失望了。

    幸好,外婆和母亲把家庭出现的这件事巧妙地埋藏在混乱的战争中了,她们有意装出什么事也没有发生的样子。然而,我心目中的春子并非如此,她应该还是那桩“事件”里的春子(我不知不觉也学会那些报纸读者的看法了)。她是灾星,是祸水,是一种既威胁我又迷惑我的新的生存方式。据说春子从来不提死去的丈夫,这种传言也是使我感到失望的一个原因。可以说,她被卷入了周围麻木不觉的状态中,如果这是一场麻木不觉的较量,那就谈不上输赢,这位小姨的处世方法,远远脱离我梦想中易受伤害的生存方式。

    母亲不愿意把春子邀到家里来,此后整个夏季,我和同学出去旅行,几乎同春子没有什么来往。

    说实话,这年夏天,我对春子感到失望,但我一直记挂着与她初次见面时认识的路子——春子的小姑子。为了躲避强制动员令,春子托我父亲在公司里给路子安排了工作,虽说不是因为她是司机的妹妹,可是我母亲对待这位少女就像对待女佣一般。这一点我很看不下去,心里非常憎恶母亲。这倒是有些出乎意料。

    路子的打扮整洁、利落,身上虽说带些乡下人的土气,但反而显得天真烂漫。她眉清目秀,笑起来既娴静又活泼。她寄居在管家夫妇那里,他们住在另一栋房子,这对夫妇没有子女,听说不久就会收她为养女。

    不知怎的,我就是忘不掉她。路子长着一张充满稚气的脸蛋儿,她那成熟的身体使我着迷。她说话口齿不太灵巧,有时令人着急,所以大多时候沉默不语,不过,她那慢条斯理的样子反而具有挑逗性。

    虽说相识,也并不是每一次去外公家一定能见面,她不爱说话,两人也没有机会交谈。不知不觉夏天就要过去了。

    一天夜里,我突然醒来,担心她是否病了。我一时弄不清是梦见的还是醒来之后想到的。我只当是自己胡思乱想,第二天也没有跑到外公家里看看。谁知,由于那天没有对这场噩梦加以验证,各种倒霉的事情一起向我袭来:我失手打破了茶杯;乘电车本应是山手线,结果误上了京浜线;把东西忘在朋友家里;丢失了钱包;削铅笔老是嘎嘣嘎嘣折断笔芯……最后没办法,我还是去看望了路子,她根本不知道我暗暗为她所受的一番辛苦,只是一味地忙忙碌碌。路子见了我像看见路人,只是例行公事地行了礼。我一脸愤怒,满怀幸福地回到家中。我对镜自照,一副傻傻的痴情的面孔,明明是恋上了那个女子。

    不久便是秋天,胆小怕事的母亲决定带着弟弟疏散到Y县深山里的熟人家里,我因为无法逃避学校工厂的义务劳动,单独留了下来。在大批行李运送到疏散地的前一周,母亲和弟弟先去那里住了一夜,看看情况。

    二

    ……夏季结束了。但是,太阳光比夏季平稳的时节炎热得多。不知不觉之间,映入眼中的燕子回旋飞翔的情景越来越少了。

    我放学回家时,在等省线电车的月台上看到两只燕子,它们无疑是今年尚未离去的最后两只。燕子看来是在隔着铁道和马路的石头房子的屋檐下垒巢。这两只燕子时时活泼地穿插飞翔;同时又像玩马戏似的描画出危险而明快的路线。它们蓦然展开双翅,又立即合上,不停地绕着圈儿,空中,地上,是那样无忧无虑。燕子单纯和明朗的灵魂,仿佛会全部深刻而清晰地印在我的胸中。

    我十九了。她不是才十八吗?从年龄上考虑,我好像被人看出干了什么坏事,总是畏畏缩缩,一直红着脸。拖着这种倒霉的年龄走路,就像屁股上被人绑了扫帚游街,简直没脸见人。我在等待什么呢?其实我自己心里也很清楚。自己的事情完全要靠自己去争取,可是同样年纪的我没有这个自信。我就像一只追逐自己尾巴的猫,一个劲儿在原地兜圈子。

    然而,燕子似乎给了我一种轻快的教训。我想,要是赋与我一双少女般长着长睫毛的眼睛,我一定要再一次守望燕子的去向。燕子只不过暗示了一半的教训。

    家里来了稀客,她就是春子小姨。不巧今天家里没有人,她便等着我们回去。——婢女告诉了我小姨在哪里,到那里一看,不见她的身影。廊缘被外面的阳光映得十分明亮,藤椅上放着正在编织的蓝毛衣,闪现着纤细的光影。

    明天就要运到疏散地的行李,堆满了所有的屋子。一堆堆昏暗的行李的对面,可以看到侧房凸窗那扇明亮的窗户。那里响起了不常听到的女子的笑声,其中似乎夹杂着一个男子的声音。

    我不由踏上通往侧房的铺着榻榻米的走廊,一个手里夹着香烟、身子靠着凸窗、穿着宽腿裤子的女人向着这边敏锐地瞟了一眼,我立即站住了。我看到一张刚刚涂抹成的艳丽的女子的脸孔,尽管映射着户外的绿树,但那翠绿也被映衬得囫囵一团,黯然失色了。她就是春子小姨!在我觉察到这一点之前,我的联想里不知为何,突然闪过这样一句奇异的话语,这句话是今天工休时间一个同学说的:“大凡船员的老婆,必定是浓妆艳抹的女子。”听到这句话时,我的脑里浮现着鱼油一般腥腻的淫思——犹如初会一样,我狼狈地细细打量着春子的面颜。然后,使自己的心境终于平静下来。

    “啊呀,你回来啦?”春子跟人说话时总是像对着天空。

    我绝不愿意把春子想象为浓妆艳抹的女人,决心将她看做普通的“小姨”。这样一来,我就不必害怕被她识破我的孩子脾性。为什么呢?因为“小姨”这类人种,总是从自己的年龄角度来看待我们小孩子的。

    我絮絮叨叨对她说,母亲和弟弟去疏散地察看,大概今天晚上回来。我一说完,小姨就坐在凸窗边上,扯起了另外的话题:“好大的防空壕啊!”

    “噢,还有一处是躲人用的。这个则一旦紧急,就可以把行李抛进去。究竟有没有用啊?”

    从明亮的户外光线中认出了我,和我打招呼的是父亲公司东京支店的两名杂工。他们的工作是拆除侧房对面那座茶亭式荒凉的小院,挖掘一座四方形的大壕沟。但是这两名懒惰成性的杂工,搬动一块脚踏石就歇息了一小时,又说要淋雨,赶快回家去了。我很早以前就不喜欢那个高个子杂工,他身穿一件运动衫,干起活来吊儿郎当,刚满十九岁就显得精于世故。他在背后对婢女说我幼稚不懂事,我知道后十分憎恨他。我这般年龄还说什么幼稚,简直是难以容忍的侮辱。他走到窗棂附近,对我睬也不睬,嘻皮笑脸地喊道:“夫人,又挖了五十厘米,再给我一支烟。”我听了心中一阵窒息。但是,更使我惊讶的是小姨那副做派,春子将膝盖抵在凸窗上,一只手扶着窗棂。

    “那好吧,这回给你一支吸了半截的,你可要耐着点性儿,和上回一样,用嘴接!”

    “我说夫人,您真够狠心的,那可是燃着火的啊!”

    杂工说着说着,浑身燃烧起一种奇特的情欲,开始抖动着那副胖乎乎的敦实的胴体。他像狗一样,全神贯注等着那点了火的半支香烟抛过来。刹那间,我仿佛看到了刺眼的光亮。想到这里,一种莫名的厌恶感使我转过头去。“哎,行吗?可以吗?”春子肆无忌惮的声音,使我联想到栀子花香,那黏黏糊糊的腔调,令人即便堵住耳朵也还是逃不脱。

    ——我跑回自己屋子,考虑了半个钟头又下了楼。这时,春子依然像先前一样,坐在廊缘的藤椅上,漫不经心地摆弄着编织的毛衣。我之所以要考虑半个钟头,不过是想办法为自己找个借口,以便下楼再去见小姨。虽说到了我这个年龄都一样,但似乎一直被迫作着自我反省,其实,当我注视自己时,仿佛觉得是在注视着女人的脸孔,有一种生理性的恐怖感。我一旦在自己的心目中发现“自省着的自己”的背影时,便安下心来,似乎寻到了烦恼的依据。总之,徐徐将我捆束起来的是某种快乐的痛苦。我再次揣摩着小姨似乎若无其事的言行举止,仿佛一下子感觉到了什么。例如,眼下所见到的情景,好像是打我这里引出的某种丑恶的共感。是的,果真如此,那桩事件发生的当时,春子的同学兴奋异常,究其原因就在这里。我也许在春子的名字里梦见一种未知的热情,宛若某种所谓“纯粹卑贱”的野兽,奔跑于阳光灿烂的原野,气喘吁吁地垂着灼热的舌头。

    这种想法突然使我偷偷地瞟了小姨一眼,那眼神充满与生俱来的深沉的内疚,就像被人识破自己年龄时的感觉。与此同时,我又奇怪地再次清清楚楚想起春子当时说过的那句话:“用那种眼光看人,以后我会让你尝尝我的厉害!”

    “有人说今年秋天战争就要结束了。也有的同学说小矶是什么和平内阁。不管投降还是干什么,越早越好。”

    “哦,你讨厌战争吗?”

    我想,小姨现在莫非要谈起战死的丈夫?我感到自己的眼睛发亮了。然而,这种空想的期待连我自己都不抱希望。不知为何,我害怕春子提到自己的丈夫。我战战兢兢地急忙回答她说:

    “嗯,因为我们都气馁了。”实际上,我一点儿也没有气馁,只是一到春子面前,就想发现自己的堕落、大大炫耀一番似的,我被一种天真的冲动左右了。

    话虽这么说,但我一次也没向小姨问起路子的事,我也不打算再问了。说来奇怪,小姨也从未提起过路子。

    口头上不敢提一下路子的名字,这证明你在恋着她——我心中另一个自己奚落我。然而,我就像一位被迫作了一首歪诗的少年,害怕拿出来见人。自己的恋爱要是被所有的人看穿,那比路子本人知道更可怕。这种虚荣心令我产生一种迷信,认为只要提起路子的名字,就有被人看透心思的可能。其实,我哪里知道,自己不提路子,反而更会引起别人的猜疑。

    院子里黑下来了,母亲和弟弟还没回来。婢女通知说洗澡水烧好了,春子最先被请去入浴。

    这时,我突然记挂起那一方浴场来,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我一个劲儿冥想着,热气或许已在玻璃门上结了露滴,变得又湿又重了。木垫子还是干燥的。女人的足踝踏在桧木格子上,从那种柔滑的触感中可以体味今秋的韵致吧?浴场黯淡的灯光之下,女人的身体在阴影里娉婷而立,仿佛满含着悲哀和情思。随着揭开浴槽盖子的响动,传来最初放热水的哗哗声。女人蹲下身子,热水浇到肩膀上,黯然闪光的水流接连不断地顺着她的双肩和乳沟淋漓而下,一直向着阴影浓黑的地方奔泻……

    耳边蚊子的叫声使我清醒过来,觉得坐着的藤椅扶手上似乎有扇动羽翅的声音。一看,那里停着一只巨大的蛾子,洁白的双翅上布满红绿斑点,我嗅到一种烂花瓣般病态的气味。我想把它赶走,当我向小姨留下的银光闪亮的毛线针伸手的时候,惊慌失措的蛾子一下撞到我的脸上,飞走了。我的手里只有一根尖尖的银色毛线针。

    当我看到美丽的女子编织毛衣,看到灵巧的双手精心编成的漂亮的毛衣,总是品味着那番奇妙的感触,仿佛饱享着无微不至、间接而深情的爱抚。

    我的掌心暗暗记下了毛线针冰凉的快感。如今我把这根亲切的凶器拿在手中,企图用来刺杀飞蛾的胴体,我已经觉察出我的这一隐蔽的企图。

    “你妈妈还没有回来吗?”

    小姨转过廊子的一角走过来招呼我,那是刚刚出浴时温润的嗓音。我连忙将毛线针放回桌面上,转过头去。婢女事先为她打点好的吧?春子穿着母亲的浴衣,我一眼见到甚为厌恶。已经不是穿浴衣的夏季了,要是当做睡衣,看样子今夜还想住下来吧?我厌恶的当然不是因为这个,而是她身穿母亲的浴衣,这很使我感到害怕。抑或可以称作道德的恶心吧,那是孩子在梦中感到的一种走投无路、实实在在的痛苦。

    春子不明白这一点,她浑身飘溢着浴后的浓香,犹如满树鲜花经午后阳光的熏蒸而发散的气息。她一坐在前边的椅子上,就凑近蚊香点燃一支香烟,眼里闪耀的火影映衬着她那俊美的修长的睫毛。我眼睛一眨不眨地直盯着她瞧——深深包裹着四围的黑暗,眼下渐渐唤醒了最近以来那种甜蜜的幸福感。突然,我心里迅速升起一种安堵之感,几乎要笑出声来。

    奇怪的是,这种安堵同样来自数十秒前给我带来巨大痛苦的那身浴衣。这回,浴衣拯救了我迷惑的心灵,使我觉得心性安然,不论发生什么事情,都不用担心自己的感情会误入迷途。如果说,先前的痛苦通过浴衣唤醒了心中平常最不易动摇的部分,那么,这不正是如今可能坐在火车上的母亲无言的庇护吗?

    餐厅里降下了灯火管制的暗幕,只有我们两个人一起吃晚饭,无论饭时或饭后,我都毫无拘束,以天真无邪的心情面对春子。过了十点,母亲和弟弟还没有回来。小姨睡在楼下客房里。

    我登上二楼自己的屋子,钻进床上的白色蚊帐内,没有马上躺下,按照老习惯先在床沿上坐一会儿,透过蚊帐百无聊赖地打量着晦暗的房间。正巧,巡逻飞机在屋脊上面轰鸣,我想那里定是一派月色明净的天空。一种沉重的困倦向我袭来。

    有些事尚未清晰地了断,总以为还留着什么,这样的一天即将结束的时候,我们每每像海藻虫一般,有一种投身其中的动物性温热的无力感。那天夜里我睡得很沉,不会被轻轻旋转门轴的声音所惊醒。尽管如此,我还是被吵醒了。简直就像期待着似的——月亮已经沉落,屋子里一片漆黑。

    “谁?”——我叫了一声。

    没有回答。

    扭亮枕畔装着控制灯泡的台灯,只能朦胧看见门口有个白色的东西。

    “谁?是妈妈吗?怎么啦?”

    那东西来到床边,可以认出是母亲的浴衣。

    “是妈妈吧……到底怎么啦?”

    身边传来一种从喉咙管里发出的音响,似乎极力忍住不笑出声来。蚊帐猝然被拉开,一个人影早已紧靠床边,站到蚊帐里头来了。我吃力地举起台灯一看,面前出现一张船员妻子特有的、刚刚涂抹的闪光的粉脸。

    “胆小鬼,妈妈,妈妈,喊什么呀?宏哥儿都多大啦?”

    我明白了。虽说明白,然而刹那之间,我又陷入朦胧之中,就像对待别人的事情。于是,一阵甘美的战栗突然流贯了我的全身。

    春子已将半个身子压到了床上,一股噎人的香气夹杂着犹如涂抹白粉的家畜发出的气味,弥漫着整个床铺。我看到浮现于微明中的窥视般的嘴唇,嘴里微微显露出洁白的牙齿,那一颗颗牙齿洋溢着美丽而诱人的光彩。

    我的脊梁又倏忽流过一股战栗和悸动,几乎无力擎住手里的台灯。而且,举着台灯的那只手的小手指,像小虫一样频频颤抖,似乎撞击着其他手指发出了响声。

    但是,我的这种兴奋,也和看到小姨穿着母亲的浴衣时一样,转变为同样强烈的厌恶。这又是一次难以忍耐的强烈的厌恶——立即又恢复了卑琐的兴奋——厌恶再次充满了心胸。

    我几乎喘不出气,内心一时软弱下来。我虽然还记得自己用沙哑的声音好容易说出的那句话,但我却无法记得究竟花了多长时间才说出口的。

    “不行。不能穿着母亲的浴衣。穿浴衣,不行……”

    “脱掉行吗?啊,脱掉总可以吧?”

    她那说服的语气里带着凝重的音调,这是浸润着女人智慧的动听的声音,叫人很难忘怀。这声音不含一丝淫乱的意味。

    春子说罢(我的衣带何时被解开的?)摇摆着身子,我看着她从浑圆的肩头拉下了母亲的浴衣。

    三

    我想起翌日早晨上学途中所见到的街景。那景色给我留下空虚、旷达而孤独的印象。街道树在朝阳下闪耀,树林、建筑物等秋日里清洁的阴影,竟然也出现在因强制疏散而一半被毁坏的房舍污秽的影像里。女人们一大早饿着肚子在车站旁举行防空演习,她们笑语声喧地练习运送水桶,丰盈、澄澈的清水洒满了路面。放送局正在播送晨间新闻——到处都没有官能的阴翳,一如小学的教科书,一派平明、安详的景色。这么说来,孩子时代总是通过彻底透明而清爽的脑袋醒过来的。通向学校道路的印象,每天早晨都刻印在小学生的脑袋里,那脑袋就像经过仔细收拾的明朗的小屋,光洁闪亮。公园的树木经微风掠过,枝叶窸窣作响。我走到气枪店明亮的橱窗前,总是不得不停下脚步……

    ——正如反复说明的,那是孤独的印象。就是说,那是一种即便没有接受感谢的人的得意而谦虚的微笑,也可以毫不客气地进行感谢的快意。感谢,永远是对我自身的感谢,而不是对小姨的感谢。

    话虽这么说,母亲他们疏散几天之后,春子再次来访,那一夜比最初的一夜更加艳冶。

    但是,我终于被遥远的呼唤“路子”的声音惊醒。这声音暗示着我,使我感到我自己就是路子。而且,这不是在呼唤丈夫的名字——眼下,她不是呼唤死去的恋人,而是呼唤路子的名字,这叫声令我产生一种负疚的感情,这种感情该如何说明呢?不管怎样,作为路子的我,对于这种急促的叫喊,总想含着眼泪给予回应。这似乎是穿过暗夜寂寞的荒原、向我奔驰而来的呼喊。我想起古代本国神话小说,有篇故事讲到某人能再次听见阴间里情人的呼唤。这是一种动物性的诱发生之哀怜的呼声。我感到“嘎”的一声水鸟般的呜咽打心底迸发出来。其后,我觉得路子宁静而热闹的笑声,梦幻般漂荡在我的唇边。

    我认定自己还没有醒过来,尽管这样,我依然不得不相信自己就是路子。但是,作为路子的我为何要回应那种悲切的呼唤呢?对于这一点,我已经无法弄明白了——我用手举着灯照着。

    “路子,啊,路子!”

    发出啜泣声的是小姨。灯光映射着平时那个目不可视的东西。对于快乐,那是必不可少的“罪愆”;而为了快乐,那又是一直被掩藏、决不许人一见的隐秘。春子的那张脸,似乎已经觉察这个隐秘早就暴露无遗了。她扭着头,紧咬牙关,女菩萨似的眯缝着双眼,额头上似乎嘎吱嘎吱有声地爆出一条条青筋,眼角里流出的丝丝泪水,濡湿了她的头发。

    “怎么啦?”——我再也看不下去了,随即摇醒了她。仿佛丑恶的东西已经流溢出来,她那醒来的美丽的睡脸,勉强地朝我嫣然一笑。

    “我做了个噩梦,给魇住了。”

    就像一般人讲述梦中故事一样,她的语调变得平淡无奇——至于她在梦里呼叫路子的名字,我丝毫没有提及。要说嫉妒,只能嫉妒变成路子的我自己;尽管如此,要说不是嫉妒,那只能认为我已经爱上路子而不再爱春子了。我尝到了这种奇异而错杂的心情。

    昨夜的梦呓使我想起了久已忘记的路子。因为是星期日,我和春子从容地吃着早饭。朝阳正好照在春子身上。我发现自己正在不露声色地细细打量着她,极力想从那张脸上找到额头的皱纹、眼角的皱纹、唇边的皱纹以及颈项上的皱纹。我对自己有着成人般极其残酷的目光而感到快意。我的眼里没有出现一丝皱纹,心中涌起强烈的愤怒。因为没有找到一丝皱纹,我便打算饶恕春子,至于饶恕她什么,这倒没有想过。

    “为什么一直那样看我?”春子像赶走苍蝇一样挥挥手。

    “嘻嘻,没什么。”——我自嘲似的微笑起来。这时,我想到自己才十九岁,一种自甘堕落的喜悦充满胸间。

    第三次幽会已经不行了。“不是这个,不是这个身子。”就像《十日谈》中那位本来想上女儿的寝床却误上了母亲的寝床的青年,我一时困惑起来。本该事后产生的动物性的悲哀却最先到来了。我当时的表情,肯定像一位满脸惨白而悲戚的慈善家。

    春子似乎预感到了什么,她用下流的语调嘲笑我。我生气了,不由想告诉她那天夜里说梦话的事。我打发她回去了,并没有像往常那样约好下次见面的日子。我盯着小姨独自出门离去的背影。前院里普照着温汤般和暖的秋阳。我不是不爱春子。我不是再次爱上了那个“春子”吗?我这样做到底意味着什么?是把她赶出家门,使她获到解脱,重新回到那种女艺人般寂寞而危险的生涯;——还是得到给人以快乐的船员的眼色,当我明白自己停泊于快乐之港时,然后立即被逃脱的诱惑弄得心神不宁呢?

    ——春子主动站到请求者的一边,而我则站在命令者的一边。比起请求者,命令之于我是多么难以忍受啊!春子不懂这一点,真叫人焦急不安。命令一个比自己大十岁的女子,处在这样的地位,对于我来说,决不感到自豪和高兴。相反,我觉得自己会因为命令他人而遭受侮辱。然而,春子似乎对这一点始终弄不明白。

    “你看,该如何是好呢?”——像我们第一次见面时那样,她有气无力的,轻蔑地笑了笑。眼下是她最娇美的表情。

    “请允许我见一见路子。”我说。

    “我答应你,这个好办。”——春子回答得很虚心,她神态非常平静,似乎早已胸有成竹。“她的朋友结婚,后天我们相约去买礼品,到时候你也一起来吧。”

    可以说,这是一个女人赏给一个被她夺去童贞的男子特殊的好意。换句话说,她力图用这番好意抵消一切敌意和憎恶。

    这天一早下起了初夏常见的明净的雨。一个令人心潮起伏、想到女人们清凉的绢伞的早晨。

    只和美女两个人一起走路的男人是可以信赖的;夹在两个女子中间走路的男人是小丑。我干脆把她们两个看做我的姊妹,出门时特地穿戴了制服和制帽。不打绑腿在外面行走,是我当时一种暗暗的自豪。

    在S车站等了一会儿,看到明艳的杏黄伞从郊外电车站台正向这里走来。两人共撑一把伞(我站在角落里,她们似乎还没有注意到),虽然雨不怎么大,可她们几乎脸挨着脸,靠得很近,连头发也分不清谁的是谁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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