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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仍然在不停地讲着,他的思想已经游离于快乐的遐想中了。如果伊丽莎的地产真有宝藏可挖,那会发生事呢?如果她不停地购置地产,那倒很有可能。要不然就来个石油矿井有什么不可以?要不然就是煤矿?(有人说)在这些有名的山恋下藏着许多矿藏。后院里每天都能出产150桶石油,算算看这些能值多少钱?3块钱一桶,一家人每人每天就能分到50多块钱。那我们就发大财了!

    “你明白这个,对不对?”她得意地微笑着,“我就想在这儿盖所房子。再过5年,这块地皮的价格就是现在的两倍。”

    “没错,”尤金说完后又亲了她一下,“晚安,妈妈。看在上帝的分上,快去睡觉吧。”

    “晚安,儿子。”伊丽莎说。

    他走出厨房,开始走上黑暗的楼梯。这时候,本杰明·甘特走进了家门,他一脚绊在前厅一张笨重的椅子上。他狠狠地骂了一声,挥拳猛击了一下椅子。他妈的!噢,他妈的!波特夫人跟在他的身后,轻声地提醒他小点声,自己却忍不住哑然失笑。尤金迟疑了一下,然后轻手轻脚地继续走上铺着地毯的楼梯,这样就不会发出声音来了。他一直走进楼上的凉台隔间,因为那就是他的卧房。

    尤金没有开灯,因为他不愿意看见柜子上起泡的油漆和下弯的铁架床。床身松松垮垮的,室内灯光暗淡——他不喜欢暗淡的灯光和盲目扑闪的大灯蛾。在月光的映照下他脱去了衣服。月光好似仙境的光芒洒落在地板上,把一切粗陋涤荡得干干净净,把所有的伤疤遮盖了起来。月光为一切平凡之物——破旧倾斜的谷仓、乳酪店简陋的篷顶、律师家山楂树美丽的曲线——罩上了神奇的外衣。他点起一根烟,注视着镜子里烟头的一明一熄,背靠在小凉台的栏杆上,朝外面张望着。很快,他觉察到劳拉·詹姆斯在距他不到8英尺的地方正朝他这边张望呢。月光倾泻在他们的身上,他们的肌肤沫浴在月光里,变成了青白色,两个人都静静地沉默了。他们的脸掩盖在神奇的黑暗中,眼睛显得格外明亮。他们能看到别人,而别人却看不见他们。就在这精灵般的月光里,他俩彼此凝望,一言不发。在他们楼下的那间屋子里,月光缓缓地爬上他老爸的床,映在被子上,将老人瘦削的脸庞显现出来。夜晚山间的空气恰如一汪清凉的泉水落在尤金赤膊的肌体上。他弯起脚趾,像是要勾住湿漉漉的青草。

    在外面楼梯口,他听见波特夫人轻轻地走进了卧室,在黑暗中小心翼翼地摸索着墙壁。房门吱吱呀呀地打开,然后又咔嗒一声关上了。于是,整个房子平静了下来,在月光下好像一尊巨石。他们俩在黑暗中四目对视着,等候着合适的时机。接着,她终于开口说话了——她嘴唇的翕动表明她在轻唤他的名字。他跨过栏杆,像猫儿一样伸直细长的身体,跨到窗沿边。她惊得倒抽了一口气,轻声地叫道:“不要!不要!”她嘴上虽然这么说,但是双手却早已在窗沿上紧紧地抓住了他的胳膊,扶住了他的身体,他一纵身就爬进了屋。

    他们青春凉爽的身体紧紧相拥在一起,相互亲吻对方的嘴唇和面颊。她那一头金黄色的秀发就像浓密的玉米丝,散乱地披在肩头,充满了调皮劲儿。她的玉腿既笔直又秀美,上面穿着绿色的小灯笼睡裤,膝盖头上系着松紧带。

    他们的肢体紧紧地贴在一起。他不停地亲吻她光滑、亮泽的肌肤,从胳膊吻至肩头——炽烈的激情使四肢发麻,一时间沉浸在宗教信徒般的狂欢中。他真想一直这样抱着她,或者只身走开,静静地回味她。

    他俯下身子,把手臂伸到她的膝盖后部,狂喜地将她抱了起来。她惊恐地望着他,把他搂得更紧了。

    “你这是干什么嘛?”她轻声地问,“可别伤害我呀。”

    “我不会伤害你的,亲爱的,”他说,“我要把你抱到床上去。是的,我要把你抱到床上去,你听见了吗?”他满心欢喜,直想放开嗓子大吼一声。

    他抱着她来到床边,轻轻地让她躺了下来。然后,他跪在她的身边,把双手放在她的身子底下,一把将她搂在怀中。

    “晚安,亲爱的。吻我晚安吧。你爱我吗?”

    “当然,”她吻了他,“晚安,我的宝贝。别从窗口爬回去了,你会摔下去的。”

    但他仍然循着原路返回了。在月光下,他的身体像猫儿一样矫健。他躺在床上,久久无法成眠。在静寂之中,他兴奋异常,心儿胸口剧烈地跳动着。慢慢地他有了睡意,这种感觉轻柔地爬过他的感官,像鹅毛一样温柔。枫树的嫩叶发出沙沙的声音,从远处传来雄鸡的报晓声和依稀的狗吠声。他睡着了。

    等他醒来的时候,太阳已经升得老高了。炽热的阳光透过凉台的遮阳篷,直射在他的脸上。他不喜欢醒来的时候满屋子都是阳光。总有一天他会住在一间宽大、阴凉的卧室里。窗外要有树木和葡萄藤,或是突起的山崖。他起床穿衣,衣服会有些潮湿,那是夜里吸了水汽的缘故。他走下楼梯,看见甘特正愁眉苦脸地坐在凉台的摇椅里,手里捏着一根拐杖。

    “早上好,”他说,“你感觉好一些了吗?”

    父亲有些不自在地冲他眨了眨眼,哼了两声。

    “仁慈的上帝呀!我得到报应了。”

    “你会好起来的,”尤金说道,“你吃早饭了吗?”

    “咽不下去啊。”甘特回答,其实他已经美美地吃了一顿。“我一口都咽不下去。你的手怎么样了,孩子?”他十分恭顺地问。

    “哦,没什么,”尤金连忙回答,“谁告诉你我的手出问题了?”

    “你妈说我把你的手弄伤了。”甘特难过地说。

    “哼——”尤金有些不大高兴,“没有,我的手没有受伤。”

    甘特把身子歪向一侧,眼睛没瞧便笨拙地拍了拍那只没有碰伤的手。

    “我为昨天的行为而后悔,”他说,“我是个病人。你需要钱吗?”

    “不需要,”尤金难为情地说,“我的钱够用了。”

    “你今天到我的办公室来一下,我给你一点钱,”甘特说,“可怜的孩子,我估计你肯定缺钱了吧。”

    他没有去,而是一直待在家里,直到劳拉·詹姆斯从市区游泳场返回。她进门的时候一只手里拿着游泳衣,另一只手里拎着几个小包裹。后来一个黑人送货员又带来了更多的东西,她签了字并付了钱。

    “你肯定有很多钱吧,劳拉?”他说,“你每天都这样买东西,不是吗?”

    “我爸爸也经常因为这事训斥我,”她坦言道,“但是我真的很喜欢买衣服。我的钱都花在衣服上了。”

    “现在你打算干什么?”

    “不干什么——你随便要我干什么都可以。今天的天气真好啊,应该做点什么才行,你说呢?”

    “这么好的天气应该什么事都不做,你想去什么地方玩吗,劳拉?”

    “我很乐意和你一起去什么地方玩。”劳拉·詹姆斯说。

    “那就好,我的姑娘。那就好。”他狂喜地说,声音兴奋得又嘶哑又滑稽。“我们俩一起外出,不让别人知道——我们还可以带点吃的。”他兴冲冲地说。

    劳拉回到自己的屋子,换了一双结实的小便鞋。尤金则跑进了厨房。

    “有没有鞋盒子?”他问伊丽莎。

    “你要那玩意儿干什么?”她好奇地问。

    “我要去银行。”他用讽刺的口气说,但马上又粗声粗气地补充道:“我要去野餐。”

    “嗯?什么?你说什么?”伊丽莎说,“出去野餐?跟谁去?跟那个姑娘吗?”

    “不,”他强调地说,“跟威尔逊总统、英国国王和陀克博士一块儿去。我们打算喝柠檬汁——我答应他们由我来负责带柠檬。”

    “我说,孩子!”伊丽莎烦躁起来。“我不喜欢你这样——每次我需要你帮忙的时候,你总会溜掉。我本来打算让你替我到银行存一笔钱的,另外,今天要是不支付电话费,电话公司的人就要把我的电话线给切断了。”

    “噢,妈妈!看在上帝的面上!”他恼怒地说,“我一说要外出,你总会有事让我去做。让他们等一等吧!再等一天没什么关系的。”

    “电话费早就过期了,”她说,“算了吧,这里有一只盒子。我希望我也能有空外出野餐一顿。”她在橱柜上面那些乱七八糟的报纸杂志里摸出一个空的鞋盒子来。

    “你带什么东西吃呢?”

    “我们自己会弄的。”说完后他转身就走了。

    他们走下山,在伍德森大街街口的一家小食品店里稍停了一会儿,买了一大堆吃的东西:苏打饼干、花生酱、葡萄果冻、一瓶酸黄瓜,还有一大块又厚又香的干乳酪。商店的老板是个犹太老头,蓄着犹太教士式的大黑胡子,嘴里总是念念有词,好像在念驱邪除魔的咒语。尤金仔细地看着他,生怕他的手碰到食物。他觉得他的双手并不干净。

    在上山的途中,他们又到伍德森大街甘特的住处稍稍停留了片刻。他们在餐厅里碰见了海伦和本恩。本恩正在吃早餐,他习惯性地躬着腰坐在那儿,皱着眉头,眼睛盯着咖啡杯,对面前的一盘咸肉煎蛋几乎感到厌恶。海伦坚持让他们带上一些煮鸡蛋和三明治,于是两个女人就进了厨房。尤金坐下来陪本恩喝咖啡。

    “噢——啊,我的天!”本恩疲倦地打了个呵欠,点起了一根烟,“爸爸今天早晨怎样了?”

    “他没有什么问题,只是说早饭吃不下。”

    “他有没有对房客们讲什么话?”

    “只喊了几声,‘浑蛋王八蛋的!肮脏的山里猪!’再没有说别的。”

    本恩平静地笑了笑。

    “他有没有伤着你的手?让我看一看。”

    “没有,看不出什么。没伤着哪儿。”尤金把手腕举起来让他看。

    “他有没有打你?”本恩板着脸问。

    “哦,那倒没有。当然没有了。他只是喝多了。今早向我道过歉了。”

    “是吗,”本恩说,“每次都是胡闹之后再表示歉意。”他猛吸一口香烟,将烟雾深深地吸了进去,像吸食毒品似的。

    过了一会儿,他又问:“你今年在大学里过得怎么样,阿金?”

    “我所有的功课都通过了,而且成绩都不错——你问的是不是这个方面?春季这个学期,我的成绩好了一些,”他勉强加了一句,“刚去的时候——有些吃力。”

    “你是说去年秋天开学的时候?”

    尤金点了点头。

    “怎么回事?”本恩皱着眉问,“是因为别的男孩子取笑你的缘故吗?”

    “是的。”尤金低声说。

    “他们为什么要取笑你?你是说他们觉得你不如他们?他们瞧不起你吗?是不是?”本恩粗鲁地问他。

    “不是的,”尤金红着脸回答,“不是,跟这没有什么关系。大概是我的长相有些滑稽吧,我是这样想的。他们可能觉得我很可笑。”

    “长相滑稽是什么意思?”本恩厉声质问道,“你的长相并没有什么滑稽之处啊,这你是知道的。我只希望你不要成天像个游民似的到处闲混。”他怒吼起来,“我的天哪,你有多长时间没有理发了?你看你现在这副模样,像不像婆罗洲的野人?”

    “我不喜欢理发!”尤金生气地说,“这就是原因。我不想让那帮该死的理发匠用肮脏的手指碰我的嘴。我就是一辈子不理发,又与谁相干?”

    “这年头,大家都以貌取人,”本恩对他说,“前几天我在《邮报》上读到某个著名的富商撰写的文章。他说自己每次招募员工的时候,首先要看一下这个人穿的鞋子干不干净,然后才决定是否录用他。”

    他郑重其事地说着,语气有些犹豫,就跟他念书时一样,连他自己也不相信这些东西。尤金听到哥哥像笼中学舌的鹦鹉顺从地附和那个百万富翁自作聪明的陈词滥调,心里很不自在。本恩在讲出这些至理名言的时候,声音听得呆板、乏味,因为他自己也不感兴趣。他困惑、受伤的眼睛似乎在寻找某种答案。他结结巴巴、皱着眉头专注地讲着成功的秘诀,通过这种成功的言论,尤金却看到了哥哥悲苦的境遇——一个脾气古怪、精神孤独的人如何通过努力,寻找人生的入口——通向成功、地位和友谊的入口。他这样断断续续地教导他,好似一个刚从富饶的隆巴德平原定居在纽约市布朗克斯区的移民,以为熟读一本《世界年鉴》就可以阐明美洲新大陆的一切;又好似深山里的一个樵夫,因在严冬大雪中身患奇难杂病,以为翻遍一部《家庭疗法大全》就能弄清白己的病因和根治的良方一样。

    “爸爸给你的钱够不够花?”本恩问,“你能不能应付同其他同学相处的开销?你要知道,这个钱他是出得起的。别让他对你太抠门了,阿金。需要钱的时候就只管跟他要。”

    “我不缺钱花,”尤金说,“够用了。”

    “你现在正需要用钱——以后想要都来不及了,”本恩说,“一定要他供你把大学读完。这年头正是专业人才走俏的时代,到处都需要受过大学教育的人。”

    “是的。”尤金顺从地说,他这样做只想漠不关心地附和哥哥的话。对他来说,这种老生常谈并没有什么实际效果。他的内心虽然保持沉默,但却把一切看得真真切切。

    “一定要好好读书,”本恩皱着眉头,笼统地说了一句,“所有的大人物——福特、爱迪生、洛克菲勒——不管他们自己有没有上过大学,都说大学教育很重要。”

    “那你自己为什么不去上大学呢?”尤金好奇地问。

    “任何人都没有跟我讲过这个,”本恩说,“再说,你觉得爸爸会给我机会吗?”他冷笑了一声,“不管怎么说,一切为时太晚了。”

    他沉默了一会儿,只是一个劲地抽着烟。

    “你不知道我正在学习广告学的课程吧?”他微笑着问。

    “不知道,你在哪里上学?”

    “我上的是函授学校,”本恩说,“我每个星期学一课。我也不知道,”他难为情地笑了笑,“也许是因为学得太好了吧,每次都能得到最高分——98或者100分。上完这些课程后,我就能拿到文凭了。”

    突然间,泪水模糊了尤金的眼睛,不知什么原因,他只觉得喉头哽咽,似乎有块东西堵在那里。他赶忙低下头,假装在口袋里摸着香烟。过了一会儿他说:

    “我很高兴你也上学了,本恩。希望你能完成学业。”

    “你知道,”本恩严肃地说,“这个学校培养出了不少大人物呢。什么时候有空,我把他们的证明书拿给你瞧瞧。开始的时候,这些人全都是无名小卒,现在全都成了重要人物了。”

    “我希望你也能成大人物。”尤金说。

    “所以,你别以为你是我们家唯一的大学生了。”本恩半开玩笑地说。他停顿了一下,然后又严肃地说:“阿金,你是我们家最后的希望。好好地读书,坚持下去,就是需要偷钱也值得把书读完。我们其他的几个人不会再有出人头地的一天了。你可要干出一番成绩来啊。要挺起胸来,你一点都不比别人差——比本地那帮小混混可他妈的强多了。”他越说越粗鲁,越说越兴奋,蓦地从餐桌边站了起来。“别让人笑话你!他妈的,我们不比任何人差。要是再有人嘲笑你,你就随手抓起什么东西把他打翻在地再说。你听见了吗?”他情绪激昂,顺势从餐桌上拿起一把切肉刀挥舞了几下。

    “是的,”尤金不自在地说,“我想以后不会再有什么事了。刚去的时候,我不知道怎么做才好。”

    “我希望你以后脑子能清醒一些,不要再去嫖那些老婊子了,好不好?”本恩非常严厉地说。尤金一声未吭。“你要知道,你可不能指望通过干那种事来成大器,到头来什么病都可能会染上的。这个姑娘看起来还不错。”停了一下,他又轻声说,“看在上帝的分上,你把自己好好收拾一下,拾掇得干净整洁一些。女人们比较注意这些,你知道的。手指甲要修一修,衣服也要熨一熨。你身上有没有带钱?”

    “带了,足够了。”尤金回答,一面神情不安地朝厨房那里望了望,“天啊,不要,不要!”

    “把它装到口袋里去,你这个小傻瓜,”本恩生气地说着,一边往他的手里硬塞进一张钞票,“身上不带点钱可不行。拿着,你会用得着的。”

    当他们起身准备离开的时候,海伦来到前面的凉台上打算送他们出去。她又给他们增添了不少东西,多加了一只鞋盒子,里面装满了三明治、熟鸡蛋和巧克力软糖。

    她高高地站在台阶上,头上裹着一块布,双手叉在腰间,瘦削的胳膊上留着许多旧疤痕。金百合、忍冬花和肥沃的泥土散发出一阵阵清香,将他们包围在温暖且富有生命的氛围里。

    “噢——哦!啊——哈!”她故意搞笑地冲他俩眨了眨眼,“我看出来了!你们别以为我是瞎子,要知道——”她快乐、心照不宣地点着头,那张笑容满面的大脸洋溢着少有的光彩,既纯真又好看。平时看到她这副表情,尤金总会想起大雨过后的碧空,一望无际的晶莹,凉爽而洁净。

    她粗声粗气地笑着,在他的肋下捣了几下:

    “爱情至上啊!哈——哈——哈!看哪,劳拉!你瞧他这副德行。”她边笑边把姑娘拉到自己的身边,亲热地搂了一把。噢,看着他们朝山上爬去,她爱怜地站在阳光下,朱唇微张,对眼前的绚丽和美好感到惊奇不已。

    他们缓缓地朝城东的山麓走去,一路上沿着学院街长长的陡坡向上爬。坡下横七竖八的地段就是黑人区。在学院街的尽头山势突然变陡,右侧山麓有一条铺砌较好的山路蜿蜒而上。他们沿着这条路朝东边黑人区的方向走去。黑人区位于山坡下面,有几条陡峭的土路通向该区。刚开始的时候,路旁还有几幢木制房子,那是黑人和白种穷人的住所,再往上走,房子越来越少。他们悠闲地走在这清凉的山路上,路上洒满了从树叶缝隙里滤下的阳光,斑斑点点地舞动、跳跃着。左侧被山林密密匝匝地遮盖起来。在这宜人的绿荫里,隐隐约约显现出巨大、粗糙的混凝土水库塔楼,水泥壁上刻有一道道水位线。尤金有些口渴了,他又走了几步,在一个较小的蓄水池里,一只水管正汩汩地涌出水来,水柱有人腰粗细,而且翻着泡沫,发出巨大的声响。

    他们绕过路上的最后一个转弯,沿着碎石山路径直而上。他们站在峡口处,站在路的最高端,俯瞰小城,看见它就在他们脚下几百英尺的地方,看上去清清楚楚,好像一幅锡耶纳古城的图片一样,忽远忽近。在最高处的一块土地上,可以看见市中心石铺的广场,在光和影的交错中,一目了然。大街上的汽车就像玩具在蠕动,路上的行人不过麻雀般大小。广场四周没有树木,显得光秃秃的。广场四周林立着许多由砖石砌成的商店,看上去参差不齐、丑陋不堪。在这些房屋的背后,模模糊糊散布着一些住房,那是凌乱、无规划的郊区住宅,树林密布,掩盖了丑陋;更远处,密密麻麻地排列着一些树木,稍微遮裹了这个城镇的一部分丑陋。顺着陡峭的山坡,从山洼沿着山腰望去,山坡上杂乱地密布着“黑人居住区”。远远望过去,广场的确是全市的中心,所有的车辆都在向那里爬行、在那里等待,但却看不出它们的目标在哪里。

    但是四周的群山倒显得高贵、富有气势、有章有法。山峦从山肩飞拔而起,浩浩荡荡地朝西奔去,直与红日相接。整个城市就像行军的营盘,矗立在高地上。在他的脚下,没有任何东西能够抵挡时间的巨轮。在他的眼底,万物众生只不过是盛在一只碗里的东西;他感到人的一生都在其中,就像寺院里的老僧侣用拉丁文写成的人生戏剧,又像彼得·勃鲁盖尔画笔下熙来攘往的人群。忽然间,他觉得自己不是从小城里上山而来,而是从荒野里跑到这里的野兽。在这一刻,他正用野兽般从容的眼光,凝视着下面这一小堆木片和灰泥砌成的结构。总会有一天,这一切都会被荒野重新收回、吞噬、埋没起来的。

    地下第7层便是古城特洛伊的遗迹——那可是美人海伦曾经生活过的地方。现在,德国人把它挖了出来。

    他们转身离开栏杆,感到心平气顺,穿过菲利普·罗斯贝里拱桥,越过了峡口。在他们左侧的山巅上,那个富有的犹太人和他的马匹、奶牛和女儿们就住在那里。他们走进阴暗的桥洞,尤金仰首喊叫了一声。声音犹如投出去的石子从桥的拱顶弹了回来。他们穿过桥洞,来到山峡的另一侧,站在小路边朝下面的山谷里张望着。他们看不见山谷,只看见碧光闪烁。这一侧山坡上,林木繁茂、浓密,白色的山路就像螺丝锥一样蜿蜒盘旋在山坡上。他们站在那里,远望山谷对面的山野美景,山腰底下的一半已经变成了草场,还用栅栏围了起来,上半是一大片的树林,草木绿荫就像碧波一样起伏、荡漾。

    那天的天气就像黄金和蓝宝石一样灿烂,到处亮晶晶的,光芒变幻莫测,好像阳光洒在水面的波纹上。和煦的暖风迎面吹来,把所有的树叶都吹向一个方向,花草果木也随着风儿一齐奏出圆润、醉人的音乐。风儿在耳边呜呜直响,不是冬天吹过寒枝的啸声,而是像一个体态丰腴的妇人,她的胸脯饱满、身材高大、充满了爱与智慧;像司农之神德墨忒耳,来去毫无踪影,四处漫游。山谷里传来微弱的犬吠声,被风吹得断断续续,毫不完整。此外,牛铃之声也不绝入耳。在山坡下面茂密的树林间,百鸟尽情高歌,它们的声音珠圆玉润。有一只啄木鸟正在一棵干枯的栗树孔洞口“咚咚”地啄着什么。碧蓝的天上飘浮着一朵朵浮云,就像帆船顺风驶过山顶,投下的云影轻快地掠过了下面的树梢。

    在爱情与欲望的支配下,尤金有些茫然无措,他的脑海里充满了大自然的神奇。他完全被征服了,感到浑身无力。他一把抓住姑娘凉凉的手指。他们紧紧地相拥在一起,彼此的肉体也纠缠在一起。紧接着,他们离开了山路,迂回穿过林间陡峭的山间小路。绿荫如盖,仿佛置身于巨大的教堂;鸟声啾啾,宛如熟透的李子从树上坠下。一只长着蓝色天鹅绒翅膀、间有金黄与猩红条纹的硕大蝴蝶,正扑扇在他们的面前,飞行在斑驳的阳光里,最后摇晃着落在一枝怒放的山茱萸上。小路的两侧杂草丛生,从里面传来轻微的窸窣之声,不时还有飞鸟从头顶掠过。突然间,草丛中蹿出一条草蛇,身体的颜色比青苔还要绿,长短如鞋带,粗细不及女人的小指,两只小眼闪现出惊恐的光芒,尖叉的蛇芯像电光一样,不时地向外伸出。劳拉惊叫了一声,吓得倒退了好几步。尤金听到她的叫声以后,随手捡起山坡上的一块石头,想砸死面前的这条小动物。虽然人类对蛇具有某种本能的恐惧,但在惊恐之中,他们也会感到某种超自然的美妙和神奇。但是没等他下手,那条蛇早已钻进了草丛中,尤金羞愧地扔掉了石头。“这种蛇是不会伤人的。”他说。

    他们终于走出了峡谷,来到了一个岔路口。左边的一条路通向北方,向更高更窄的山上伸展而去;朝南的一条路沿着山谷,越来越宽,直通向小小世外桃园般的农庄和牧场。放眼望去,农家的小屋星罗棋布。那里有碧绿的草场,隐隐可现一泓清水。和风习习,田地里嫩绿的麦苗富有节奏地荡漾起伏着;玉米苗儿已经高及齐腰,叶儿互相摩擦在一起,发出沙沙的声音。农夫莱因哈特家的屋顶上有一根烟囱,正从枫树丛的后面伸出来;肥壮的奶牛在宽阔的牧场上悠闲地吃着青草。再往更低更远的地方望过去,韦伯斯特·泰勒大法官家的良田,快要被大树和灌木遮掩起来了。在这条路上,覆盖了厚厚一层白色的灰尘;再向前走去,大路朝下倾斜,然后穿过一条小溪。他们踩着河床上洁白的石头走了过去。几只鸭子毫无顾忌地从清澈的溪水里摇摆而来,像穿着唱诗班白色衣服的孩子们挺着胸脯,神情严峻地盯着他们。一个年轻的乡下人赶着一辆马车,车上满载喝空的牛奶瓶,正咯嗒咯嗒地从他们身旁经过。他快乐、通红的脸上带着笑容,向他们挥了挥手算作打招呼。车子过后,飘来牛奶、黄油以及人身上汗水的气味。在远处高高的田地里,一位农妇正好奇地手搭阳篷打量着他们俩。在另一块田地里,一位农夫正挥舞着闪亮的长柄镰刀割着草,就像天神挥舞利刃与对手一决高下。

    他们快到河湾顶端时便离开了大路,越过高坡上的田地,朝山上林木茂盛的洼处前进。这里长满了茂盛的水洼植物,肥大的叶子发出一阵阵热烘烘的气息,好像男人身上发出的汗臭味。他们迈过一片无路的田地,地里枯干的草梗长及膝盖,棕色的麦仙翁毛茸茸地粘满了他们的衣服。整片田野都盛开着雏菊,散发出浓郁的香味。他们接下来走进了树林,一路朝上攀登,来到一块小岛似的柔软草地才停下脚步。草地的旁边有一条小溪,从青山上沿杂草丛生的岩缝直流下来,水花飞溅,就像一个小瀑布。

    “我们就在这里休息一下吧。”尤金说。草地上长满了蒲公英,散发出一股妙不可言的刺鼻气味,为大地铺上了一层淡黄色的魔毯,它们就像开着花、结着籽的矮小侏儒和淘气的精灵。

    劳拉和尤金两人仰面躺在草地上,透过头顶碧光闪闪的树叶,仰望蓝得像加勒比海的天空,以及像小船一样轻舞的浮云。潺潺的溪水听起有声似乎又无声。山背后的小城已经变成了另外一个难以想象的世界。他们已经把所有的痛苦和冲突抛在了脑后。

    “现在几点了?”尤金问。因为他们已经来到了一个没有时间概念的天地。劳拉抬起优美的手腕,看了看她的表。

    “哎呀!”她惊讶地大声喊起来,“才12点半!”

    但是他几乎没有听见她在说什么。

    “管它什么时间呢!”他嗓子沙哑地说,一把抓住那只系着绸制表链的小手,用嘴亲了亲。她纤长清凉的手指和他的手紧紧地捏在一起,她把他的脸拉到自己的嘴跟前。

    他们躺在那儿,彼此紧紧地相拥在一起,然后并排躺在那张魔毯上,躺在他们的乐园里。她灰色的眸子比一泓秋水更深、更清。他亲吻着她晶莹皮肤上的小雀斑,他虔诚的双眼凝视着她微微翘起的鼻头,他呆呆地凝望着她脸上闪耀的水光。他周围的奇妙世界,所有的一切——花草、田野、天空、山峦、林中的鸟鸣,所有的声音、景象和气味——都与他一起成长,成为他心中唯一的呼声、脑海里唯一的语言——如此和谐、如此光芒四射、如此完整——糅成一支激情澎湃的爱情之歌。

    “亲爱的!我的爱人!你能不能想起昨天晚上的事?”他含情脉脉地问,似乎要唤起她对童年往事的回忆。

    “能想起来!”她的双手紧紧挽着他的脖子,“你怎么会觉得我想不起来呢?”

    “你能想起我说的话——要你做的事吗?”他热切地追问道。

    “噢,我们该怎么办?我们该怎么办?”她呜咽起来,头转向一侧,用一只手捂起了眼睛。

    “怎么啦?你怎么啦?亲爱的?”

    “尤金——我亲爱的,你还只是个孩子。而我的年龄太大了——我已经是个成年女人了。”

    “你只有21岁嘛,”他说,“我们只差5岁。这没有什么关系的。”

    “噢,”她说,“看来你真不懂,关系可大着呢。”

    “等我20岁的时候,你也就25岁。等我到26时,你不过才31。等我到48岁时,你不过53嘛。这有什么关系呢?”他毫不在乎地说,“毫无关系。”

    “关系很大,”她说,“关系很大啊,假如我16岁,你21岁,那就没什么关系。但是你是个男孩,我是个女人。等你长到了青年,我已经是个老处女了;等你到了老年,我就快要死了。从现在起再过5年,你知不知道你会在什么地方,做什么事?”她稍停了一下,接着又说,“你还只是个孩子——刚上大学。你还没有确定的人生计划,还不知道将来打算做什么。”

    “我怎么不知道!”他大声嚷嚷起来,“我将来要做律师,这也就是他们送我上大学的目的。我将来要做律师,还要从政,”他郁闷、得意地加上一句,“等我功成名就时,你会懊悔的。”他悲喜交加,眼前已经预见到自己将会变成只身孤影的名人,一个人独居在州长官邸,拥有40间房子的大楼。孤独,孤独。

    “你要去做律师,”劳拉说,“你要周游全球,而让我守在家里等你,永远不结婚。你这个可怜的孩子!”她轻轻地笑了起来,“你并不清楚将来会做什么。”

    他满脸苦恼地看着她。一瞬间,太阳的光芒黯淡下去了。

    “你不爱我吗?”他哽咽起来了,“你不爱我吗?”他低下头,藏起泪水模糊的眼睛。

    “噢,亲爱的,”她说,“我当然爱你。但是我们不能像你说的那样生活啊。你好像是在讲故事。难道你不明白我已经是个成年女人了吗?到了我这个年纪,亲爱的,大多数女孩子都要准备结婚了。要是……要是我也打算结婚,那怎么办呢?”

    “结婚!”他大吃一惊,猛地脱口而出,好像她说出了两个既可怕又为人所不齿的字眼。现在,他既然已经听到了这个可怕的想法,马上也就接受了这个事实。他这个人就是这样。

    “哈!原来是这么回事!”他狂怒地大声说道,“你已经准备结婚了,对不对?你是不是有很多男人追求?你是不是也跟他们出去玩过?你一直惦记着结婚的事,却又跑来欺骗我?”

    他完全处在恐惧之中。在这一瞬间,他终于明白,人生的残酷并不在遥远、虚幻的噩梦中,很有可能就发生在眼前——恋爱、失恋、婚姻等各种恐怖,这一切一眨眼就有可能背叛你。

    “你是不是很多男朋友——你让他们摸你。他们摸过你的大腿,摸过你的胸脯,他们……”他的嗓子好像被扼住了一样,声音小得听不见了。

    “没有,没有!我亲爱的,我可从来没有说过这种话!”她很快坐了起来,抓住他的手说,“不过你要知道,结婚是一件很平常的事。人总要结婚的。噢,亲爱的!脸色别这么难看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没有,真的没有!”

    他猛地一把抓住她,但却说不出话来。然后他把脸埋在她的胸脯上。

    “劳拉!我亲爱的!我的爱人!别离开我!我太孤单了!我一直这样孤单!”

    “亲爱的,这正是你想要的。这正是你以后永远都想要的。换一种生活方式,你会难以忍受的。我们在一起待久了,你会讨厌我的,你会把今天的事忘得干干净净,你也会忘了我的,你会把这一切都忘掉——全都忘掉的。”

    “忘掉!我永远也不会忘掉!我只要活着,就不会忘掉。”

    “我永远不会再爱别人了!我永远不会离开你,我永远等着你!噢,我的孩子,我的孩子!”

    他们俩紧紧地拥抱在一起,在这个光明而神奇的时刻,在这个寂静、奇幻的小岛上,两个人对彼此所说的全部都深信不疑。不管他们是否清醒——谁能说——我们会将这一神奇的时刻忘掉呢,会在沉重的尘世中背叛自己心中的苹果树、恋曲以及这灿烂的黄金呢?在这个没有时间概念的幽谷外面,一列火车正沿着铁轨朝东部驶去,从远处传来鬼号般的汽笛声。人生就像一缕染色的轻烟,像一团破碎的残云,悠然飘远。他们的世界重又回荡起歌声;他们有的是青春,他们永远不会死去。这一刻就是永恒。

    他亲吻了她美丽的眼睛。他的生命与她青春的胴体一起成长,他的心在她小乳房的重压下感到又快活又麻木。他双手托起她的身躯——又软又韧,她就像一根柔顺的柳枝,又像一只轻捷的小鸟,比她脸上晃动的水滴更加捉摸不定。他紧紧地抱住她,唯恐她重新变成一株树,也担心她会消失在树林里。

    啊!我年轻的爱人,来到我们的山上。归来吧!噢,失落的、风中呜咽的精灵,归来吧!回到这没有时间的幽谷,就像我们当初刚刚相识时那样,回到我们6月里一起躺过的魔毯上来,让我们重新审视自我的存在吧。在那里,所有的阳光都闪耀在你的秀发上,在那里的山坡上,我们伸出指头就能触到天上的星星。我们融化在甜蜜乐声中的那一天哪里去了?哪里才能听见你肉体的音乐、口齿的韵律,见到你精致慵懒的双腿、娇小柔韧的手臂,见到你的纤指,就像咬苹果一样咬在嘴里。还有你洁白的酥胸上那红樱桃似的小ru头都到哪里去了?还有那一丝纤细的处女毛?大地的嘴和牙这么尖利,很快就把这些可爱与美丽吞噬掉了。为音乐而生的你,再也听不到音乐了;在你幽暗的屋子里,听不见呼吸的声音。精灵啊,精灵,会从我们始料不及的婚姻中来吧,别回到人间,而是回到我们那个神奇、永生的世界,回到令人迷醉的树林,我们俩可以在那里躺在青青的草地上。啊!回到山上来吧,我青春的爱。归来吧!啊,归来吧!失落的、风中呜咽的精灵,归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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