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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树的枝干黑而发脆,在冬天日的冷风里僵硬地摇晃着,万千细小的树枝上都结了冰,变成了一个个小小的矛尖。但是春天一到,她又会开满鲜花、挂满果实,沉重地弯下了她的躯干,那时候她又会生机无限。鲜红的李子在细小的茎干上拼命地摇晃着,它们即将成熟,然后跌落在湿而肥沃的土地上;微风吹过果园的时候,天空中便会飘来小小的李子;黑夜里只听见它们轻声坠地的声音,一棵落满鸟儿的大树上传来阵阵高歌,万物都在萌发、开花,空气里充满了李子坠地、鸟儿欢歌的交响乐。

    山上粗糙冻结的土地已经潮湿、松软,甘霖降下,青翠嫩绿的小草就像细软的毛发,稀疏地铺散在大地上。

    尤金心想,我哥哥本恩的脸就像一块微黄的象牙,他高高的额头永远都会愁容不展,苍白得像个老人,他的微笑就像一道闪光掠过刀刃的表面。他的脸就像一面刀刃,一把小刀,一束闪光。这是一张病弱而冷峻的脸,永远亲切可爱地皱着眉头;他板着脸、伸出细长而有力的手指修理东西的时候,总显出聚精会神,只从细长的鼻子里轻声地哼哼着。女人们看到他这张棱角分明、坑坑洼洼、眉头紧锁的脸时,总会油然生出一种温情。他小孩般的头发闪闪发亮————就像莴苣一样皱巴巴地卷曲着。

    本恩走在4月的黎明的街道上。清冷的夜空里亮起明明灭灭的星辰。微风吹过,果园的树叶发出哗哗的响声。本恩缓慢地走出酣睡的家,在果园里他那张瘦削苍白的脸显得模模糊糊,并不清晰。在刚刚盛开的果花下面,散发出尼古丁和皮鞋的气味。他的尖头皮鞋走在空荡荡的马路上,嗒嗒地发出空谷足音。广场的喷水池里水花懒洋洋地翻滚着;消防队员们还正在熟睡,伟大、勇敢的麦瑞克警官是个例外。此刻,肥头大耳、满面红光的他已经在安尼达餐馆的桌子埋头品尝甜馅饼,喝着浓咖啡了。大街上飘来一阵阵新鲜的油墨味儿;一列火车一路汽笛长鸣,吼叫着向春天的南国驶去。

    在黎明的暮色里,报童们正沿着清凉的果园走过。黑女人们在黑暗的屋子里伸了伸紫铜色的大腿。小溪的清流汩汩而过。

    一位新来的六号报童,听大家都在讨论“狐狸”。

    “谁是狐狸?”六号问。

    “狐狸是个浑蛋,六号。别让他逮着你了。”

    “上星期一那个浑蛋一共逮着我三次,每次都是在希腊餐馆里。他怎么连饭都不让我们吃?”

    三号报童想起了星期五那天早晨————他跑的是黑人区路线。

    “你有多少份,三号?”

    “162份。”

    “小子,你那里欠账的有几个?”兰道尔先生讥讽地问。“你有没有想办法收过钱?”他一面翻着账簿一面追问道。

    “他收不到钱就要人家陪他风流一回,”狐狸笑嘻嘻地说,“过一次瘾就白看一个礼拜的报。”

    “你到底在说什么?你自己作弊都六年了。”

    “你可以随便敲诈他们,”兰道尔说,“但账还是要收的。本恩,这个周六我想让你跟他一起去收账。”

    本恩低声地笑了笑,然后用讥讽的口吻对着天空说:

    “噢,我的天哪!难道你还指望我来监督这个小浑蛋吗?他已经骗你大半年了。”

    “好啦!好啦!”兰道尔有些不高兴了,“这就是我为什么让你跟他一起去看个究竟的原因。”

    “噢,老天爷啊!兰道尔,”本恩轻蔑地说,“他账簿上的那些黑鬼,有的死去都有五六年了。你总是随便抓个小家伙就让他送报,这一切都是你自找的。”

    “三号,你要是不赶快动身,我就要把你的那条线交给别的孩子了。”兰道尔说。

    “哼,给别的孩子,我才不在乎呢。”三号粗鲁地回答。

    “噢,我的天哪!你听听!”本恩冲他的天使轻笑一声,皱了皱眉,然后板着脸朝三号猛地摆了一下头,以作示意。

    “好的,你们听听他!我就是不在乎!”三号报童挑衅似的说。

    “好吧,小子。现在你马上送你的报去,否则小心我敲断你的腿。”本恩板着脸转了过来,安静、忧郁地看了他片刻,然后鄙夷地说:“哎,你这个小骗子,我有个弟弟比你六个加起来都强。”

    春天就像一块香气四溢的薄纱巾,轻轻地覆盖在大地上面;夜色就像一个清凉、淡紫色的碗,里面装满了果园的新鲜香味。

    甘特睡得很沉,所以他低沉、起伏的鼾声把窗户震得哗哗直响。淡紫的夜色中突然爆出短促的轰隆声,36号班车开始在萨路达山坡上爬行。火车就像一只山羊正在无助地喘息着,它的车轮在钢轨上奋力直转。开车的汤姆·克莱恩凝神注视底下白瀑沸腾的山溪,静等着什么。车轮打滑了,开始转动、停一下,然后慢慢前行,就像一头负重的骡子行走在黑暗里。等一切恢复正常之后,他又探出身子,朝驾驶室外张望了一下,这时候星光在钢轨上闪烁着。他吃了厚厚一块冷煎牛肉三明治,上面涂了黄油。他粗鲁地用牙齿撕咬着,黑乎乎的大指头把面包捏得面目全非。一股山茱萸和月桂树的清凉香味从铁道那里传过来。车厢经过钢轨交叉的地方时,发出了咔嗒咔嗒的声音;扳道工人板着脸站在道岔旁边,从扳道房里隐隐透出一丝昏黄的灯光,他的身影隐约映在这丝灯光里。

    汤姆将手臂搭在窗沿上,若有所思地咀嚼着什么。他的脸上戴着眼罩,正低头仔细地注视着扳道工。他们从来没有说过话。接着他默默地转过身,从司炉手中接过一只牛奶瓶,里面还有半瓶冷咖啡,他张开大嘴,咕嘟咕嘟大口将嘴里的面包冲下肚去。

    在“山谷街18号”房子前面破烂的红砖门廊里,到处都散落着泥巴、沾满了油污。火车经过那里的时候,房子被震得摇摇晃晃。三号报童把一份油墨未干的报纸折得方方正正,然后朝那里扔了过去,正好砸在木屋的大门上,发出砰的一声,就像一块木头落在凉台上。屋子里面,爱拉·考本宁翻转了一下赤裸的身体,发出轻轻的哼哼声,似乎还在昏睡之中,同时在热乎乎的被窝里懒洋洋地动了动她那条紫铜色的大腿,其间夹杂着丝织物的声响。

    哈利·塔格曼点起一支“骆驼”牌香烟。他一边看着印报机慢慢停下来,一边猛地吸了一口烟,吸进自己已经被油墨污染了的肺中去。他那赤裸的臂膀肌肉发达,结实得就跟他的印刷机一样。他舒服地坐在一把嘎吱作响的旧椅子里,往后靠过去,漫不经心地浏览了一下依旧微微发热、散发着油墨香气的报纸。浓烈的香烟从鼻孔里慢慢地喷了出来。他把那张报纸随手扔在一边。

    “他妈的!”他说。“排的什么版嘛!”

    本恩从楼上走下来,心情忧郁地板着脸,然后驼着背朝冰箱走过去。

    “我的老天!麦克,”他一边打开冰箱门,一边生气地冲排版工人喊道,“难道你们这个冰箱里除了根汁汽水和酸牛奶以外,就没有别的吗?”

    “你想要什么,他妈的?”

    “我想来瓶可口可乐,明白吗?”他语气生硬地说,“就是亚特兰大那个坎德勒老头的工厂生产的东西。”

    哈利·塔格曼丢掉了嘴里叼着的香烟。

    “消息太慢了,还没有传过来呢,本恩,”他说,“你一定要等到他们对李氏汽水的热情消退下去才行。快来!”他突然站起身说,“咱们找个便宜餐馆吃点东西去。”

    他把大脑袋伸进水槽深处让温水冲洗他粗壮的头颈以及那张因经常上夜班而苍白、结实、滑稽的脸。他把手浸在满是肥皂沫的水中,肩上的肌肉像粗蛇一般慢慢蠕动着。

    他用雄壮、中气十足的男中音唱起歌来:

    当心!当心!当心!

    多少勇士壮志未酬,

    结果不免葬身大海。

    当心点吧!当————心!

    大家都感到精疲力竭,开始舒舒服服地躺在安静、温暖的印刷间里休息。楼上的办公室里泛着黄色的灯光。那里也同样地躺着一些做完工累瘫的工人,他们全都伸展着四肢。报童们已经奔赴各自的送报路线。此刻,整个报馆里显得疲惫而和缓。黎明的和风轻抚着他们的脸。远处的地平线上渐渐露出了明珠般的灰白色。

    令人惊奇的是,生命已经从浅紫的昏暗里一点一点地苏醒过来。古德毕夫人强壮的“六号”棕色大马,正嗒嗒嗒地上路了,它走得很缓慢。不问便知,它拖的肯定是乳黄色的牛奶车,车上满载着特别浓稠的高价鲜奶。奶瓶摇摇晃晃,相互碰撞着,发出叮当的响声。车夫是一位满脸稚气的乡下小伙子。他的身上混合着浓重的汗味和奶味。在星辰满天的黎明时分,他驾着马车,穿过露珠闪烁的田野、穿过比尔本树林,走过英式农庄砖砌的大门,前行8英里路,终于来到了城里。

    在火车站对面的皮斯加旅馆里,最后一扇门轻轻地关上了;夜里轻手轻脚的声音停止了;伯妮斯·雷德门小姐赏给黑人搬运工8张一块的纸币后,也径自睡觉去了,同时还嘱咐他下午一点前不要打扰她。在火车场站,一辆火车头正在换班,大声地冲来撞去;火车开过比尔本交叉口的时候,汤姆·克莱恩慢慢拉了两下汽笛,发出呜咽哀怨的声音。这时候三号报童已经送出了142份报纸。他只要爬上鹰环斜坡的破木台阶,把那边八家的报送完就算完事了。他不安、焦急地扫视着山洼里崎岖不平的黑人区,然后朝东边的山坡望去:在鸟瞰峡后侧,东边的天空已经泛出了鱼肚白,星星越来越稀少。时候已经不早了,他心里想。他长着一张白胖的脸,一头厚厚的浅黄色头发。下巴又长又多肉,向后凹进去。他用舌头舐了舐干裂的下嘴唇。

    一辆1910年生产的四缸七座赫德逊牌轿车正慢慢地发动起来,像个醉汉似的从车站的街边冲了出来,摇摆着驶进南端大道平坦的黑人居住区,那里正是消防队员平时演练的地方。接着车子开足了马力,以每小时将近50英里的速度向市中心驶去。火车站也悄悄从睡乡里惊动起来:从空荡荡的车棚下传来轻微的回声,锤子落在车轮上发出清脆的敲击声,镶了铁的鞋底踩在候车室瓷砖地板上发出沉重的脚步声。一位睡眼惺忪的黑人女工把水浇在瓷砖地板上,然后懒洋洋、神情阴沉地用一个又湿又脏的拖把在地上来回擦洗着。

    现在已经5点半了。本恩3点25分就已经走出家门,去了果园。再有40分钟甘特就会醒来,接着他会起床穿衣、生起做早饭的炉火。

    “本恩,”当他们二人走出印刷完毕的报馆时,哈利·塔格曼说,“要是杰米·狄恩再到我的印报间胡闹,他们就干脆再找别的人来印这份恶心的报纸好了。他妈的!我随时都可以在《亚特兰大宪法报》找份活干。”

    “他今晚有没有来?”本恩问。

    “来了,”哈利·塔格曼说,“不过他又溜了。我让他滚到楼上去的。”

    “噢,我的老天!”本恩说。“他说什么了?”

    “他说:‘我是总编辑!我是这份报的总编辑!’我对他说:‘我他妈才不管这些呢,你就是大总统的跟屁虫又怎么样。你要是想今天出报,就赶快给我滚出去。’你信不信,他马上就开溜了!”

    天空已经泛成了灰蓝色,两个人绕过邮政局,斜跨走进安尼德三号餐馆。这是一家小型的家常饭馆,门面只有12英尺宽,位于一个眼镜店和希腊人开的鞋铺中间。

    小餐馆里面,麦奎尔医生正坐在柜台前的凳子上,耐心地用叉子扎盘中的红豆吃,一次叉一个。他的周围散发出威士忌酒的刺鼻气味。他有一张肥大多肉的下巴,脸上布满了褐色的大斑点。他屠夫一般肥大、灵巧的手背上长满了毛,此时正麻木地握着刀叉。本恩一走进店内,他就转过了身子,像猫头鹰似的东张西望着,两只圆球似的红眼睛紧紧地盯着他看。

    “喂,孩子,有什么事我能帮你吗?”他友好地大声问。

    “噢,我的老天爷,”本恩轻蔑地笑了笑,然后朝哈利·塔格曼猛地摆了一下头说,“你听到了吧?”

    他们在柜台的下端坐了下来。就在此时,殡仪业务承办人“马面”韩斯走了进来,他虽然并不多瘦,但是身上那件黑色的长礼服使他看起来颇像一具骷髅。他那张长灯笼形的嘴巴就像马的嘴一样龇着牙,脸上带着职业的笑容,一排马牙般的白齿露了出来:

    “先生们,先生们……”他漫无目标地说,一边麻利地搓着两只干瘦的手,好像天很冷似的,手掌碰在一起发出啪啪的声音。

    “肺病行家”考克一直饶有兴趣地盯着麦奎尔医生,对他在盘子里扎豆子吃很感兴趣,他的眼神中也带着讥讽的意味。这时候他从魔怪一样的脑袋上取下长长的雪茄,夹在熏黄的手指间,然后拍了拍他同伴的肩膀。

    “我们走吧。”他平静地笑了笑,冲“马面”韩斯点了点头。“要是有人看见我们待在一起,那可不太好。”

    “早上好啊,本恩。”“马面”韩斯一边打招呼,一边在他下首的一张凳子上坐了下来。“你的家人都好吗?”他轻声补充道。

    本恩皱着眉头斜眼看了看他,然后扭过头想对端菜的服务员说句话,嘴唇微微地抖动着。

    “大夫,”哈利·塔格曼装出一副推销员般毕恭毕敬的样子说,“你做一次手术要多少钱?”

    “做什么手术?”麦奎尔马上大声说道,用叉子扎了一粒腰豆。

    “哎呀————阑尾炎手术。”哈利说,他只能想起这个。

    “肚子上动刀就要300元,”麦奎尔说完转过身咳嗽着。

    “你可别让痰把你堵住了,”考克龇着黄牙笑着说。“史雷登老夫人就被痰堵住了。”

    “天哪!”哈利·塔格曼说,嫉妒自己错过了这则新闻。“她什么时候死的?”

    “今晚刚死。”考克说。

    “天哪,真是太遗憾了。”哈利·塔格曼边说边长长地舒了口气。

    “我刚刚把老太太安顿完毕,”“马面”韩斯轻声地说,“瘦得就跟皮包骨头一样。”他遗憾地叹了口气,不大工夫他水泡一样的眼睛变得湿润了。

    本恩转过眉头紧皱的脸,露出很不舒服的样子。

    “乔,”“马面”韩斯带着职业般的快乐说,“给我来一杯你那种防腐药水吧。”他示意似的把马头般的脑袋伸向对方的咖啡壶。

    “噢,我的天哪,”本恩厌烦而低声地咕哝着,“你来这儿之前有没有洗过你那双该死的手?”他气愤地迸出这句话来。

    本恩已经20岁了,但是人们想象不出他的实际年龄。

    “你想来点冷猪肉吗,孩子?”考克露着邪恶的黄牙问道。

    本恩的喉咙里发出厌恶的声音,把手捂在肚子上。

    “你怎么啦,本恩?”哈利·塔格曼大声地笑起来,然后在他的背上拍了一下。

    本恩离开凳子,手里端着咖啡,另一只手拿着他点的馅饼派,挪到哈利·塔格曼一侧。所有人都笑了起来。他猛地抬起头,迅速朝麦奎尔医生皱了一下眉头。

    “天哪,塔格曼,”他说,“他们把我们包围起来啦。”

    “你听他说出这种话来,”麦奎尔医生对考克说,“有其父必有其子啊,你说呢?是我把他接到这个世上的,看着他从伤寒中恢复过来,他老爸上百次的酒醉都是我给看好的。他们一家乱七八糟的事情都会来找我,我有这么大的功劳还被他们骂得一无是处,可是你瞧着,他们很快就会飞快地跑来找我的。对不对,本恩?”他自豪地说完以后又扭过头看了看本恩。

    “噢,听他胡说八道!”本恩说完后气呼呼地笑了,然后把瘦尖的脸埋进了咖啡杯里。他那委屈无语的样子使整个小餐馆里充满了生机、活泼和美好。他们醉眼惺忪、友好地看着他,看着苍白、轻蔑的脸上那股不屑的神气和嘴边诡秘的微笑。

    “我再补充一句,”麦奎尔笨重地转过身对着考克说,“要是他家有人要做手术的话,你认为他们会找谁?你说呢,本恩?”他问。

    “我的天哪,要是你给我在我身上开刀,麦奎尔,我一定要保证你没有喝醉,走路要走得平稳才行。”本恩说。

    “得啦,休,”考克说,手指戳了戳他的肩膀,“别在盘子里找豆子吃啦。不管你是从凳子上掉下去,还是滚下来————我不管你用什么办法,咱们走吧。”

    麦奎尔迷迷糊糊地沉思着什么,眼睛直勾勾盯着盘里的豆子,叹了口气。

    “快点走,你这个老糊涂,”考克起身说道,“还有45分钟你就要动手术啦。”

    “噢,我的天哪,”本恩边说,边从污迹斑斑的咖啡杯上抬起头,“轮到哪个倒霉蛋了?我得准备送鲜花了。”

    “我们都会有这一天的,就看早晚了,”麦奎尔口齿不清的厚嘴唇喃喃地说,“不管你有没有钱,今天还在这儿坐着,明天就去了。没什么大不了的,根本没什么大不了的。”

    “我的老天,”本恩暴躁地冲考克迸出一句来,“你想让他这个样子去开刀做手术吗?你还不如直接把那个人的命要了算了!”

    考克从嘴巴上取下雪茄,蜡黄、病态的长脸上带着笑容:

    “哎呀,小子,他只是有些兴奋而已。”他说。

    淡紫色的暮色里透出珍珠般的光芒,并在光明和黑暗的边缘处同山峦相接。曙光就像珍珠般灰色的潮水一样,漫卷过田野和山岗,很快冲淡了黑夜的暮色。

    年轻的杰弗逊·斯坡医生驾着一辆别克车在路口处停了下来。他走下车,举止潇洒地摘下手套,轻轻地拍了拍晚礼服上的翻领。他的脸色通红,很明显喝了不少威士忌。他颧骨高高,面容俊朗。他的嘴巴单薄、残忍、性感。他身上虽然闻不到汗臭味,但是人们很容易感觉出他是个来自山区的农家子弟。乡村学校和宾州大学的教育和镀金,使他变成了聪明的山里娃。费城的四年生活也把他彻底地改变了。

    他走了进来,粗枝大叶地把手套塞进了上衣口袋。麦奎尔笨拙地从凳子上滑下来,紧紧地盯着他。接着,他肥胖的双手挥动了一下,好像在招呼什么。

    “你看到了没有,”他说,“你们知道他是谁吗?”

    “是珀西呀,你不认识珀西·凡德古吗?”

    “我在希利亚家跳了一夜的舞,”斯坡优雅地说,“他妈的!这双新漆皮舞鞋把我的脚给挤坏了。”他坐在一张凳子上,举止优雅地举起那双典型乡下人的大脚板来,挤在尖小的舞鞋里,并不好看。

    “他这会儿去干什么?”麦奎尔好奇地问考克,想得到点启发。

    “他在希利亚家跳了一夜的舞。”考克慢条斯理地说。

    麦奎尔不好意思地用手挡住自己的脸。

    “哎哟,太让我难堪了!”他说,“你还在希利亚家跳舞,你这个山里来的猪。你老在黑鬼区的那里风流胡搞,这才是真话。你少拿这个来唬我们啦!”

    大家都像牛一样地大笑起来,笑声回荡在珍珠般的晨光里。

    “漆皮舞鞋!”麦奎尔说,“伤了他的脚。天哪,考克,10年前他第一次来这儿的时候,腿上的毛还没刮净呢。人家不得不按倒他,费老大劲才把鞋子给穿上。”

    本恩冲着心中的天使轻声地笑了笑。

    “请给我来两片黄油烤面包。别烤得太焦了。”斯坡优雅地对服务员说。

    “你还是要份猪肠子炒玉米吧,你这个浑蛋。你不就是吃咸猪肉和玉米面长大的吗?”

    “我们太卑微、太俗气,不能跟他比哪,休,”考克说,“和他一起喝酒的都是达官贵人,社交应酬太多了。人人都瞧得起人家,如今所有黄花姑娘肚子大了都会找他去接生了。”

    “说得对,”麦奎尔说,“他是那些人的朋友,他帮了他们不少忙。不光帮他们生出来,还帮他们弄进去呢。”

    “这有什么不好?”斯坡说,“我们不能让自家的权利外溢,对不对?”

    他们的笑声飞了出去,在黎明中回荡。

    “他们的谈话越来越粗俗,我都快听不下去了。”“马面”韩斯戏谑地说,一边下了凳子。

    “走之前跟考克握一握手吧,韩斯,”麦奎尔说,“他是你最好的朋友了,你真该让他抽点版税才对。”

    洒满世界的晨光柔和又美丽,就像凯特琳娜海底的另一个透明世界,那里各式鱼儿在自由游弋。巡警雷斯利·罗伯特腰酸背痛,拖着一双扁脚,敞着衣服,懒散地走在珍珠般的晨曦中,然后停下脚步,轻轻地用手拨弄着身后的警棍,猪肝色的脸透过敞开的房门呆呆地朝里张望着。

    “你的病人来了,”考克轻声地说,“便秘的警察。”

    众人齐声衷心地大声招呼道:“你好啊,雷斯?”

    “噢,还不错,还不错。”警官心情不佳地回答。他用手揪了揪胡子,走了过去,随口噗一声把浓痰吐进了排水沟。

    “好的,先生们,祝早上好。”“马面”韩斯一边说,一边打算离开。

    “记住我说的话,韩斯。对待考克好一些,他是你最好的朋友了。”麦奎尔用手指着考克说。

    韩斯脸上笑嘻嘻的,自尊心却有点受伤。

    “我当然会记着的,”殡仪承办人严肃地说,“我们干的都是神圣的职业。当风暴将船只倾覆,终结一个人生命时,上帝就把一切托付给我们了。”

    “哎呀,韩斯!”考克大声叫道,“你这话说得好!”

    “让死者瞑目、让他们的四肢感到舒适、收殓躯体让他们的灵魂上天,这都是我们神圣的使命;这些都是我们的职责:向死者家属吊唁、抚慰寡妇的伤痛、拭去孤儿的泪珠、坚决………”

    “……保证民有、民治、民享的实现。”麦奎尔接着说。

    “没错,韩斯,”考克说,“你说得很对,我听了都深受感动。不仅如此,我们这样做都是不求回报的。至少,”他善良地补充说,“在安慰寡妇的时候,我从来不收取她们任何费用。”

    “给寡妇伤痛的心涂防腐剂会怎样呢?”

    “我说的是安抚她伤痛的心。”韩斯冷冷地说。

    “哎呀,韩斯,”哈利·塔格曼插话了,此前他一直在聚精会神地听他们说话,“在去年夏天殡仪馆的业年会上,你演讲的时候不就用的这一套话吗?”

    “真理百听不厌嘛。”“马面”韩斯愤愤地说着,然后便离开了。

    “见鬼,”哈利·塔格曼说,“我们把他给惹急了。医生,你刚才说往寡妇身上涂防腐剂的时候,差点儿没把我给笑死。”

    这时候,雷文诺医生驾着他的赫德逊牌汽车在街对面的邮局门口停下了,他大步流星地边走边摘下手套。他没戴帽子,一头贵族气质的银灰色头发看起来乱糟糟的;厚厚的眼镜片下不安地闪动着一双外科医生阴郁的眼睛。大家都认识他那张安静、随和、关切的面孔,他灰暗、削瘦的脸刮得干干净净的。他有时候会在严肃中带着一些幽默的味道。

    “噢,见鬼!”考克说,“老师也来啦!”

    “早上好,休,”他边走进来边打着招呼,“你是不是又要进精神病院啦?”

    “啊,瞧瞧谁来了!”麦奎尔亲切友好地大声叫道。“神刀手迪克,医术高超的外科医生,全世界个人收藏胆结石最权威的人物。什么时候回来的?”

    “看样子来得正是时候。”雷文诺说,两只适合做外科手术的细手指利落地夹着一根香烟,他看了看表,“我记得半个小时以后你好像在雷文诺医院要做手术,是吗?”

    “当然,迪克,你总是对的,”麦奎尔充满热情地大声说,“你是怎样对那里的人说的。孩子!”

    “我对他们说,”迪克·雷文诺的情感就像是长在墙后面的花儿一样,让人闻得着却看不清,“全美最好的外科医生是个名叫休·麦奎尔的讨厌鬼,这个人经常喝得醉醺醺的。”

    “哎,哎,且慢!”麦奎尔边说边举起那只粗胖的手,“我不赞同你的说法,迪克。你的用意是好的,孩子,但是你混淆了事实。你说的是全美喝醉酒时最好的外科医生。”

    “你宣读过你写的那些论文吗?”考克问。

    “读过,”迪克·雷文诺回答,“我宣读过那篇关于肝癌的论文。”

    “那么,关于脚指头溢脓的那篇论文呢?”麦奎尔说,“你读过那篇了吗?”

    哈利·塔格曼听后哈哈大笑起来,但他并不完全明白究竟。麦奎尔在安静中大声打了个嗝,一时显得茫然无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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