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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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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哈维醒来发现第一批吃饭的人正在吃早饭,前船楼的门敞着嘎嘎作响,双桅船的每平方英寸都唱着各自的调子。五大三粗的黑厨师在小厨房中和炉膛里的火光一起摇晃着。炉灶前有个凹进去的木头架子,上面的锅盘每当船朝前冲一下便发出一阵刺耳的吵声。船首楼仿佛在向往高处,颠簸着,颤抖着越爬越高,接着又突然干净利落得像镰刀一挥那样,落到了海里去。他听得见船侧外倾时船首劈浪发出的咯吱声,只有在分开来的水像一徘大号炮弹倾泻到甲板上以前,这种声音才稍有停歇。伴着锚链孔里缆绳发出模糊不清的声音,卷纫机有时咕噜咕噜,有时叽叽嘎嘎。“海上号”有时左右摇转,有时抛起,有时反冲,然而它依然振作精神重复着这些动作。

    “我说,在岸上,”他听见朗杰克在说话,“你有六零八落的事情,不管天气好坏都得去做。我们在这儿远离船队,又没有七零八落的事情,这也是我们的福气。晚安,大伙儿。”他像条大蛇似的从桌子那儿游到自己铺位那儿去并且抽起烟来。汤姆·泼拉特学他的样;萨尔脱斯伯伯带着宾,一路磕磕碰碰攀上梯子去值班,厨师在为第二批吃饭的人准备早饭。

    第二批吃饭的人爬出铺位,抖抖身子打着呵欠,而另一些人上了自己的铺位。第二批吃饭的人吃得不能再炮这才停下来,这时梅纽尔在烟斗里塞满了劣等烟草,靠在制转杆和前面一个铺位之间,跷起双脚搁在桌上,脸带软绵绵懒洋洋的笑容抽着烟。丹全身躺在铺位上,正全神贯注拉着一只华而不实的音孔镀金的手风琴,乐声随着“海上号”的颠簸时高时低。厨师肩靠在柜子上,柜予里放着煎饼(丹就喜欢煎饼)和削好皮的土豆,一只眼睛还注视着烟囱里会不会滴下好多水来;至于般舱里的一般气味和弥漫的浓烟那就不用去多加描写了。

    哈维正想着心事,奇怪自己竟然没有晕得死去活来。他又重新爬上了自己的铺位,把它当作最最舒适最最安全的地方。“我可不想到你的铺位上去拉琴,”丹继续应他的琴,尽量在剧烈的颠簸中不让自己走了音。

    “那要多久才过去?”哈维问梅纽尔。

    “等风浪稍微平息一点,我们就能划船去查看排钧了。可能今天晚上,也可能要过两天。你不喜欢吗?啊,你在说什么?”“一个星期以前我早就晕得昏天黑地了,可现在好像也没让我感到很不舒服。”“那是因为这些天里我们让你成了一名渔夫。我要是你,回到了格罗萨斯脱,为了我的好运,我就买上两三支大蜡烛。”“给谁?”“当然给我们山上教堂里的圣母啊。她一向很保佑我们渔夫。正因为这一个缘故,我们葡萄牙水手很少遭到灭顶之灾。”“这么说你是一个天主教徒?”“我是马德拉群岛的人,不是波多黎各人。难道说我会是个浸礼会教徒吗?啊,你说什么?我回到格罗萨斯脱常买两三支蜡烛,有时更多。慈悲的圣母从不会忘记我梅纽尔。”“我不这样认为,”汤姆·泼拉特在自己的铺位上插嘴,当他吸烟斗时,火柴的亮光照亮了他那张带有刀疤的脸。“海就是海,这才是合乎情理的说法。讲到这件事,你碰到什么就用什么,是蜡烛是煤油无关紧要。”“不过在最后审判的法庭上有个朋友总是件大好事。”朗·杰克说,“我赞成梅纽尔的想法。大约十年以前,我在一条南波士顿货船上当水手。我们刚遇上一阵东北风吹离米诺特暗礁,兜头又碰上比燕麦牛奶粥更稠的大浪像山一样压下来。那个掌舵的老家伙像喝醉了酒,下巴在舵柄上一个劲儿地摇个不停,那时我喑地里对自己说,‘要是我的船钩还能钩在码头上,我一定要给圣徒们看看救我命的那条船究竟是个什么样子。’现在我在这儿,你们都能看得清清楚楚,而这就是那条肮脏的‘老凯思琳号’的模型。做好它花了我一个月工夫,我把它给了牧师,牧师挂在祭坛前。供一个模型那是供一件艺术作品,比供蜡烛有意思得多。蜡烛你在小铺里就能买到,可是一个模型能向慈悲的圣徒表示你曾经遇到过灾难,并且对你受到的保佑表示感激。”“你相信不相信,爱尔兰人?”汤姆·泼拉特胳膊肘搡搡大厨师。

    “我要是不信这种说法,又能把它怎么样呢,‘俄亥俄号’上的老兵?”“哇,昂纳克·福勒做过一只‘老俄亥俄号’的模型,现在保存在卡雷姆博物馆里。模型做得棒极啦,不过我看昂纳克做它决不是为了献祭圣徒:

    我是这样认为的……”这下就有了话题,足以让他们讨论上一个小时,渔夫们就爱这种没完没了的讨论,讨论到后来,一伙人对另一伙人大声嚷嚷,谁也说服不了谁,要不是丹奏起了一支快活的乐曲,他们还会一直争论下去:

    “背上有条纹的马鲛鱼在蹦跳,主帆已经收拢,鱼网正在吊起,因为那是刮大风的天气……”这时朗杰克跟着乐声唱了起来:

    “那是刮大风的天气,风刚刮起,大伙手中都拿起了烟斗!”丹继续唱着,小心翼翼瞅了汤姆·泼拉特一眼,在铺位里捧着手风琴把身子压得低低的。

    “呆头呆脑的鳕鱼跳起来,到主链那儿把铅砣抛;因为那是刮风的天气……”汤姆·泼拉特似乎在搜索什么东西。丹把身子猫得更低,却唱得更加响亮:

    “游在海底的比目鱼跳了起来。

    呆头呆脑!呆头呆脑!留神你在哪儿测量深度!”汤姆·泼拉特一只特大号的胶靴飞过船舱打在丹举起的胳臂上。“要是你不喜欢我的音乐,就把你的提琴拿出来嘛。我可不想整天躺在那里,听你和朗杰克争论蜡烛的事。快把提琴拿出来,汤姆·泼拉特;要不我就教哈维唱这个小曲!”汤姆·泼拉特弯下腰去,在一个柜子里拿出一把白色的旧提琴。梅纽尔眨了眨一只眼睛从制转杆后面不知什么地方拿出一把有弦的小乐器,它有点像吉它,他把它叫做四弦小吉它。

    “乐队要演奏啦,”朗杰克说,他在烟雾中一副兴高采烈的样子。“顶得上正规的波士顿乐队。”舱盖打开了,一股水花刚好泼溅进来,屈劳帕穿着黄色的油布雨衣,走了下来。

    “你来得正是时候,屈劳帕。外边怎么样?”“就那么回事!”海上号朝前猛冲一下,又被高高抛起,他一屁股坐在一排柜子上。

    “我们正在唱唱歌,消化消化早饭吃下去的东西。屈劳帕,领唱当然得你来啰。”“我知道的还不就那么两首老歌,这两首歌你们全部听过。”汤姆·泼拉特奏起了一首十分忧伤的曲子,像是风的呻吟和桅杆的吱嘎作响,打断了屈劳帕推辞的话。屈劳帕眼睛望着上面的横梁,唱起了一首非常非常古老的小陶,汤姆·泼拉特挥弓转了一圈让乐声跟歌声合拍起来:

    “有一般客货轮,大名鼎鼎的客货轮,它从纽约起航,它的名字叫作”无畏号”。

    你说快船有多少:“燕尾号”还是“黑球号”,可“无畏号”比它们金都强。

    “现在“无畏号”停在莫色河里,拖船就要拖它出海,什么时候它前往近岸水域,你很快就会知道。

    (合唱)它是利物涌的客货轮。哦,天哪,让它过去!

    “无畏号”鸣响汽笛穿过纽芬兰浅滩,那里海水浅又浅,海底沙连沙。

    游来游去的各种小鱼都说:

    (合唱)它是利物浦的客货轮,哦,天哪,让它过去。

    那首歌一共有几十句,因为从纽约到利物浦,“无畏号”每驶一英里路他便要唱一句,还得小心别随便漏掉,就像他在那艘船的甲板上一样。他的身边手风琴在轰响,提琴在吱嘎吱嘎地位。接着汤姆·泼拉特唱了一首“粗暴的领航员麦克金”。然后他们点到了哈维的名,要他唱一曲。哈维觉得受了抬举,很想唱点什么助助兴,可他只记得一首“船长艾尔森的航行”,那是他在阿迪朗达克暑期学校里学会的,他觉得唱这首歌此时此刻似乎很合适。不料他刚提到歌的标题,屈劳帕便嘭地一下跺了一脚,大声嚷嚷道,”别唱啦,年轻人。那是一个错误的判断,糟得不能再糟了,再说曲子也很刺耳。”“我该事先警告你,”丹说。“一唱那首歌爹就恼火。”“那首歌有什么不对头?”哈维说,他感到惊讶,也感到有点恼火。

    “你且听我说,”屈劳帕说。“这首歌从头至尾错透错透,那全怪惠蒂尔。我并不是故意跟随便哪个马勃尔海德人作对,但借不在文尔森身上。我父亲几次三番跟我讲起这件事,事情真相并非如此。”“都说过有一百遍啦,”朗杰克轻轻插了一句。

    “倍恩·艾尔森是‘贝蒂号’船氏,年轻人,他从纽芬兰浅滩起锚回家,那是1812年战争以前的事,不过尽管是过去的事,正义总归还是正义。他们发现波特兰的‘积极号,没有看到鳕鱼岬的信号塔,进入了危险地区,那条船的船长是波特兰一个姓吉本斯的人。那时正刮着可怕的大风,‘贝蒂号,急于归回家去。他们拼命让船向前疾驶。艾尔森说这种时候让一条船在大海上冒险不是明智的做法;船上的人都不听他的,他又向他们提出待在’积极号’附近,等大海稍微平息一点再走。他们也不肯听从,说不论注意还是没有注意到信号塔,这种天气里在海呷附近逗留总不是办法。他们就这样升起支索帆驶走了,当然也带着艾尔森。第二天海上就平静了(那些不肯停下来的人根本没想到这点),马勃尔海德人对他不肯冒险气得要死。‘积极号’有些人被一个名叫屈鲁洛的人带走。他们到了马勃尔海德添油加酱说艾尔森如何丢了地方上的脸等等等等。艾尔森手下的人看到公众对他们的敌对情绪,害怕起来,竟背叛艾尔森,发誓说整个事情该由他负责。后来也不怪妇女和那些给他身上涂柏油并粘上羽毛的人,马勃尔海德的妇女不会干这种事,要怪那些男人和孩子让他坐在一只旧的乎底船里,用马车载着游街,一直游到船底掉下来才算罢休,当时文尔森跟他们说,他们总有一天会为这件事感到后悔的。当然,后来事情是弄清了,但对一个蒙受不白之冤的人说来又有什么用呢,已经太晚了。他们老是干这种事。惠梯尔到那儿去,捡了一些谎言中的细枝未节,编成了歌,又一次给死后的艾尔森全身涂上柏油并粘上羽毛。那只是惠梯尔的一时疏忽,不过这样做实在不公平。因此丹把歌片从学校拿回家,我狠狠揍了他一顿。你当然不知道底细,可我已经把真相告诉了你,以后你要永远记住。倍恩·艾尔森不是惠梯尔编造的那种人。我父亲跟他很熟,这件事前前后后他都一清二楚。年轻人,小心千万别匆忙下结论。再唱下一个!”哈维从来没听屈劳帕长篇大论说过,脸红红地低下了头。亏得丹连忙补充说,一个男孩只可能学到一些学校里教的东西,再说人的一生也十分短促,不可能弄清海岸线上每一个谎言。

    接着梅纽尔丁丁东东弹起了四弦小吉它,声音不太和谐,调子也很古怪,他还用葡萄牙语唱了一曲”天真烂漫的尼娜”,最后他整个手在琴弦上一掠,歌声便戛然而止。后来大家又逼屈劳帕唱了他的第二支歌,那是一支听上去像在嘎吱嘎吱作响的老式曲子,大家都加入了和唱。那是其中的一节:

    “四月就要过去,冰雪已经消融,我们就要驾船离开新贝都福我们是捕鲸的渔夫,从没有见过小麦抽穗。”唱到这里有一段小提琴轻柔的独妻,接下去又唱:

    麦穗,麦穗,我们心中的歌,心中的花,麦穗,麦穗,我们出海去捕鱼,麦穗,麦穗,我们把播种留给了你,等我们归来,你己成了饭桌上的面包!”这支曲子几乎使哈维哭出来,尽管他说不出那是什么原因。但等到厨师丢掉手中的土豆,伸手要去提琴以后,他的情形就更不妙了。那厨师依旧靠在柜子的门上,奏起了一支曲子,那曲子像在诉说一种悲惨的厄运,无论你如何设法逃避,这个厄运注定还会降临到你的头上。过一会儿他唱了起来,唱的词谁也听不懂,他那大大的下巴支在琴托上,他那白色的眼球在灯光下闪闪发亮。哈维为了听得真切,从铺位上荡下来;在船骨嘎嘎作响和海水的冲刷声中,这个曲调像是低吟又像是哀怨,又像是迷茫大雾中下凤传未的拍岸涛声。唱到最后简直就是一声悲叹。

    “吉米尼·克利斯麦司!这首歌听上去好不伤心,”丹说。”这究竟是什么歌?”“那是芬·麦库尔去挪威路上唱的歌,”厨师说,他说起英语来一点也不含糊,就像留声机里放出来的声音一样清楚。

    “我担保,我也去过挪威,却没有听到过这种让人不快的声音。不过歌倒像是首老歌,”朗杰克叹着气说。

    “让我们换换口味,来些别的曲子吧,”丹说着用手风琴奏出一个活泼动人的曲调来,最后唱道:

    “我们已经二十六个星期夭没有看见陆地,我们载着一百五十公担货物,一百五十公担堆得高高的货物,行驶在老奎尔洛和大纽芬兰浅滩之间!”“闭嘴!”汤姆·泼拉特喝道。“你这是想让我们这次出海倒霉吗,丹?

    这首歌肯定是约拿邪魔,只有把盐用完才能唱。”“不,不会的。是不是,爹?只要最最末了一句不唱就没事。在约拿邪魔这种事上你休想教训我!”“怎么回事?”哈维说。“约拿邪魔是什么?”“任何带来坏运气的东西部是约拿邪魔。有时候是一个人,有时候是个孩子,有时候是只水桶。我知道一把剖鱼的刀是约拿邪魔,那是我们后来才意识到的,两次出海都坏在它身上。”汤姆·泼拉特说。“有各种各样的约拿邪魔,吉姆·布尔克是个约拿邪魔,后来他淹死在乔治湾。我决不肯跟吉姆·布尔克同船出海,就是挨饿也不干。‘以斯拉洪水号’上有一条绿色的平底船,那也是约拿邪魔,而且是最最糟糕的约拿邪魔,它淹死了四个人,而且夜里吊在大船上还往往会发出红光来。”“你也信这些?”哈维说,他还记得汤姆·泼拉特说过关于蜡烛和船模的那些话。“难道我们不都是碰到什么就得用什么的吗?”周围的铺位上响起了一阵咕哝,都表示异议。”船外是如此,船上却不然,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屈劳帕说。“年轻人,千万别嘲笑约拿邪魔。”“嗨,哈维可不是一个约拿邪魔,我们救他起来的第二天,”丹插嘴说,“捕到的鱼特别多。”厨师的头往上一甩,突然笑了起来,笑得很古怪,让人不太舒服。他是一个有时让人感到惶惶不安的黑人。

    “你这个要命的家伙!”朗杰克说。“你别再来这一手,大厨师。这种笑容我们受不了。”“难道我说错了?”丹说。“难道他不是我们的吉星,难道自从我们把他捞上来以后,上钩的鱼不是一直很多吗?”“哦,是的。”厨师说。“这个我知道,不过捕鱼还没结束呢。”“他不会千伤害我们的事情,”丹激动他说。“你干嘛要转弯抹角暗示我们?他没有什么不对头。”“不会伤害我们。不错,不过总有一天他会成为你的主人,丹。”“你说完没有?”丹说,心情平静了下来。“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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