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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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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哈维不知还要干什么,他等船放下来便把它们一一擦干净,还把踏脚板抽出来,放在船底。

    “他很讨人喜欢,”那个带伤疤的人说,他就是汤姆·泼拉特,带着挑剔的目光看着哈维。“做任何事有两种方式。一种是渔夫的方式,什么绳头都要紧,都打上一个不可靠的索结,另一种是……”“另一种是我们在老俄亥俄号上干的方式!”丹插嘴说,他举起一块带腿的长板在一小群人中扫来扫去。“走开去,汤姆·泼拉特,让我把桌子支起来。”他把木板的一头卡在舷墙的凹槽中,一脚把桌子腿踢出来,又急忙弯下腰,刚好躲过那个水兵挥来的拳头。

    “看见没有,丹,他们在俄亥俄号上就是这么干的!”“我看他们都是斜眼,要不怎么会打不中呢,而且我还知道要是谁不让我们安逸,他只有到主桅杆上找他的靴子了。向前拉!我忙着呢,你没有看见吗?”“丹,你能躺在锚链上睡上一整天,”朗杰克说。“你是个厚脸皮的鬼东西。我相信一个礼拜里你就能把我们的货物管理人给带坏了。”“他的名字叫哈维,”丹说,挥舞着两把奇形怪状的刀,“不久他就会比南波士顿五个沉默寡言掘金矿的家伙还要值钱。”他得意地把两把刀放在桌子上,他那昂起的头歪向一边,欣赏自己放刀的效果。

    “我看是四十二,”从船边传来一个细小的声音,接着又有一阵哄笑,这时另一个声音回答道,“那么说来我一下子时来运转啦,因为我刚好四十五,尽管我彼刺得不成样子。”“四十二或四十五。我数糊涂了,”那个细小的声音说。

    “那是宾和萨尔脱斯在数捕到的鱼。那会一整天吵得比马戏团还热闹,”丹说。“你就瞧着吧!”“进来,快进来,”朗杰克吼道。”站在外面会弄湿的,孩子们。”“你说是四十二,”那是萨尔脱斯在说话。

    “那我就再数一遍,”细小的声音温顺地说。

    两条平底船摇摇摆摆济在一起撞在双桅船上。

    “你倒真有那路撒冷的耐心!”萨尔脱斯怒气冲冲地说,背后的海水飞溅过来。”像你这样一个农夫有什么本事插足船上,也想赢我!你差不多让我全都玩完啦。”“我很抱歉,萨尔脱斯先生。我由于神经质消化不良才到海上来的。当初还是你劝我的。”“你跟你那神经质消化不良全该沉到鲸鱼窝里去,”萨尔脱斯咆哮道,他是一个圆滚滚的矮胖子。“你又在跟我作对啦。你说是四十二还是四十五?”“我忘了,萨尔脱斯先生。让我们数数吧。”“我看不出来那怎么能不是四十五条。我明明数的是四十五嘛,”萨尔脱斯说。“你数数清楚,宾。”屈劳帕走出舱来。“萨尔脱斯,现在马上把鱼扔到鱼栏里,”他用命令的口吻说。

    “别忙把鱼都弄到鱼栏里去,爹,”丹咕哝说。“他们俩刚开个头。”“圣母啊!他正在一条条叉进来呢,”朗杰克吼道,萨尔脱斯已经吃力地干起来;另一条平底般上的小个儿在数船舷上缘的一条刻痕线。

    “那是上星期的捕获量,”他可怜巴巴地抬起头来说,手指还点在刚才停下的地方。

    梅纽尔用臂时轻轻推了一下丹,丹朝后滑车冲去,大半个身子探出船去,把吊钩套进船尾索去,梅纽尔让平底船迅速向前移动,另外一些人气壮如牛地拉索,让船和船上的人以及别的一切一股脑儿吊了上来。

    “一,二,四,……九,”汤姆·泼拉特用老练的目光计着数。“四十七。宾,你赢了!”丹让后滑车脱钩,让鱼从船尾卸到甲板上的一股鱼流中去。

    “停住!”萨尔脱斯伯伯咆哮连连,腰部还在摆动着。“停住,我有点数混了。”他已经没时间抗议了,他被拉上了甲板,跟宾一样。

    “四十一,”汤姆·泼拉特说。“输给了一个农夫。你还算是个出色的水手!”“数得不公平,”他说着从鱼栏里东倒西歪地走出来,“我还给刺得遍体鳞伤呢。”他那双粗大的手肿了起来,一块紫一块白的。

    “我觉得有些人还能找到‘草莓’的根部呢,”丹对着刚刚升起的月亮说,“只要他们潜下水去找。”“有些人老是懒洋洋地吃陆地上的肥肉,”萨尔脱斯伯伯说,”还要嘲笑他们的亲骨肉。”“开饭啦!开饭啦!”一个哈维没有听到过的声音从前甲板传来。屈劳帕、泼拉特、朗杰克和萨尔脱斯听到这声音都走向前去。小个儿宾俯身去摆弄方形的深海绕线轴和缠在一起的鳕鱼线;梅纽尔在甲板上摊手摊脚躺着,而丹下到了舱里去,哈维听见他在用锤子敲木桶。

    “那是在敲盐桶,”他回来说。“不久我们吃好晚饭就要动手加工。你把鱼扔给爹。泼拉特和爹一起堆垛,你会听到他们争争吵吵的。我们是第二批,你跟我跟梅纽尔跟宾,都是船上的年轻人和最好的劳动力。”“最好的劳动力又有什么好处?”哈维说,“我饿了。”“他们一会儿就吃完。呣,今天晚饭味道很香嘛。爹让兄弟在船上干活受到一些损失,雇了个好厨师也就弥补了过来。今天真是个好收获,对不对?”他指指那些鳕鱼堆得老高的鱼栏。“你们在多深的水里打到的,梅纽尔?”“二十五寻,”葡萄牙人瞌睡朦胧地说。”咬钩又多又快。哪天我带你去看看,哈维。”那些年纪大的到后甲板来以前,月亮已经开始在静静的海面上散步。用不到厨师喊第二批,丹和梅纽尔已经下了舱盖,最后一个年纪大的泼拉特,也是吃饭最慢的一个,已经用手背捺好了嘴。哈维跟着宾坐了下来,他们前面一人一个马口铁锅,里边是鳕鱼舌和鳕鱼鳔跟肉丁和煎土豆混杂在一起,还有一个烤热的面包和一些又黑又浓的咖啡。尽管他们很饿,还是等宾一本正经作了谢餐祈祷,才一声不吭地狼吞虎咽起来。丹终于端起马口铁的杯子喘了口气,问哈维感觉如何。

    “吃得很饱,不过再来点也还行。”厨师是一个又高又大乌黑发亮的黑人,跟哈维遇到过的黑人不一样,并不说话,用满意的笑容,默默地表示欢迎他多吃一点。

    “你瞧,哈维,”丹说着用叉子敲着桌子,“正如我跟你说过的那样,年轻的好劳力,像我跟宾跟你跟梅纽尔,我们是第二批,我们等第一批吃完再吃。他们是些老水手,又小气又多心,还得迁就他们的胃口。他们先来,其实不该受到优待。是不是这么回事,大司务?”厨师点了点头。

    “他不会说话吗?”哈维小声说。

    “以后你就知道了。我们知道得也不多。他的家乡话有点怪,他从布利顿海岬内地来,他是那里人,那儿农夫都说苏格兰土语。布利登海岬尽是黑人,都是我们打仗的时候跑到那里去的,他们跟当地农夫一样说话,说话像吵架似的。”“那不是苏格兰人,那是盖尔人,我在一本书里读到过的。”宾说。

    “宾读过一大堆书。他说的多半是这么回事,除非问题牵涉到数鱼的数目,嗯?”“是不是你父亲让他们说多少算多少,并不加以核对?”哈维说。

    “那当然。一个人老为了几条老鳕鱼说谎又有什么意思呢?”“有一个人曾经谎报过捕获量,”梅纽尔插嘴说。“天天扯谎,总要多报五条、十条甚至二十五条。”“那是谁?”丹说。“我们没有这号人。”“安圭拉岛的法国人”“啊!他们西海岸的法国人不知道怎么都不知道数数。他们不知道数数还有个道理。哈维,你要是碰到过他们不中用的鱼钩,你就全明白了其中的缘故,”丹用非常轻蔑的口吻说。”“每当我们加工的时候,从来都是只多不少。”朗杰克响亮的歌声传到舱口下来,第二批吃饭的人连忙爬上甲板去。

    月光中桅杆跟索具以及那从不卷起的锚位帆,将前后摇晃的影子投在起伏的甲板上。船尾的鱼堆照得像一团流动的银子。在底舱里有踏步和滚动的声音,屈劳帕和泼拉特在盐桶之间走动。丹递给哈维一把叉子,带他到舷内一张粗陋的桌子尽头,萨尔脱斯伯伯正用刀柄敲着桌子、很不耐烦,他的脚边放着一盆咸水。

    “你把鱼扔给舱口下的丹和泼拉特,留神萨尔脱斯伯伯别在你眼睛上划一刀,”丹说着荡下了底舱。“我在下面把盐递上来。”宾和梅纽尔站在鱼栏里没膝深的鳕鱼中,挥舞着挖内脏的刀。朗杰克面朝萨尔脱斯伯怕站在桌子旁,一只篮子在他脚边,一副连指手套戴在他手上,哈维目不转睛地看着叉子和咸水盆。

    “嗨!”梅纽尔叫一声,向鱼弯下腰去,拿起一条,一只手指托住它的鳃,一只手指抠进眼睛,把它放在鱼栏边上,寒光一闪,刺啦一声,那鱼便从喉咙到肛门开了口子,鱼头下面也一边有了一个裂痕,扔到了朗杰克脚下。

    “嗨!”朗杰克也一声叫,用连指手套一挖,鳕鱼的肝便掉进了篮子。

    接着又一拧一挖,鱼头和其他内脏便飞了出去,挖空的鱼便滑到对面萨尔脱斯那儿,他鼻子出着粗气,又刺啦一声,鱼的脊骨便飞出舷墙去了,鱼去掉了头去掉了内脏又被剖了开来,哗啦一声进了盆中,把咸水溅入哈维张大的嘴里。他看出了神。开头他们叫喊一阵便不再吭声。鳕鱼一路流下去,好像它们还活着一样。哈维对这种奇迹般的熟练惊奇不已,还没有等他回过神来,它的盆里已经装满了鱼。

    “扔啊!”萨尔脱斯头也不回咕噜了一声。哈维便把鱼三三二二扔下舱口。

    “啦,扔得集中一点,”丹大声叫道。“别撒开来!萨尔脱斯是船队里最好的剖鱼手。瞧他好像在裁纸一样!”确实,看上去圆滚滚的伯伯有点像在按时裁开一页页纸来。梅纽尔蹶着屁股弓着腰,整个身体一直像座雕像一样,只是两条长臂在抓鱼,从不停歇。

    小个儿宾也在拼命干活,但不难看出他力气不济。有一二回梅纽尔腾出时间帮他不止流水线中断。还有一次梅纽尔叫了一声,原来他的手指让法国人的钩子咬住了。那种钩子用软金属制成,用过以后可以重新弯曲;但是鳕鱼常常挣脱这种钩子,在别的地方重新咬钩!这就是格罗萨斯脱渔夫瞧不起法国人的众多原因之一。

    接着下面传来粗盐擦在粗糙鱼肉上的声音,粗厉而刺耳,像在磨刀石上锉磨的声音,跟鱼栏上刀子的卡嗒声,拧鱼头的哗啦声音,鱼肝掉下来的声音,内脏飞掉的声音,萨尔脱斯伯伯用刀划掉脊骨的刺啦声以及开膛剖肚的鱼落下盆溅起的水声混成一片。

    一小时结束,哈维真想撂下手中的活去休息,因为湿漉漉的新鲜鳕鱼出乎意料的重,他因为不断投掷已经腰酸背疼。但有生以来头一次觉得他是这伙干活人中的一员,脑子里以此感到自豪,因此默不作声坚持了下来。

    “换刀!”最后萨尔脱斯大喊一声。宾弯下腰在鱼堆里喘气,梅纽尔一俯一仰不断供鱼,朗杰克向舷墙伸出身子去。厨师出现了,无声无息像一个黑影,拾起一大堆鱼脊骨和鱼头,又退了下去。

    “早饭吃杂碎烩鱼头,”朗杰克顺着嘴唇说。

    “把刀子递上来!”萨尔脱斯伯伯又重复一遍,手中挥舞着那把开膛剖肚用的扁平弯刀。

    哈维看到五六把刀子像梳子的牙齿一样插在舱口的楔子中。他把那些刀子传出去,换下用钝的刀子。

    “水!”屈劳帕说。

    “饮水桶在前边,有柄勺放在一旁。快,哈维,”丹说。

    一会儿工夫他带回来一大勺颜色发黄的陈水,味道像走了味的水酒。这勺水灌下了屈劳帕和泼拉特的嘴里。

    “这些是鳕鱼,”屈劳帕说。“不是大马士革丝绸,泼拉特,也不是什么银条,自从咱们一起出海以来,我每次都跟你这么说的。”“那有七个渔季了吧,”泼拉特冷冷地回答道。“堆垛堆得好就是堆得好,就是平平整整堆垛压舱的活,也有正确的方法和错误的方法。你看到过把四百吨铁装进底舱吗?”“嗨!”随着梅纽尔一声叫喊,大伙又重新干起活来,一直干到鱼栏里空了才停手。最后一条鱼下舱以后,屈劳帕和他的兄弟摇摇摆摆到船尾的舱里去了;梅纽尔和朗杰克到前面去;只有泼拉特等了好长时间这才溜回舱口,一会儿也消失了影踪。不到半分钟哈维便听到舱里传来了沉重的鼾声,他呆呆地看着丹和宾。

    “这回我干得稍微多了一点,”宾说,他的眼皮因为瞌睡重得耷拉了下来。“不过我看我还得帮你打扫,那是我的责任。”“你的良心不必有千斤重担,”丹说。“回舱去,宾。没有叫你做打杂的活。拿个桶来,哈维。哦,宾,你睡觉以前把这些倒入下脚桶里。你撑得住吗?”宾拿起沉重的鱼肝篮子,倒入一个带有绞链盖的桶里,那桶用绳捆绑在前舱边上。接着他也下舱不见了。

    “杂工在加工好下舱以后还要打扫干净,好天气里‘海上号’头一个值班也是杂工的活。”丹起劲地冲洗鱼栏,收拾桌子,把桌子坚起来放在月光下晾干,把血淋淋的刀用一团麻絮擦过,然后在一小块磨刀石上磨了起来,哈维则在他的指挥下把下水和脊骨扔出船去。

    起初有一个银白色的水鬼从油光光的海水里竖起来,激起一片哗哗的水声,并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啸声,像是在叹气,哈维大吃一惊,倒退一步叫出了声,不料丹只是笑了笑。“那是逆敦鲸,”他说。“起先只露出个头来,像这样整个身子竖起来那是它们饿了。它像在阴惨惨的坟墓上呼吸,是不是?”当白色的水柱沉下去时,水面上冒起油一般的水泡来,空气中充满了烂鱼的恶臭。“你以前从来没有看见过逆戟鲸竖起身子来吧?在你国家以前,你能看上好几百次呢。我说船上重新有个杂工真不赖。奥托年纪太大,再说还是个荷兰鬼子。他跟我打过很多架。他的脑子里要有些文明的话,他就不会跟我斤斤计较了。困了吗?”“困得要死,”哈维说着,头在朝前耷拉下来。

    “值班时决不能睡觉。站起来看看我们的锚灯正在大放光明。哈维,你现在是在值班。”“呸,那有什么关系?亮得像白天一样,呼……噜!”“爹经常说不怕一刀,只怕万一。好天气人容易犯困,可也有可能你还没有明白是怎么回事,船就被班轮拦腰撞断,而且准有十七个顽固保守的官员,全都是绅士模样,举手支持锚灯已经熄灭和当时还有浓雾的说法。哈维,我一直对你很好,不过你要是还打磕睡的话,我就要用绳子拴住你。”在纽芬兰浅滩见到过许多古怪事情的月亮正在俯视一个瘦瘦的青年,穿着灯笼裤和红色运动衣,蹒蹒跚跚走在一条七十吨的双桅船上,在乱七八糟的甲板上绕来绕去,而他的后面像有一个刽子手押着他,挥动着绑他的绳子,那刽子手也是一个小伙子,每用绳于打一下便打个呵欠,头朝前磕一下。

    急速转动的舵轮又微微反冲回来,锚位帆在阵阵微风中劈劈啪啪,起锚机在嘎嘎作响,“刽子手”押“犯人”的行列还在继续。哈维有时劝说,有时威胁,有时抱怨,最后终于哭出声来,那时丹说着警觉的好处,可是舌头不听使唤,于是他挥击绳头,打在哈维身上也打在吊在那儿的平底般上。最后舱里的钟敲了十下,小个儿宾在敲最后一下时爬上了甲板。他发现两个小伙子在主舱口上你靠我我靠你跌在一起,已经睡得死死的,实际上他像滚铺盖卷一样把他们弄到了铺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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