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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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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天的早晨,群山含翠,悄对着醉意十分的朝旭。伊正推窗凝立,回味夜来的梦境:山崖叠嶂耸翠的回影,分明在碧波里轻漾,激壮的松涛,正与澎湃的海浪,遥相应和。依稀是夕阳晚照中的千佛山景,还有一声两声磐钹的余响,又象是灵隐深处的佛音。

    三间披茅附藤的低屋,几湾潺潺蜿蜒的溪流,拥护着伊和他,不解恋海的涯际,是人间,还是天上,只憬憧在半醉半痴的生活里,不觉已销磨了如许景光。

    门前来了一阵脚步声,听差的拿进一封信来,正是他的笔迹,不由得心乱脉跳,急急拆开看道:

    今天你不来,料是怒我,我没有权力取得世界一切人的同情的谅解,并也没有权力取得你的同情与谅解了!我在世界真是一个无告的人了!随他难过去吧!随他伤心去吧!随他痛哭去吧!随他……去吧!人家满不在乎这多一个不加多;少一个不见少的人,我又何苦必在乎这个,生也没有快乐;死也不见可惜;糟粕似的人生!我只怨自己的看不破,于人乎何尤!

    ——明日能来也好,

    不来也好!——

    这种出乎常情的心情,伊只想强忍,无奈悲绪如蒲苇般柔韧而绵长,怯弱的伊,终至于抗拒无力,伊近来极不愿给朋友们写信,当伊提起笔,心里便觉得无限辛酸,写起信来,便是满纸哀音,谁相信伊正在新婚陶醉的时期中?伊这种的现象,无形中击碎了他的心。

    这种不同意的强爱,使伊感到粗暴的可鄙,无限的羞愤和委曲,当伊回到家里的时候,制不住落下泪来。但不解事的那朋友又派人送信来,伊当时恨极,不曾开封,便用火柴点着烧化了,独自沉想前途的可怕,真憾人类的无良,自己的不幸。但这事又不好告诉他,伊忧郁着无法可遣,每天只有浪饮图醉,但愁结更深,伊憔悴了,削瘦了!而他这时侯,又远隔关山,告诉无人,那强求情爱的朋友,又每天来找伊,缠搅不休。这个消息渐渐被他知道了,便写信来问伊:究竟是什么意思?伊这时的委曲,更无以自解,想人间无处而不污浊,怯弱如伊,怎能抗拒,再一深念他若因此猜疑,岂不是更无生路了吗?伊深自恨,为什么要爱他,以至自陷苦海!

    这是何等知心之谈,伊何能不回想从前的生活;甚至于留恋着从前的幽趣,竟放声痛哭了。

    这时伏案作稿的他,微有倦意,放下笔,打了一回呵欠;回视斜倚沙发的伊;面色愁惨,泪光莹莹,他不禁诧异道:“好端端的为什么?”说着已走近伊的身旁,轻轻吻着伊的柔发道:“现在作了大人了,还这样孩子气,喜欢哭。”说着含笑的望着伊;伊只不理,爽性伏在沙发背上痛哭了。他看了这种情形,知道伊的伤感,绝不是无因,不免要猜疑:他想道:“伊从前的悲愁,自然是可以原谅,但现在一切都算完满解决了,为什么依旧不改故态,再想到自己为这事,也不知受了多少痛苦,只以为达到目的,便一切好了,现在结婚还不到三天,唉!……未免没有意思呵!”他思量到这里,也由不得伤起心来。

    超越世间的美趣,如幽兰般,时时发出迷人的醉香,诱引他们不住的前进,不觉得疲弊,有时伊倦了,发出绝望的悲叹,他和泪濡墨恳切的写道:“唉!我已经灰冷的心为谁热了,啊!”这确实是使伊从颓唐中兴奋。

    记得朔风凛冽的燕京市中,不曾歇止的飞沙,不住的打在一间矮屋角上。伊和她含愁围坐炉旁,不是天气恼人,只怪心海浪多,波涌几次,觉得日光暗淡,生趣萧索。

    自从伊决定结婚的信息传出后,本来极相得忘形的朋友,忽然同伊生疏了。虽有不少虚意的庆祝话,只增加伊感到人间事情的伪诈。

    而且他们都有怪僻,总不愿意分明的写出他们的命意,只隐隐约约写到六七分就止了。彼此以猜谜的态度,求心神上的慰安,在他们固然是知己知彼,失败的时候很少,但也免不了,有的时候猜错了,他们的心流便要因此滞住了,但既经疏通之后,交感又深一层。

    纷乱的矛盾思流,不住在伊心海里循荡着,不知道经过多少时光,伊才渐渐淡忘了。呵!最后伊给伊表妹的朋友写封信道:

    读你致舍表妹信,知道你不忘故人,且弥深关怀,感激之心真难言喻。不过你所说的谣言,不知究竟何指?至于我和他的交往,你早就洞悉详细,其间何尝有丝毫不坦白处?即使由友谊进而为恋爱,因恋爱而结婚,也是极平常的人事,世界上谁是太上,独能忘情?人间的我,自愧弗如。但世俗毁谤绝非深知如你的之所出,故敢披肝沥胆,一再陈辞,还望你代我洗涤,黑白倒置,庶得幸免。……

    皎月正明,伊那里有心评赏,他的热爱正浓,伊的心何曾离去寒战。

    沉迷在恋海里面的众生,正似嗜酒的醉汉,当他浮白称快的时候,什么思想都被摈斥了。只有唯一的酒,是他的生命。不过等到清醒的时候,听见朋友们告诉他醉里的狂态,自己也不觉哑然失笑。至于因酒而病的人,醒后未尝不生悔心,不过无效得很不闻酒香,尚可暂时支持,一闻酒香,便立刻陶醉了。伊和他正是情海里的迷魂,正如醉汉的狂态。他们的眼泪只为他们迷狂而流,他们的笑口也只为他们的迷狂而开。

    有一天早晨,伊尚在晓梦沉酣的时候,忽听见耳旁有人叫唤,睁眼细看,正是伊的表妹,对伊说快些起来,姓方的有电话。伊惺忪着两眼,披上衣服,到外面接电话,原来是姓方的约伊公园谈话,伊本待不去,无奈约者殷勤,辞却不得,忙忙收拾了到公园,方某已在门旁等待。伊无心无意的敷衍了几句,便来到荷花池边的山石上坐下,看一群雪毛的水鸭,张开黄金色的掌,在水面游泳。伊正当出神的时候,忽听方问伊道:“你这两天都作些什么事?”伊用滑稽的腔调答道:“吃了睡,睡了吃,人生的大事不过尔尔!”方道:“我到求此而不得呢?”伊说:“为什么?”方忽然叹道:“可恼的失眠病现在又患了。这两天心绪之不宁,真算利害了!唉!真是彷徨在茫漠的人间,孤寂得太苦了,……”伊似乎受了暗示;仿佛知道自己又作错了,心里由不得抖战,因努力镇定着,发出冷淡的声调道:“草草人生,什么不是作戏的态度,何必苦思焦虑,自陷苦趣呢?我向来只抱游戏人间的目的,对于谁都是一样的玩视,所以我倒不感到没有同伴的寂寞,而且老实说起来,有许多人表面看起来,很逼真引为同伴的,内心各有各的怀抱,到头来还是水乳不相容,白费苦心罢了。……”

    最初若有若无的恋感,仿佛阴云里的阴阳电,忽接忽离,虽也发出闪目的奇光,但终是不可捉摸的,那时伊和他的心,都极易满足,总不想会面,也不想晤谈,只要每日接到一封信,这心里的郁结,便立刻洗荡干净,老实说,信的内容,以至于称呼,都没有什么特著的色彩,但这绝不妨碍伊和他相感相慰的效力。

    无限怅惘,压上眉杪,旧怨新愁,伊似不胜情,放下窗幔,怯生生的斜倚雕栏,忽见案头倩影成双;书架上的花篮,满栽着素嫩翠绿的文竹,叶梢时时迎风招展,水仙的清香,潜闯进伊的鼻观,蓦省悟,这一切都现着新鲜的欣悦,原来正是新婚的第二天早晨呵!

    无聊的来到书橱边,把两捆旧笺,郑重的从新细看。读到软语缠绵的地方,赢得伊低眉浅笑,若羞似喜。不幸遇到苦调哀音的过节,不忍终篇,悄悄地痛泪偷弹,这已是前尘影事,而耐味榆柑,正禁不起回想啊!

    无奈新奇的异感,依然可以使伊怅惘,可以使伊彷徨;当伊将要结婚之前,伊的朋友曾给伊一封信道:——

    想到你披轻绡;衣云罗,捧着红艳的玫瑰花,含情傍他而立;是何等的美妙,何等的称意;毕竟是有情人终成了眷属,可是二十余年美丽的含蓄而神秘的少女生活,都为爱情的斧儿破坏了。不解人事的朋友——你——我们的交情收束了,更从头和某夫人订新交了。这个名称你觉得刺耳不?我不敢断定;但我如此的称呼你时,的确觉得十分不惯;而且又平添了多少不舒服的感想!噫我真怪僻!但情不自禁,似乎不如此写,总不能尽我之意,好朋友!你原谅我吧!……

    方对于伊的话,完全了解;但也绝不愿意再往下说了。只笑道:“好!游戏人间吧!我们到前面去坐坐。”他们来到前面茶座上,无聊似的默坐些时,喝了一杯茶,就各自散了。

    她来信说:“……独一念到侃侃登台,豪气四溢的良友,而今竟然盈盈花车中,未免耐人寻思,终不禁怅然了。往事何堪回首?”多感善思的伊,怎禁得起如许挑拨?在这香温情热的蜜月中,伊不时紧皱眉峰,当他外出的时候,伊冷清清地独坐案前,不可思议的怅恨,将伊紧紧捆住,如笼愁雾,如罩阴霾;虽处美满的环境里,心情终不能完全变换,沉迷的欣悦,只是刹那的异感,深镂骨髓的人生咒诅,不时现露苍凉的色彩。

    她来信说:“……唯望你最乐时期中,不要忘了孤零的我,便是朋友一场……”

    天下绝没有如直线般的道路,他们走到山穷水尽的时候,往往被困在悬崖的边上,下面海流荡荡,大有稍一反侧,便要深陷的危险,这时候伊几次想悬崖勒马,生出许多空中楼阁,聊慰凄苦的方法来,伊曾写信给他说:

    ……我不敢想人间的幸福;因为我是不幸者,但我不信上帝苛酷如是,便连我梦魂中的慰安,也剥夺了吗?

    我记得悬泉飞瀑的底下,我曾经驻留过,那时正是夕阳满山,野花载道,莺燕互语的美景中你站在短桥上,慢吟新诗,我倒骑牛背,吹笛遥应,正是高山流水感音知心。及至暮色苍茫,含笑而别,恬然各归,郑重叮咛,明日此时此地,莫或愆期,唉!这是何等超卓的美趣啊!我希望——唯一的希望,不知结果如何,你也有意成就我吗?

    在那一年的夏天,白色的茶花,正开得茂盛,伊和他的一个朋友,同坐在紫藤架下,泥畦里横爬出许多螃蟹来,沙沙作响。伊伏在绿草地上,有意捉一只最小的,但终至失败了,只弄得满手是泥,伊自笑自己的顽憨,伊的朋友也笑道:“你仿佛只有六岁的小孩子,可是越显得天真可爱!”他说完含笑望着伊,伊不觉脸上浮起两朵红云,又羞又惊的低着头,那种仓惶无措的神情,仿佛被困狼群的小羊,但他绝不放松这难得的机会,又继续着道:“我原是夤夜奔前程的孤舟,你就是那指示迷途的灯塔,只有你我才能免去覆没之忧,我求你不要拒绝我,”伊急得几乎要哭了颤声道:“你不知道我已经爱了他吗?……我岂能更爱别人!”他迫切的说:“你说能爱他,为什么不能爱我?我们的地位不是一样吗?”伊摇头道:“地位我不知道,我只晓得我只爱他,……好了!天不早了,我应当回去了。”他说:“天还早,等些时,我送你回去,”“不!我自己晓得回去,请你不要送我!……”伊说着等不得更听他的答言,急急往门口走,他似含怒般冷笑望着伊道:“走也好!但是我总是爱你呢!”

    在轻烟淡雾的湖滨,为什么要对伊表白心曲?若那时不说,彼此都不至陷溺如此深,唉!那夜的山影;那夜的波光,你还记得我们背人的私语吗?伊说:伊飘泊二十余年的生命,只要有了心的慰安,——有一个真心爱伊的人,伊便一切满足了,永远不再流一滴半滴的伤心泪了。……那时我不曾对你们——山影波光发誓吗?我从那一夜以后,不是真心爱伊吗?为什么伊的眼泪兀自的流,伊的悲调兀自的弹,莫非伊不相信我爱伊吗?上帝呵!我视为唯一的生路,只是伊的满足呵!伊只不住的弹出这般凄调,露出这般愁容……唉!

    在伊只是逢场作戏,无形中,不知害了多少人,但老实说,伊绝不曾存心害人;伊也绝不想到这便是自苦之原。

    在他们第一期的恋感中,彼此都仿佛是探险家,当摸不着边际的时候,彷徨于茫茫大海的里头,也曾生绝望的思想,但不可制止的恋流,总驱逐着他们,低低的叫道:“往前去!往前去!”这时他们只得再鼓勇气,擦干失望的泪痕,继续着努力了。

    在一天的夜里,天空中,倒悬着明镜般的圆月,疏星欲敛还亮的,隐约于云幕的背后,伊悄然坐在沙发上,看他伏案作稿,满蓄爱意的快感使伊不禁微笑了。但当伊笑意才透到眉梢头,忽然又想到往事了。伊回忆到和他恋爱的经过——

    唉!绝不是梦境,也不是幻相,人间的事实,完全表现了,多么可以骄傲。伊的朋友,寄来《凯歌》新咏,伊含笑细读,真是味长意深;但瞬息百变的心潮,禁不得深念,凝神处,不提防万感交集,往事层层,都接二连三的,涌上心来。

    唉!波折的频来,真是不可思议,这既往的前尘,虽然与韶光一齐消失了,而明显的印影,到如今兀自深刻伊的脑海。

    唉!天地大得很呵!但伊此刻只觉得无处可以容身了。伊此时只想抛却他,自己躲避到一个没有人烟的孤岛上,每天吃些含咸味的海水,和鱼虾,毁誉都不来搅乱伊,到了夜里,垫着银光闪灼的细纱的褥子,枕着海水洗净的白石,盖着满缀星光的云被;那时节任伊引吭狂唱恋歌,也没人背后鄙夷了!便紧紧搂着他,以天为证,以海为媒,甜蜜的接吻,也没有人背后议论了!况且还有依依海面的沙鸥,时来存问,咳,那一件不是撇开人间的桎梏呵!……但不知道他是否一样心肠?唉!可怜!真愚钝呵!不是想抛弃他,怎么又牵扯上他呢?

    唉!一番伤心的留别话,不时涌现于伊的心海之上,使她感到新的孤寂,尝受到异样的凄凉,伊相信事到结果,都只是煞风景的味道。伊向来是景慕着希望的隽永,而今不能了,在伊的努力上是得了胜利,可以傲视人间的失意者,但偶听到失意者的哀愤悲音,反觉得自己的胜利,是极可轻鄙的。

    到第二天的早晨,伊的病已稍好些,勉强起来,但寸心忐忑,去访他呢?又觉得自己太没气了,不去访他呢?又实在放心不下,伊草草收拾完,无聊闷坐在书案前,又怕家人看出破绽,只得拿了一本红楼梦,低头寻思,遮人耳目。

    到家以后,他刚好来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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