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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崔 秀 才

    奉天先达刘公,未遇时,故世家子。少倜傥好客,挥霍不吝,车马辐辏,门庭如市,行路者健羡。虽齐之孟尝,赵之平原不是过也。忽有崔元素者,投一刺,刘接见,询其邦族,曰:“山东临朐秀才也,游都门二十年矣。闻公喜接纳,来作食客耳。”刘大悦,与之往来,亦时济其薪水。崔率十余日一至,至必有所借贷,家人悉厌贱之,刘独不以为琐,每如其愿,未尝拂逆。如是者二年余。

    刘迭遭大故,资产荡尽。又三年,一贫如洗。更屡试不第,亲故白眼相向,动辄得咎,传为口实,渐至不相闻问。婢仆逃散,并有心作罪以求去者接踵,仅存一老仆。内则一妻一女一子,鼎足而三焉。会腊尽,牛衣尘甑,无以卒岁。女能诗,戏吟曰:“闷杀连朝雨雪天,教人何处觅黄棉。岁除不比逢寒时,底事厨中也禁烟。”刘见之,笑曰:“此际玉搂起粟,若可煮食,足够一饱。今得汝诗,能不令人羞也?”因和之曰:“今年犹戴昔年天,昔日轻裘今破棉。寄语东风休报信,春来无力出厨烟。”

    妻怒之以目,曰:“往日良朋密友,有求必应,啜汁者岂止一人。今年近岁逼,吃着俱无,犹不少思筹策,乃和儿女子作推敲丑态,想亦拼得饿死,故预作韭露挽歌耶?”刘曰:“然则欲我做贼去耶?”妻曰:“做贼亦得!第恐君无其才耳!顺城门外朱知县,方其落拓时,与汝为莫逆交,一日不见,亦不能耐。今闻其丁艰在家,宦囊颇厚,讵不能走一简,聊济燃眉耶?”刘曰:“微汝言,吾几忘之矣。”亟作书,遣老仆往投之。日暮赤手回,入门即骂曰:“丧心人不必复与相识矣!始而阍人辞以他出,我则不信;既而送客在门,相见。两眼棱棱,持书而入。再四促之,始传语言事忙,不暇修复。但借口致意,主人现在凡百需费,囊无一文,正愁无处措置,断难如命云云。似此丧心人,若复与相识,名节扫地尽矣!”刘企刻一日,满拟必获如意,骤闻此变,不禁索然。

    妻哂曰:“莫逆交不足恃矣。然总角之交,应非泛泛也。城北杨君,非与君为总角交乎?”刘以为然,复走柬以干之。杨辞以生意淡泊,本利损亏,无囊可解。刘抚髀叹曰:“面朋口友,固不足怪。欲明通财之义,非道义之交不可。”乃挑灯作札,罄吐肝膈,翌日付老仆持送南城靳公子。靳世胄阀阅,田园遍畿辅。公子与刘为世交,又属至戚,每当晤对,夜以继日,所讲论非忠义大节,即出世大道,互相诱掖,不啻同胞,所谓立脚不随流俗,留心学做古人者。阅札即刻复答,谓:“叨在知己,亟当如命,奈心与力违,束手无策。君但勉为尚志之士,无自暴弃,又何忧贫贱哉!且天生刘君,必非碌碌者,君姑待之,保有大富贵日也。第好义如弟者,值此危急之秋,竟坐视良朋之困,不能一援手救,殊堪自愧,唯知己者谅之耳!”刘忿,掷书于地曰:“嗬嗬!平日披肝胆,谈道德,何啻羊、左、任、黎!每举一子一女,犹以百金为寿。今急切相需,乃不破一文,反以肤词迂说相敦勉。所谓道义之交,固如是乎?”

    老仆慰之曰:“主之朋友,大概未曾交得一人。亲戚中不乏富贵者,盍拚一失色,与之通融。”刘叹曰:“朋友列五伦之一,尚三呼不应,琐琐姻娅,又何望乎?”言次,闻门有剥啄声,报崔秀才来矣。妻曰:“呸!人家潦倒至此,彼尚欲来刲瘦胫耶?焉知并胫也无,即欲来刲,正恐无下刀处!”刘曰:“不然。此空谷足音也。”延之入。

    崔曰:“刘君纵理不入于口,而乃一寒如此哉?昔日之繁华,真耶幻耶?今日之索寞,幻耶真耶?鼯技易穷,青松落色,槿心朝在,夕不存矣。尚有一人肯杖策踵门如崔元素者否?”刘曰:“昔日自谓盟车笠,订金兰,得一二耐久朋,为终身胶漆,不意翻覆若此,不敢复言交游矣。”崔曰:“不然。廉将军免官客去,翟廷尉复职客来。人情自昔然也。君自不达,夫何怨尤!智者当务之为急。为今之计,当奈何?”刘曰:“束手待毙耳!”崔笑曰:“出此言,当罚锾矣。吾闻负重涉远,不择地而休;累重家贫,不择禄而仕。盍投笔从戎,聊博升斗,不犹愈于托钵向人,受守钱虏之轻薄乎?”刘曰:“峣峣者易缺,皎皎者易污,非所以自完也。”崔曰:“外以笔耕,内以针耨,亦可免冻馁。”刘曰:“局促效辕下驹,夙所羞也。”崔曰:“奇货可居,垄断可登,鸟兽之羽毛可织而衣。其遗粒足食也。贪贾三之,廉贾五之,盍为贾?”刘曰:“觊觎分毫,镏铢必较,素所鄙夷,而弗屑者也。”崔曰:“然则度君之心,量君之志,欲更扬眉吐气,非官不能矣。欲为官,须登第;欲登第,须理旧业读书;欲读书,须膏火之费。吾视君皆未易办也。吾有钱八十千,可辇至。”刘曰:“君方同病,讵忍波累?”崔曰:“人弃我取,人取我予,夫何辞焉?”遂言别。移时,以车辇八十千至,刘大感谢,欲备一餐相款。崔不坐而去。

    迟数日,复提一囊至,曰:“君曾肄业否?”刘曰:“新正伊迩,未免匆忙。”崔曰:“予思八十千,岂敷樽节之用,更蓄得一囊金,为君谋小康。”亟置之炕头,便出门,挽之不及。试启囊,灿然尽赤金也。一室俱惊,权之三百两。崔从此不复至,更不识其居处,徒铭感而已。出资购第宅,赎旧产,又于新居掘得窖金二瓮,遂成富室。僮仆去者,次第复来,百计夤缘,以求收录。亲友亦稍稍通庆吊。一年之间,繁华如故。刘不复好客,唯闭户下帷,日夜占毕。是年及第,官清要,贺客日盛。

    值初度,预使人四出,凡亲故中贫窭落魄及不能举火者,尽招致之。及期,亲友毕集,竞出金玉锦绣,罗列满堂,为刘祝嘏。刘乃张筵高会,酒再巡,罢乐,出席,举觞属客,悉出所得,分赠诸贫贱之前,使各收贮。众愕然,不测何故。佥曰:“凡兹不腆,其所以奉祝长年者,纵不足贵,亦诸亲友之芹献也。曷为散之?”刘叹曰:“今日何幸,群公臻至,赐我百朋,所恨座中唯少崔秀才一人耳!崔若在,必能知我之为此举也!”因袖出一笺,则五言古诗一章也。命其子朗诵以示众,曰:

    主人好施与,挥霍无踌躇。

    客有谏之者,主人笑曰毋。

    君谓财可聚,我意财宜疏。

    不暇为君详,聊以言其粗。

    财为人所宝,人为财之奴。

    富者以其有,贫者以其无。

    有则气逾扬,无则气不舒。

    逾扬人愈亲,不舒人不知。

    昔我贫贱时,颠踣无人扶。

    有身不能衣,有口不能糊。

    贵戚与高朋,相逢皆避途。

    居然一厌物,俨若非丈夫。

    今日奋功名,食禄复衣襦。

    门庭闹如市,势利日以殊。

    一寿千黄金,一箸万青蚨。

    奢穷欲亦极,无劳用力图。

    当时何其啬,今日何其都?

    顾兹亲串惠,岂我所愿乎!

    昔贫今且富,昔我即今吾。

    清夜维其故,反侧心踟蹰。

    其故良有以,今昔人情符。

    周急不继富,圣言不可诬。

    忆昔齐晏子,举火蟾葭莩。

    又闻范文正,义田置东吴。

    设使天下人,能聚复能输。

    在在无和峤,处处有陶朱。

    流过阿堵物,何来庚癸呼。

    堪叹近富者,唯利之是趋。

    满盈神鬼恶,往往寄祸沽。

    用是常自惕,羞为守虏徒。

    况今得之如泥沙,当日求之无锱铢。

    君不见栖栖穷巷孤寒儒,此时此际如苦荼!

    众闻之无不赧然,如芒在背,多有逃席而去者,亦不追挽。俄报崔先生至矣,刘倒屣左辟鞠之。崔握手而笑曰:“君可谓国狗之瘈,无所不噬矣!奈何效杜子春口舌为?且繁华索莫,其衍几何?苟不齐之,魔障釶起矣。彼接舆髡首,桑扈裸行,倏来忽逝,岂屑屑于菀枯隆杀哉?会尽人情,点头亦属多事耳!”刘再拜曰:“至味之言,敢不佩为弦韦?”

    是夕客散,独留崔宿,妻子亦出拜之。刘曰:“近日徙居何所?胡久不一至?致缺酬报。”崔曰:“昔者悉索君,君时亦望报否?”刘曰:“实无是心。”崔曰:“然则予独有是心哉?何不恕也!”刘大笑,因问家中更有何人。崔曰:“颇不孤孑,子女孙曾数十矣。”刘欣然曰:“小女未字,以归君家,何如?”崔曰:“此大不可也。”刘力诘问之,崔吱唔良久,始吐实曰:“君长者,言亦无害。所不敢与君结姻者,自愧非人,实艾山一老狐也。以君抱奇气,故不远千里来相结纳,致君贫而再富,亦定数,非吾之力。譬如作室,既镇其甍,又何如焉?吾特因人成事耳。今夙愿已了,即当长辞故人矣。”刘始大悟,不觉洒然曰:“君去固自得矣,将无使吾为忘筌忘蹄之人哉!”崔曰:“予非贪天功者,君何感焉?从此前程皆顺境矣。官不过三品,而富则十万,虽然,讵无一言为留别之赠?吾闻人心不同,有如其面,橡樟二木,七年乃知。知人之鉴,不易明也。甘以坏何如淡以成,毁方而瓦合,全交之至言,君其志之,勿为雉犬所笑。”言讫,辞出,永不复至。刘后官至臬司,以老告归。感崔之谊,朔望祀以香楮,终身不衰。

    闲斋曰:

    戋戋之俗,万变千更,交固不易言也。方其盛也,面朋口友,不招自来;及其衰也,迹合神违,百无一应。除毁方瓦合一道,诚无良法矣。胸中自有泾谓,皮里自具春秋。故穰穰而来,茕茕独往,交可以始终一也。不然,直欲尽化同人为异物,易济济为绥绥,有此理哉!

    兰岩曰:

    富贵则趋附之,贫贱则违避之,俗情概然,然曾无一人矫然独出,而仅让此狐。人而不如狐也,良可愧也。

    碧碧

    周至诸生孙克复,流寓阶州。爱其地土腴永甘,卜筑山村,耕读自乐。屋左依山临壑,构一草阁,颇虚敞,可以眺远。阁下林深箐密,虽有一径,人迹罕经,仅过樵牧。

    一日,孙独凭阁上,远远见一人循径来,草笠布衫,仿佛甚美。既辨眉目,果然美甚,丹唇皓齿,华发素面,十七八一娈童也。孙骇曰:“世岂有男子而姣媚若此者乎?”急趋下阁,要遮而鞠之曰:“山深路僻,豺狼侁侁,小郎日暮孤行,进将安止?盍姑住此,明旦早行,庶不至旁观者代为忧虑。”少年曰:“夙非姻娅,生熟两不相谙,猎食或然,宿应不可。”孙素有断袖之癖,一旦值此璧人,欲情火炽,遽前拥之,少年大惊,曰:“奈何邂逅相遇,辄以横逆见加?”孙曰:“卿慧人也,何待解人!”少年惶遽,极力挤之,孙猝不及防,失足坠岩下。少年脱然去。

    孙为一树枝夹住,欲上不能,欲下不得,呼叫声嘶,无人知者,自拚必死。忽一女子,过而见之,讶曰:“如此阽危,何乐而为之?”孙曰:“为人所算耳!能救我否?”女曰:“救亦非难,第未识何以报德?”孙曰:“除却再夹树枝,余悉唯命。”女吃吃笑,解足缠抛于一端,援之而上。孙良久神定,整衣谢之。女徐徐束足,了不见答。孙方怪其倨,审谛之,则苗条婉妙,绝代美姝也。不觉缩颈吐舌,且惊且喜,阴念何今日奇遇之多也。

    时日已薄崦嵫,四山渐暝,乃再拜而请曰:“再生之德,未易仓猝图报,幸小住为佳。”女笑而睨之曰:“子大不良善,甫得生机,又造死业矣。”孙听其言谑,窥其意厚,大不似少年漠不关心者,遂携入阁,缱绻备至。约三更,女披衣起,曰:“今夕与人约,须践之,翌日重晤。”孙阻之以臂曰:“卜夜未卜昼。”复留与乱。因诘:“卿孱弱处子,虽乘以油壁,舁以笋舆,犹恐不胜劳瘁。底事单形只身,远陟空山,令人弥思弥惧,中心能无稍怖乎?”女自言:“宓氏,字碧碧,年十八,嫁前村方氏子,半年而寡。今日为母寿归家,来此捷径,不意遇子,不能自贞。诚夙份也,愿与子偕老。俾茕嫠有托,莫见弃否?”孙愀然曰:“得卿为之,小可何修哉!但碍有老母,赋性方严,出入小闲,尚须咨白。不告而娶,实不敢专。然而父母爱子,何必苛求。见卿可人,应无不纳。容徐图之。”女曰:“儿于子亦非无益者。子果肯降心相从,始终不二,则可以全性命,了死生。夜气之牿亡,旦夕可复。俾子蜕蜣丸而为蛨,化腐草而为夜光,必当同为人极之游,不复羁滞形骸,听阎摩罗什天尊为政矣。”孙大喜,相见恨晚。

    晨兴,即以告母。母呼女至前,反复详讯,乃谓孙曰:“儿勿草草,吾闻颜朱眸绿,尤物蛊人,倾万乘之国尚有余,祸匹夫之身庸有不足?老身七十矣,所见闺秀何啻千万,至若此之穷妖极艳,一见炫人心目者,实为乍睹,真祸水也。汝何德以堪之?且夭方氏之子,不祥孰甚?可急遣之,勿速死亡。”孙默然鹄立,面如死灰。女进曰:“姑之见亦左矣。儿非自媒才,诚以蘖苦不如荠甘,故腆颜自荐,儿不厌郎贫,姑奈何畏儿蛊乎?”母曰:“不然,小娘恋新欢,忘旧好,钟情者固不得不然。而老妇为豚犬作马牛,用心亦不得不尔。”女勃然怒曰:“何物老妪,酖毒若此!儿去此,岂便无啖饭处也!”且斥孙曰:“君木偶人,不足与语。不听好言,不久当死。穷薄相,即死亦为下鬼。彼时当袖手高坐于刀山剑树之旁,看汝挣扎耳!”遂愤愤出门,不知所之。

    孙涕泪纵横,颇形怨色。母慰之曰:“天下多美妇人,何必是?况深山穷谷,忽至丽人,非草木之妖,必狐鬼之怪,儿倘或迷惑不悟,冥想至邪,则老身将谁赖乎?”开喻再三,孙意少解。

    居无何,有翁媪二人,率男妇六七辈,直入草堂,汹汹叫骂。孙甫出讯,辄遭扭结。翁以杖叩孙之背曰:“跌落涧下,与死为邻,苟非吾女援手救,则山中鸦鹊饱汝肠胃久矣。今则弃捐吾女,抑何竟负恩而背本乎?”孙蓦然值此,色变气沮,不能发一言。家人咸集,莫能解纷。孙母乃策杖出,曰:“无哗,有事不妨好议。”媪曰:“亲母出矣。亲母之发,如此种种,底事出言无度,致小女归去,愤懑不餐。脱有不韪,亲母之肉,岂足食乎?”孙母始知即女之父母也。阴念来势凶猛,必将选事,不如姑却以婉词。方启齿,媪即止之,曰:“勿多言,可即垩壁除庭,明日即送鱼轩到门矣。”遽释孙,纷然而散。

    母谓孙曰:“视此行径,愈信为妖物矣。从来邪不犯正,尔心果守正,不难一麾而却也。”议已定,戒备以待。次日黎明,翁媪已送女至,鼓吹之谊,妆奁之盛,仆婢之多,内外填塞皆满。孙颇韵羡。母以扊扅撑宅门,隔阖大言曰:“吾家门庭,自来清肃,无故来挠,能不自愧?可速退,无自取辱。”翁媪怒发曰:“怜汝家中纷纭,无执干者,故不惜爱女送来伺奉。胡为强自高,其谓我缩领曲背,不能剚刃于老虔婆之腹中耶?”于是飞砖掷砾,攻击久之。母终置若罔闻。翁媪亦觉索然,但发恨声,曰:“且去休!且去休!自有设施在后。”因复散去。

    村人知其事,传以为怪,二三齿德来说孙母曰:“吾村地僻人稀,守望之助不给。宅上孤儿寡妇,辄与异类为敌,执迂见以取寇仇,非所以计万全也。此间旧有狐仙村,人往往见之,然而未尝为患。兹来相挠者,为狐无疑。奉狐者,或与交游,或为姻戚,自古有之,无足为怪。令郎神气不凡,即娶狐妻,应不致祸。莫若姑听之,以解目前之害,不亦可乎?否则结怨既深,则为祟必亟,恐贤母子不能安枕而卧也。”孙亦几谏其母,母不得已,从之。是夕,翁媪复送女来,愉悦之色可鞠。若预知母有俯就之意者,成礼而返。

    孙及女逑好甚敦,女事母亦极婉顺。日用所需,随念而至,一家大享坐食之福。

    女一日谓孙曰:“今日有君之内侄来,须自检束,勿贻后悔。”孙曰:“我之内侄,卿之犹子也,长幼自有各分,何检束之有?”既来,非他,正曩日挤身岩下之姣童也。孙大骇,回念前事,深自局促。而少年谈笑自若,毫不介意。孙始而安之,既而昵之,已而渐生狎亵,觑隙骤接其吻,少年惊怒曰:“狂奴故态,一毫未悛,岂有作人尊长而不自庄重如是者哉!”复力挤之,踣于案下,少年怫然而去。女至,见之,忿恨良久,徐乃叹曰:“徒费周张,酸子尚足与言性命事哉!”遂不辞而行。一切器物,不见人取携,一霎化为乌有。孙与少年接吻时,觉异香入脑,衣上亦有香气,数日不散,渐归两腋,遂患愠羝,终身不瘥。

    闲斋曰:

    “狐性本淫,无足怪者。老狐何所图,而必欲以女嫁孙,以成其私奔之志,岂亦爱忘其丑,若知子恶之故欤?然女固不贞,而男又何洁也?是知世之好为龙阳、以巾帼自甘者,虽雄狐之不若矣!”

    兰岩曰:

    断袖之癖,人或有不免者,独怪孙生,始以轻薄致坠岩下,甫得救援,复生痴想,即有如此立志送女与人之老狐。得以大享坐食之福,亦至幸矣。乃于正宜庄重自持之时,忽尔故态复萌,顿忘愧悔,亦可谓不足有为者矣。卒为狐辱骂,而素所钟爱者亦弃之而去。身患恶疾,何以为人哉!丈夫也,而见鄙于妻子,已足羞矣,况异类耶?

    梨花

    京师时雍坊,有以十岁女来鬻者,孝廉舒树堂以钱三十千得之,命名梨花。既长,艳丽无匹,淡汝浓抹,靡不相宜。小草闲花,随意簪之,皆堪入画。诸女眷效之,百不一逮也。性且慧黠,一家怜爱之。

    舒有女,幼字先达德公次子。及出阁,舒以二女奴为媵,梨花与焉。其一名春棠,亦可儿之殊色者。舒女则偏爱梨花,而公子待之尤厚。屡欲私之,奈梨花防维綦密,虽欲申以游语,亦不可得。会德公考满,擢粤西某郡守,携眷南行。予友恩茂先,与德舒二公,皆亲戚也,荐金华尚介夫入德公幕。阅三载,公迁粤东监司。冬十一月,介夫因事入都,委装茂先家,朝夕晤对,所在人情风土并德公家事,在所必谈。偶询及梨花,则曰:“司宅门久矣。”茂先曰:“言梨花耶?”介夫曰:“正所谓梨花也。”曰:“然则何云司宅门?”介夫曰:“梨花之事,新奇怪异,骇人听闻久矣。君为德府至戚,岂尚未知耶?”茂先愕然,急叩其详,介夫曰:“此下酒物也,不可浪言。”乃拨火煮酒,拥炉促膝,备述其事。茂先攸而惊,倏而笑,倏而咋舌,倏而拊髀,盖事既新奇,又介夫善为戏谑,故不能不为之色飞肉动也。

    先是德公之任粤西也,目张家湾买四舟,公与夫人居一,介夫居一,仆从居一为庖厨,其一则公子夫妇及梨花、春棠也。行则鱼贯,泊则雁排。一日,暮宿吴城,月明如昼。介夫苦热,五更,复起纳凉,彼时群动昼息,忽闻第三船有款款启窗声。疑为暴客,潜起窥之,见一女子出船边,立而溺。虽隔两船,而月光朗映,阳具仿佛甚伟。审谛女子,则梨花也,心窃异之。第念梨花十岁至舒家,此时年十八,昔在茂先处,识之最熟,讵有假借?顾船是公子之船,人是梨花之人,而阳具则又居然阳具也。此疑团终难打破。

    次日晨餐罢,冥测于舱中。公有老仆张姓,独坐桅舱,喟然兴叹,自自讼曰:“行年六十,不为小矣,何见所未见之事,总无了休也!”介夫怪而诘之,张曰:“稚子康儿,年小而诡大;丫头梨花,人雌而声雄。此吾之所不解也。”介夫曰:“汝老成谙练人也,予有所疑,质之于子可乎?”张问是何疑事,试言之。介夫视无人,低语夜来所见,张闻之,惊曰:“吾固疑之矣。何不白诸吾主?”介夫曰:“意欲白之,但自念作客依人,不宜预人闺阃,故默默耳。”张曰:“噫!是何言也?先生不早言,异事出矣!”介夫曰:“予意先白公子,何如?”张曰:“然,吾即往告之。”是夕舟泊青山,张请间,谓公子曰:“二爷知家中有妖怪乎?”公子笑曰:“何作此语?”张曰:“妖怪不远,只在二爷船上。”且因耳语其故。公子大骇,入船隐叩细君。细君结舌瞠目,良久乃叹曰:“怪底守身如处子,且十八九岁,天癸未至,今若此,复何疑哉!”公子呼梨花诘之,赧然不应。公子闭门验之,梨花极力抵拒。公子乘隙探手胯间,则垂垂者已触指翘翘矣。公子大怒,缚而献诸公,公不胜错愕,作威以究其原,刑具排列左右。梨花大惧,始涕泣吐实,曰:“曩岁迫于饥寒,父母鬻子谋朝夕,是时女价十倍于男,故作此弊,以求多售。今既败露,罪当九死。第自反未为非法,祈全蝼蚁之命,当图衔结之报耳。”公怜其情,且辨其果系童身,竟曲宥之,并命剃发改妆,更名珠还,以志其异。举舟之人,莫不叹异。

    公复使送介夫验之,并折简晰之曰:“不意奇闻创见之事,出自本衙。所谓梨花,果桑茂之流亚也。幸童身如故,庶免株连。兹送其人至,请先生相之。所以必欲先生相之者,非谓魑魅魍魉,不能逃于秦鉴,盖欲先生解惑。倘异日举以告人,赖此解嘲,勿致东西南北之人,归德某以帏薄不修之罪也。”介夫笑而验之,戏语梨花曰:“勿怪南人多事,吾乡风俗,雄者可雌之,今子雌而化雄,正阳长阴消之候。予之有施于子,不可谓不厚矣。异日将何以报不彀乎?”梨花面 颈赤,羞涩莫容。介夫赠以双履及香扇,报公书曰:“儒生眼界不广,赖珠还以扩充之,亦南行之幸事也。童体的确,尤足感甚,非公至德,畴其能之?是知事不足怪,可怪者,见怪之不怪也。”公见书大笑。至任所,以其颖慧,命司宅门,颇能了当,公宠爱殊甚。张仆无子,公使认为假子,且以春棠妻之。公子固少年好事者,于花烛之夕,隐身窗外窥之,谓绰约灯下,绝妙一幅折枝图也。今已抱子矣。

    茂先神驰者一晌,又问:“龙阳君伎俩,介夫亦当识之否?”介夫笑曰:“其人方雄,君又欲雌之也。”相与拊掌而罢。茂先作《梨花开》四绝,寄示公子,有“一树梨花压海棠”之句,用成句恰妙。公子和韵报之,诗不具载。

    闲斋曰:

    梨花假女妆而守贞如处子,如其果女子,必非淫乱者,其得拥美妻,获厚利,去祸而就福也,固宜。

    兰岩曰:

    假女则艳丽无匹,还男则事事精当,梨花诚奇人也。尝见司宅门者,袖金入橐,茫然不解一事者多矣,几何不对梨花而愧死!

    香云

    零陵乔氏子,少孤贫,失业,依外舅为操舟,尝往来于襄汉间。会载数估客下荆门,过黄金峡。滩险,日暮不敢发,泊舟古戍前。舅命乔入山伐竹,迷不得出,傍徨殊甚,瞥见一媪,年约七旬,杖藜蹩躄,循山径而西。乔追上之,问何处可达江岸。媪笑曰:“江在东,郎向西,乖迂极矣。吾视郎嫩少年也,日暮途穷,虎狼将盛,欲归可乎?姑宿我家,明日晓发可矣。”乔心悸已久,闻言窃喜,佯以不便造次为辞。媪挽之行,曰:“言不由衷,令人倦听。”

    于是携入深山中,迤逦十余里。至其家,背高山,临巨涧,营窟而处。媪叩扉,呼香云,一女子出应,则二八佳丽人也。色茂开莲,香逾散麝,见客羞避。媪曰:“儿又作态耶?小郎失路至此,若无一盂胡麻饭以啖之,殊缺地主宜。且儿常常有嘱,既作承受人,讵可吝心力?今幸物色得此蕴藉郎,可息肩矣。”云益羞涩,避室中,不复出。媪笑向乔曰:“娇养惯,一见生客,辄作儿女态,幸郎无介意也。”乔谢不敢入室。室皆穴山为之,甚精洁。止三间,中一间为客坐,西一间垂墨花软帘,为云之闺闼,东一间起炉灶,具刀砧,庖厨也。纳乔坐,自入厨炊黍和羹,款洽臻至。问媪何姓,答以姓古,孀居十六年,止生一女,名香云,未字人。此居于此,今有缘与郎晤,奉屈暂就厨中宿矣。乔曰:“假一席地足矣,何敢望厨?”至夜分罢谈,乃宿焉。

    翌日早起,请见古媪,将辞行。立帘外扬声致词,不应者良久。又言之,始闻香云应曰:“娘有事早出,想便回矣,请稍候。”其音清锐如雏莺之啭,听之生怜,乔诺诺默坐,神为之荡。

    居无何,忽见古与一媪一女,亦若母而女者,偕来,且扬言曰:“香云儿,汝杜姨同汝八妹来矣。”乔急避席拱立,不敢仰视。杜伫立审谛,向女郎曰:“果好一波俏郎!尔古姨真巨眼也。”女郎亦目之,含笑入室,谑云曰:“姊大无礼,娘为谁来,乃不出迓耶?”不闻云语,唯闻低笑声。杜寻亦入室,笑曰:“为甥女事,致我披星浥露来此,心急步迟,越山崖仄径,失足颠踬,几堕落上宅牛阹中,微汝妹顾扶,老身齑粉矣。汝将何以谢老身?”嗣闻云带笑小语,似候起居者。杜旋出见乔,问曰:“郎尊姓?妙龄几何矣?”乔曰:“青年十九。”杜曰:“长二岁,正相当也。有父母兄弟否?”曰:“皆亡。”“娶乎?”曰:“未。”“业何事?”曰:“为舅操舟。”杜曰:“少年孤子,身可寄也。食力踝跣,业可弃也。主人古姥,老身之姊也,有女香云,老身之甥也,淑资丽质,郎已目睹,无更赘词。古姊唤老身作冰上人,欲赘郎为半子,能降格相从否?”乔骤聆之,阴喜过望,而口呐不能措一词。杜笑曰:“无可疑也。”亟请古媪上坐,令乔拜之曰:“即此是聘。山家无所忌,嫁衣完,便可成礼矣。”是夕欢饮而罢。

    次日杜归,留女伴香云,代制衣履。刀剪之声,终宵不绝,数日悉备。杜复至,张筵设宴,大会亲戚,来赴者接踵,尽属粉白黛绿,少妇老妪,而无一男子。欢笑哗然,竞为谐谑。更可异者,列筵十数,屋不更广,益不觉隘。既合卺,女郎把盏饮云曰:“杯儿双双,今夜作个新娘。”饮乔曰:“杯儿对对,今夜莫须死睡。”乔、云皆不禁失笑。杯未干,女郎曰:“此余酒将何以发付耶?”乃自饮之,笑而出。约三更,众客始散,女郎复启帘谓云曰:“姊好为之,三日来瞊时,再为我说项也。”言讫,吃吃笑而去。自是乔与云,鱼水其乐。胶漆其情,将谓终老是乡矣。

    逾月,古媪寝疾,杜携女郎来,候坐未安,忽有人传报上宅:“小娘子亲来问姆疾。”杜与女郎颇遑遽,急走出迓。云匿乔于厨,亦整衣趋。乔不知是何贵客,潜窥于窗。见朱茀绣 ,驻一小车,女奴十余辈,拥一女子出自车中,素面画衣,非常艳丽,酷似画工所绘仙女,年可十五六。杜与女郎及云,咸跪路侧。女子曳杜起,曰:“姆亦在此耶?”杜曰:“知主姑眷念老乳妪,闻其疾,必劳玉趾,故率翠翠预候于此。”乔始知女郎名翠翠也。翠与云,亦再拜起居。女子曰:“起。”云侧行左辟为导。女入室,握姑之手而问曰:“姆病户绮窗,广阔如大厦,几榻悉白石为之,器玩珍奇,位置精雅,名花异卉,罗置栏前,实天辟之洞天福地。侍女曳罗绮者,数十百人,莫不妖冶,顺承指顾,争先恐后。乔为禁锢,日供役使,且女子性严,稍不称意,辄施鞭扑。此间不乐,日思云而无由得面也。私询诸女,主姑与香云名分若何,皆笑而不答,愈滋疑惑。一日值女初度,乔见亲戚来拜祝者,咸执婢妾礼。杜、翠亦在,不敢复与乔语。有顷,古媪与香云亦至,与乔相见,各泣数行下。女子出见之,怒曰:“淫婢逞媚,尚恋恋旧情耶?”令侍女褫其衣,缚之树上,既而曰:“今日有庆,不便刑人,俟明日当行死耳。”诸亲战栗,无敢出一语以求宽者。乔中心痛绝,前往觇之,云泣曰:“郎独不能舍身见救乎?”乔大痛,手缓其缚,窃取故衣衣之。适林外有将主姑命,呼乔者,云遂遁去。女侦知之,愈怒,鞭乔数十,血流被踵,古大哭曰:“主姑杀老身矣。老身何负于主姑?乳哺之情纵不念,独不念扈十郎肆恶,老身横蔽主姑,以头撞十郎腹,夺取玉如意,免主姑于窘辱时乎?奈何不赦小过,致人骨肉生离!香云纤弱,即不饱狼虎,亦必为强暴所污矣,岂不痛哉!”女亦怒曰:“老魅尔何知!行且索尔死!”古哭叫,语侵女,亦不少让。女怒甚,复欲逐乔,乔折伏不起。女怜之,气稍平,问知过能改乎?”乔曰:“改矣。”“尚思香云否?”曰:“虽死九幽不忘也。”女不意其出此语,为之咋舌,移时乃叹曰:“痴儿郎知义者也。”向古媪慰谢再三,即使人分途求香云,得者赏一术。群女欢跃争往,古始止涕。

    翌日,一女走告曰:“香云走匿山谷中,为扈十郎所得,逼欲污之,不从,锢石室,不与饮食已一夜矣。”古媪闻之,泣曰:“吾儿贞烈,必不辱身,然而命蹇,何遭沙叱利之多也!”盖扈十郎者,女之表兄也。女使杜媪往索之,十郎曰:“欲释香云不难,主姑须自来易之去。”杜大怒,还述于女,女怒极,乃仗剑跨白鹿,诸女皆短衣持兵以从。命乔与翠翠,伏林内为疑兵,亲往索之。

    十郎腰弓矢,挺画戟,护卫甚众。兵刃既接,两军大开,十郎勇甚,诸女力不敌,各鸟兽散。女急退,鹿中流矢死。女被发徒奔,身被数创,失其双履。蹶不能兴,适乔奔至,负之以归。诸女亦渐集,无不心胆堕地。女大恸良久,感乔之德,呼之以兄,饮食器用,皆与己等。复聚众谋雪耻救云之举,众曰:“勍敌不可当也。”独翠翠进曰:“彼强我弱,非救助不可。欲求功,非太君来不可。”是夕,即使翠往。夜未央,翠返命曰:“太君来矣。”女率众跪迎,乔亦从众。太君亦曲背一妪耳。女泣诉致辱之由,太君曰:“有太婆在,儿勿气苦。”亟探袖,出一囊,呼翠至前命曰:“可将此往贮十郎。速与香云偕来。”翠诺而去,一饷时与云俱至,手提巨囊。开之,闯然一黑雄狐,觳觫而出,俯伏于太君之前,岳岳若乞哀状。太君呵之曰:“堕孽子!尚未克洗髓伐毛,辄尔堕落耶?不念尔祖,当亟殛之!”狐叩头谢。女子前,以鞭鞭之曰:“恣戾奴!平日赫耀之势,之态,今胡不肆耶?”太君止之曰:“儿休矣。老身必痛惩之。”又曰:“儿居此,终非了局,曷不举族从我?香云与乔郎,彼有夙世缘,未可摆脱,且听其去。伊母姑留我处,俟之三十年后,当大归也。”香云顿首奉教。太君赐乔名曰复。命驾先归。女赠乔、云甚厚,束缚辎重,令侍女护之先往,己乃与古杜二媪并翠翠送乔云出山,临歧泣别,然后归。

    乔携云之襄阳,出资造舟,名“满江红”,专载游宦,以走江、黄、吴、楚。一日,载某太守公子并眷属之江南。住舟汉口。云偶出汲,为公子所见,迷惑失志,伺乔不在,密遣二女随侍,将吴绫越缟,往说云曰:“公子年少情多,富贵有权势,所谓炙手可热者。今艳子之貌,降心俯就,不惜珍宝之物,委贽于子。此真千载一时之机会,不可失也!子不从,则祸不可测;从之则珠翠环绕,锦绣纷披,饱粱肉而厌珍馐,一生吃着不尽。讵若作舟子妇,衣粗食淡,埋首舱中,何啻明珠暗投哉!且子不闻乎,守经者立身之要也,通权者处世之方也。譬彼风马牛之不相及也,而络其口,穿其鼻,人得而左右之矣。今以势论,乔,马牛也,公子,人也。欲不为强驭,可得乎?惜子怜子,故陈利害于子,唯子图之!”云嫣然曰:“贤姊之言是也。公子风韵都美,儿亦慕悦久矣,幸即借二姊为羔雁。今夜人定后,请扣舷为号,可谋一会矣。”二婢大喜,归炫其能于公子。公子喜欲狂,重赏二婢。

    至三更,举舟鼾寝。公子起坐不定,如鹿撞心。侧耳静听,移时果闻扣舷声,止而复作。急启窗纳之,果云也,不衣而至。公子此际,如在梦境中。不暇一言,即与狎匿。云忽惊,叱问何人,公子兴方阑,俯身若罔闻者。云又惊叫,家人惊起,疑有盗贼,执烛入窗,见二人赤身卧地上,烛之则公子与其妻媾耳。咸避去,夫妇赧然者久之。问妻何故赤身自窗外来,妻曰:“我在后舱睡熟,实不解何由到此也。”公子羞且怒,执乔送太守,谓其以妖术惑人。太守不明,锻炼成狱。

    乔居犴狴,方痛覆盆,而夜半云忽至,手拂械锁,械锁自脱。携之出狱,人无见者。遂流寓南昌,仍为富室。二年间,有巨舟二十余艘。江楚操舟人莫不健羡焉。云从乔三十年,常如十七八岁人。生二子一女,女美丽有母风。乔乘间问云出处,云曰:“初不遽以诚告君者,恐君以异物见弃。亦既抱子,似亦无害。”因自言是狐,所谓主姑之女子,亦狐而为一山之主者。杜与翠与诸女子,皆狐也。唯庆君则天狐矣。乔始恍然,后渐泄于人,有求见者,云有见有不见。而见者辄自颠倒,云恶其聒,再迁于夔州。

    一夕,方坐话,翠忽至。乔云惊喜,降席而拜曰:“翠姨别来无恙?”翠答拜曰:“离别几何,乔郎须髯似戟,且就斑白矣!旧时风采可复再耶?人生如白驹过隙,转瞬痴猿觑镜,不能自识,譬夫以水和土,见日则燥,重为垩焉,非故物矣:何如金石其质,历劫不变者乎!人而无人道,是谓之陈人。人道者何?性命之原,不汩不没之谓也。夫泰山之□穿石,单极之□断干,渐靡使之然也。形骸情识,人之□、□也。此生不卒万死,非终也。子不见夫墦间之瘗者乎?路人过而伤之,伤之者,非徒伤也,伤其终不免于是也。虽然,沧桑之变,彼恶知之?是累累者,数十百年后旋夷为都邑,旋坎为洿池,旋祀为坛灶,及为井墓。其循环往复,鸟有穷期。而其间之穷期,已无穷矣。凡此宜各自努力,人不能越俎而代之庖也。闻子在山中时,泊焉而无求,又能于屏风上行,质美若此,胡自弃之!”向云曰:“姊从乔郎数十年矣,宁吝所得,不一唤醒乎?”云曰:“奈其五内俱浊何!”翠曰:“不然。金注瓦注,固有不同,而其为注则一也。”云太息曰:“庄则不亲,狎则相简,虽有巧匠如工倕,但缩手袖间而已。”翠惨然而为之下泪,乔亦郁郁。是夜云伴翠宿于内寝,翌日向午不起。乔呼之不应,大疑,排闼入视,已失二人所在。举家惊扰,乔大哭,靡日不思。

    乔年八十余尚健,二子生孙,孙又生子。女适诸生某,亦弄孙矣。每隔五六年,云必来一探。又三四年不绝,容色终不少减。亲戚初面者,往往母其女,而女其母焉。予于乾隆庚午岁,从先祖父从三秦入七闽,路经武昌,月夜沽酒,聚舟人而饮食之,俾各述见闻,离奇怪诞,舟人共举此事,争说纷纭,且指江上一湘船见告:“此即乔家物也。”

    闲斋曰:

    世间尤物,得一可以倾城。乔以匹夫落魄,寝处诸尤物之间,卒至富豪名,以寿考终。其操持必有大过人者。翠必欲引而登之长生之域,亦婆心太挚矣。

    兰岩曰:

    乔业操舟,已属微贱,且无闻其有出类之才,其五内俱浊不待言矣。云何钟情至此?而主姑与翠翠,亦大有不能忘情者,岂果乔为情种耶?抑云喜其诚笃,可托终身乎?我辈不获有此奇遇者,殆择术之未精欤?五内之未尽浊欤?吾观香云事,而慨然矣。红丝系定,何啻千里之牵;破镜重圆,终作百年之合。偶参色相,致醋海淹断蓝桥;忽起干弋,令妖气生于内境。以德报怨,乔与女翻成附体之缘;祛死复生,翠与云永享飞仙之乐。斯狐中之不可多睹者耳!

    龙化

    李高鱼枕碧山房,壁挂古剑。一日大雨雷,瞥见一黑物,长尺余,细如线,后一红线逐之,自窗凌空而入,绕室飞行,俄延壁上,穿入剑鞘中。即闻戛戛作声,旋出旋入,无所阻碍。良久,忽又飞出,蜿蜒空际,甫及檐,霹雳一声,屋宇震动,红光烛天,不及察二物所至,唯见窗下落鳞数片,酷似穿山甲。取剑视之,锋刃尽穿小孔,密如虫蛀,鞘亦如之。或曰:“此龙之变化。”想当然耳。

    李 翘 之

    石商李翘之,名林魁,五台人。其微时为石工以食力,尝与同行者十余辈,往村中观剧,二更始归。际晦日,夜黑如漆,正苦迍踬,忽山川大地放大光明,迎面十余里外现一菩萨宝相,高可数十丈,衣纹璎珞,灿若云霞,月面星毫,靡不华采,映彻世界,尽如琉璃。李且瞻且拜,口诵佛号不绝。顷之始隐,询之同人,悉蔑之睹也。

    李今年已望七矣,性正直,无私曲,重义气,好施与。初入都,即受知于大司农涂勤恪公,得为大工石商,致富数十万。公薨,李感恩不忘,岁修墓道。李以德报,为今人中之古人。二子亦岐嶷。天报善人,理自不爽。宜其于稠人之中,独瞻法相,非福德兼厚者,又乌得有此?自言有德必报,非沽名,行其所安耳。

    兰岩曰:

    此李心地自放光明耳。菩萨何来,独示之以宝相哉!人能洗心涤虑,自去其污,何处非菩萨宝相,琉璃世界耶?

    洪 由 义

    洪由义者,靖远协汛一洚子也。性慈善,喜放生。暇时坐黄河畔,见渔人起网,凡所弃小鱼细虾暨螺蚌之属,悉拾之投于水中。积数年不倦。

    一日渡河,失足落水,随波逐浪者十余里,昏迷间,觉有人捉其臂,拖至一处。视之,则身在一大门下,四面黄水如壁立,门前二石赑屃,大约数亩。洪大骇异,方怀惑间,门忽启,见紫衣纱帽者二人,出谓洪曰:“可亟入,勿惧失仪也。”洪从之,至一广殿。殿上有贵人,年可四十许,衣冠奇古,左右侍从甚都。洪蒲伏阶下,贵人劳之曰:“汝大有恩于我部下,不但脱汝难,且当少为润泽。”因命取一珠,大如豌豆,赐之曰:“此如意珠也。握之凡有所需,无不如意。三年后可见还也。”洪唯唯拜赐,贵人仍命二紫衣吏送出。二吏嘱闭目。但闻波涛汹涌之声,顷刻而息,徐开其目,则已脚踏实地,而二吏失所在矣。珠犹在手,遂秘之以归。归则家人已成服,相见各惊疑。洪绐以得抱枯木,故不致死。家人喜而信之,乃释服。

    洪素喜樗蒱,得珠后,重与其徒博。分明枭色,呼之,皆成庐雉,于是有博必胜。家业渐丰。适奉官之西安。西安为省会之处,汉唐故都,俗尚豪华,人情奢侈。王孙公子,肥马轻裘,一食万钱,一掷百万。洪侧身而入,掉臂而前,自午至晡,腰金百镒。旁观者但挢其舌,当局者徒热于心。满载而归,遂成巨富。为长子捐官,次子纳监。始以得珠之事,告其妻孥。愈以放生为务,由此河上人,称为洪善人。五原称富室者,推洪为巨擘。三年后,秋夜方寝,梦见前二紫衣吏至,曰:“瓜期届矣,珠当见还也。”洪跪而奉之,既寤而珠已失矣。后洪寿至期颐,无疾而殁。予在靖远时,洪之孙已五十余,犹为富家翁也。

    兰岩曰:

    凡人意之所在,无不如愿以偿,不必功名富贵也。斯如意之最为难耳,乃得珠后,徒事樗蒱,以毕三年之愿,志亦小矣。虽然,人苟巨富,凡所欲得欲为者,无不能。洪可谓握要以图哉!

    某僧

    铭镜石三为予言:佑圣寺无凡上人,有弟子某者,少年韶秀,有人诱之为龙阳,某亦不拒。上人闻而责之,某曰:“然则不可乎?”上人曰:“如之何其可也!此间不可复居矣。”曰:“去之可乎?”曰:“可。”曰:“承师命。某日当行耳。”至日,房中寂然。视之,已化去矣。

    兰岩曰:

    浑然天真,洞然大道,此僧来去自如,人己无间,何毫无窒碍耶?

    邵 廷 铨

    江右峡江县,濒江有周瑜庙。颜曰:“巴丘古迹。”庙中旧有厝棺,尘封已久。天台邵□为临江府经历,三年考绩,授峡江令。在县两月,政声大作,其少子廷铨,妙龄韶秀,性恬淡,所至则多流览。爱郭外江山,白诸□,筑瓦屋数椽于周郎庙西,编竹为墙,辟畦莳花,为肄业之所。与邑庠边、魏二生相莫逆,暇则相寻往来,不间晨夕。

    会边生秋闱获隽,廷铨往贺之。殢酒而返,日已曛暮。柴门外遇一女郎,恣态妖娆,纤秾合度,衣裳缟素,绰有余妍。廷铨心为之荡,趋而鞠之。女娭光眇视,羞涩不支。廷铨指门内曰:“此即僻居,可以少息。睘睘日暮,窃为卿危之。”女作色曰:“少男处女,踪迹悬殊,何物书生强来饶舌!苟非缞绖在室,凡百隐忍,亟当白诸家人,股拆鸡肋矣!”言讫,怫然而去。

    廷铨大惭,入坐草堂,嗒若丧偶。馆童已入黑甜,方冥想间,忽闻扣扉声,止而复作。廷铨骇愕,蹑下下阶,潜从篱落下窥之。仿佛日暮间所值者,不觉喜出非望。即启扉,女款款入,辄嘱阖扉,相携入室。廷铨揖之曰:“卿弃我如遗,以为去如黄鹤矣。何故却回玉趾,重辱草堂,得勿与家人密计,问罪小生耶?”女嫣然曰:“儿纵忍人,何遽出此?适间唐突,聊以相戏耳。固将入城,途远莫及矣。向荷关切,虑及孱弱,故万不得已,欲托一宿。未稔果肯假一席地,度此一宵否?”廷铨大悦,曰:“万一不至,尚欲追而访之,况飞琼自降耶!”遂相与绸缪,如胶投漆中,鸡再鸣,乃揽衣而起,临去谓廷铨曰:“儿故近村曹氏女也,父母远宦黔中,儿因病独留,家中更无人,止一乳媪执爨,聋且聩,不足约束儿。君苟不弃儿,请自今暮来朝去,当徐与君计长久。”廷铨敬诺。送之门外,叮咛数四,唯恐爽约。女设誓而去。自是靡夕不至。

    廷铨既被蛊惑,形神改常。边、魏二友疑之,私询馆童,童曰:“即不见问,亦将告曰。公子半月以来,饮食消减,日近尪瘠。诵读皆辍。日方晡,即闭门作休息计。每思密禀主人,未遑入城耳。”边曰:“汝但留意侦之,稍有见闻,亟来见报。是宜秘密勿泄!”童受计,是夕即于树下故作鼾睡,俄闻笑语声间作于房内,潜起密觇之,则见廷铨于床上拥一红衣骷髅,戏谑灯下。骷髅亦拥廷铨,忸怩作态。童大怖,缩颈而退。次日,告二生,二生惊曰:“讵有与枯骨缠绵而不置祸害者乎?谊系朋友,知而不谏,非义也。汝姑勿泄,吾等自有处置。”

    适同社刘生,客粤还,边、魏约廷铨为作软脚局,羞鳖焉。魏下箸细咀其骨,而熟玩之,曰:“异哉!鳖骨非禽非兽,又不同他水族,具肉与裙,尚不美观。况余此白骨,奚足恋恋!”边曰:“恋恋者,恋其美也,美去何恋?”廷铨曰:“不然。千金马骨,骏安在乎?正以见骏骨如见骏马耳。”廷铨无心酬答,机锋恰与二生相对。相视默然,谓其不可谏。

    乃密白邵令。令大惊,曰:“吾儿年少,气血未定,郊坰荒僻,不可以久居,二兄速叱之归署,庶绝大患!”边曰:“促公子入城,计良得矣。第鬼即不克甘心于今日,必将肆志于将来,非所以除害久远也。莫若稍缓旦夕,某当与魏兄密查出处,得其踪迹而后除之,所谓公私皆利,一劳永逸之道也。”魏曰:“不可。公子此际利害,间不容发,不急为之救,乃又虑及未然,兄之计,无乃左矣。”边笑曰:“兄所谓梦醒索烛,畏黑不睡者也。公子被惑半月,未致委顿,岂争此一夕哉!”邵曰:“边兄独见其大,吾何忧哉!此事一以委兄,愿假兄白马金鞍,并干办十人,听兄指挥。魏兄率六人为副,以善其后。

    边慨然自任,饭仆秣马,日晡而往,共伏林间。预约馆童,令其为侦,伺鬼至即报。漏既下,馆童坌息来告曰:“至矣!”边部署已定,各止其所,亲偕馆童至窗下,窥之,见廷铨与鬼方检点就寝。边却回,招众共伏门外,待至鸡鸣,隐隐见柴扉轻启,廷铨送一女子出,旋阖扉而入。边潜尾女子,径冉冉入周郎庙,边还告众人曰:“彼巢穴应在庙中矣。”即命燃炬持械而往,庙中空无所有,唯一黑漆棺,停庑下。发蒙视之,榜曰:“故曲江县丞曹公之女秋霞之柩。”访诸居人,佥曰:“厝此二十余年矣。无有主者来取,实不知其作祟也。”边使人驰报邵公,邵亲至,开棺验之,衣色正符所见,头面余白骨,独二目炯炯不变,凹处渐生新肉。枕畔有白玉尺,方识为廷铨珍物。邵惊叹曰:“若此殊异,哪得不妖。非边兄,吾儿死为鬼婿矣!”亟令积薪焚之。日高始尽,臭达数里,尸啾唧有声,自此怪绝。廷铨被促归署,心殊怅悒,及备闻其故,始生惧焉。不敢复作痴想,后得第,官至郡守。边亦历仕至方伯焉。

    兰岩曰:

    拥骷髅而为佳丽,世间宁少此人哉?但只觉其美而不知其恶耳。嗟乎!蛾眉皓齿,转盼成空;断陇荒郊,凝思莫释。天壤间痴情人能自解哉?一夕欢娱,酿成粉骨碎身之祸,此女亦不智矣!

    卖 饼 翁

    阁学某先达,龆龀时,出就外傅。每过市,辄就一卖饼翁,市胡饼数枚,怀之到塾,习以为常。一日,复往市饼,翁忽罢业,留公坐而谓之曰:“吾观子神气清明,非凡品也,会将有一事奉邀,能从我乎?”公曰:“何事?”翁曰:“请留此宿,至晚当自知耳。”公自分幼少,稍迟归,老母且倚阁望,讵容外宿,因辞焉。翁叹曰:“我固知子不能主也。然亦缘分使然,聊言之耳。”

    次日,公早过其肆,见多人环观如堵,不解何故,挨入视之,则卖饼翁死矣。不觉心为之恻,归告于母,并述畴昔之言。母叹异,未尝不以未赴其约之为深幸也。

    迨后十余年,公及第,入翰林,给假归祭,泊舟于江浒。公偶上岸闲步,不觉行远,蓦一人自林间来,呼曰:“太史公别来无恙?”急识之,则卖饼翁也。讶曰:“叟哪得在此?”翁把公臂坐树底,笑曰:“想君必谓我为鬼物矣。吾明告君,昔吾所以约君者,以君有仙骨故也。惜君俗缘未尽耳。彼日夜静寝未安,闻市头来往无停履,起窥窗隙,见鬼神其形者甚夥,除道相戒:‘真人赴岳庙,不可怠慢’,云云。予时无所顾虑,潜出后门,由僻弄迂路至庙,庙前虚阒无人,殿后亦无所见,唯一丐者,鹑衣鹄面,当阶鼾睡,呼之不醒,但闻嘘声啡啡,知其有异,长跪其旁以伺,良久始觉,问何为,予稽首称真人,丐大怒,辱詈百端,予敬谨如故。丐起身且骂且去,予随之。绕出庙后,骂愈厉,予终不少却,丐乃辍骂,纵步如飞,予亦急走相逐,不离跬步,力亦不少乏。指顾间,入一深山,丐攀附滕葛,步履如猿猱之捷。心无退悔,颇能及之。至极巅,路穷只一独木略彴直接对山,相对约数丈,下临绝壑。丐回顾曰:‘子之诚,我深喻之,至此可以止也。’予应之,曰:‘上天下地,悉请相从,岂肯止此?’丐复怒骂,径履木而过,予力揽其裾,与之俱,丐极力携挤,不觉失足堕涧中,予大呼,腾掷一跃,而登对山之顶,回首俯视,见自身僵卧涧下,而亦失丐之所在。恍然大觉,一刻山川大地,千生万劫,尽皆莹照,瞬息都过,唯留此心在腔子里,非真非幻,是幻是真。天已向晨,志所入山,则黄山也。自此一身轻捷,任意飞行。今得相逢,亦异数也。”

    公知其已仙,泣拜求度,翁曰:“尚非其时也。君于名场中,官可二品,唯‘躁进’二字不可犯,‘勇退’二字不可忘,志之志之,请从此别。”言讫,跃入江中,履水如平地,转瞬而逝,唯剩江心月白,一望无涯。公徘徊怅悒,望洋则叹。仆从来觅,默然归舟,神往者屡日,讫今于酒樽茶灶边每举以告所亲云。

    兰岩曰:

    无修炼法,无丹鼎药,倏而成仙,何其易也!予意此翁亦老死耳,魂游天外,惚如有所遇,非真有仙人引之入山也。不然或先达午倦,思想成梦,与蕉鹿等耳。天下事当作如是观。

    苏 仲 芬

    苏太学桂,字仲芬。肄业入都,为王给谏西席。王寓近梁家园,虽属外城,地极荒僻,王患门户逼侧,裏居近市,欲别觅数椽以居子弟。适坊间有空宅一区,扃键以求售者,相隔仅一街,王喜其密迩,乃以百金易券焉。辟荒除秽,垩壁糊窗,又费数十金,遂焕然以新,俾仲芬及一仆一僮移居其中。王子弟朝往暮还,从仲芬讲贯,宾主甚便。或有言宅素凶者,仲芬曰:“我不信怪,怪何由作?勿多言徒乱人意也!”

    居无何,娇异渐兴。一日薄暮,仆自市沽酒归,见一曲背媪,目赤而多泪,自厨下出,指顾间已泯形迹。又一日,瞥见一老翁,戴软檐白毡帽,独立庭中,负手看月,长不及三尺。仆大声叱之,则隐。僮间亦遇之。独仲芬无所睹,愈咎其谬妄。会乡试,仲芬率其仆诣国子监录科,约三四日方得出城,唯留僮守宅。

    时当七月,炎暑未消,僮支扉作榻,当户高眠。夜半时,睡初觉,闻庭中有女人笑语声,不禁毛发如磔,蝟缩衾中,唯露一耳在外,以察动静。惜为板壁所隔,听之不甚了了,间闻数语,颇明晓者,云:“鬻酒熟矣,我不谋今夕为婢子服役,并致老子夤夜奔驰。适我与十一妹出溲时,渠哆口坌息,尻高于首,诘其故,始知为婢子,往市鸡子,为沙回子家狪犬所逐,坐此狼狈。十一妹不情太盛。”转憨笑不止。“我家阿连大不平,行当与婢子较论矣。”随闻群笑声。又闻一女子骂且笑曰:“淫婢勿太轻狂,明日二翰林来,若尚敢如此喋喋,我等当醵金奉谢!”旋复有应答者,声音清锐如燕语,模糊不复可辨。直至五更始寂。僮瑟缩畏耸,浃体汗流,一夜不寐。翌日逢人则述之。

    王之侄皆少年好事者,闻之,伪请于给谏曰:“苏先生入城,馆中只余一僮,曾嘱予弟兄暂就彼宿,以防不虞,用是请命。”给谏许之,二子喜跃,并襆被以往。饮至夜半,始就枕席,假寐达旦,毫无所闻。次夜亦然。苏已出城,之二子乃移去,遂亦以怪异为谬,共相非笑,再告,亦不信矣。

    越二日,仲芬夜间苦热,起坐榻上,恍惚隔窗纱见一人步履院内。疑是僮仆未寐,初不以为意,俄而缓步近阶,徘徊月下,仿佛戴髢,如蜂之就窗。潜谛辨,是一女郎,衣轻绡,蹑高履,丰姿袅娜,已足销魂。继而侧身回睇,倾绝人寰。仲芬目眩意迷,马腾猿逐,心知其异,而不克自制。女睨窗而笑曰:“何物书迂,蓿盘甫彻,乃便窥人家闺秀耶?”仲芬应声曰:“蜂蝶苟无花香勾引,狂浪何为哉?闻子挠我仆僮久矣,今既遂披睹,盍入斗室,一示玉容,则书生虽死应亦得好处也。”女不答,但嗤嗤笑之以鼻,款步而入。秋波流慧,娇媚可怜,窃意西子南威,不是过也。仲芬揖坐榻上,调冰水,剖沈瓜以进。女著藕色罗衫,如薄雾笼花,玉肌依稀可见。碧纱裙下,见粉光馯馯。挑灯睹之,则跣足曳朱履。仲芬以游语入之,曰:“古有赤脚婢,卿岂其流亚欤?”女冁然曰:“履上足如霜,不著鸦头袜。古美人未约足时,畴不如我,汝第未之见耳。”仲芬戏捉一足,谛视之, 跗丰妍,底平指剑,长止六寸,扑鼻作异香。心大动,突前拥之,女亦不拒,遂相狎昵,尽夕绸缪,鸡鸣始起。

    自此无夜不至,自述姓花,世系陇西,徙来顺天两世矣。宅后梁家园,儿家故居也。与君有夙份,故相就耳。仲芬曰:“诚非偶然也。第圣人之道,胞与为怀,故万物并育而不相害。予洞此理久矣。卿狐耶鬼耶?幸勿见诳。”女笑曰:“儿仙子也。奈何疑为狐鬼?”仲芬曰:“不然。吾闻之《仙书》曰:‘不死者不食而神往。’见卿饮食如凡人,且不戒荤酒,仙子固如是乎?”女哂曰:“人谓执而不化者为书痴,今信然矣。君既以书致诘,即请以书解纷。君独不见《神仙》诸记之所载乎?龙肝麟脯,惟仙食之;玉醴金浆,惟仙饮之;他如千年之桃、万年之藕、百石之醪、凤凰之髓、以及交梨火枣、橘液霞觞,凡此之属,散见于诗书者,指不胜屈。仙人安有不饮食者?且君言过矣。若不饮食,即可为神仙矣,何蚕食而不饮,春尽则僵;蝉饮而不食,秋残则枯;蜉蝣不饮不食,乃朝生而暮死,谓为神仙,可乎,不可?”仲芬语塞,但轻拍其肩曰:“卿妄口夺理,吾不复与尔置辩。然既有称仙子矣,吾闻仙子能知未来事,卿视我今科傍上有名否?”女曰:“君才疏而气高,每从轻薄朋友,务为谐谑,此大不利。夫隐恶扬善,现在功德,何惜齿牙余慧,而必以朴讷为耻,惟尖巧之是逞乎?恐滑稽之名一立,而祯祥亦从之而减,非君子永言配命之道也。今科复无望矣。君苟从此自新,功名中尚可小就,否则会当见君于饿莩中耳。”仲芬闻之,面灰心死,悚然再拜曰:“卿言深中膏肓,敢不佩为弦韦!”女去,数月不至。

    场事毕,仲芬文章佳甚,同人决其不出五魁。及揭晓,竟落孙山。女至,仲芬荧眥欲泪,女慰戒再三。诸同乡有操眊矂者,约登陶然亭。因举酒政,仲芬醉后不检,杂以因果佛经。日暮归寓,女已在房,正色责之曰:“圣人之言,何故侮之?取罪大矣!君正如吹胀猎脬,毫无骨力,所谓粪土之墙,不可杇者。儿相从欲胡为乎?”言讫,忿忿出房。仲芬惭怍无地,跪而牵裾,女艴然而去。去时遗衣一袭,仲芬始而缄密,久而渐泄于门人,索观其衣,薄如蝉翼,约重六铢。后数年,王子侄同入馆阁,二翰林之说始验。仲芬连踬棘闱,不获一荐,更思女子容色,咄咄书空。又一年,竟以贫病卒于京邸,柩厝义冢,至今未正首邱。李高鱼与仲芬为总角交,习知其事,时向予缅述之。询及女衣所在,已归绐谏携去江南矣。

    闲斋曰:

    观仲芬所遇或谓是鬼,予力辩其为狐。

    恩茂先曰:

    无论是狐是鬼,仲芬儒衣儒冠而为人师表者,较此女为何如?

    兰岩曰:

    轻薄之口,见弃于狐,况于人哉。乃当闻言再拜之后,复不自检,亵渎圣神,是自取罪戾也。读书者可不以此为戒欤?

    红 姑 娘

    京城敌楼,内外凡五十座,高大深遂,往往为狐鼠所栖。内城东北隅角楼内,有一狐,化而为女子,红衫翠裙,年可十六七,艳丽绝伦。守城兵往往见之,咸知其非人,而罔不狂惑失志。以其衣红,共以红姑娘称之。间有儇薄少年,或际良宵薄醉,一动色心,至楼下薄言往挑,即闻娇音曰:“尔勿妄为也。”归辄头痛难忍,否则唇忽肿起如桃,必哀恳悔过,适乃已。以此群畏之,无敢戏言者。

    步军校赫色,年六十余矣。一夕,上城值宿,独坐铺中,思酒不得。三更后,门外闻弹指声,亟问不答,启户视之,则二八佳丽人也,五色并驰,不可殚形。详而视之,夺人目睛,后随二双鬟婢,捧酒壶,立月下。校素有胆,惊定,即悟其为狐。询其那得深夜来此高城?答曰:“儿洪氏,行三,知翁思酒,谨以家酿相贻。”校大喜,延之入室。即以其携来之酒肴,借以款仓卒客。醉后兴高,问:“三姐有所求乎?”女曰:“以狐媚惑人者,皆有求于人者也。翁一身贫病,且老,儿何求于翁?所以亲近翁者,以翁有大恩于儿故也。”校茫然不解所谓。女曰:“翁乃忘松亭赎儿之事耶?”翁始大悟,叹惋者久之,遂认为义女。

    自是必当值宿,校必多方散其侪伍,独扶筇至角楼下,告曰:“致语三姑娘,我今日上班矣。”至晚女果至,二婢随进酒馔,珍美错陈。校夜夜餍之。每心有所欲,未发,女已先知,无不咄嗟立办。校尝以玉环赠,女再拜以受,什袭藏之。校与语谈时,自念皤然一翁,将旦夕犯雾露,泣数行下。女曰:“勿伤,儿视爹尚可三十年活也。”乃授校以导引之术,行之颇效。

    女无他异处,惟喜 面,一夜恒四五次。校少子方娶,苦无杯盘,将赁诸市。女曰:“是无庸,儿当为爹假之。”至期,果有金银器物,杂然陈于房中,不测所自。家人怪之,校以实告,始各欣喜。事毕,已皆失去矣。校次子为护军,闻女美,潜上城至值所,从窗隙窃窥,竟无所见,但翁一人自言自笑自饮而已。校酒后,偶匿其玉斝,归家旋失。果有急需,女必周以巨金,则尽朱提也。如是者十余年。

    女一夕忽泫然惨泣曰:“缘已尽矣,从此永别。”校惊问之,不答。五更后,哽咽而去。校亦酸恻,然未知所云所以永别者。翌日,执金吾以校年老,请于朝,勒令休致,校乃叹悟。

    先是校当壮岁时,为骁骑校,从征葛尔丹,凯旋至松亭,同人捕得一黑狐,欲杀之以取其皮,狐向校哀鸣,校心动,以金二两赎而纵之。事三十年矣,不意至是乃获其报,后校年至九十余,无疾而终,狐亦徙去,不知所之。

    兰岩曰:

    狐以异类,犹知酬恩报德,贞静自守,不甘以媚惑人。奈何世间以七尺之躯,胁肩谄笑,干求于人,恬不为怪,而及以守正不阿者为庸人,因自居为识时务之俊杰,比比是也。吁,可慨也哉!

    陈 宝 祠

    蒲东杜阳,姿质美秀,年二十,未婚。雍正初,从其舅为贾于兴安。舅年老,常居布店,使阳贩货,恒往返秦晋间,一年率二次。

    一日,发自褒斜入栈道,正苦崎岖,一虎来,攫其仆去。阳惊惶失足堕深壑中。幸为落叶所籍,不致损伤。举首四山入云,无由得出。无何,日已暮,林深箐密,泉水乱鸣。据石自伤,傍徨无策。既而万峰皆瞑,群动尽息,隐隐见林际灯光。阳大喜,迍邅以就之。

    至则巨第一区,门容驷马,门旁别有小室,灯火荧然。叩之,一长鬣叟出,讶曰:“郎哪得来此?”告以故,恍然曰:“郎其杜阳乎?”阳诧曰:“然。翁何以知之?”叟曰:“主人待郎久矣。请暂歇于此,当为郎先容也。”呼媪出,叟自去。俄偕一僮,提绛纱烛笼,坌息而至,促之曰:“主人伫俟,请速往。”阳从之,入朱门,沤钉兽环,宛似王侯第宅,历院落数重,悉雕墙峻宇,刻桷丹楹,僮仆往来,络绎不绝。复有群聚窥客者,粉白黛绿,累足骈肩,窃窃笑语。阳自惭市井,颇益逡巡。先至一湢室,童子进澡豆。浴讫,更新衣,易冠履,始引之达广厅。

    主人揖之,升阶,分庭抗礼。觑主人年可四十许,赤面修髯,被服五采,非复本朝制度。阳惊疑殊甚。主人致敬曰:“郎与小女有夙契,今当了之,幸勿却也。”阳达心而懦,不能尽其辞,惟再拜诺诺而已。主人即命成礼。傧至,见侍女如云,笙箫聒耳,拥闺秀搭面而出。绣衣楚楚,玉佩珊珊。堂中设红氍毹。一交拜间,麝兰芬馥,入脑薰心。及入房合卺,注目凝睇,女容华绝代,面色如朝霞和雪,光艳射人。虽未睹姑射飞仙,即此窃悬拟之。定情后,和好无间,问青春几何,曰十六;何姓,曰姓陈;父为何官,曰未尝筮仕也。三朝,亲戚来瞊者数十家,则尽富贵也。阳独与主人之甥封生者,相与莫逆。女时戒之曰:“大人无嗣,方欲郎充半子。郎孱弱,封哥性暴戾,可亲不可近也。”阳颔之而不能绝。

    际女满月,亲戚咸集,阳拉封饮于房中。时当暑,封醉后,裸裎浮白。阳让之,曰:“此晏私之地,令表妹虽不在侧,亦须稍避嫌,奈何疏狂至此?”封辄怒,裂眥相向,曰:“汝本锥刀小子,窥窬分毫,吾怜汝游泳似鳏,聊执柯斧,得蒹葭倚于玉树,何啻登仙。乃酒后载呶,折辱于我,其将以我为匏瓜耶?”阳亦怒,提座侧铜镜击之,复挖毁其□。封跳怒咆哮,声如錯虎,诸亲来救,排解纷纭,举室喧嚣,掖封慰去。阳犹追出户外,谩骂万端。

    主人色变如灰,亦当阶鹄立,呼女至前来抚之曰:“奔蜂不能化藿蠋,越鸡不能伏鹄卵,予以杜郎入赘,胜负螟蛉。不意开罪封甥,祸不旋踵。亟当遣之,勿缓也!”女俯首悲啼,不能成语。阳闻之,悲愤自投于地,曰:“大人何遽出此言,致谋离逖?谅封蠢然一物,行类灌夫。自持葭莩,绎骚中冓。阳虽不敏,愿与旗鼓相当,必不贻大人之戚也。”主人惨然曰:“封甥杂居此山,历有年数,杜郎什伯,未足与□。老夫与弱息,并阖宅老小,无可畏封者。独虑杜郎睘睘独立,锁尾空山, □走羽飞,悉非长技,不若出于幽谷,归慰父兄。天实为之,勿复留恋!”阳恸甚,跪不能起。女亦失声。主人乃遣两婢,掖阳出门,顿觉两脚离地,渐入半空,瞬息间,已置身栈阁。二婢遂化双雉, □鸣而作。阳爽然若失,徘徊四顾,适阁畔有陈宝祠,荒废殊甚。阳入待旦,仰瞻所祀神,则俨然所见。感触再拜,涕泗滂沱。

    次日,乞食返兴安。舅大惊,致诘,阳告以故。舅素博雅,闻之喟然,乃为之解曰:“封生者,即虎而攫仆者也,《广异记》有封使君之事,故袭以为姓。汝亦记十五岁时,从予至凤县南,捕得一雌雉,拟至邸第欲烹之,汝怜其哀鸣,潜纵之去。是以云有夙契也。古人得之而霸,吾侪小人,无可希冀,唯当致富耳。”后舅死,阳经商数年,累资百万。他日过落涧处,引领怅望,两泪交颐,重修陈宝祠,并招仆之魂以从祀焉。

    兰岩曰:

    物犹不忘旧恩,何以人而不知雉乎?

    张五

    知县某,病怔忡,日夜心悸。恒纠合家人数十辈,通宵列烛环守,而犹一夜数惊,越半月余矣。坊间有张五者,年四十余,夙鬻豆腐为业。常起五更,一夜违时,四更便起,嘱妻作腐。妻曰:“无乃太早?”张曰:“一日不力作,一日食不足。早作早卖,一大好事。汝起点灯,我暂出解手便转也。”

    乃启门至弄内,方欲登溷,忽有二人过其前,唤曰:“张五,此间来!”张以为素识,从之至街口,同立人家檐下。审视二人,竟大昧平生,各着青衣,垂绿头带,冠红帽,执朱票,酷似衙门中隶役。向张曰:“有一事相烦,不可推诿。”张问何事,二役曰:“不必穷究,姑同我等去。”言毕,向东走。张心大不愿,而两脚殊不自由,踉跄随行,绕出街市,至知县衙门杙桓前。见六人立大门下,躬擐甲胄,皆长八九尺。二役不敢进,乃转至衙后一水窦前,使张先入,张不肯,役推之,不觉已在墙内。二役亦相继入。历高垣数重,悉如此,竟达寝所。窗上灯光甚明,命张窥之,见知县某呻S吟Y于床,床角及脚后,坐妇女六七人,地上满罽毯,亦有男妇八九人,群坐其间。还告二役,二役亦来 。五更向尽,二役颇忧惶,相与频频窥伺。又移时,某稍安,诸男女倦惫殊甚,或鼾而膉,或寝而伸。二役喜跃,急取一铁链付张曰:“汝速入房,将此链系知县项上,勿恐勿怖,竟牵之以出!”张惊曰:“彼知县,官长也。我何人,敢相近乎?”二役曰:“彼虽为官长,而贪财好色,滥杀酷刑,今且为罪人,奚复可畏?”张趦趄,终不敢前。二役慌遽,复极力推挤之,慞惶间已在房内。不得已,即以链系知县颈上,反走而去。二役迎之,同循旧路。张回顾知县,已系颈同行矣,大骇。知县默无一语。

    甫至宅后,见一男一女,作淫戏于墙阴,略不羞避。二役过之,张问曰:“此何人?奈何恣行淫事,腆不畏人也?”役指知县谓张曰:“彼女子即渠之爱姬翠华,彼男子即渠之娈童郑禄也。因渠病卧,故私约于此。彼方自谓隐密,岂暇见我辈,又岂意我辈见之明且晰哉!”张目知县而笑,知县亦俯首不语。至水窦前,复见二人,结束同二役,亦械一人,囚首面而立。二役问曰:“已拘得乎?”应曰:“拘得矣。”其人见知县欲哭,役急批其颊而止。张私诘此人为谁,役曰:“即渠之幕宾,主刑名者郭某也。与同案,故同拘耳。”话间,闻内宅哭声群起。役曰:“时至矣。”遂出至坊间,预有二人驻囚舆二辆相候于通衢。四役因纳知县与郭于舆中。嘱张曰:“汝自归,慎勿泄于人也。”言讫,超舆叱牛而去。

    张至家,鸡已鸣矣。见妻背灯而泣,邻妇三五人,从旁劝慰之曰:“死者不可复生矣,天数夙定也。况气未绝,俟天明延医治之,料无妨也。”张闻之大惊,失声一呼,豁然如梦寤,则身卧炕头,妻坐守于侧,邻妇抢攘满室。张咨嗟不已。妻见其复苏也,惊定而喜。张问胡为哭乎?妻曰:“汝解手良久不回,我出视,汝僵卧檐下。浼邻人扛入室。手足虽温,而呼之不醒,自四更至此时,已半夜矣。何幸得复生耶!”张悟前此之事,皆魂魄所为也。起身揖邻妇而谢之。各欣然辞去。张乃备以其故告妻,妻亦骇叹。比晓,举城军民挠乱,佥知县官于五更时死矣。密访郭幕,亦同时暴亡。

    张不谨,渐泄于人,某之子闻之大恚,械送县,笞三十。鞫郑禄与翠华私通事,果不诬,杖郑禄于县,瘐死囹圄。缢翠华于园,以殉。事出雍凉间,秦人至今述之。恩茂先曰:“诚然,先大父亦尝言之也。”

    兰岩曰:

    罪恶贯盈,天夺其禄。鬼得而辱之,民得而欺之。回首皋比临民,其威权安在哉!鬼卒不能系其颈,而假手于张;非鬼卒不能也,张目击之,以暴其恶耳。

    阿襮

    某宗伯致仕家居,以数千金买巨宅一区,宅后楼九楹,空无人居,但贮什物,恒扃锁,往往见异物。宗伯四子三女,女皆嫁巨室,三子亦婚名门。唯第四子,甫十六,未娶。房中侍女海棠者,年及笄,颇慧丽。适宗伯偶山游未归,海棠寝至夜半,忽为人舁至楼上,见锦屏绣幕,画烛华筵,坐客十余辈,男女相半,履舄交错,酒炙并行。

    命海棠起,着衣侑觞。棠面□,以不习对。坐中稚齿女子,丰姿妖冶,鬓发如云,衣广袖之襦,把文犀之盏,含笑谓棠曰:“尔非尔家四郎房中婢耶?我与尔家四郎有夙缘,鱼轩不久入门,自是一家人,无事腼腆也。”棠倚柱垂头,不作一语酬答。一靓妆女子,齿尤稚,骂曰:“奴种不堪作养!噤口愠色,欲谁仰妆之眉睫耶?此等人只可侍盥栉,提箕帚,哪晓歌舞中事!纵使能歌舞,亦不过哞哞作牛鸣,得得效驴跳。三姐耐烦与语!”又一少年男子曰:“我道莫教渠来,三妹执不听,今何如?转坏我一 新绫袜,污印十个腡文!”满座大笑,不觉哄堂。前女子有羞愧色,向少年曰:“四哥何太小家相,亦学九妹嘲笑于我耶!海棠虽贱,颜色姿态,且远胜四嫂。今当稠人广众,不肯作倡优伎俩,正见其尊重处,何必相强,且袜一 ,值钱几文,亦流于齿颊乎?妹以其初睡,不便令作赤脚婢,故聊为假借,亟当奉偿耳,苟有污,妹当代偿八□。”少年语塞,避席以谢之曰:“三妹娇养惯,性情犹昔日耶。聊以相戏,何遽破颜。”使人送之下楼,置故处,棠汗下如雨,心大悸,捶同宿二婢醒,告以故,二婢亦惧。

    次日,白诸四郎。四郎白其母。母怖,曰:“此必狐鬼,戒勿至后院!”四郎私叩海棠,心艳女子之美,又闻与己有夙缘之说,频频窥伺后院。徘徊间,瞥然一物坠面前,拾视之,则镂金条脱一只也。怀之以归,出示海棠,棠曰:“此狐之物,不可取。”四郎不听,棠恐为己累,告夫人。夫人素严厉,怒曰:“不肖子!岂不闻不听老人言,凄惶在眼前耶?”呼四郎至,索条脱观之,柳枝一圈耳。痛诃之,且命行杖。兄嫂毕至,环跪求宽。正纷嚣间,闻有女子,厉声于北窗之下者,曰:“此汝家亢宗子弟,奈何挞辱至此!所谓慈母,固如是乎?”夫人知为狐,迁怒曰:“人家教诲儿子,何与尔狐狸事!”狐曰:“呸!果何与我事!特念四郎年少,故不忍其犯夏楚,不然即打死,又何妨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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