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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九回 淡如菊仗官取羞 张类村昵私调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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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厉声道:“淡师爷淡老先生,眼中看罢,不用口中胡褒贬。像你这个光景,论富,你家里没产业;论贵,你身上没功名。即在贵处看戏,不过隍庙中戏楼角,挤在人空里面,双脚踏地,一面朝天,出来个唱挑的,就是尽好;你也不过眼内发酸,喉中咽唾,羡慕羡慕就罢了。你今日且不要到席上口中说长道短!”

    绍闻见盛希侨出言卤莽,急拦一句道:“盛大哥是怎的,看戏罢。”盛希侨一声喝住戏子道:“退头货,进去罢,休惹人家恶心。这些话,吓马牌子罢,休扫我这傻公子的高兴。”

    这淡如菊现听说布政司堂楼当门一句,早晓知是一个大旧家;兼且隍庙戏楼角看戏,也未免竟有些亲历其境意思。况且当场煞戏,大为无光。只是一溜烟,推小解而去。

    德喜说姓淡的走了,绍闻急忙出赶。这张类村诸公,都微有失色之意。唯程嵩淑笑道:“高极!高极!叫他们还唱罢。”

    盛希侨道:“程爷吩咐,你们还接住唱。”于是锣鼓重响,两旦脚依旧上常盛希侨道:“方才非是晚生造次,实在姓淡的那话,叫人咽不下去:一个进士官,全在他手心里搦着。既然如此,如何只听说贺进士,没听说人家贺幕宾的?即如这两个旦脚,虽不尽好,也算罢了。只到山东、河南,便是他南方打下来的退头货,好不恼人。”程嵩淑道:“世兄不晓,他就是南方打下来的退头货。他本地方好的,不在家享福,便在外做官。惟其为退头货,所以在山东河南,东奔西跑。”盛公子道:“若是晓得老先生们不嗔,就早已动粗了。”

    看官要知,草此一回,非故为雕刻无盐之笔,乃是有一个正论缀在后边。古人云:“文人相轻,自古而然。”莲幕中岂无显于功名、饫于学问之士?但此亦不能恒观。若是短于功名,欠于学问,一遇本官属下但有生员牵入案牍者,这胸中早刻下“草野可笑,律例不通”八个字的印板。既已成竹在胸,何难借笔于手,票拟之下,便不免苏东坡喜笑怒骂之文章矣。总缘“以准皆各其及即若”的学问与“之乎者也耳矣焉哉”的学问,是两不相能的。所以真正有识见的人,断不肯于公署中轻投片纸。若不自重自爱,万一遭了嘲笑的批语,房科粘为铁案,邑里传为笑柄,你也挝不了登闻鼓,雪这宗虐谑奇冤。这是何苦而来?

    更有一段话说。大凡世上莫不言官为主、幕为客。其实可套用李谪仙两句云:“夫幕友者,官长之逆旅;官长者,幕友之过客。”本是以利为朋,也难强人从一而终。所以做官人有主意的,诸事各要自持主张,不过律例算盘在他们身上取齐。

    若说自己虚中善受,朋友们是驾轻就熟,倘有疏虞,只怕他们又同其利而不同其害了。

    闲言已完,再叙戏常绍闻赶不上淡如菊,急忙回来照客。

    席面草率完局,首座张类村,早有离席之意。众人看见,一齐起身。戏子住了锣鼓。这钱万里早向绍闻告别。王隆吉见堂眷一齐回向后楼,也不说再见姑娘。孔缵经亦言家无别人。周无咎知后边人多,催小厮叫轿夫抬轿,要并新妇同归。绍闻一总说了些谢不尽厚贶赐光的话,戏子吹着鼓乐,一同送出门去。

    张类村道:“正心,你该去后院看车来了不曾。”张正心领了伯父之命,也跟出大街,转向胡同口看车。绍闻送客回来,说:“老伯们俱住下看晚戏,小侄万不肯叫走。”张类村道:“我不能坐,这一会儿腰疼的很。不但看不成戏,且不中伺候。”

    绍闻道:“任老伯睡坐自便,一定住下;不然看完戏,小侄即送老伯到胡同口小南院住下。”程嵩淑笑道:“老类哥,老侄留你住下,你今晚暂唱一个‘外’何如?”张类村笑道:“休说唱外,就是唱‘末’,如今也成了‘吾未如之何也已矣’。”

    程嵩淑笑道:“这岂不难为了‘旦复旦兮’?”张类村笑道:“明日一旦填沟壑,其如我竟不敢自外何。”苏霖臣道:“‘旦旦而伐之’,岂不怕人!”张类村道:“并不是旦,直是一个白丑,一个黑丑,就叫老生有几分唱不成。”这一群苍髯老友,说起闺阁谑语,不觉的一座皆粲。

    少焉,德喜来说:“张少爷在后门上请张大爷坐车回去哩。张大爷还从后院过去罢。”张类村道:“老侄把果子送我一包,竟是我老来丢丑。”绍闻道:“现成。”程嵩淑道:“直把如君作细君。”张类村道:“卢仝之婢,不如之甚,不如之甚。”

    笑别而去。绍闻引自后院过去。

    男客只有程、苏、盛、夏候看夜戏。这女客也有几位住下的。乃是周家小舅奶,被王氏苦留住不放,周无咎只得仍到前厅看戏。别的是:王隆吉女人韩氏,马九方女人姜氏,地藏庵慧照,巫守敬女人卜氏,巴庚女人宋氏。巫氏母亲,原未去的。

    男客五位,女客七位,准备看起夜戏。

    原来程公因连月雠校书版,有刻上的批语嫌不好,又刊去了,有添上的批语又要补刻起来。一向精神劳苦,正要借戏酒儿疏散疏散,所以同苏霖臣留下夜酌。

    唱过四五出,这巫氏与姜氏,在帘内讲起戏来,笑语之声,颇彻帘外。程公嫌自己有碍,便要苏霖臣同走。盛希侨一连闹了几日夜,这精神也就强弩之末。夏鼎见众人欲去,自己念家中无人,老婆一个伴着灵柩,或怕孤零,也要回去。于是一同要走。绍闻款留不住,送出大门,各踏月而去。

    戏也住了,巫氏偏不依,叫绍闻再点三出。戏子虽不欲唱,却听街上正唱的热闹,少不的勉强从命,却也没心细做。这巫氏一定叫唱《尼姑》一出,调笑了新亲家慧照。帘内笑成一团,方才阕奏。

    这两回书,街上送屏的花团锦簇,厅前演戏的绕梁遏云。

    若论士庶之家,也就算繁华之甚、快乐之极了。我再说一句冷水浇背的话:这正是灯将灭而放横焰,树已倒而发强芽。只怕盛宅那一宗九十两,只满相公事后,送到一片子账单,便扣除开发的所剩有限了。岂不难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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