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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七回 杜氏女撒泼南北院 张正心调护兄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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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院闹去,又苦于无因,且怯张正心七八分。

    一日杜氏知晓张类村伯侄俱赴文昌社去,心生一计,说屋里箱内不见了一匹红绸子,要向杏花儿根究。梁氏拦阻不住,竟是暗藏小刀子,到南院来。张正心内人,见识精细,听的杜大姐声音,早吩咐杏花儿:“急把小相公抱到屋里。顶住门,万不可开。”杜大姐站在门外,说了偷绸子话,争乃室内只不答言,也就没法可生。又听小儿啼哭,真乃不共戴天之仇,胡乱骂了一常张正心内人,说话伶俐,也弄些淡淡的没趣。杜氏只得仍回北院。

    及张正心赴社回来,内人细述所以。到了“身边有小刀子”一句,张正心吓了一个寒噤。盘算了一夜,次日径向北院。叫伯伯另赁远宅居住:“万一疏忽遭了毒手,他一个妾室值个什么,岂不是天杀了咱伯侄?”张类村答道:“他不敢,杀人是要偿命的。”张正心见伯伯说话着迷,只撺掇叫赁房子。张类村因此上萧墙街来寻谭绍闻。

    这张正心心里毕竟怒不能息,来至北院,找起昨日杜氏说杏花偷绸子一事,说道:“杜大姐再休要往我南院去。若去的多了,我的性子,万一撞突了你,休要见怪。”杜氏道:“你平白把这院丫头圈在你家,将来生的孩子,叫你叫什么哩?”

    这张正心年轻性躁,怎当的这一句恶言。直是怒如火起,竟张开手来要打耳刮子。这梁氏见侄子,是个新补的廪生,殴打庶伯母,虽是正气,却损美名。拦住吆喝道:“使不的!”张正心只得收回。这杜氏得了“使不的”一句话,一发撒泼,竟至披头散发,哭骂起来。”恰好小厮寻的张类村回来,张正心未曾见伯,气狠狠的道:“你当真料我不敢打你么?”杜氏哭嚷道:“这不是我么,给你打!给你打!”张类村所以向侄子说道:“你且放从容些。”只因一个人生妒,真正夫妇、伯侄、妻妾一家人,吵成了“今有同室之人斗者”,竟是“披发缨冠”而不能救了。

    却说是日傍晚,虎镇邦又来索债。坐在前厅,只是不走。

    谭绍闻无奈,只得漫应要当宅院一处,银子到手,即便楚交。

    虎镇邦等得日落,方才回去。

    谭绍闻回到楼上,心中盘算:张老先生当宅一语,未必作准。正愁闷间,思量早睡了罢,好借梦寐之中,祛此心焦。忽听德喜跑来说道:“胡同口来了一辆车,内中坐了两个女人,抱着一个孩子。问那个院子是当年惠师爷住过的。大相公瞧瞧去。”绍闻喜之不胜,急忙跑出,走到胡同里,开了小南院门搭儿,推开门儿。说道:“这里是,这里是。”只见两个女人都下车来。一个男人先搬了一捆被褥,到了门首,绍闻道:“搬进去。”那人又回去搬了一个小箱子,又搬了一回钱。问道:“车上还有东西不曾?”一个女人答道:“完了。”那男人道:“你们都来罢。”绍闻躲开门,径让女人进去。

    又见一个人急急走来。跟着小厮,右手提着一个未燃烛的灯笼,左腋下夹着一包东西。初昏之时,依稀认得是张正心。

    见绍闻弯腰一揖,说道:“舍下出丑,愚伯侄原非得已。万望世兄念世交之情,诸事照料。顶感不荆”绍闻道:“方才进院,俱系何人?”张正心道:“一个是舍弟生母,一个是厨妪,一个是老家人。弟跟的车来,在街上买些吃食东西,蜡烛一斤,所以后至。即烦盛价取个火来,点起烛台。”这德喜早到楼院,取出一盏明灯来。跟的小厮,将灯笼点明。张正心道:“弟到院中看看。”一拱而入。少顷,即出来说道:“屋子久无人住,一切家伙俱无。万望世兄周章。”绍闻道:“桌凳床铺,今晚且自略备,明日再为扫除、刷糊。总缘早晨一语,不料今晚即至。请世兄到小轩少坐。那些杂事,叫小价与贵纪纲料理。”

    张正心与谭绍闻遂同上碧草轩来。

    且说妇人性情,好看人家堂眷。这王氏、巫翠姐、冰梅,并老樊,听说张类村家是因醋析居,必定是赵飞燕的妹妹,虢国夫人的姐姐,一心俱想来看阿娇。在后门口候客上了后轩,都来小南院来。张宅家人躲开路儿,正要向德喜儿要烛台。这谭宅内人见了杏花儿,个个都大失所望,却原来是嫫母的后身,心中好不暗笑。厨妪接过烛台,又点上两枝烛,屋内煌煌。

    王氏便问道:“这是三太太么?”厨妪道:“是。”王氏又道:“这怀内是小相公么?”厨妪道:“是。”王氏因问:“你哩?”

    厨妪道:“小媳妇是那边爨妇,跟来伺候相公哩。”王氏向杏花儿接过相公一看,便问道:“这是三太太你生哩么?”杏花总是不敢答应。厨妪道:“怎的不是。”这王氏一起妇女,看了杏花儿,又看这小相公,真乃方面大耳,明目隆鼻。王氏忍不住道:“怎的叫人不见亲哩。”忽听的说客来,这一家走不迭,都忙回去了。到了楼下,巫翠姐道:“娘,你看张家三太太,我可算贤德能容的么?”王氏瞅了一眼道:“年轻轻的,通是疯了,就说下道儿去。”老樊道:“破茧出俊蛾,真正是黄毛丫头,抱了个玉碾的孩儿。”不知此乃张类村一生善气迎人,所以生下这个好后代来,正是积善必昌炽之报也。

    这张正心别了谭绍闻,到南院粗粗的安置一番,说了些安慰话儿。打着灯笼,坐车而回。

    却早杜氏已得了信儿。是晚,向张类村道:“你跟我屋里来。”张类村只得到了卧房。这杜氏言语嘈杂,虽不成其为斗,却也哄的厉害,怒将起来,几乎要打,这张类村只得刘寄奴饱飨老拳的本本领。这杜氏到底不敢过于放肆,劈脸啐了一口,这张类村少不得学那娄师德唾面自干的度量。吵闹了一会,却也幸冤家远离,因说:“你好好的,叫我养个腰里有尖尖的孩子,我也在人前,好争一口气。”因此都睡讫。

    却说次早,梁氏晓知杏花儿远寄外宅消息,心下好不气闷。

    楼下发怒道:“我那儿子,是这院的一个正经主儿,正心发落他那里去了,却叫旁枝旁叶吃他的饭。我看今日谁敢烧锅做饭吃!”正说间恰好张正心来了。梁氏道:“正心,你把杏花儿发到那里去了?”张正心道:“昨日侄与伯商量,赁下谭世兄房子。晚上侄子亲自送去,安置妥当。今日侄子还去,带人收拾院子,盘锅垒灶,安置床铺。总要事事妥当,万不叫伯母挂心。”梁氏道:“正心,你说啥呀?这楼这厅,都是他的,却不叫他住,早早的就叫他做人家房户。你心何安?你还敢说是你与你伯商量的主意。你伯在省会之地,人人都钦敬他,你是新补廪生,指望将来发达。就不该把旁枝叶儿移到别处么?恰恰的把一个正身儿送的远远的。就是那村农也做不出这事来。

    像前者杏花儿在南院住,咱家的人还住的是咱家,我就没的说。

    今日送在谭家房子去,若是谭家老先生在时,就不容留,必有酌处。今日容留在他房子住,想是谭家这后生,就大不如前辈了。”张正心急了,因附伯母耳边说了一句小刀子的话,这梁氏半天就没言语,忽吩咐道:“套车我去看看。”那雇工掌鞭的,怎敢怠慢,早把车儿伺候停当。梁氏换了一件外套儿,就要出门。张正心把楼上一捆十千钱放在车上。张类村急出卧房道:“那是刻字匠寄放的钱。”梁氏道:“改日还他。”一径出门。温姑娘道:“我也要跟的去。”梁氏道:“你也就该看看兄弟。”这杜氏见本生之女要去,指着说:“我看小温妮子你敢去!”梁氏道:“只管随我来。”又回头道:“没你管的闲事!”杜氏正欲反唇,却见张正心搬钱,心中胆怯,缩住了口。

    这张正心领了伯母、妹妹,又上萧墙街来。

    杜氏见嫡主母出门,走到院里,竟与张类村招驾起来。张类村道:“你罢哟!”杜氏道:“就是你老了,我还年轻轻哩,日头多似树叶儿。你就三不知的做下这无耻之事!也还不知是你哩不是你哩,一家子登时就当成小家主看承起来。你心里明白不明白,你休要昧着真心胡承揽。”张类村道:“你不说罢。”杜氏道:“不是我一定要多说,就作你老有少心,真正果然的很。你看堂楼哩说的话,叫人好不难受,登时把两三个月小孩子,做了家主,别人该赶出去。可把你发落上那里去?只像没有你一般。你再也一声不言语,真正怕老婆的都龙王!”

    张类村道:“你少说一句儿罢。”杜氏道:“也没见过一个还不曾过三两个月的孩子,公然长命百岁起来。三般痘疹,还不曾见过一遍儿;水泻痢疾,大肚子癖疾,都是有本事送小儿命的症候;水火关,蛇咬关,鸡飞落井关,关口还多着哩,到明日不拘那一道关口挡住了,还叫堂楼上没蛇弄哩。这南院大叔,也就轻的三根线掂着一般,外边就像自己有了亲兄弟,那不过哄你这老头子瞎喜欢哩。他那门儿穷,咱家方便,心里恨不的怎样了,他好过继哩。”张类村道:“损阴骘的话少说些儿,你还想你身边有好处哩。”杜氏道:“我没什么想头。”捏住鼻子呜呜咽咽,喉咙中一逗一逗的哭将起来。回房倒在床上,蒙头盖脑的卧了。张类村没奈何,跟进房来,小心温存。杜氏滚身向里,一声吆喝道:“你爬那头儿睡你哩,不要搅人!”

    张类村只得叹了两口气,口中独自道:“阴骘!阴骘!”

    正是:

    乾健坤宁大造行,太和元气自浑成。

    小星何故纷家政?二十一日酉时生。

    又有诗美张正心覆庇幼弟,乃是君子亲亲之道,其用意良苦,其设法甚周。如张正心者,可以愧世之图产争继,遂成大案者。俚言曰:

    堪叹世间骨肉亲,同堂艰息产常侵;

    试看掉臂为人后,伯道无儿暗惬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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