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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一回 入匪场幼商殒命 央乡宦赌棍画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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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走已多时。”话才落音,只听得谭绍闻“哎哟!”一声,说道:“不好了!”王氏听的,急到东楼来问,门却拴着。忙道:“是怎的?”绍闻说道:“衣架头儿把脸磕了。”王氏道:“你开门我看。”谭绍闻用袖子掩着脸,哼哼着,开了门。王氏进去要瞧,谭绍闻道:“我昨夜就害眼疼。怕见亮儿。适才双庆来说,我急问南乡失火的话,合着眼出来开门,不防,撞在衣架头上。这新衣架,是方头儿,有棱子。”王氏看了道:“果然磕了一道儿,一发随时即肿的这样儿。你肚里还疼不疼?”

    谭绍闻道:“肚里却不疼了。”王氏道:“你跟我来吃饭罢。饭熟多时,你不开门,也就没人敢叫你。”王氏扯着上了堂楼,王氏、谭绍闻、冰梅、兴官儿一桌儿,把饭吃了。

    只见德喜儿走来,说道:“胡同后门口,有一个客,说是曲米街内亲,名子叫焦丹,有要紧的话,要见大叔。”王氏道:“焦丹是谁?”谭绍闻道:“是东街俺丈母的干儿。”王氏道:“既是这样内亲,请到楼下坐。”谭绍闻不好出去,王氏就着德喜儿去请。冰梅躲过。焦丹随着进的楼来。与王氏见了礼,让的坐下。王氏问道:“你干娘可好?”焦丹道:“好。”

    焦丹见谭绍闻脸上青红,问道:“姐夫脸上是怎的?”王氏道:“他害眼哩,衣架头儿撞的了。”焦丹道:“姐夫,我有一句要紧话与你说,可寻一个僻静地方。”谭绍闻因面上伤痕,不想走动,便道:“这是家母,有何避忌?”焦丹道:“我岂不知,只怕吓着这老人家。”谭绍闻便觉吃惊,王氏便跟问原由,焦丹道:“姐夫前日在巴大哥家那场赌,如今弄成人命大事。姓窦的吊死了,他大告在县衙,巴大哥、钱贤弟,都拿去下了监。”因向袖中摸出个纸条儿,递与谭绍闻。谭绍闻接在手中,展开一看,见是一张封条儿,上面印着“祥符县督捕厅年月日封”,空处是朱笔判的“廿”字。绍闻颜色顿变,问道:“这封条是做什么的?”焦丹道:“话头尽在背面上写着。”

    谭绍闻翻过纸背,只见写着三四行小字儿。写的是:谭姐夫见字。我三人与窦又桂赌博,他如今吊死了,把我二人拿在监中。姐夫速用银子打点,我二人便护住姐夫不说。姐夫若不在意,明日当堂审问,只得把姐夫供出,同为窦家偿命,就不能顾亲戚之情。巴庚、钱可仰同具。

    谭绍闻且看且颤,王氏忙道:“那写的是啥,你念与我听听。”焦丹道:“事已至此,也不瞒你老人家。原是俺姐夫前日到巴大哥家,不过闲解心焦,掷色子玩耍,不料同场的那个窦孩子吊死,如今弄成赌博人命,把巴大哥,钱贤弟都下到监内,还没审哩。这是他两个在监内写在旧封条上,送出来的信儿。叫谭姐夫打点,他两个受苦,谭姐夫使钱。若惜钱不照应他两个,便当堂供出姐夫,只该有苦同受,少不得都去充军摆徒。”王氏骂道:“这窦家小短命羔儿,输不起钱,就休要赌,为什么吊死了,图赖人!”焦丹道:“这话如今也讲不着。只讲当下怎的生法,不叫谭姐夫出官就好。”谭绍闻道:“焦——焦大哥,你要救我!”早不觉身子已跪下去。王氏也不觉慌的跪下,说道:“要亲戚做啥哩,我就是这一个孩子,千万休叫他受累。”焦丹急忙也跪下道:“我不过送个信儿,我是一个山西人,开个小铺子,没财没势,会做什么?大家起来再商量。”一齐起来坐下,焦丹说道:“这赌博场里弄出事来,但凡正经人就不管,何况又是人命?若要办这事,除非是那一等下流人,极有想头,极有口才,极有胆量,却没廉耻,才肯做这事;东西说合,内外钻营,图个余头儿。府上累代书香人家,这样人平素怎敢傍个门儿?只怕府上断没此等人。”谭绍闻极口道:“有!有!有!我有一个盟友夏逢若,这个人办这事很得窍。”王氏道:“你又粘惹他做什么?王中断不肯依。”绍闻道:“事到如今,也讲说不起。况他平日,也不曾亏欠咱。”

    因叫双庆道:“你作速到瘟神庙街,寻你夏大叔去,说我有要紧事相等,至紧!至紧!你就大跑着去。”

    话要凑巧,双庆跑到丁字街口,恰好遇着夏鼎,便一把手拉住说道:“俺大叔请你说句紧话哩。”夏逢若早知是曲米街窦又桂吊死的事发了。总是因赌自缢,也是常有的事,只因内中干连一个门第人家子弟,早已一传十,十传百,顷刻满城中尽知谭宅公子因走新亲,在巴家酒馆赌博,逼死一个小客商,同场人已拿住两个,指日堂审,这谭公子也是难漏网的。况夏逢若更是此道中人,岂有苍蝇不闻腥的道理。正想厕入其中,寻混水吃一口儿,适然遇着双庆来请,心肝叶、脚底板两处,都是痒的,竟一直上碧草轩来。

    双庆回家报知,王氏因人命情重,救儿心急,便说道:“他夏哥也不是外人,你就请到楼下商量。”谭绍闻也正为面肿难出,正合板眼,遂道:“娘说的是。”少时,只见双庆引夏逢若进的楼来,见了王氏,说新年不曾拜节,行了子侄之礼。

    与焦丹也作了揖,彼此通了姓字。谭绍闻道:“我运气太低,到东街走新亲戚,闲解闷儿,如今竟弄出一场祸事。”夏逢若道:“你若是行了俺街里姜家那事,怎得有这呢?”谭绍闻指着焦丹道:“这是巫家内亲。”夏逢若道:“偶然说起,我也原不介意。”谭绍闻遂将巴家赌博,从头至尾说了一遍。夏逢若道:“你不用说,我知道的比你做的还清白哩。”王氏道:“你与福儿有一炷香,你看这事该怎的打救呢?”夏逢若摇首道:“唉呀,难,难,难。”王氏慌道:“他夏哥呀,你要不生个法儿,我就跪下了。”夏逢若道:“老伯母使不得,看折了侄子草料。”只见夏逢若指尖儿搔着鬓角,迟一会,忽然说道:“有了!”谭绍闻问其所以,夏逢若道:“咱县新任董公,裤带拴银柜——原是钱上取齐的官。如今坐升正堂,我听说合城绅衿,要做围屏奉贺。想这做围屏的头儿,必是一向好结交官长,出入衙门的人。凡是这一号乡绅,一定是谄上骄下、剥下奉上的,或图自己干犯法事有个仗恃,或图包揽民间词讼分肥。您且坐,我去街上打听打听,看这做围屏的首事是谁。我速去即来,老伯母放心,管保不妨事就是。”谭绍闻道:“张绳祖、王紫泥与董公相好,央央他两个何如?”夏鼎道:“破落乡绅,平常秀才,到小衙门还不出奇,何况堂上?我去探明回来,再拿主意。”当下起身摇摆去了。焦丹道:“我也走罢。我到底不中用,不过管送个信儿罢。”王氏向焦丹道:“您焦大哥,咱这号亲戚,你勤走着些。”焦丹应诺,也起身去了。

    少时,夏逢若回来。到了后门,只说得一声:“看狗!”

    双庆儿早引到楼下。哈哈笑道:“恭喜!恭喜!不妨!不妨!这一番做屏,首事的绅衿,乡里不必说他。咱城内又添了一个新的,是邓老爷讳三变,新从江南吴江县乎望驿驿丞任中告休回来;一个是本城贡生靳仰高;一个是官礼生祝愉;一个果然就是南街没星秤老张。单说这位邓老爷,我是切知的,这老头儿,是走衙门的妙手。况才做官回来,宦囊殷富,一发更有体面,管情弄的一点针脚儿也不露。神不知,鬼不觉,这一夜就弄成了,管保咱的官司不吃亏。老伯母只安排打平安醮罢。”

    谭绍闻道:“你认的他么?”夏逢若道:“他与先父是莫逆。你写个晚生帖儿带着,不用跟随人,同我今晚到他家计议,只要承许他些就妥。”谭绍闻道:“我这脸叫衣架头儿磕肿,怎好街上行走?”夏逢若道:“人命大事,只讲顾头,就顾不得脸了。”绍闻不敢怠慢,刻下写帖。待天近黄昏,提一个小灯笼,来寻邓三变。

    过了几个巷口,转了几条街道,约有二里,到了邓宅门首。

    恰好遇着邓三变的公子邓汝和,跟了一个小厮,提着一个吴江县小灯笼,要往邻家学弹琵琶。夏逢若道:“邓少爷那里去?”

    邓汝和站住问道:“是谁?”夏逢若道:“瘟神庙邪街,贱姓夏。我只问少爷,老爷在家么?”邓汝和道:“家父适才上去了,我才出来。”夏逢若道:“有客来拜。”邓汝和举灯笼一看,说道:“不认哩。请到舍下坐。”一同进了客厅,夏逢若递了帖,邓汝和烛下看了。夏逢若道:“是萧墙街孝移谭先生的公子,特来晋谒老爷。”邓汝和道:“不敢当。”即令人拿帖内禀。

    少刻,只见一个灯笼从屏后引邓三变便衣而出。谭绍闻往上行礼,邓三变谦逊不受。礼毕,坐下待茶。夏逢若道:“此位是萧墙街谭先生公子,素慕老爷德行,特来奉谒,望老爷莫怪灯下残步。”邓三变道:“岂敢。弟一向待罪吴江,桑梓久疏。今蒙各台宪放闲里田,自揣冗废,不期谭世兄尚背垂青,感愧之甚。但尊谦万不敢当。明晨答拜,全帖敬璧。”谭绍闻道:“晚生垂髫时,久已渴仰山斗,因老先生宦游江南,无缘识荆。今日荣旋,情切瞻依,特托夏兄先容,胆敢率尔造谒,千祈原宥。”邓三变道:“世兄枉顾寒庐,自是错爱所致,或者别有教益,万望指示。”夏逢若道:“是为董老爷堂上一宗事体,特来拜恳。”邓三变道:“董公荣升大尹,真是恺悌君子,合邑称庆,特制锦屏,跻堂称觞。众绅士谬以弟为首事,委弟以问其先世科第、爵秩、诰封、褒典。既是谭世兄共光此举,只请留下台衔。”谭绍闻道:“登堂晋贺,晚生实欲附骥。但只是——”便住口不说了。夏逢若道:“后书房有人么?”

    邓三变道:“只有老朽寒榻一具,每夜即在此处宿歇。”夏逢若道:“既然如此,请老爷内转,小侄还有秘禀。”邓三变起身,向谭绍闻道:“有罪少陪。”夏逢若跟进后边去了。邓汝和陪着谭绍闻,不过说些雇车觅船,官场官衔手本,年家眷弟晚生的闲话。

    迟了一大会,二人依旧出来,一拱复坐。邓三变道:“谭世兄新亲相邀,原非有意于赌。但瓜田李下,嫌疑难辨,万一已拘者畏法混供,也甚怕堂讯之下,玉石不分。二公远虑,诚属不错。怎的令董公知世兄原系士夫旧族,素不为匪,这方万无可虑。”夏鼎道:“今日拜恳,就为邓老爷平日极肯吃紧为人。若蒙鼎力周旋,恩有重报。”一面说,一面早扯着谭绍闻,一同跪下。邓三变急拉住道:“请起来商量。凡弟之所能者,无不效命。”夏逢若道:“既是邓老爷开恩,咱就起去。”谭绍闻兀自不起,说道:“老先生端的垂慈,晚生才敢尊命起来。”

    邓三变道:“恃在董公爱下,老朽竟斗胆承许这句话就是。”

    谭绍闻方才起来。大家又作了半揖,坐下。

    夏逢若道:“邓老爷妙策,竟是当面指示。”邓三变笑道:“老朽既已勉允,不妨径直说明,好请二位放心。从来官场中尚质不尚文,先要一份重礼相敬,若有要事相恳,还要驾而上之些,才得作准。适才夏世兄说,要么让谭世兄拜在董公门下,做个门生。以老朽看来,董公未必遽植此桃李。若是有厚贶相贻,董公自然神怡,乐为栽培。况董公见谭世兄这样丰标,将来自是远到大器,岂有不加意作养之理?这就是内消妙剂,何至更有肿溃。董公现正办皇差,捧旨大人今日过去,内监大人明日方到,还有这一两日闲空。不如奉屈二公就在寒舍住下,明日差小价置办贽见礼物。后日董公回署,弟进去讲这屏文款式、祖上科第阀阅实迹,顺便就把谭世兄诚意预透,叫董公把名子先记下。此时嫌疑之际,且不必遽然晋谒,只待彼此心照即妙。至二月初间,再成此师生厚谊。老朽拙见,二公以为何如?”夏逢若笑道:“妙策!妙策!谭贤弟,你须遵命今晚住下,明日就办礼物。”谭绍闻点头道:“是。”

    小厮捧上酒酌,邓三变告便而回。邓汝和陪吃数杯,又把新学的琵琶弹了两套,遂安排在东厢房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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