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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回 君直初上仙霞山 岳忠夜闹河北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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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强留,就在山下置酒送行。宗仁、胡仇也不便推辞,一齐来到山下草亭之内。

    宗仁便不肯入席,只立饮三杯,就要上马,因看见行酒的小厮,也都带着刑具。宗仁更耐不住,问道:“请教金将军,这班人犯了何罪,却要他带了刑具服役?”金奎道:“大使有所不知,这班都是我虏来的鞑子。因为他野心不死,恐怕他逃走去了,所以加上刑具。然而白养着他,又不值得,因此叫他服役。”宗仁道:“这个似乎过于残忍了!”金奎道:“天使知其一,不知其二。我若不残忍他,他却要残忍我呢!两位此次到燕京去,留心看那鞑子待我们汉人,是怎样待法,就知道了。”宗仁此时,不及多辩。同胡仇匆匆饮过三杯,大家说声珍重,上马向北而去。在路上晓行夜宿,自不必提。

    一日行至河北地方,这里久已被元兵陷落,一切居民,都改换了蒙古服式,蒙、汉竟无可分别。只有蒙古人,不同寒暑,颈上总缠着一条狐狸尾巴,因他们生长在沙漠寒冷之地,自小就用惯了这件东西。所以到了中国,虽在夏天,热的汗流浃背,他仍不肯解下。中国人向来用不惯,所以虽然改了蒙古装束,颈上却还没有这一件毛茸茸的东西。这天宗、胡二人,来到河北镇上,天已将晚,遂寻一家客寓歇下。

    胡仇往外散步,偶然经过一条街上,看见围了一丛人,不知在那里看甚么。胡仇走上一步,分开众人,挨进去观看,只见两个蒙古人,按着一个汉人,在那里攒殴。胡仇正欲向前问时,那两个蒙古人已经放了手,两个人各提了一只牛蹄,扬长的去了。那个汉人,在地下爬了起来,唧唧咕咕的低声暗骂。胡仇把他打量一打量,这人却也生得身材高大,气象雄壮,只可怜已是打的遍体鳞伤了。只见他一面骂着,一面一拐一拐的向旁边一家铺子里去了。

    此时围着的人,也都散开了。胡仇走到他铺子里,拱拱手道:“借问老哥,为何被这两个鞑子乱打,却不还手,难道甘心愿受的么?”那人听说,把舌头吐了一吐,道:“你这个人,敢是蛮子,初到这里来的么?”胡仇道:“在下是中国人,不是甚么‘蛮子’。可是今日初到贵地,因见你老哥被人殴打,心有不平,所以借问一声。又何必大惊小怪呢!”那人听说,站起来道:“客官既是初到此地,请里边坐吧。”胡仇也不谦让,就跟他到里间去。

    那人先问了胡仇姓名,然后自陈道:“我姓周,没有名字,排行第三,因此人家都叫我周老三。又因为我开了这牛肉铺子,又叫我做牛肉老三。胡客官,你初到此地,不知此地的禁令,是以在下好意,特地招呼你一声。你方才在外边说甚么‘鞑子’,这两个字是提也提不得的。叫他们听见了,要拿去敲牙齿拔舌根呢。”胡仇道:“我不问这些,只问你为甚么被他们乱打?我来得迟,并没有看见你们起先的事,但是我看你光景,好象没有还过手,这是甚么意思?”周老三吐舌道:“还手么,你还不知这条律例!此地新定的条例:天朝人打死汉人,照例不抵命;汉人打死天朝人,就要凌迟处死。天朝人打汉人,是无罪的;汉人打了天朝人,就要充到什么乌鲁木齐、鸟里雅苏台去当苦工。你道谁还敢动手打他呢!”

    胡仇满腹不平,问道:“难道你们就甘心忍受他么?”周老三道:“就不甘心也要忍受。忍受了,或者还可以望他们施点恩惠呢!”胡仇道:“这又奇了,眼见你被他打了,还有甚么恩惠?难道你方才是自家请他打的么?”

    周老三道:“天下也没有肯请别人打自家的道理。因为这两位兵官,到我小店里买一斤牛肉,我因为刀子不便。”胡仇道:“怎么你开了牛肉铺子,不备刀子的呢?”周老三道:“你真是不懂事。这里的规矩,十家人共用一把刀子;倘有私置刀子的,就要抄家的呢!这一把刀子,十家人每天轮着掌管。今天恰不在我家里,所以要到今天掌管的家里去取了来,方能割剖。那两位兵官筹不得,只给了我五十文钱,就要拿了一只牛蹄去。我不合和他争论,他就动了怒,拉我到外面去打了一顿,倒把牛蹄拿了两只去,五十文也不曾给得一文。”胡仇道:“这明明是白昼横行抢劫,还望他施甚么恩惠呢?”

    周老三道:“我今天受了打,并没有还手。他明天或者想得起来,还我五十文,也未可定。这不是恩惠么!”

    胡仇听得一肚子气;却因为要打听他一切细情,只得按捺着无明火。又问道:“他的规矩,虽然限定十家共用一把刀,你们却很不便当,不会各人自家私置一二把么?”周老三道:“这个那里使得!这里行的是十家联保法:有一家置了私刀时,那九家便要出首,倘不出首时,被官府查出了,十家连坐。你道谁还敢置私刀么!”胡仇道:“我只藏在家里,不拿出去,谁还知道。”周老三道:“到了晚上,官府要出来挨家搜查呢!搜查起来,翻箱倒匣,没有一处不查到,哪里藏得过来。”胡仇听了,暗暗记在心上。却又问道:“这镇上有多少人家?他哪里夜夜可以查得遍?”周老三道:“他不一定要查遍。今天查这几家,明天查那几家,有时一家连查几夜,有时儿夜不查一次。总叫你估量不定。”

    胡仇道:“你们也一样是个人,一样有志气的,怎么就甘心去受那骚鞑子的刻薄?”周老三连连摇手道:“客官禁声。这两个字是提不得的,叫巡查的听见了,还了得么!这里安抚使衙门出了告示,要称他们做‘天朝’,叫你们中国人做‘蛮子’。”胡仇大怒道:“难道你不是中国人么?”周老三道:“我从前本来也是中国人,此刻可入了‘天朝’籍了。我劝你也将就点吧,做蛮子也是人,做天朝人也是人,何必一定争甚么中国不中国呢!此刻你就是骂尽天朝人,帮尽中国蛮子;难道那蛮子皇帝,就有饭给你吃,有钱给你用么?从古说:“‘识时务者为俊杰’。我看客官你真是不识时务呢!”

    胡仇听了,一肚子没好气。知道这等人,犹如猪狗一般的,不可以理喻。立起来就走了。

    回到客店,同宗仁说知前项情事,道:“旁的不打紧,只有我们的要紧东西,不能不收藏好了。不知那鞑子们,今夜查到这里不查呢?”宗仁点头道:“是。”此时已是黄昏时分,两人商量把那清安表文,和自家的随身军器,以及金银等物,要设法藏过。四围看了一遍,正在无处可藏,忽听得外面有人说话道:“客人来迟了!小店都已住满,请到别家去吧。”又一个道:“东边那屋子,黑漆漆的没有灯光,不是空着么?”一个道:“那屋子住不得。那里有大仙住着,走近门口就要头痛的。”这一句话,直刺到胡仇耳朵里,连忙出来一看,果然见东面一间房子,乌漆黑黑的,没有人住。心下暗暗欢喜,等那些人走开时,回到房里,把那要紧东西,包在一起,悄悄的拿到东边那屋子里来。走到门口,轻轻用手一推,却是锁着的。门旁有个小小窗户,再去开那窗户时,喜得是虚掩着的,一推就开了。忙忙把那要紧东西,递了进去,倚在窗下,仍把窗门轻轻带上。回到房里来,与宗仁两个相视会意。

    胡仇叹道:“不料此处行这般的苛政,把汉人凌虐到这步田地。还有那些人,肯低首下心去受他,真是奇事!”宗仁道:“岂但此处,自此往北一带,无处不是如此。我们从此倒要十分把细呢!他到处都设了一个安抚使。这安抚使何尝有丝毫安抚!我看倒是一个凌虐使呢!我今日听得这里店主说,这安抚使每夜还要选民间美女十名,去伺候他。那没廉耻的顺从了他,到明日,或后日,不定还望他赏了一二百文铜钱。放了出来,碰他高兴的时候,还要叫进去。内中有两个有点志气的,自然抗志不从,却从没有放出来过,不知叫他怎样处置了。你想:这还成个世界么?”胡仇听了,好生不平。

    说话之间,已交二鼓。于是安排就寝,这一夜却喜得鞑子没有查到这店里来。不一会,宗仁先睡熟了。胡仇翻来覆去,只睡不着;坐起来侧耳一听,觉得四边人静,不觉陡然起了一点侠气。悄悄起来,换上了一套夜行衣,开出房门,走到东边那房子,开了窗户,取出那一包东西来。解开来取出了自己所用的一把扑刀,挂了镖袋,取了火绳,结束停当,仍旧把东西放好。掩上窗户,腾身一跃,只觉得满天星斗,夜露无声。

    不知胡仇要到何处去,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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