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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回 噩耗陷神京且烦客慰 离怀伤逝水邻有人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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吗?以后我也许隔一两天就探望你一次。你只管这样向我客气,那样我受拘束了。”冰如手扶了栏杆,向下望着,点了两点头,竟是真的不送了。她回到楼上,把这话告诉了隔壁屋子里的刘太太。那刘太太倒没有她这样能忍耐,已是眼圈儿一红,两行眼泪直流。冰如见到别人这样挂念丈夫,自己也是黯然。这日的报上,虽还没有登着南京失陷的消息,可是字里行间,也就表示着情形十分危急。觉得江洪送来的这个消息,绝不会错误,当日就在屋子里睡了一天。到次日,南京的失陷情形,报上也就大致登载出来了。这已算完全绝了希望,倒不必像昨日那样发闷。吃过了午饭,索性出去看电影。

    晚上回来,却见江洪手捧了一本杂志,坐在走廊上的沙发上看。他脱去了制服,却穿起了一件蓝绸面的皮袍子,突然改装,倒显着格外年轻些似的。便笑道:“哟?江先生怎样改了装了?”江洪起身道:“今晚我在汉口有点事,无须乎过江去。穿了一身制服,有许多地方要受着限制,这样到任何娱乐场所去,都自由些。”冰如深深一点头道:“这点儿意见,我们倒是完全相同。反正是不得了,乐一天是一天。”江洪摇摇头道:“这种见解,倒是不怎样妥当。”冰如道:“那么,你为什么说要到娱乐场去呢?”江洪笑道:“我这有点用意。”冰如便在他对面沙发坐下,望了他的脸道:“你有什么用意,我倒愿闻其详。”江洪道:“我想着,嫂嫂心里,一定是很难受的。我想今晚上陪嫂嫂看戏去。”冰如笑道:“你看,我是怎样大意。不错的,王玉这个剧团也来了,我在报上看到这广告的。这么一来,江先生每天多一件事可做了。”江洪笑道:“也不一定就去看她演剧。”冰如道:“好的,我陪江先生去看看,我也要看看她到底有什么能耐。”说到这里,王妈捧着一壶热茶来了,向江洪面前杯子里斟着茶。

    她想到刘太太所说,只有变了鱼才可以随了这江里的浪头东去。那是实在的话,除了男子预备去冲锋陷阵,谁能够径直向东去呢?她想到了这里,不免随了这念头,只管向东看去。这江里的水,虽是枯浅得成了一条深沟,可是向东一直看去,正是江流的路线,两岸平原,一点没有阻隔。越远就越觉得地平宽阔,船帆像白鸟毛,一片片地飘着。天脚下白云被日光照着,略带了金黄色,把地平线围绕了。这长江二条水翻着白浪头,就流到这云里去,且不问这云是多远,南京是在这白云以外。

    她就穿过马路外边的草地,伏在石岸的铁链栏杆上,向江里看着,两个大人随在后面站定,贝贝指着问道:“妈妈,那小船是到南京去的吗?”刘太太微微笑着摇摇头。就在这江岸下边,有一只中型轮船,靠了趸船停泊着。码头上的搬运夫,抬着货物,由坡上下来,向轮船上去。刘太太随便问道:“这是到长沙去的船呢,还是到宜昌去的船呢?”冰如道:“大概是到宜昌的。到长沙去的货物,多半是走粤汉路。”贝贝回转身来,牵了刘太太的衣襟道:“妈妈,我们也上船去吧。我们坐船到南京找爸爸去吧。”她这么一句不懂事的话,却把刘太太刚刚排解的情绪,重新郁结起来,手扶了栏杆,望了江里的浪头,只管发痴。很久很久才道:“到南京去吗?除非变一条鱼,随了这浪头一块儿流了去。”冰如见她低了头,简直抬不起来,便抱了小贝贝,把话扯开来,指着对岸道:“你知道那里是什么地方,你去过吗?”她絮絮叨叨和小孩子说着,刘太太再也不说什么话,只望了江里的浪,见那浪一峰盖着一峰向东推了去,便想到这样向前推去,自然有一日到了南京下关。

    再又看到江边水上,浮了一层草屑,又想,假如自己是这草屑,不也就几天到了南京吗?草屑是没有人注意到它的,它可以太太平平地赏鉴这时候的南京是什么样子。正在这样出神呢,忽听到有人叫道:“太太,快回去吧,先生回来了。”她始而没理会,继而觉得这是自己家里女仆声音,回过头来时,那女仆已经奔到了面前,笑道:“太太,我们先生回来了。”刘太太怔了一怔,问道:“真的?”那女仆道:“真的真的,快回去吧。”刘太太也忘了贝贝,扯腿就跑,贝贝由冰如怀里挣下来,站在地上叫妈妈。刘太太已是跑过了马路,听到这种喊叫声,又突然地跑了回来,抱着她笑道:“快回去吧,你天天盼望的爸爸回来了。”说着,将孩子扛在肩上,就顺了码头边的行人路走。路有了缺口,就是走下码头去的石头坡子。刘太太走到这坡子上,未曾怎样介意,顺了向下的坡子就一层层地走去,还是那女仆在码头上叫道:“太太你向哪里走,要到哪里去?”这句话才把她提醒,才啊哟了一声道:“我怎么往江边上跑?”说了这一声之后,才抱着孩子跑上码头来。她大概不大好意思,头也不抬,就回去了。这把冰如一个人留在码头上,站着怔怔地望了江心。

    一面问道:“江先生,听说我们的南京丢了,是吗?那怎么办呢?”江洪道:“你有什么人在城里吗?”王妈道:“亲戚朋友总是有的。那些没有逃出来的人,还会有命吗?”江洪站起来,接过她手上的茶壶,皱了眉向她道:“不要提南京了,你不知道你太太心里难受吗?”这时,隔壁屋子里那位刘太太,站在自己房门口,手里有一下没一下地结着毛线手套。手掌里握着三根铁针,眼睛虽看在手套上,却也同没有看到一般,针尖在手指上,倒扎了好几下。耳朵里是在探听江洪所说的南京消息。因为彼此不熟,又未便问话,只有站在一边等机会。现在听到江洪说不必谈南京的话,这就是想冒昧问两声,也有所不可了。听话的人寂然,谈话的人也就寂然,王妈被江洪拿过了茶壶,没有意思,悄悄地走了。江洪只是端起杯子来,连连地喝着茶。冰如将手撑了头,半斜地坐在沙发上,半晌,微微地叹一口气。江洪看了一看手表,因道:“嫂嫂我陪你到大街上去走走吧?”冰如回来之后,还不曾进房,那手提包还放在茶几上呢。这就把手提包拿着站了起来,笑道:“好哇!我们一路走吧。”于是二人一路走了。那个要听消息的刘太太还是站在那里,一两分钟,打一针手套。忽听王妈问道:“刘太太,真的,我们的南京丢了吗?”刘太太回头看时,见她站在茶几边,自己斟了茶喝,也在望了杯子出神。刘太太道:“报上都登出来了,怎么会假?这位江先生,是你们孙先生的好朋友吗?”王妈道:“是的。孙先生托他把我们带到汉口来的。他为人好极了,就像我们太太自己的兄弟一样。”刘太太顿了一顿,才道:“他好像是特意来安慰你们太太的。”王妈道:“一路上他总是安慰着我们太太。”刘太太道:“他自己有太太吗?”王妈笑道:“他还没有太太。在九江遇到一个唱戏的王小姐,倒很有点意思。这王小姐原来也是一位太太,还有孩子呢,和我们太太是朋友。在九江遇到她,才知道她离婚了。”王妈倒不管刘太太愿不愿意听,继续着向下说。刘太太道:“怪不得他邀你太太去看戏,他是另有意思的。你太太和我就不同,我一点也想不开,今天你教我陪人去看戏,我就办不到。”王妈还道:“我们太太在南京,就不是这样,心里有一点事过不去,就急得不得了。”刘太太道:“急呢,本来也是无用。可是心头总放不下来。我倒很欣慕孙太太为人了。”说着,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有一部分女人,是喜欢管着别人家的闲事的。刘太太和冰如住着隔壁,也就注意着她的态度。在每日早上,她看过几份报之后,或者在走廊沙发上坐着晒太阳,或者在屋里睡觉。但到了下午两点钟,她就换了一个样子了。风雨无阻,那位江先生必定来坐上一二小时,用许多话来安慰她。有时也陪了冰如出去,或者看戏,或者看电影。这样有了一个礼拜,南京失陷后的情形,由外国通讯翻译转载回来的消息,的确是十分凄惨,只看那死人估计的数目,都是说在二十万以上。凡是有亲人留陷在南京,没有出来的人,都在不能保险之列,至于军事上不利的传说,自然是比前更甚。那刘太太随了这些消息,另变成了一个模样,脸上瘦削得像黄蜡塑的人,两只肩膀向下垂着,挂不住衣服,把衣服都要坠了下来。可是冰如倒不像她这样难堪,依然逐日整齐地修饰着。

    志坚在这白云以外活着呢,还是……她不敢向下想,遥遥地看到水面上天底下,冒出一缕黑烟,像一条乌龙似的在半空里盘绕着,那是一只轮船,在地平线以下,快要升出来了。且不问这轮船大小,所带来的人,到了汉口,又有不少像刘太太的少妇要喜欢得认不出路来,自己不知道有这么一天没有。这是一个可玩味的境遇。正在幻想着,身后有人笑问道:“嫂嫂看着这大江东去,又在想志坚兄了?”冰如回头看时,是江洪站在草地的露椅边。他今天换了一套西服,外套着花呢大衣,斜斜地戴了一顶盘式呢帽,那姿态颇有点电影明星的味儿,因笑道:“我早不做那个痴想了,那有什么用呢?”虽然她心里觉着自己撒谎,但她表面上却装着很自然,随了这话微微地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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