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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回 送客依依倚门如有忆 恩人脉脉窥影更含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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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p;江洪笑道:“我知道,我离开了,你们会感到人地生疏。可是这里房东是熟人,那就好多了。我现在是去报到,还不知道在哪里落脚。回头我还要来搬行李的。就是我搬走了,两三天,一定来看嫂嫂一次。”王妈道:“江先生还不搬行李走,那下午再说吧。洗了脸没有呢?”江洪道:“我正等着你起来去给我找热水。”王妈答应着好,下楼找水去了。冰如道:“水管子里虽没有热水,到洗澡间里洗脸,可方便得多。江先生到里面来洗脸吧。”说着,她先到洗澡间里去布置一阵。不一会,王妈提着一大壶热水上来,向洗脸盆里倒着水,冰如就把手巾牙膏肥皂一齐送进屋来,因问道:“江先生的牙刷子找出来了没有?”江洪道:“在网篮里。”冰如立刻打开箱子,取了一支牙刷,送到洗澡间来,笑道:“这是新的,没有用过,不必找了,江先生就带去用吧。”江洪正弯腰洗着脸,点头说声谢谢。冰如见洗脸盆上面墙上,虽也挂了一面镜子,但是镜面上有许多斑点。于是又在手提箱里很快地拿了一面镜子来交给江洪。笑道:“我想着,像江先生这样的军人,也许不需要镜子。不过江先生害了一场小病,现在去见上司,最好是不要带一点病容,照照镜子,似乎也不妨。”江洪只好道谢接着。王妈在放下那壶热水之后,又提了一壶开水上来泡茶。江洪洗完了脸,刚走到走廊上,就有一壶茶,两只小茶杯,放在茶桌上。王妈斟着一杯茶,放在桌沿上,江洪正弯着腰要去拿茶杯。却见冰如两手托着两只碟子走了出来,放在桌上,笑道:“我昨天晚上去买的点心,预备今天早上从从容容请客。现在江先生就要走了,我只好提前请客,恕我不能奉陪。我还没有洗脸。”江洪笑道:“嫂嫂请便,我就要走了。”冰如道:“我在家里,洗脸忙什么呢?江先生随便用两块点心。呵哟!你就是要走也没有这样忙,坐下来慢慢地吃一点。”江洪被她这样催着,只好坐下来喝完了两杯茶,又吃了两块点心,便站起身来,挺着胸脯,先扯扯衣摆,后摸摸领子。笑道:“嫂子,我走了,下午也许来搬行李。我若得着志坚的什么消息,一定会打听详细,然后回来报告。”冰如道:“好,下午我在家里等你,希望你不要接受别人的约会,我请你吃晚饭。”江洪道:“那再说吧。也许我下午不能来。”冰如见他眼望了前面,又要走的样子,便伸出手来告别。江洪微弯了腰,接着她的手握着摇撼了两下,笑道:“嫂嫂一切想宽一些。”然后又立正着,举手和冰如行个军礼。冰如情不自禁地跟在他后面,送下了楼梯。楼梯只是一条甬道直通到大门,冰如索性跟着他到了门口。江洪走出了门,下了三层台阶,回转脸来望着道:“难道嫂嫂还要送?”冰如站在门框下,向他点点头道:“我就不送,但我希望你下午要来。”江洪又站定行了个军礼,方才转身走去。冰如将双扇门掩了一扇,手扶着那扇掩的门,斜斜地靠了,望着江洪的后影,只管出神。江洪的影子,早已是不见了,冰如对着他所踏过的弄堂里那段水泥路面,还是看得出神。马路上槐树叶子,凋黄着只剩了很稀少的几片,被风吹着,撒在水泥路面上,或三或两。冰如看着这个不曾转了眼珠,很久,她又想到树叶子一落下来了,无论用什么科学方法,也不能再长到树枝上去。树叶子长在树上,它不知道那环境可贵,等着落下了地来,回忆从前,觉得可贵而又不能享受了。人生在世……想到这里,身后有人叫道:“太太,去洗脸吧,水都凉了。这里迎面吹着风,多冷呵!”一句话把冰如惊醒,回转头来,见王妈站在楼梯口上,因笑道:“我在这里站站,看看有些卖什么东西的经过。”说着也就回转楼上。她在洗澡间里洗脸,王妈在外面收拾屋子,彼此有好久没说话。王妈突然道:“太太,你看我们一路和江先生打着伙伴,倒很热闹的。现在他走了,我们倒好像怪舍不得似的。”冰如一回头,要说什么。见房东陈太太来了,便笑道:“你真是当家人,老早就起来了。”陈太太笑道:“今天也许是特意早一点。把家里事情弄清楚了,我陪你到广东馆子里吃早点去。”冰如道:“你何必客气,我要打搅你的时候,还多着呢。”陈太太道:“我倒不是忙于请你,你要安一个家,总要添置一些东西,吃了点心,你可以去买东西了。我在楼下等你,你洗完了脸,就下来吧。”说着,房东太太走了,王妈想起了少这样,少那样,却也怂恿冰如去一趟。她也觉得心里头有什么放不下去似的。在家里怪别扭,穿上大衣,就下楼约着房东太太同走了,在馆子里磨消了两小时,在街上又买了两小时的日用品,回得家来,已经是十二点半钟了。

    屋在楼上,前面是走廊,已经装上了玻璃隔扇,也等于一间小屋子,屋后是洗澡间。她主仆二人,吃饭睡觉洗澡的所在都有了。最好的还是家具现成。原因是住在这里的上批房客到香港去了,也留下了让房东租人。走廊上有三张大小沙发,一张小茶桌,正好款客。太阳由玻璃隔扇穿了进来,这里还相当暖和。冰如向房东讨了茶水,就安顿江洪在大沙发上坐了。不多一会,房东太太来了,两手拿了竹针,绒袍岔袋里拖出一根绿毛绳来,手里正结着毛绳褂。看她二十多岁年纪,长长的烫发,没有抹什么油水。身穿一件八成新旧的绿绸驼绒袍子,趿了一双拖鞋,颇像一位富家太太。在她那瓜子脸上,配着一双黑溜溜的眼睛,透着十分精明。江洪正要起来打招呼,她倒先点了一个头,笑道:“这是江先生了。听到孙太太说,江先生为人侠义得很,我很是佩服。”江洪起身相迎,连说不敢当。转请教了一番,她笑道:“我们先生姓陈,我姓陆,同孙太太在北平中学里同学。光阴似箭,现在我们都是中年人了。上月接到孙太太的信,我就给她留意房子了。慢说是多年老同学,就素昧生平,这抗战军人眷属,我们就应当竭力帮忙。江先生身体好些了吧?我家里还有点治感冒的药丸子,送给江先生吞两粒。这走廊上就可以搭铺,江先生可以在这里屈居一宿,明日再作道理。”她嘴里说着话,手上结着毛绳,眼望了人,江洪倒有些望之生畏,连说是是,手扶了沙发要坐不坐的。陈太太笑道:“请坐请坐。名不虚传,江先生真是多礼。孙太太,今天不必预备晚饭了,就在我家里吃顿便饭。明天买好了厨房里用的东西,你再开始起伙食吧。”说着话,突然她把身子掉过去,望了冰如。江洪这就很放心。有了这样一位八面玲珑的主人,是无须和她顾虑到生活方面去的。当日依了房东太太的话,在走廊上睡了。次日早上起来,精神就恢复了十分之七八。一大早就把铺盖卷了,睡的行军床也折叠了。冰如开着房门出来时。见他整齐地穿着制服,挺了胸脯子坐在沙发上,因笑道:“也罢,江先生病好了。怎么就是这种穿着,这就要去报到吗?”江洪道:“我们那只船被炸,总部里是知道的。我虽在九江托人打了一个官电,也不知道办到了没有!我应当快些去报到。”王妈也由屋子里抢出来道:“江先生这就走了吗?一路上都得你照应。我们倒相处得像一家人样的。”她说这话,望了江洪。冰如倒让她这句话引起了别情,不由得手扶了房门,把头低下去,看了自己的鞋尖,踢着走廊上的地毯。

    冰如倒感觉为难,便搭讪着整理地图,送到屋子里去,顺便拿出一听烟卷来,请刘太太吸烟。她将小贝贝抱在怀里,用手摸了小孩子的童发,因道:“她爸爸有半个多月没有信来了。这一阵子南京每天都有几次警报,我真放心不下。”冰如道:“警报倒不要紧,我在南京受过了一两月的空袭,人没有损坏一根毫毛。像我们先生在最前线打仗,据这两天的消息看起来,可真有一点让人着急。”刘太太道:“你们先生在前线哪一段防地呢?”冰如道:“那怎么会知道呢?在前线打仗,时时刻刻都有变化,绝没有永远驻守一个地方的道理。至于向后方通消息,那更是难说了。战区里有军邮,那是没有固定时候来往的,到了火线上军邮不能去,打仗的人,也没有空工夫写家信。我现在简直没希望接到他的信,如能得到他长官在哪里的消息,就很满足了。可是军事长官的行迹,又是绝对秘密的。”说到这里,她格外觉着懊丧,把头低了,两手放在怀里,互弄着手指头。刘太太又来劝她,笑道:“据你说,孙先生是个很精细的人,既是精细的人,在前方就会照料自己。”冰如也没有说什么,只是低了头。

    那小贝贝听到母亲提她爸爸,她很高兴,就到屋子里去,拿出几张相片来,手举着,直送到冰如面前,笑道:“孙伯母,你看看,这就是我的爸爸。”冰如接过来看看,哄了孩子几句,交还了她。刘太太倒拿了一张相片捧在手里,只管出神。冰如觉得每一件事,每一句话,都是牵引着彼此心里难受,正想怎样把话来撇开。可是贝贝爬到沙发椅子上,两手环抱了刘太太的颈子,眼望了相片,嘴对了母亲的耳朵,问道:“妈妈,我爸爸几时回来呢?”这话问得冰如心房都跳上一下,立刻走向前牵着她的手道:“来来,我带你到马路上买玩意儿去。”贝贝听说买玩意儿,跳下椅子来,就同冰如走了出去。冰如也觉得心里这一层郁结,不容易解除,真在马路上兜了两个圈子,买两件玩意儿给孩子,方才回来。可是走进房里时,立刻勾起了心事。原来自己在南京抢出来的那一只布袋放在这衣橱里,就不曾放在眼前。这时,袋子里那一柄佩剑,却挂在床头的墙上,梳妆台上,茶几上,床前小柜桌上,都支起了相片镜框子,里面放着志坚大小的相片。猛然看看,倒不免怔了一怔,拿了桌上支的一张相片在手,还是两手捧住,远远地注视着。正好王妈由外面进来,迎上前笑道:“太太,我猜到了你的心事吧?我把你心爱的东西都摆出来了。”冰如放下相片,却没有答复什么,只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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