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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回 风雨绕荒村泪垂病榻 江湖惊恶梦血溅沙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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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这芦苇洲上的人,谁都是饱含着一汪眼泪在眼眶子里的,虽然人是整天地劳碌着,疲倦得要睡,但是安然入梦的却没有一个。风声,芦叶声,水浪声,继续不断地打人耳鼓。便是不受惊扰,那寒气向人周身的毛孔里侵袭着,也把人冷醒。在满江雾气弥漫之下,已有了微微的曙光,冰如便醒过来了,听到帐篷外面已有很多人的说话声,这就披了衣服钻了出来,见离着这里不远,沙滩上挖了一个地灶,江洪蹲在地面,将拆断了的芦秆,向灶口里烧着火,上面盖了一只搪瓷面盆,正热着江水。王妈手提了一只小行李袋迎过来道:“一大早的,我和江先生又上船去了一次,把太太洗脸的东西寻了下来。”冰如道:“我们现在和鬼门关口,隔了一张纸,哪里还有心管洗脸不洗脸。一大早的,你又去麻烦江先生做什么?”江洪被柴烟迷了眼眶,只管把手揉着,望了冰如微笑了一笑。王妈道:“哪里是我要去?都是江先生说,他不认得太太这些零用的东西,引了我上大船去认。那船在水里差不多直立起来,才是真不好走呢。”冰如道:“江先生,你别太客气了,无论什么,我们都要你操心。”江洪站起来,向前走来,因道:“嫂子,你还可以多休息一会,操心说不上。我总这样想,我们在极危难的时候,日常生活,能做到什么地步,还让它做到什么地步。这并不是我要图舒服,我觉得这是一种训练,那水可以烧开,嫂子把那热水瓶拿来,先灌上一瓶子。剩下的这些冷水就可以洗脸了。”冰如道:“多谢江先生替我想得周到。”江洪笑着摇摇头道:“光是想得周到,那还不行。我们搜罗的食物,至多是可以维持今天。船上的厨房,正浸在水里,绝对想不到办法。刚才有人爬到堤上朝里望着,大概还要向里走十里路,才有村庄。假如今日下午九江的船不来,我们只有离开这里了。现在弄一只轮船,又正不是一件容易事。”这时王妈拿了热水瓶去灌水,两人便在帐篷外说话,冰如对左右前后看看,不觉垂下了几点泪。江洪看她半低了头,在袋里抽出手绢来,在眼睛角上,按了两按。一时也不知道她是何感想,没有什么话说。随着王妈捧了洗脸盆过来了,便笑道:“这两三个月,我们做人真变得快,什么没有做过的事现在都要尝尝了。”她走到身边,哟了一声,将盆放在地上。

    冰如这才强笑道:“不用哟,其实没有什么,不过我觉得东西快丢干净了,再要离开这里,又要丢了逃命带出来的东西,以后这日子怎样过呢?自然,这也是痴想,多少人为了战事,弄得家破人亡,我们总还捡到一条命,为了舍不得的东西,把命丢了,那才不合算呢。可是,到了什么也没有了,一个人就算活着,也没有趣味。”江洪站在一边,见她说话前后颠三倒四,只管把眼望了她,却没有插嘴。冰如两手捧了脸盆,把嘴伸到盆里去含了水漱漱口。王妈立刻将牙刷牙膏送到她面前,笑道:“为了给太太找这个东西,江先生几乎落到水浸的舱里去,你那个旅行袋,挂在舱壁上,船直立起来,舱壁是斜的,真不好拿。”冰如放下脸盆,向江洪微笑着,点点头道:“一切都让江先生费心。”江洪觉得自己每做一件事,都要人家道谢一番,这也是一种麻烦事,因之也微笑着一下,没有切实答复,便悄悄地退走了。冰如觉得受了人家的协助,道谢是十分应该的,自不会想到这事会让人家难为情,倒是很坦然地漱洗了一番。然后捧了一杯开水坐在帐篷外,晒着东方初升起来的太阳,眼望了那些遭难的人在沙洲上来往,却也心里稍微舒适一点。

    这一颗心乱跳跃着,实在是忍不住了,就迎上前看去。果然丈夫孙志坚,全副武装,手里握着一支步枪走过来。他很惊讶地叫道:“冰如你怎么走到最前线的地方来?”冰如抢上前两步,两手握住了他一只手,望了他的脸,因道:“我来找你的,你还好吧。”志坚道:“现在没有工夫说闲话了,我们一共七个人奉着上官的命令,死守这个出口,掩护另外一营人,去达到他们的任务。刚才对方来了约一连人,让我们两挺机关枪扫灭了。前面还有更多的敌军要来,走是来不及了,找一个掩蔽的地方躲着吧。”冰如听说,大吃一惊,看时,前面是一座小山岗的峡口上。在峡口外是一条大路,梯形的田块,缓缓挨叠了下去。在那荒废的稻田上,横七竖八倒了很多死尸。这峡口两边,仅仅是浮土挖的两个小坑,两挺机关枪,架在土堆上,枪口朝了梯形的田。枪后各伏着三个人,两个按着步枪,四个守着机枪。冰如真想不到会身临此地,待要找个退身之计的时候,立刻眼前轰然之声大作,尘土飞起来几丈高,正是炮弹向这里打来。

    自己伤心,自己没有法子去遏止,随了泪珠向枕头上滚去。后来远远地听到两三声鸡叫,这才一个翻身向里面模糊睡去。次日是让外面屋子里人的动乱所惊醒的。王妈倒是坐在屋子里等候,立刻送茶送水。她并不用冰如来问,先告诉她,外面借屋子住的人,不愿吵病人,都搬着走了,只有江先生和这老婆子一家人住在外面。冰如听她这话,倒也没什么疑心。江洪听到里面有了谈话声,就站在房门外问道:“嫂嫂病好些了?”冰如在枕上抬起头来点了两点,哼着道:“不要紧,无非受点感冒罢了。江先生,你不必为我的事介意,假如九江有船来的话,你尽管走。我们将来包一只渔船,也到得了九江。”江洪手扶了门框,深深地点着头道:“嫂嫂安歇吧,我当然会料理自己的事。”冰如料着他也不会因了这几句话就先走,可是不多多地这样声明两句,心里是过不去的。好在屋外面斜风细雨不停,料着在渔村里避难的人,未必走得了。人清醒过来后,这位房东又带了她的儿媳妇进房来陪着谈话,却也不感到寂寞。雨下了两天两夜,冰如也就整睡了两天两夜。第三天早上,身上温度已经低落,头也轻松着不昏沉了。看那纸窗户外面,有一片阳光,知道天气晴了。漱洗以后,穿衣走到外面屋子来。

    糊里糊涂和志坚伏在地上,志坚握了她的手道:“长官让我们死守这里六小时,不到六小时,无论炮火怎样猛烈,我们是不走的。这个不成功便成仁的机会,让我夫妇双双遇着了,难得得很。”冰如只觉左右前后,全是炮弹落下。尘土硝磺的火焰,迷了天空,伏着的所在,地皮连衰草一齐震动,人简直吓麻木了,说不出话来。这样炮击了约半小时,连自己在内,守着的八个人,直挺地贴地趴着,一丝丝不敢动。可是炮一停了,便看到有一群骑兵,向峡口冲过来。这里两挺机关枪,咯咯咯响着,向峡口外扫射了去,就在这机关枪声中,那骑兵连人带马,排竹子似的倒下,但未倒之先,他们也向这里放着枪,八个人中,已有三个人在地面滚了两滚而不能动了。志坚已不再顾到他的爱妻,跳到右边掩蔽里,代替了一名中弹的机枪手,他的头向掩蔽空隙贴近,手捧住了枪膛,继续着扫射,也不过二十分钟,骑兵退了下去,一切声音也停止。可是,冰如看那守着阵地的武装同志,只有三个是活的了。

    等着冰如不说话了,这才问着王妈道:“你们太太,总算好些了吧?”王妈摸了一摸冰如的额头,回转来向江洪摇了两摇头,又把眉毛皱了两皱。江洪低声道:“发烧烧得很厉害吗?”王妈又点点头。江洪道:“请你告诉太太,不必发急,我一定会在这里等着的。”说完了这话,他缩头就走了。冰如虽还烧得糊里糊涂的,这些话却听到了,一方面固然是安了心,不至于被抛弃在这荒凉的渔村,一方面可又焦虑着,若是赶脱了九江来的轮船,就不能预料怎样到汉口去,可要耽误江洪的公事。心里这样想着,就迷糊着做了好几场梦,等到自己醒来,看到小桌上,已换了瓦器菜油灯,点着一粒绿豆大小的灯火,照着屋顶里阴沉沉的,抬头看见那茅屋上垂下来的乱草,在空中摇撼着。侧耳听听屋子外面,呼呼沙沙地风刮了雨点响,在灯光下,看到那朝外的泥墙上,开了一方面盆大的窗眼,窗格子是直立的木棍子,上面糊的旧报纸,焦黄着破了几块窟窿,那窟窿里的碎纸片儿,被风吹得飘飘闪动。这就听到的笃的笃,茅檐下落下的水溜,打着地面响。先倒是不理会这响声,在枕上把眼睛睁着久了,便觉得这檐溜声一滴一滴地送入耳朵来,不容人再把眼睛闭上。

    立刻这芦苇滩上的人,就哄然一声。有些人还欢喜得跳起来。随着又来了十几个渔夫,自动地愿意引难民到他们家里去安歇。这时大家有了歇脚的所在,江洪就不必再去顾到全体,匆忙收拾两挑东西,托引来的人挑着走,又和王妈各拿了一个小包袱,随后跑着。冰如因江洪在沉船上给她把那橡皮袋找着了,她就只拿了那个橡皮袋。到了那江汉的渔村子里,见百十来棵老柳树,在半空里垂风拂着稀疏的枯条。柳树下沿岸一排,有七歪八倒的二三十幢泥墙草棚子。那江汊里水浅得像一条沟,在岸下低去几丈深,有十来只小渔船停着。这时,惊动了全村子的人,船上的,屋里的,都一齐出来围着看。江洪看这些人,黄着面孔,穿着补丁层叠的布袄,怕冰如不愿和他们接近,立刻引到一座草屋里去。冰如看时,这里是里外两间屋,外面算是堂屋,正中泥墙上,贴了历代祖先之神位的红字条,而左边有个土灶,这里又是厨房了。祖先神案边,直放了一张竹架床,上面还罩了一床灰色的小蚊帐,只两尺高。那里面屋子半掩了门,漆漆黑,看不到有些什么,那灶上热气腾腾的,透出一阵大米饭香。

    究竟还是初冬的日子,等太阳升到半天的时候,江风虽还依旧吹着,已是很暖和。人是糊里糊涂地经过了一日夜,也不知道饥饿。曾经看到江上有三只轮船,先后在江面上经过,它们对这芦洲上的难民,并没有加以理会,那等于天上飞过去一批带有红印的飞机,也不再来注视一样。冰如坐得久了,便让王妈看守着行李,自己到江边上散步一两小时,但是回到帐篷里来时,却不见到江洪。因问王妈道:“江先生来过了吗?”王妈道:“他不是和太太一处散步?”冰如重复地道:“我是一个人走,我是一个人走。”王妈道:“这里也没有来,也许他找个地方睡觉去了。这样大的人,绝不会走失。”冰如笑道:“不是那个话,我想,我们老在这里候着,什么意思,也要打听打听,大家有什么计划没有?”王妈道:“有什么计划呢?在这芦苇洲上,除了天上有雁飞过去,什么也看不到。”冰如道:“你说的是看不到有一个生人来往吗?我想,这又不是海里的孤岛上,多走进去几里路,总可以找到人家的。我们今晚上绝不能在这芦苇洲上再熬一夜。我们还缩在帐篷里,有些人整夜在沙洲上烧芦柴过夜,那是什么情景?等江先生回来,要商议一下,搬到江边村庄上去住一两天。白天留几个人在这里等着来船就够了。”王妈听说,眼望沙洲里面的江堤,两手伸着懒腰,连打了几个呵欠。冰如道:“你觉得没有睡够吗?”王妈两手互抱住了肩膀,记着过去的那一番滋味,因道:“别的都罢了,就是冷得难受。太太说的这个主意最好,等江先生来了,我就可以去找。”冰如道:“倒不是我说女人无用,在这种境遇里,没有一个男子保护着,无论干什么都要发生困难的。”王妈听她这样说了,也就不再多说。约莫有两小时,只见江洪满脸红光,带着两个肩上扛了扁担的人由芦洲里面跑了出来,迎着冰如笑道:“嫂嫂必定以为我失踪了。我仔细想了一想,在这里等船,不敢说十分有把握。船不来,难道大家又在这里露宿一夜不成?因之我特意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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