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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回 酒醒梦回江中船不见 曲终人渺天上月依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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拖不动这个病人,不是船上的水手把那病人抬下小船来,那病人也是没命,但是拖人的男人,也晕过去了。”先那妇人道:“不对!你以为拖病人的是男人吗?我听他的声音,是女人说话呢。最奇怪的,就是抬下船来的这个病人,并不是女的,是个男的。他落下小船来,就在我的身边,在火光里面,我看得很清楚的。”又一人道:“那为什么呢?”那妇人道:“我们船上不是只许女的上来,不许男的上来吗?这个女的,一定看到病人不会泅水逃命,所以给他男扮女装拖了出来。只是她自己为什么倒又改了男装呢?”又有人道:“那个时候,大家心慌意乱,穿错了衣服,也未可知。”

    到家之后,莫新野首先和水村作了三个长揖,笑道:“对不住,对不住,我真料不到今天他们歌舞的剧本,倒有《满江红》在内。”水村笑道:“这倒无所谓,我总是于心不安的,就是不看这出《满江红》,不见得我心里泰然无事。大丈夫丢得开,放得下,说些什么?哈哈!”说毕放声大笑。大家见他如此,也就不以为意。但是从次日起,每日吃过午饭,水村就不见了。一直到了夜深,他才能够回来。问他到哪里去了?他只说是到城里找娱乐去了。但是他虽是在找娱乐,回得家来,却满脸都是愁容。跟着人也一天消瘦似一天。到了第四天,新野有些不放心。就私下跟着水村后面,看他到哪里去?及至他到的所在一看,不是别处,正是,上次同看《满江红》的春江大戏院。看看戏院外面所悬的歌舞节目,正有《满江红》一剧。新野和莺花歌舞团本来是很熟的,和他们一打听,据说这出戏,非常之能叫座,若是象现在这种情形,至少能连期公演一个月。新野一听,倒吃了一惊,果然如此,水村回回来听,日一出,晚一出,非把他忧死不可!心里想着,向戏院里看看,只见水村斜坐着椅子上,似乎在想什么心事。虽然在声色场中,他眼光射在台上,和平常的人,面着壁子一样,并不受一点感触。新野心想,这倒怪,既是对于歌舞并没有什么兴趣,又何必花钱到这里来呢?于是坐在远远的地方,看他情形如何?及至到了《满江红》上场的时候,他的精神立刻兴奋起来,随着那舞台上人的动作,脸色随时变换。到了那女子和男子换衣服的时候,他的脸色变成了苍白,及至警察追了过去,男女发生了爱情,水村却不住的点头,又有些叹息的神气。新野遥遥的望着,心想这个人,有些着魔了,却是我不好,不该引他来看这歌舞剧。正如此想着,只见他在人丛中站立起来,突然左右两晃,他伸着手刚要去抓前面座位上的椅子背,恰是一把不曾抓住,身子向后一斜,便倒了下去。立刻人声哇呀了一阵,在水村附近一圈座位的人,都纷纷起立。那里人一动,全场的人也站了起来,秩序大乱。新野抢了上前,由人缝里挤过去,只见水村斜躺在地板上,头枕着一只椅子脚,面色如纸,紧闭了双目。新野蹲着身子,两手将他抱起,连喊几声水村。水村也微微睁开了一丝眼睛,口里说道:“满……江……红!”就不能说话了。在这种娱乐场所,有了这样一件事,自然是惊动社会的一件新闻。到了次日,各报上登着这样一段记载:

    画家于水村,恋一歌女李桃枝,已有婚约,双方忽因误会,感情破裂。桃枝乃嫁一上海银行家为妾。银行家自鸣得意,于春风酒楼,置酒庆贺。其妻适至,欲毁桃枝。于亦莅沪,挺身而出,自认为李夫,风波乃息。于知李终不属意于己,乃席终扶醉登轮回宁。李追至送之。舟出吴淞未久,忽然失火,船上放私板先救妇孺,李以于醉不能步行,彼此易衣,抱之登舢板。李竟不克逃命,葬身鱼腹。于得生还,每念李,郁郁不乐,乃日往看歌舞剧为消遣。适有《满江红》一剧者,亦述女子易衣救男子事,于每观,必伤心至极,且愈伤心愈欲观之。昨日,受利激过甚,在戏场中一服不振。严部长封翁正心先生,惜其才,浦口以北有桃花林一座,为严私产,特捐地一亩葬之。因地绝似《满江红》布景中之一幕,欲为之留一佳话也。

    到了上海之后,依然住到春风旅社来,太湖手上是很便当的,就拿出钱来,和水村重新制了衣帽行李。不过水村心上,这一道创痕,比什么斧钻刻划得还深,终日都是愁眉深锁,没有一点笑容。太湖也觉得上海这地方,决不是和水村解闷消愁的所在,夫妇两人赶紧陪着水村就一直回南京去。到了南京,太湖以为朋友之乐总可以解除水村的烦闷,就送了水村到夕照寺梁家去住。这个时侯,梁秋山得了太湖金钱的补助,早把屋子里陈设一新。水村住在这里,物质上固然很享受,又比较的与自然接近,自然心里宽爽许多。只是明明白白的牺牲了一个女子,心里万分的难受,拿了几本书,每日只在屋子里躺着。这样静静地休养,约有两个星期,并不曾走上街市一步,有时被新野拉着出去,也不过在清凉山上散散步。太湖为了家室的缘故,改了他的根本计划,在城里开了一家照相馆,夫妻两个人,搬到照相馆自行照料去了。上海有一个大学校,写了一封信来,请新野去当音乐讲师。新野写信辞了,却在这清凉山附近,就了一个乡村小学校的校长。这个小学校,和丁二香家不远,新野上课治事之外,休息的时候,总是在二香家里。二香的父母,虽是庄稼人,却不十分顽固。新野的意思,自然看得出,索性挽了秋山夫妇出来作媒,让他两人订了婚。秋山有几部小说在上海比较卖得好,也有出版界写信和他订约,预约他病完全好了,作他们的编辑。原来在一处穷愁度日的朋友,多少总算有了一点办法。只有水村一个人,依然在秋山家里休养。

    他如此徘徊着,却有一只小轮,由下游直驶到江边来。轮船正停在身边,有人大叫道:“水村!水村!好了!好了!”水村看时乃是李太湖来了。太湖上了岸,二人握着手,彼此乱摇撼了一阵,再一回顾,几乎要哭出来。太湖道:“桃枝呢?”水村道:“她……她……果然来了吗?为我牺牲了。”只说了这一句,他虽不屑于作儿女之态,可是那两腔眼泪,不明什么缘故,究竟是象瀑布一样,倾注了出来。彼此仔细讨论了,叙说别后的情形,才知道上海接了这里的报告,公司特开了一只小轮前来搭救难民。至于桃枝上船来,及大雨中奔走火车站的一些情形,太湖也都说了。水村听了这话,格外的难过。当时,小轮船开回上海,他却不肯走,又在这里住了两天,专门托人打捞尸首。然而打捞两夫,并不见有什么,大江是这样滔滔的向前奔流,一个渺小的人身,葬在这深不可测的江水里,经过两昼两夜,如何还能保存呢?到了第三天,水村觉得并没有什么希望了,这才灰了心到上海去。

    这段新闻传出后,更惹起社会的注意,自是说得很热闹。然而在当事人本身,却是很萧条的。一个江上的黄昏,一轮盆大的月亮,行在天空,照着江中波浪,金光一闪一闪,和四月间某一个黄昏的景致,正是一样。津浦车的轮渡,旅客如潮涌一般,由轮船码头挤上浦口的江岸,喧哗极了。去码头不远,有一只小船系在一棵秋柳之下,船上放了一口棺木,在雪一般白的月光下斜照着。棺木里所睡的一个人,他曾在这潮水般的旅客中间,由浦口挤着渡江到南京去的。将距离的时间算起来,不过是半年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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