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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回 一篇霹雳引 半字不虚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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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法尚有遗漏,天道必无疏虞。王者不忍,必有矜全;天心至仁,每容悔祸。

    对青天而常畏,亏心事莫去思量;闻雷霆而不惊,阴骘事切须培植。万业到头皆败露,举头三尺尽神明。

    尽着世间难事,都可使些机智,挽回转来。独有天公的算盘,再错他不得丝毫。他又极有耐性,说道恢恢,却实疏而不漏。一日算起兜底帐来,由你平日能说能道,机深术巧,一些都动不得了。故此说人间祸福之来,总是老天颠倒。就天道之中,独有雷霆一道,更来得豁辣,所以说迅雷不及掩耳。可怜雷殛死的,不但逃脱不去,把魂魄都震溃,连鬼也不消做得,六道轮回都没他的尊讳了,倒也死得干净。这叫做:世间但说人奸巧,造化原来巧又奇。

    浙江杭州一府,属有九县。偏有海宁县加他一个“刁”字。以此说着海宁人,大家就怕他一分,让他一分,说道“海刁儿的买卖,把他讨些便宜罢了”。我说这都是呆话,人有几等人,物有几等物,同胞之子,善恶不伦,堪的带累好的,那有海宁百万之众,就没有淳良长者在内?还有句话,随你刁钻刻薄,不消得老天略施小计。今有一节事,却好是海宁朋友做的,眼见得刁到母亲身上,吃了亏去,被人传做十恶天诛的话靶。叫做:

    好事不出门,恶事传千里。

    却说海宁县郭外,瓦窑垷头村幅里,有个郭子才,世习农庄,从来温饱。十八岁娶了妻房顾氏,两个极其恩爱。到次年生个女儿,唤做喜妹。隔两年又生个儿子,叫名观保,到得三岁上,那郭子才得病早亡。可怜那子才娘子顾氏,刚刚才得念四岁,颇有几分颜色。如此青春,忽然丧偶,怎的排遣得来,怎的打熬得过!有词为证:

    潇湘门外水平铺,月寒征棹孤。红妆饮罢少踟蹰,有人偷向隅。

    挥玉筋,洒真珠,梨花春雨余。人人尽道断肠初,那知肠已无。

    那知顾氏颜如桃李,心同金石。他看了六岁女儿、四岁儿子,一口气回覆肚肠。旁人看来,青春寡妇,未免凄风引怨,夜月伤怀,自然寡字儿到不得头的。当他不得百般解叹,一眼看了儿子,巴不得用气吹他大来。日过一日,光阴似箭,不觉女儿喜妹年已十七岁矣,尚未适人。忽有邻人李爱为喜妹作伐,就是李爱的侄儿李玉吾。在临平镇上开酒米店的。顾氏一口应承,也就体体面面的嫁了出门。李玉吾用得十六两银子,讨了一个有礼度的女子,又得浅浅百金的陪嫁。玉吾因此四时八节,满盘满盒的来孝顺顾氏。只是顾氏这个儿子观保,自小油花刻薄。在孩子伙里,随着取笑耍子,毕竟要打骂过人,他才笑嘻嘻散场。若是讨不得些便宜,便哭啼啼缠帐不歇。那顾氏看此惫赖光景,也几番着实教训,他就放刁撒泼。顾氏转一念头,未免道只得一点骨血,可怜幼小丧父,又耐烦了。正叫做:

    婉转随儿女,辛勤做老娘。

    那观保六岁上学,读到十五岁,丢了书包。庞儿且是生得标致,便有一班不长进的,花哄搂他,请他吃酒吃食,送他汗巾香袋。观保着过几遭道儿,就不在心上,倒也是个滥少。他做这张肉夜壶不着,逢人便好,弄得自已屋里就是雌狗起的一般。顾氏晓得不是好事,又因他游荡惯了,一时不能急切教训。想想道:“罢了,不如寻个娘子与他,拘管他的身子。”仍请了女婿叔子李爱过来道:“我女儿侥幸,多谢阿爹做媒,配了令侄。今我这个小儿,尚未成器。央恳阿爹,再寻个门当户对有力量的丈人。照管得我儿子成人,使老身终身有靠,亦是阿爹莫大阴功。”李爱接口说道:“做媒极是难事,只因前日阿姆的姑娘自小敦厚,我侄儿少年老成。这段姻缘想来没有差池,果然一缘一会。今承阿姆问起,在下倒有个小女,今年十六岁,人物只中,妆奁没有。只是自幼孝弟,天性生成。一文不要,送与阿姆做个媳妇,只当女儿罢了。”顾氏听了,欢喜之极。原来李爱女儿唤做顺姐,顾氏日常相见的,果然人品举止却也端正。顾氏就复行了一个敛衽道:“多谢阿爹不弃,亲上加亲。但不才小儿,切望提携。后朝却是上好吉日,寸丝为定。”李爱应允出门。一路想道:“这顾氏寡居,真是冰清玉洁。况我女儿大了,又没娘管他,这湿布衫早脱一日也好。”正是:

    有缘千里能相会,况复桃夭正及时。

    次日,顾氏打发观保去接了女婿李玉吾,就央他作伐,办了聘礼,送到叔子李爱家中。大家爰亲做亲,欢天喜地。李爱回了庚帖,拣定八月十五日成亲。

    原来那李爱是个海宁县外郎,为人忠厚有余,也务农桑,家道也是好过。五十多岁上断弦,倒靠顺姐能事,照料得来,遂不续娶。这日受了顾氏之聘,欢欢喜喜,随即置办些要紧物件。到了吉期,顾氏打点花船鼓乐,迎取媳妇,好不风光。邻居亲戚,个个赞叹说:“这顾氏念四岁丧夫,守节到今,婚男嫁女,有礼有文,真也算做女中豪杰。”

    那观保成亲之后,看了顺姐娇姿美貌,十分恩爱,自不必说。顺姐性格且是温雅,在丈夫面上百依百随。又能知高识低,穿的吃的只拣好的孝顺顾氏。顾氏讨了这个贤慧媳妇,自道:“不枉我孤孀半世,女儿儿子守到成房结果。”心中暗暗喜欢。怎奈观保人大志大,另换一班勾神,勾到赌场上 去宰宰儿起来。那观保聪明,般般去着脚耍子,当不得赌博行中万千弊窦,铜钱银子那里有得输与雏儿酒头。观保将顺姐的妆奁运将出去,不上半年,送个罄尽。可怜顺姐只是瞒着顾氏,屡屡向丈夫噙着眼泪的苦谏。未免絮聒几声,连妻子的恩情翻成怨恨。看看弄得毛手毛脚,随着铜锡器皿都走动了,顺姐才敢哭诉于顾氏。顾氏把顺姐埋怨道:“怎的倒瞒着我,只管随他,怎么过得生世?”

    婆媳正在那里理论,观保忽然回来。听见内里喧嚷,狠骂他的不好。他就不进去,跌转身向赌场上,扯了一个相知朋友叫做穿山獭,告诉他道:“小弟连日大输,要回家寻些稍管。不料我那小花娘与我老不死的母亲,一梆一鼓的照管,没处下手。老兄素有智着,不知可有法术教我,弄母亲些银子才好。”穿山獭道:“你母亲身边,实有多少东西?”观保道:“田地房产不算,现银子三四百两,稳稳有的。”穿山獭听了,遂附观保之耳,如此如此说了半晌。那观保乐不可言,道:“已准是今夜了。”一拱而别。

    观保回到家里,顾氏对他号天洒地哭道:“我只指望守你大来,讨个妻室与你,靠你顶立家缘,替我寡妇争一口好气。谁知你越不学好,把妻子的东西赌得精光!有多大家私,彀你赌这一世?”观保道:“我自今已后,再不去了。

    娘明日设法些本钱与我,我去袁花硖石收些蚕豆,到杭州去粜,说有三分钱利息。”顾氏只道真情,便回嗔作喜道:“儿子若肯做生意,借也借些与你,只不要又到赌场,和本儿送。”观保道:“岂有此理,我若骗娘的,天诛了我!”顾氏欢喜,大家吃些夜饭睡了。

    不上三更,屋里乒乒乓乓一片响声,火把照得满屋通红,一个一个手执刀斧,脸上都是红绳黑绳缉得花花绿绿。观保心照,披衣出来,一个通认不出是谁。有个长大汉子将观保的发辫揪了道:“快快领路献宝!”那观保竟领到娘房里,只拣箱子乱抢乱搬,顾氏惊得将被蒙头,死去还魂。

    一霎时,强盗去了。观保叫妻子点起灯来,到娘房里去看。叫道:“不好了!不好了!”顾氏知盗已去,被里伸出头来道:“这祸从天降,如何是好!”就问顺姐道:“你房里不来么?”观保道:“就象晓得我房里没货的,不来,不来。”顾氏又问道:“看看踏板底下的顺袋在么?”观保伸手一摸,道:“还在哩。”顾氏道:“还好,还好,几张文契,几件首饰,二十多两碎银在内。”因而流泪说:“只是儿子你没福,你过世父亲攒积下来,我省吃省穿,牢牢守着,今日一总去了!”观保有心,便问道:“共总多少?”顾氏道:“四只箱子,每只内一百五十两,衣裙布匹,不计其数。”观保假意不乐,说“明日正要打点去做生意,如今怎处?”顾氏道:“你要做生意,这是正经事,便将我首饰去变活些罢了。且到明日再处。”大家归房安宿不提。

    次日,早有邻亲来望,李爱寂寂对顾氏道:“失盗遭官,从古如此。不如依我说意思,开些失单,到县里存个广缉案卷,不要去着落坐方应捕,也省得费酒费食,作成地方排邻。”顾氏眼泪盘盘的不绝道:“我的小儿不肖,花费过日,刚刚昨日发心肯去做些买卖,被这一场打劫,本钱没了,只得几件首饰,央阿爹去兑换,与他作本。”顾氏将一包东西递与李爱收了。叫做:

    本待将心托明月,谁知明月照沟渠。

    次日,观保寻着穿山獭,到也难得他公道,扯到酒楼一乐,听起二十两银子,往他袖里一塞。观保捏捏看,问道:“多少?”穿山獭伸出两个指头,观保轻轻道:“六七百银子,怎么样分法,我只该这些儿?”穿山獭一个噀吐道:“共二百两,作十股开,我们吃惊吃吓的,多得几件衣服,见你娘的鬼,有六七百的说话!”他又满面堆下笑来道:“拿那银子来,做我不着,还有一个大锭,一发添了你,替你包在里边。”观保不识局,果然将银子递与他。他接过手就出酒店,洋洋大摆的去远了。观保正要赶去扯他,那店主人道:“二位来吃酒,钞也不会,竟要一齐去了,那里有这样所在!”观保说不理过,只得呆呆等着,竟不转来。没杂何了,将一件夹袄押着,连忙寻到赌场上。

    那穿山獭正在那里三红四开,见观保走到,只是不睬。观保只得一把扯他到外边,千求万告,要他添些。穿山獭道:“小官家不晓得利害,我到十分为你,若是别个,便一文也没得与你,怕你说甚刁话不成!你既开口一场,可收了原物,再添你三两筹马,去掷掷儿,或者翻得几十两,也是我一点盛情。”那观保听见找他三两筹马,入骨入命的感激,多谢多谢的不歇了。把银子安在袖里,就跟他到场上。点了三两赌筹,挨身进去,匀作三注,接过骰子,恰恰一个九跌八,一根筹也不留。观保想想道:“打个譬如罢了,袖中之物,左右是翘起皮儿,索性买了筹儿翻翻看。古人说得好,赌钱不去翻,那个送来还!”那观保就将二十两尽买筹马,起手一顿乱掷,索叶子、老穿花、铁道冠、穷十六,一阵呆毛快,掳了五六个头注。不好了,一个相识上眼了,接连打浪几掷,把家伙动惮起来,骤骤地夹肉卷饼,不消半钟热茶时,观保只得数钱筹马,在那里讨床席债了。

    少顷完事同家,却好丈人李爱兑了首饰送银还顾氏,共计三十七两,交与收了,说道:“这几日捉船上紧,要装载兵丁,就是农庄船,也捉去起剥马料。女婿要去籴豆,再歇几时,待我打听县里有差船,搭去方好。”观保听了这话,好个不情愿,没奈何进了出门,覆身转来,对顾氏道:“睬他做甚,别个正要发利市,要他走来打这醋坛!多少客人河路上来来往往,稀罕我这一个?若是这样说,前日安在箱子角落头东西万万稳当的,到被人一结生取了去。”观保说上说下,要骗顾氏的银子,顾氏只是不理。观保又道:“前日早把我些本钱,做些生意,强如白白把人打劫去。你又没有第二个儿子,终不然你件色东西鳖在身边,没廉没耻,思量再去嫁个老公不成!”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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