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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回 势利先生三落巧 朴诚箱保倍酬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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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报应本无私,影响皆相似。

    要知祸福因,但看所为事。

    世上有几种人,有几种事,浑身浸在势利场中,人或谅他世情恶薄,不得不靠着势利两字。是那几种人,那几种事,我便容他势利?如和尚、星相、帮闲之类。怎说他便势利不妨?我替你说:就是千财万富,毕竟善钱难舍,被那和尚甜言蜜语,恭敬笼络起来,就一百、五十慨然挥洒。

    这样施主岂不是光头的父母。由你道行高僧,不下这势利套子,十方钱粮,管情一点也弄不到手。至于星相、术士,寻着他的时节,只叫先生千万直讲。及至听他一顿褒奖,出手包儿也肯浓重两分,你说他肯不势利么?若是蔑片朋友,低三下四人家用他不着。用着他的,不过是乡绅公子,一发是苦恼子的道路。大老官的话自然是圣旨,大老官的屁自然是喷香。就是以下小使也未免要哥哥、弟弟小心捉摸,方才安身得牢。你道他敢不势利么?若论到尼姑、优伎身上,品概一发卑微。不由你不涎涎媚媚,色赛势利。说他有甜头儿,便当面软款,没挽抹的,便当面奚落。其实可恶,不知揆之情理,实为可怜。凡此种种,譬如生意落在其中,无可奈何。独有一件好笑的事,医家也靠着势利,这便是极没阴骘的事了。却不道:

    从来医道通仙道,半积阴功半养身。

    看这两句话,那医者一道,何等清高。又说道医人有割股之心,原是个济人积德的生涯。势利两字,却是用他不着。而今世道恶薄,这些行医先生略略有几个睬他,就把轿儿扛起,装憨打势,阁起一副科道的嘴脸。一进人家,先把他门景什物,量头估脚个星移月直。有些起发的,三个指头还多按半晌,病原始末还勤力得多问几句。若没甚想头,指头才上去,就叫拿箱来,胡乱歇几撮,药引也不说明,袖了包儿,飞上魂桥去了。可怜那不足之家,请个时医进门,十分当心。要听两句切脉按症的话儿,谁知道这些得水便浮的狗腿,倒像十二分晦气,错走到这病人家里一般。列位看官,这行医救人,有此不情不愿的心事,不知误害多少人命,看起来庸医杀人,到也未必。所以时病名医,自死必自伤寒;产症名医,女死必多产厄。小儿科断绝宗代,怯病科痨弱传尸。天之报施,一毫不爽。若名医之后而昌盛绵延者,必不是那样头轻脚重,一团势利的小人。正是:

    平生不作皱眉事,世上应无切齿人。

    却说嘉靖年间,松江府上海县有个秀才,姓申名尧,号瑞禾。他的子、史、医、卜无不究其骨髓,为人慈爱有余,济世扶人之念刻刻有的。妻子鲍氏已故,有个二十岁儿子,名唤申尹,少年伶俐,跟他舅子在京。自己在家坐着冷板凳,已不耐烦。到五十外,他道功名蹭蹬,出身利物,不能够了,倒不如把这一肚皮医理试发试发。古人说得好,“儒改医,菜作齑。”事又衣冠体面,不费本钱,老老气气,就在门首贴个“儒医”两字,下又写小字四个“贫不计利”。邻舍说他初行医道,下面一句是兜收主顾之文。医道朋友见他出来发作,呵呵冷笑道:“学字纸费,学医人费。这些宽头巾,教书是他本等。张得几句《本草》、《药赋》就思量干这营生,少不得打开宝箱人命散伙哩!”谁知瑞禾恻隐为心,贫富平等。小户人家请他,越发不论厚薄、不论早晚。大凡对付病人,宁神静气,小心斟酌,却也指到春生。正是:

    脉明指下玄机,药用胸中活法。七表八里,定关格之浮沉;六气四时,辨阴阳之标格。

    风虚寒热之症,一览无余;弦洪芄石之理,莫不通晓。不是死看叔和书,果然活会丹溪法。

    却有一个驮箱的叫做林子华,嘉善人,五十余岁。他儿子在乡下开个生药铺。子华偶到上海卖药,一见瑞禾仁厚长者,便寄书与家,要在申家相帮行医。瑞禾也喜他坦朴。他在先原有个小使驮箱出入。倒是林子华有心要习医道,早早晚晚,不辞辛苦,驮了就走,把老申切脉问症的说话,已理会得溜亮的了。瑞禾尝与老林说道:“医不甚行,误人有限。偏是盛名之下,常把病人做个行医草稿,这也利害不小,最伤阴德。今我老人家没些子事,行行医儿,譬如我的身子要无病逍遥,我的年命要康健长久,人有疾患痛苦,怎不与他实心攻治。至于穷人,日趁月吃,犯了病症,尤属可怜。别样好事我没力量,这几撮药料容易处的,便不受他东西,早早医好。常因医好一个病痛,活了一家性命。切莫忘记。”老林听了,深服其言,敬佩其德。其时上海一县,大小人家都受他的好处。真是:

    人称有脚阳春,世号及时甘雨。

    那瑞禾见了病人,除非是不治之症,愁结眉卷,凄然不乐。若是别的,只见他那不惊不急,春风蔼然的气度,早把病怀开荡几分了。以此二十多年医士,财势颇轻,人却不忍轻他,倒积下千金。只见儿子申尹回来了。那申尹已号玉峰,在京跟的舅子,就是鲍晴岚。那时严介溪当国,晴岚在他门下走脚通风,顺便讨个鸿胪寺序班官衔,把申尹阔绰起来。申尹日与那班乞怜摇尾的小人接谈来往,权柄虽然没分,虚势是乔惯的。后来严嵩势倒,一干用事之人没命的乱窜,申尹不顾舅子逃得回来。起初尚自躲头凹脑看看医书。后来渐渐事冷,一发看人不在眼里。遂把昔日京师光棍局面,凌驾亲友。尝夸口道:“我若行医,决不像我老子,做那半三不二的行步郎中,毕竟要做个绝顶的名家。”将瑞禾积下银两,刻些医书起来,欺世盗名。叫做:《申玉峰心医丹诀》《玉峰玄珠脉说》《申氏异注本草》《申道人医断》。都是申玉峰一派胡诌,强不知以为知,抄袭些正经医理,加添偏僻论头。不知怎么,便有那以耳为目的,附会其说,说他独辟心裁,自然名士。随有不怕死的,接他看病。却也古怪,冒感风热之症,被他一帖两帖,即连赶散了几个。正是:

    趁我十年运,有病早来医。

    玉峰就妄自尊大,身分做作,就拣人布施起来。见父亲与驮箱的林子华如兄若弟,只管在老林面上寻事削刮。说我们行医是高人识敬,当道缙绅也要僭他上席。一个药箱保不分上下,若被上人瞧见,好不知重。子华也没回他,倒是瑞禾过意不去。一日对子华道:“老林,老林,我与你素无名分,萍水相逢。怜你真心好道,帮我积济阴功。我今看我那儿子大没受用,不但福薄兼有祸事。倘有旦暮不测,可惜我心血无传。我有经方两卷,脉丹四卷,三十年来,指到回生,惟此而已。不敢轻泄。遇子诚人,好生佩受。你可一一研究,代我流福。我儿子虽说行医,他立心偏颇,抱富欺贫,事事与我相反。”叫做:

    盗道无师,有翅不飞。

    瑞禾将书卷与他,又赠白金百两,叫他收拾回去。子华垂泪不忍,再三推让,才把二事收藏,拜谢珍重而别。那玉峰颇为快活,只道老林空手去的。正是:

    酒逢知己千盅少,话不投机半句多。

    却说林子华原有家园,儿子敬华开个小小药店,将就过得。几次要父回来,他恋着申瑞禾的传头,不肯抛舍,今得到手,踅身回家,把银子交与儿子。自己就在此药铺里撮药写方,修合丸散,一遵瑞禾手抄,全不计利,倒也应心得手。叫做:

    有意种花花不活,无心插柳柳成荫。

    不料子华回去不上三年,瑞禾老者忽然奄奄不快。儿子玉峰诊视,猜他气血两亏,要把老儿做弱症医。撮些补气生血之剂,强要他吃。瑞禾道:“这药周好,奈我不是这样病。你方要行医,不要把我应死之症,损你方盛之名。待我清虚寂寞,好好儿去罢。”五峰就把医书错综一篇道:

    气为血之先 血为气之配。嗜欲无穷,忧患不止,气伤血耗,宜补宜培。

    瑞禾听了,只是摇头道:“我病不妨,你医别人,用药还要仔细。”是日夜间,含笑而逝。

    人间失却和丹手,天上应添种口家。

    玉峰免不得结果殡殓,自不必说。那瑞禾殁后,玉峰自出招牌,怪头怪脑,迥然不同。写着:申玉峰京传御医世家方脉。把招牌矗出。那道地朋友好不替他肉麻。他数年之间娶了妻小,家中铺设模样尽好,水牌帐轿,日照提灯,那提灯号着:

    歧黄济美,华扁流芳。牌扁门联,色色富丽。

    一日之同,虽有几家请他,他绝早自己把水牌上天、地、玄、黄排起字号。添上一半鬼名,日日如此。每日出门,定要捱到下午,棱棱层层的拿班做势,跨进帐轿,带着护书,靠着扶手,官腔官板,一味儿咬文嚼字。到病人家,他一头撮药,一头慢条厮演,没有一些根究病原,斟酌药味之意。都是那日会着某乡宦,那日会着某老爷。某财主的恙,亏我一帖扳转。某奶奶的命,亏我几剂唤回。这都是有生发的人家,他才挂这势利榜文。我和你平等百姓,他看下脉来,却似吃木鳖子一般。三言两语,便喝声打轿,登上魂兜去了。正是:

    大风刮倒梧桐树,自有亲人说短长。

    却有那上海知县姓周名睦,号太和,浙东人氏。看他申氏异注《本草》,倒也扭捏聪明,便倾心道是医门才子。那《本草》怎的?姑道一二:

    恋绨袍<陈皮>

    苦相思<黄连>

    洗肠居士<大黄>

    川破腹<泽泻>

    觅封侯<远志>

    兵变黄袍<牡丹皮>

    药百喈<甘草>

    醉渊明<甘菊>

    草曾子<人参>

    如此之类。不过是市语暗号,欺侮生人。那知周知县喜他穿凿得妙,下帖请他,邀着二尹陪酒。二尹是山西贡生,叫做郭正,直耿汉子。那玉峰只是胁肩谄笑,与周公接谈,二尹也有几分削色。及至过来周旋玉峰,反被他尖酸开了。倒是周公匀泛绸缪,大家终席。可惜玉峰读书不透,不晓得:

    万物静观皆自得,四时佳兴与人同。

    一日,本县一个皂隶也是极生事的,却又极要体面,惯争饿气,且是一身气力,姓祝名高,绰号铁壳蜒蛐。妻子产后感寒,他主心要接玉峰到家阔阔,在县中也好扯天。一口气跑去请他,不患迟了,排在荒字号上。那老祝停当,叫声“申相公,老爷有请。”只见玉峰忙忙出来,及问细底,知是老祝自接,吃了一个空欢喜,脸就一挂,两个别了。玉峰有心,这日直到上灯出门,分付轿上,看完别家,荒字号堪好留他结末。出门又迟,未免该多说的所在,耽搁工夫,轮到祝家,足足半夜。那祝皂隶妻病事小,一团高兴,吃个鸟羞,闷昏昏挺在床上。只见灯笼火把,就是抱丧一般,一乘轿子歇下,就向祝家门上擂鼓的一般。喊道:“申相公在这里,快些开门!”铁壳蜒蚰正恨得没处出气,速造奇谋,应道:“来了!”连忙开门,“相公、相公”,叫声不迭。又叫箱轿阿哥请坐,提着灯儿前走,说:“相公请行,都端正的。”

    玉峰大摇大摆踹上楼去。老祝叫妻子伸出手来,玉峰不曾贴着,道换手诊脉,遂立起身道:“下面取药。”谁知祝皂隶同老申上楼,放得灯盏,就把楼梯靠壁侧着。看老申将到楼门,把灯草一扯,灯弄黑了。老祝道:“相公慢走,等我下去取灯”。那老申躁暴,看这小房小屋,那里等得。往下一跨,倒掀下来,疾地一声,叫道:“不好了!”那老祝乖贼,早把楼梯安正,走将下来。老申跌得扒瘫不动,老祝反埋怨道:“我说相公等等,待我掌灯。你这样性急,何不天亮时来。亏我们守着病人等到这样时候,若是急症,早筹过了多时,只当请先生来批书入殓。”唠叨的不歇。只见箱轿众人俱来搀扶,那玉峰慢慢挣起,又气又恼,一拐一跷,扒进轿去。正是:

    使心用心,反累己身。

    那玉峰跌下接来,没趣之极,药也不撮,就上轿子。轿夫问道:“相公不跌坏么?”玉峰道:“幸而楼低,不致伤损。”但右脚先跨落地,一顿,筋吊缩了短了半尺。因细想道:“跌下并无绊碍,好像没有楼梯,况我跌落在地,又在楼梯之下,莫必这切脚筋的设法害我?”又转念道:“罢,罢,从古来没有敲门看病之理。我也有些不是。”一程已到家中,半晌挣不出轿,右腿疼极,竟提不起。只得一个抱了脚,一个驮上肩,上楼睡了。疼了一夜,天亮正要起来,脚已通身红肿,动弹不得。玉峰急了,只得把生意暂覆,接个外科郎中医治。有诗为证:

    好汉病来欺,医人不自医。

    思量这般痛,怎不恨楼梯。

    接了一个外科郎中,是准提庵和尚号飞泉,有名的外科。把玉峰一看,道:“这右脚没帐了!”玉峰急急问道:“如何这般毒狠?”飞泉道:“跌下时节,就揉挪伸屈,筋络活动,今已停周,筋裹毒血,挛结难行,医得身轻,脚要跷了。”玉峰道:“只要身健,便由他残疾,十两之酬,老师放心。”飞泉道:“这到小事。七日包管行走,只是两脚不能平稳,莫怪老僧。”玉峰摇得头落:“不妨,不妨。”飞泉将煎药敷药付了玉蜂,吃了下去。一日松一日,到了七日试试步儿,疼痛到也相忘。但脚下有些高低,走落楼来一跷一拐,大家掩口而笑。玉峰气得直挺道:“早知这狗秃没用,另寻个外科看看,不信这只脚拿稳要跷的。”道不多时,忽然飞泉来望。见玉峰拐来拐去,想十两头是到手的。及至两个见礼,玉峰谢也不谢。飞泉问道:“尊足全愈了么?”玉峰道:“多承厚爱,见赐这个榜样!”飞泉道:“不是老僧夸口说,若不是我医,管情你要困一百日,到底还是个瘫子。今据尊意起来,谢是罢了,还该赔你一只好脚才是。”

    玉峰道:“师太,今日要谢么?若是谢礼说一句是一句,人上欠我倒还有一二千哩!希罕你这外科草头郎中,弄坏人家脚手,还要十两半斤讨谢,响榧子且吃个去!”那飞泉大笑道:“我与你都是天医院里子孙,怎么分得内外?亏你没点人心,说出这诈死埋命的话来!罢,罢!”茶也不吃去了。正叫做:

    不结子花休要种,无义之人不可交。

    那玉峰依旧行医,腔调一些不改。只是吃这脚的薄亏,到底肉麻起来,不比在先冠冕,心里恨铁壳蜒蚰,一刻不忘。正是:

    只有感恩与积恨,万年千载不生尘。

    铁壳蜒蚰耍这玉峰一耍,弄得他终身残疾。玉峰每每对着县中朋友就把这事告诉,说毕竟要捉个孔窍报他个死。那些朋友把这风儿吹到他耳里。老祝道:“他还不识老爹手段,一定他额角还是黑的。”一日打听得玉峰医好了南乡卜监生,拣定日子,演戏酬神,专是首席,礼谢玉峰。老祝扯了三个十弟兄,在城外酒楼上痛饮,中间说起道:“有个风蚂蚁在此。那个弟兄高兴去叮他一口耍子?’那三个齐应道:“就去,就去。”却是那三个,叫做甚么?

    一个皂隶戎福,绰号碎蚂蝗,一个甲首陈元,绰号歪庭柱,一个门子白凤,绰号耍儿。

    铁壳蜒蚰道:“全要白阿弟出力,我们来应手解局。”遂与歪庭柱一五一十,计较端正。

    等到那日,玉峰出门,提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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