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此唐物也,郎慎藏之。”遂饮泣而别。张料洙是夕必再去,自出觇之,果不在馆,因入谓其妻曰:“西宾此事,不可不使其父母知之。”乃以洙所为,备告百禄。百禄大怒,呼归杖之,洙遂吐实,且出所得玉镇纸、玉笔管及联句诸诗。百禄取视,管上刻“渤海高氏文房清玩”。乃谓张曰:“物既稀奇,诗又俊逸,必非寻常怪也。”呼洙同往穷之,将近,遥指曰:“在此。”至则非前景,屋宇俱无,但水碧山青,桃株依旧。张谓百禄曰:“是矣,此地相传唐妓薛涛所葬,后人因郑谷蜀中诗有‘小桃花绕薛涛坟’之句,遂种桃百株,为春时游赏之所。贤郎佳遇,必涛也。且所谓嫁平幼子康者,乃平康巷也。文孝坊者,城中亦无此额;而文与孝合为教字,谓教坊也,教坊,唐妓女所居,涛为蜀乐妓,故居教坊也。非涛而谁哉?况管上字刻高氏清玩,则唐西川节度使高骈千里所贮,当骈镇蜀,涛于诸妓中,最蒙宠待,笔与镇纸,皆骈赐也。兼所藏诸帖,又骈与元丞相、杜紫微最多,盖元与杜尝有诗赠之,即‘锦江腻滑峨眉秀,幻出文君与薛涛’是也。其为涛之灵无疑,而物出于骈者审矣。无庸深究!”百禄甚以为然,然恐其终为所惑,急遣还广中,宝藏数物,常以示人。后二年,洙亦入学,为生员,中洪武甲戌进士,授山东曹县知县,竟亦无他焉。
【听经猿记】
庐陵之属邑吉水,有东山焉,根盘百里,作镇一方,秀丽清奇,望之如画。后唐天成间,有修禅师者,结草庵于山之绝处,树木蒙密,路径崎岖,旷岁弥年,人迹罕至。惟樵夫深入时,见师坐松下。辄有群鸟衔果集于前,师一一取食,食讫,飞去。樵夫间以语人,好事者相率造庵访之。师方鼾睡,朴握暖足,伊尼卫床。众异之,竞为除地集材,建大兰若。兴工之始,师召匠戒之曰:“汝手作人,必饮酒食肉,此处山神利害,不可轻犯,如何?”匠齐应曰:“请断荤酒以从事。”师许之。经月余,一匠忽思肉不可忍,因下山数日复来,正斫削间,两虎逾垣而入,立区者前,左右视,作哮吼声。其人惊怖。师曰:“必汝犯戒,首实为宜,吾当遣去也。”匠者解腰间布囊付师,曰:“适过醪桥市中,买熟牛肉一块,带来作下饭,无他也。”师曰:“是矣。”因截作二段喂虎,抚其背曰:“山子且去。”言讫,虎隐。人愈敬之。
由是金帛之施,川汇河输,栋宇庄严,不日而就,既落成,师说法以报檀施,讲演妙义,诸天雨花。俄而堂下涌出五井,皆满贮米、面、油、盐、蔬菜,取以饭众,不欠不余。师曰:“此五方龙王献供,以济匮乏,可名此山曰龙济,寺曰清凉。”今四井已湮,惟一尚在。师庵前乔木千章,蔽翳云日,树下磐石坦平,师每据之诵经,日以为常。有老猿栖间,潜听,且窥师熟。一日,师偶出,猿下著袈裟,取经石上,阅之。师还望见,猿踉跄走去,师不问,亦不以告诸僧,但心识之曰:“此已解悟矣。”明日,果有峡州袁秀才来谒。师知之,请入相见,缁衣玄巾,风致朴野。叙礼毕,白师曰:“逊姓袁,字文顺,峡中人也。族大以蕃,不乐仕进。独逊有志功名,求官辇下。明宗胡人,暮年昏惑,贤士良才,莫得而进,留滞数年,竟无所就。有知己者,荐为端州巡官。念瘴乡恶土,实不愿行。彼又劝之曰:‘子蹇困如此,尚暇择地哉?不得已挈家抵任。未逾年,妻妾子女丧尽,憔悴一身,遂不复仕。往来江湖间,惟寻山望水,谢扰扰于名场;问道参禅,谈空空于释部。侧闻尊宿建大法幢,不惮远来,求依净社。攒眉蹙,固非嗜酒之渊明;举手推敲,颇类苦吟之贾岛。如蒙不弃,夫复何求。”即取书一幅呈师,乃贽启也。其词曰:
窃以生一拳梦幻之身,盖由恶业;熟三峡烟霞之路,亦自善缘。凡居覆载之间,悉在轮回之内。恭维龙济山主,修公大禅师座下:性融朗月,目泯空花。衍术数则允过于图澄,逞神通则端逾于杯渡。菩提本无树,机锋肯让于同袍;松柏摧为薪,泡影等观于浮世。十方瞻仰,四众归依。若如逊者,天地毫毛,山林踪迹。悲来抱树,谁怜凄恻其伤弓;穷则投林,畴暇从容于择木。无家可返,有佛堪依。痛兹妻子之沦亡,坐此功名之汩没。逢人舞剑,素非通臂之才;过寺题诗,忽动归山之兴。乾旋坤转,无端变化几湮沉;春去秋来,管得繁华有枯槁。伊欲出类而拔萃,除非舍妄以归真。指引迷途,使入涅之路;引登觉岸,遄登般若之舟。惟愿慈悲,和南摄受!
师览毕,谓之曰:“绝好俊才,兼通内典,辱公不鄙,壮观山门。第有一事未便,不敢不以相闻。”逊曰:“何事?伏请见喻。”师曰:“公若顶巾束发,在我教谓之沐猴而冠;遽使削发被缁,在公教谓之儒名墨行。若斯二者,何以处之?”逊若有惭色,久之,乃曰:“但使心向禅宗,何妨俗扮,愿勿以形迹见拘也。倘得食已残之芋,长源自是俗人;补未了之经,次律岂非道者?法门广大,何所不容?”师曰:“若公之言,真所谓朝三而暮四者也。”逊曰:“何见讥之深也!”师曰:“偶然耳。”遂留之西馆,俾教行童。逊虽性识聪明,文词敏捷,然戏舞跳梁,好为儿态,有时跏趺床上,以被蒙头,使僧徒礼拜,曰:“此白衣观音见身也。”有时箕踞龛中,以靛涂面,令厨人致敬,曰:“此洪山大圣监斋也。”或纳蛇钵中,谓之降龙;或缚猫座下,谓之伏虎,如此者不一。僧颇苦之,以白于师。师笑曰:“故态也,善视之。”众遂不敢言,逊亦自若也。然山中景物。经其题咏者甚众,多不悉录,纪其一二尤者焉。
题解空寺
古塔凌空玉荀高,斜阳半压水嘈嘈。
老禅掩却残经坐,静听松声沸海涛。
书方丈
几曲风琴响暗泉,乱红飞坠佛龛前。
白云深护高僧榻,不许人间俗客眠。
送僧出山
松翠侵衣屐印苔,杖藜几度此徘徊?
山僧忘却山中好,去入红尘不再来。
咏鹤
远辞华表傍玄关,别却浮丘伴懒残。
金磬数声秋日晚,双飞带得白云还。
赠僧
一瓶一钵一袈裟,几卷《楞严》到处家。
坐稳蒲团忘出定,满身香雪坠昙华。
布袋和尚
童子牵衣也不管,放下布袋打鼾睡。
萦缠只是贪嗔痴,解脱无过戒定慧。
毛女图
衣纫槲叶不须裁,萝月秋悬宝镜开。
鹤背几随王母去,蛾眉曾识祖龙来。
蟠桃结子三回熟,若木为薪十度摧。
回首同时金屋伴,重泉玉匣葬寒灰!
落叶
万片霜红照日鲜,飞来阶下覆苔砖。
等闲不遣僧童扫,借与山中鹿眠。
方丈巢燕
花正开,雨霁春欲回,缉垒成双到,穿帘作对来。
飞上下,上下去又还,白门辞王谢,出入傍禅关。
仲梵定,长廊清昼静,远近雏学飞,呢喃语堪听。
栖寺好,画栋雕梁巢莫保,秋去春复来,永伴山僧老。
山中四景
门径苔深客到稀,游丝低逐软红飞。
松梢零落飘金粉,童子枝头晒衲衣。
风敲窗竹惊僧定,鸟触残花坠涧香。
《圆觉》半函看已了,纫针自补旧衣裳。
几点归鸦几杵钟,纷纷凉月在孤峰。
清霜独染千林树,明月漫山一片红。
十笏房清百衲温,名香长是夜深焚。
道人爱看梅梢月,吩咐山童莫掩门。
师一日忽升堂,命侍者召袁秀才来,告之曰:“秀才,腊月三十日到矣。”逊曰:“某亦知之。”师即唱偈示之曰:
万法千门总是空,莫思啸月更吟风。
这遭打个翻筋斗,跳入毗卢觉海中。
逊言下大悟,亦作二偈以答师,曰:
泉石烟霞水木中,皮毛虽异性灵同。
劳师为说无生偈,悟到无生始是空。
万种喽罗林大节,千般伎俩木巢南。
从今踏破三生路,有甚禅机更要参?
唱讫,端坐而化。师集大众曰:“此人有异,汝等不可草草,须要谛视。”僧乃群聚细观,则一猿也。师始为说前事,众皆嗟异!举火荼毗之际,师亲摩其顶曰:“二百年后,还汝受用。”至宋南渡末,有民家妇,怀妊将产,梦猿入室,而诞一男,貌与猿肖。及长,不乐婚娶,坚求出家,父母从之,送入龙济为僧,名宗鍪。其后道价高重,虎侍猿随,变幻神奇,不可胜述,世称为肉身菩萨。果能重修梵宇,大转法轮,如吉之螺山接待庵、永宁桥,皆其所建。号支云,丛林称为支云鍪禅公。有语录十卷,文集四卷,其《蛇秽说》,尤行四方。迨今龙济奉为重开山祖师。忌日,犹有群虎绕塔之异。后人以鍪生时许之,正协修公所记,亦神矣哉!
【天致续缘记】
昔一秀才,姓徐名成,字文先。年方十九岁,系南直隶人。父为河南开封府知府,致仕还乡而丧。母刘氏,寡居,止生成。生母弟刘琳,亦进士出身,为广西副使,亦致仕回家身死。其妻黄氏,寡居,止生一女,名怀娘,年方二十春。配嫁一婿,名全节,家贫无度,为人不学诗书,不知礼义,往京常年商。怀娘自嫁之后,朝夕不乐。一日长叹,作一诗云:
自怨奴命薄,花发不分明。
情言从心乐,地府觅知人。
怀娘朝夕悲怨不题。却说成生,忽思怀娘美貌,自随任数载,未得相会,欲寻戏之。即同仆出,以访友为由,发仆回家,自至全宅,入见怀娘。怀娘在窗下绣花,见生至,起身答礼曰:“先生贵干降舍,妾夫出外未回,有失远迎矣。”生答曰:“因访友欲回,便过贵门。忝在亲爱,故敢造拜。”女呼曰:“可奉憩少刻。”梅香持茶至,二人坐至一时,各无一语。生自思:“今者,其夫未在,若不以言挑之,缘何得就。”生故作长叹曰:“小生命薄,鸯鸟失雌,比翼不全,大不幸也。何似贤姊,双双于飞,夫妇两全,此天缘何其偏乎。”怀娘知其意而不答。生即起身,扯其衣而言曰:“今者造府,非因访友而来。实作其由,而慕姊矣。”怀娘曰:“汝父妾父皆系姑舅之亲。一旦不念先人,狂行此事,宁忘父而不孝也。宜速退,勿待妾夫知之不便,两有所害。”生听其言,放手长叹曰:“生有昼夜之思,未得一会。今日天意就吾,使吾至此。只求一时之情,谁想贤姊不允,则其进退两难。”遂袖中取出手帕,欲行自缢。怀娘急止之曰:“勿如此,妾有一言。”生听见急丢手帕,近前抱之,以问其详。怀恐其死,无奈,只推“且退,后会有期,切勿如此”。生自思:“此回若不为之,更待何期。”色兴如狂,将怀娘抱于怀内,半推半就,软软温存,扶起金莲,玉体全偎。当芙蓉露滴之时,如恍若梦中魂魄矣。雨住云开,怀娘低头不语。生问曰:“今已事偕,贤姊不悦者何?”怀娘长叹曰:“妾自嫁之后,夫虽贫困,未敢不守闺庭,失身于人矣。妾之名节,尽为兄丧。君其可怜,切勿再至漏泄。倘妾夫知之,妾名扫地,君颜何存?虽共兄交,其心虑此,故有不乐之意也。”言罢泪下,生跪而言曰:“既蒙辱爱,一交犹如魂梦。今则就辞,何其绝人之速耶。乞贤姊见怜,思一刻之爱,念百日之情。果若辞之,生归即于泉下矣。”言罢,泪如雨下。怀娘亦泪而答曰:“草木尚自知春,妾岂无情,一交绝矣。惟恐他人知之,两不其便。倘兄不弃,容妾以书候会可乎?”生启揖曰:“若有此情,生死难忘。”二人眼目送情,相辞而别。怀娘转至绣房独作一绝云:
别郎何日更相逢?犹恐相思路不通。
一刻恩情如线系,从此心挂梦魂中。
怀娘作诗罢,修书一封,唤梅香曰:“你明日与我持此手帕,内书一纸,去姑娘家,递与徐先生,勿使漏矣。”梅香领命而去。
却说成生,回至书馆,如有所失。正不悦之间,忽听敲门,言有书至。成生开门见是梅香,问:“小姐安在?”梅香答云:“有书在此。”生接之,曰:“倘能久会,不忘付书之人。”梅香微晒,答曰:“只恐过溪不识捎书人矣。”言罢即去。生览书云:
大秋元情郎徐先生文几。妾本贱流,忽遇仙郎错爱,未敢执辞,遂即付躯于兄也。自恨欢会未终,掩泪握别。四目流盼,百计无可奈何。奈何。妾瞻恩之后,安保其能再见兄矣。欲约重会,恐傍切窃,忧患无以决也。但垂首瞑目,骨化形销,君弦再续,则为魂中怨鬼,何怜代诉情乎。笔尖未落,血泪先流。惟君挂思,妾死无憾。草草冒渎。小妹刘怀娘衽拜
生览书毕,叹曰:“真女状元也,何期缘会之迟。”忘食失寐,心思怀娘,意想其书。欲复回书,又无人送,进退不决。
一日,复至怀门,入见怀娘。怀娘曰:“妾寸楮奉达,嘱君切勿复至。倘若夫回知之则何处之。”生答云:“华翰示教,生亦知之。奈别之后,魂梦中情在芳卿左右。大旱,一勺之水能济救乎?望贤姊见怜,小生须死九泉中,敢不荷恩思报。”怀娘恐久坐邻人知见,只推“且退,后会有期”。生又曰:“前者蒙爱今日不允,生必死矣。”紧紧抱定。怀娘无答,只得与生再交。贴胸交股,春风生绣榻,溶溶露滴牡丹花;檀口香腮,淡淡云生芳草。效鸳鸯之交颈,比鸾凤之和鸣,亦不足其万一矣。展转之际,白露滴裙边,各乐通宵而散。生欲辞归,怀娘跪扯其衣而言曰:“妾瞻兄之情爱,故致丧身失节。前者一会,本欲尽兄之情,谁度兄不能止。妾叹非缘,兄必不能至此也。妾想,终有一日,夫必知之。幸为日后之图,万一不然,妾必死矣,如之奈何?奈何?”言罢,泪如雨下。生亦泪而答曰:“贤姊千金之躯,为我而弃,犹当铭肝镂骨,以报子之恩矣。岂肯负姊之情耶。后日纵使名登金榜,誓不再续。倘天从人心愿,久得与贤姊同效于飞,是生幸也。”怀娘方才止泪,两人相别。怀娘回至绣房,作诗云:
二遇春色乱芳心,牵惹风流入梦深。
心猿意马从今荡,哀情谁代诉知音。
却说全节为商,过湖被盗,落水而死。家童全贵,回家报知。当日,怀娘心思成生,悲之未切,止作一诗,叹云:
阎君何事逼人忙,怜妾婚姻不合当。
知玉蕴藏今逢价,故使夫君落水伤。
诗毕,忧忧成病,不过数日,遂作一柬帖,唤梅香送至成生馆中。生别怀娘月余,未能一会。正思之间,忽见梅香至,生问曰:“小姐夫亡,曾问生否?”梅香答云:“为君相思,身加病矣。昨日作一柬,呼唤小婢送至贵馆,览之便见明白。”梅香付之而去。成生开柬览云:
辱爱下小妹刘怀娘衽拜文先情郎徐先生文几:叨蒙不弃,今幸冤家已亡,此天从人愿也。妾不能效红叶寄情,伏乞兄寻冰人,纳聘见母,谋谐凤侣,长夜双眠,良辰对坐,乃妾一生之大幸。倘无弃旧之心,翌日慨然枉顾,别有一论,实出妾之愿矣。幸毋他辞,仰望仰望。
成生览毕,喜不自胜。天明复至怀娘室。怀娘携手而入,问曰:“君今到此为何喜上颜也?必有他故。”生答云:“蒙示教,许托媒之事,故有此喜。”怀娘曰:“妾之言,切勿漏矣,兄今至此,妾亦知之。欲思再交矣。”生悦曰:“此矢心也。”二人遂至寝室,罗裙解带,玉脸斜偎,檀口轻轻津送,挠足谈情。云收雨散之后,方才下马。怀娘曰:“此回共君乐否?”生曰:“多蒙厚爱。虽死不能忘也。”二人同喜同欢,徘徊不忍分别。红轮西坠,生辞归。怀娘扯其手曰:“托媒之事休忘。”生曰:“何敢忘也。”二人笑别。
生归家,日思难舍,怀娘之意,又无一媒,可去怀母家说其事。如之奈何?正思之间,却想到一人,亦姓刘,名办,字承立。备白金一百两,使琴童送去他家,托作一媒。作书云:
侍教生徐成顿首拜,刘老先生大人台下:久思奉清论,渴想丰采,有怀如昨矣。兹者,闻盛族令妹名怀娘者,有西子之淡妆,守文君之新寡。不佞欲求续偶,无得冰人执伐。故遣小价造府,聊奉白金百两,以作贽见之仪。托公于怀母处,一言玉成。倘若成就,后当重谢。余情不宣。
成生再顿首
刘办接白金及书,对琴童曰:“你可拜上相公,吾即领命,来日自至怀宅言之,后当回报。”琴童听了,告别而去。办到怀宅,见怀母言曰:“小子有一言进告,未知允否?”怀母曰:“有何见教?”办曰:“今令婿作古,令爱青春无嗣,何不早嫁一人,以成尊夫人之幸也。倘若不嫁,可不耽搁令爱青年,而误美貌乎!日月逝矣。”怀母答曰:“此言是也,奈当年错嫁愚婿,老身失望。今无门第相当之人,又无中老身之意者,安可嫁哉。”刘办曰:“既如此,有一人矣。”怀母问曰:“是谁?”办答曰:“此人年方十九,正与令爱同庚,青春年少,才学过人。先年娶妻早丧,今尚未娶。其人系夫人令甥徐成者,可乎?”怀母答曰:“成先生可好,待问小女,然后回话。”怀娘早接在家,于屏风后听见。急出而言曰:“愿嫁成生。”怀母即许年冬毕姻。办曰:“勿得戏言。”怀母曰:“姻缘契合,何有戏也。”刘办辞退,对成生说:“其事已谐,约有本月娶亲。”生喜之不胜,恨不得挥太阳于咸池,催光阴如梭急。
不觉到吉日,即娶亲过门。侍奉慈萱,双双欢乐。光阴似箭,正遇大比之年。成生同妻登堂,辞母赴科。怀娘唤梅香斟酒饯行,赠诗一首云:
含泪持杯别,返步守闺春。
愿君攀丹桂,勿撇室中人。
夫妻于长亭分别,徐生至省温习经书,届期入试。乡中会第,联登二甲进士。衣锦还乡,双双拜母,接岳母来家,同享富贵。此谓天从人愿重续奇缘耳。
【斐秀娘夜游西湖记】
话说南宋理宗皇帝宝庆二年春三月初,在临安府万松岭上,有个太尉,姓裴名朗,字士明,年五十岁,为人淳善,博览群书,琴棋音乐,靡不精通。夫人高氏,年四十岁,无子,止生一女,年方十五,小字秀娘,生得端严美貌,倾城国色,好似西施重再活,犹如仙子降人间,聪明伶俐,琴棋书画,诗词歌赋,女工针黹,无所不通。太尉夫人惜似心头之气,爱如掌上之珠。有个侍女名阿香,年十二岁,日则同行同伴,夜则小姐床前打铺,寸步不离。这小姐性格温和,礼上爱下,凡府中侍婢奶娘,无有不敬,不在话下。
却说涌金门外西湖之上,里有六条小桥,外有六条大桥。那水港通南北二山,山水灌溉,下培田禾。这两湖第一桥名曰映波桥,第二桥名曰锁澜桥,第三桥名曰望仙桥,第四桥曰压堤桥,第五桥名曰东浦桥,第六桥名曰跨虹桥。这每条大桥上,高宗天子常夜游于西湖之上,至晚不回宫。就在六条桥亭子内宿,至晓回宫。那六条桥上各建一座亭子,朱红栏杆,绿油飞槛,雕檐各立牌额一面,因此称为夜游湖,不问官员士庶,俱许游赏,与民同乐。这临安府城内开铺店坊之人,日间无工夫去游西湖,每遇佳节之日,未牌时分,打点酒樽食品,俱出涌金门外,雇倩画舫或小划船,呼朋唤友,携子提孙,公子王孙,佳人才子,俱去夜游,有多少密约偷期之事。名人游至三更以后,去那六条桥亭子上歇宿。时人称为“西湖里点灯东湖里明”,说不尽西湖美景。有篇《折桂令》词,单道西湖好处,其词云:
苏公堤上,今古堪夸。春夏秋冬,四季奢华。潋艳湖光,冥蒙山色,掩映朝霞。 紫陌上垂杨系马,断桥边流水人家。画舫撑棹,翠袖罗裳,韵悠悠笙歌嘹亮,醉醺醺笑语喧哗。
却说裴太尉一日见街坊上王孙公子,雕鞍骏马,佳人才子,香车暖轿,来来往往,纷纷嚷嚷,俱出郊外踏青。太尉回府,夫人出来迎接,至后堂坐下,夫人问太尉:“今日是三月十五日,来日是清明令节之辰,我欲同太尉往外闲走一遭,游赏西湖则个。不知太尉心下如何?”太尉道:“我今日特地在内推事早回,要明日早告假往北山玉泉寺前拜扫先茔化纸。夫人可吩咐厨下侍婢,打点肴馔,及女孩儿同往一游可乎!”夫人大喜,随即吩咐毕。次早,太尉入内告假回来,与夫人、小姐同出涌金门外下船,望西湖第三桥泊岸。太尉、夫人、小姐上了轿,同往玉泉寺中佛殿上烧香已毕,又同至玉泉池边看金鱼,往来出没。其日游玩佳人才子,不计其数,惟秀娘小姐猛见人丛中有一少年,生得眉清目秀,齿白唇红,如潘安重出世,似宋玉再还魂,年约二十,青春丰采。这小姐目不转睛,细视那少年书生,即心中忖道:“世上有如此美貌书生,使奴异日偕得如此少年,平生愿足。”欲向前问其居址姓氏,争奈双亲在旁,心虽爱慕,恨不能一语,正心中怏悒间。
却说那少年,乃东城褚家塘刘员外的儿子,名唤刘澄,字清之。其日外祖家上坟,请生闲玩同往。当日见小姐目不转睛,乃四目相射,徘徊不舍。
却说裴太尉与夫人、小姐上了轿,回至船边下轿,坐在船中,倚栏观看。端的好个西湖,胜似蓬莱三岛,古人有篇词道羡:
西湖到处矜夸。聒耳笙歌,满目繁华。十里湖光,六桥风月,三竺烟霞。 观才子流觞泛,看游人荷插纷华。迭竹分茶,问柳寻花。描不成九曲高峰,画不尽十万名家。
话分两头。却说这刘澄,因在玉泉寺见了那小姐,遂乃潜踪,远远跟至湖边。见一号船开往湖中游玩,远诈身已不快,乃告外祖曰:“儿欲先回。”外祖曰:“既同来,何故自回。”生曰:“奈生染微恙,欲募划船先回。”外祖众人挽留不住,生乃别离了大船,雇一只小船,吩咐船家,可远远跟着那只太尉的画舫而行。
却说裴太尉船中鼓乐喧天,笙歌聒耳,太尉、夫人、小姐三位三棹,宴饮之间,遥见南北峰西湖景致,心中大喜。太尉开怀畅饮,至申牌时分,酩酊大醉,卧于船中。吩咐夫人:“今日天晚,如若入城不得,就在船上宿了。待我酒醒,今夜月光,我与夫人夜游湖。”夫人领诺,不在话下。
这刘生跟着画舫,迤逦而行,见大船泊在雷峰塔下,乃访问舟人,太尉姓甚名谁。舟人曰:“乃殿下都太尉裴相公与夫人、小姐也。今太尉酒醉,吩咐待太尉酒醒,要乘夜月游湖。”刘生乃恳告小船上人曰:“我有银子一两与你,你可上岸买些酒肴果品下船。我和你跟太尉大船夜游湖则个。”舟人大喜,即上岸买办下船,与刘生共饮之间,见一轮明月当空,已是一更时分,正值十六日夜,天气清高,月明如昼,山光湖水,一派清奇。
却说小姐正在大船之中,举目遥望,碧天似镜,皓月如银;六桥亭上,灯火荧煌,四顾湖中,大船小船,有数千艇。见一小船,止离大船丈余水面。船上坐着个少年,莫非玉泉观鱼者乎?细视良久,果是那生也。小姐无计奈何,乃口缀一词,名《诉衷情》:
乍逢两下想留心,妾意尚沉吟。游赏勤,心费尽,划地两离分。亲间阻,怎许情?今宵望,重相见,除非是梦中。
词罢,欲歌之,使此生知奴意有在也,恐母详之,乃以手击栏杆,歌古诗一绝,诗曰:
湖光潋滟晴便好,山色空□雨亦奇。
若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两相宜。
歌其诗而声清韵美,这刘生听得,不觉手舞足蹈而止曰:“天生如此美女,人才奇绝,既歌此诗,必有情意,若得为夫妇,实出望外。”遂命移舟相近画舫边,听其歌词。这小姐见生移舟傍船,其心益深,不能一诉衷曲,乃取核桃一枚,以袖中白绫汗巾裹之,问天买卦曰:“妾若得此生为夫,此桃核投之于生怀,若不得谐和,此桃核投之于水中。”遂乃掷之,果入生怀中。生拱手称谢,已而开视,则双桃也。生遂取袖中香罗锦帕包核桃一枚,复投之于小姐大船上来,小姐急拾锦帕,揣入怀中,心甚喜悦,曰:“彼我有情,故相随至此,月光之下,有如蚌吸月之势,两下相望,各自有心,安能一会?”正犹犹豫豫相看之时,太尉命舟人移动画舫,复往清波门而去。刘生亦随而行,比天明登岸,其刘生自乃上岸,心中难舍,第事不由己,悒怏而回,不在话下。
却说裴太尉、夫人、小姐回府,小姐入于香闺之内,坐了半晌,心下郁郁不乐,缘此日则忘餐,夜则废寝,思思想想,心心念念,尽都为着那生。
时值七月七夕,太尉与夫人、小姐在后花园中穿针乞巧。饮宴之间,小姐想那牛郎织女之事,忽然情兴,乃回房中,取那生香罗锦帕见之,将文房四宝至香案上,乃作诗一首以解闷怀,诗曰:
忆昔清明事偶然,投桃报桃两情牵。
重逢七夕添新恨,独对孤星犯旧垣。
织女有心求月老,牛郎无路遘天缘。
几时共夸河桥会,不负当初到玉泉。
诗罢,掷笔于地,涕泣哽咽,和衣而卧,比天明,至午牌不起。阿香禀知夫人,夫人见说女儿有病不起,便至床前问道:“我儿,昨晚乞巧未完回房,不想我儿身体不安。”道罢出房去了。当晚太尉回府中,夫人备说女儿有病之事,“不知因何,自清明游湖回家,情思不乐,针指懒拈,没情没绪,面容憔悴,不知有何缘故?”太尉次日请太医院医官看治,诊其脉息,太医谓太尉曰:“令爱小姐贵恙,乃七情伤感,以致如此,某以药治之,自然平稳。”不想小姐卧病不起,一月有余,服药无效,饮食少进,问佛无灵,夫人甚慌,每日在房中看视,不在话下。
这小姐思慕那生,日夕不安,恹恹害倒。自思曰:“枉服药剂,若要痊安,除非遂奴心上之人。”勉强起来,将笔砚至床前,调词二首,名寄《西江月》:
强对妆台开鉴,容颜瘦比黄花。玉泉观景转回家,整日不饮不茶。 不为闲花野草,休耽浪酒闲茶。西湖夜遇少年郎,放这冤家不下。
写罢,将词折就四方,压在砚池底下,依前上床睡了。
又过了两日,太尉因见女儿病症沉重,自与夫人同至房中看视,夫人问曰:“你如今或要什么,可对父母说知,可行即行,以遂我儿之心;你若含糊不肯明言,恐丧性命,悔之不及。”小姐只是微哂而已。太尉坐在房中,无甚事,猛然将砚匣一推,忽见四方折纸在下,把来展开观看,却是小姐写的那篇词。太尉看毕,即对夫人曰:“是我为父的不是,早知不教孩儿去游湖也。好夫人,你看他写下这般言语。”夫人亦看了,乃对小姐言曰:“我儿,你可宽心,我便对爹爹说,教人去访问那少年是何人家,在于何处居住,就使人求亲。我儿放心将息,父母止有我儿,不可执迷,殒了身躯。”道罢,同太尉出房,至后堂商议,叫过府里掌事王虞候至面前,备细说小姐之事,“你可去问湖上小船舟人,说三月十六日夜游湖,在雷峰塔下,小船上少年书生,姓甚名谁,那里居住,问得明白,速来回话。”
王虞候领了台旨,迤逦行到涌金门外,寻那当日载裴太尉画船舟人,寻得姓钱名大,其人说,那日载少年的是胡小二船。虞候乃同钱大去寻胡小二,问他“三月十六日夜雇你小船夜游湖那少年是何人家之子。”胡小二思量了半晌,乃言:“我听他说是褚家塘织缎子机房刘员外之子,你要知仔细,可去褚家塘打听,便知详细。”王虞候别了二人,自去褚家塘,到处问刘员外机房,诈称织缎子为名,直寻到他家。见了刘员外,叙礼毕,假织缎匹银两定下。待茶毕,少间,忽见一少年出,年可十六七岁,美貌清奇。乃问刘员外:“此少年何人也?”员外曰:“此我第二子刘澄也。”王虞候又问曰:“令郎曾有婚配否?”员外曰:“媒说颇多,未得其谐。”道罢,王虞候遂告别,回至裴太尉府中伺候。太尉回府,少顷,坐下,便问王虞候:“你去打听其事若何?”王虞候将前事一一告复太尉道:“这刘员外次子刘澄,年一十六岁,未有婚配。端的生得眉清目秀,丰标出格,若赘此子为婿,十分相称。”太尉听了,吩咐王虞候:“不可对别人说,待我商量。”王虞候自退。
裴太尉入后堂,对夫人细说此事。夫人乃言:“既是刘员外之次子,他家织机大户,可以相对。”又曰:“太尉,你今心下若何?”太尉道:“依孩儿之心,成了此事,若不依孩儿心性,倘有不测,如之奈何!”夫人曰:“太尉既肯成就,即便使官媒去他家议亲。”太尉出厅,叫王虞候去寻两个官媒婆至府中。少刻,媒婆至,夫人命入后堂,太尉说:“我夫人止有一个小姐,年方一十五岁,你今与我到褚家塘刘员外家说,要赘他次子刘澄为婿。”赏了官媒三杯酒,便令前去,来日傍速回说。
两个官媒相谢去刘家。见了员外妈妈,待茶毕,二媒婆说:“太尉老爷多多拜上员外,欲求令嗣二官人为婿,未知员外、妈妈意下如何?”刘员外道:“二位婆婆光临,又蒙太尉、夫人厚意,怎敢违命。但不知小姐青春多少,共有公子几位?”媒婆道:“裴太尉止有此位小姐,年方一十五岁。美貌非凡,且谙书史,相公、夫人甚是钟爱。今者特令老妇作伐,如若员外妈妈应允,便请出个团圆吉帖。”刘员外教备酒席相待二位婆婆已毕,员外取出一张销金鸳鸯笺帖,写了二官人生庚年月日时,封了,付与媒婆;又取过白银二两,少酬贵止步劳顿,教“多多拜上太尉、夫人,此事刘某不敢相攀,多蒙厚意,此事儿敢不奉命。”二人相别而回,天色已晚。过了一夜,至次日,媒婆径至裴太尉府中,直入后堂,见夫人并太尉说了备细,呈上吉帖。太尉大喜,便取红罗鲛绡绫笺回个吉帖,送与刘员外去了。
却说阿香听得明白,密去房中禀知小姐道:“与小姐贺万千之喜,今日官媒将刘员外次子吉帖送来,亲事已成了。俺小姐在玉泉寺见的少年便是他也。”小姐听说,心中大喜。少间,夫人走入香闺,对小姐道:“儿,你爹爹教王虞候去挨问船家,访得那少年乃是褚家塘刘员外次子刘澄,字清之,年一十六岁,今已姻缘成就,孩儿放心,将息好了,教你爹爹择日赘过府中为婿,我儿慢慢将息起来。”道罢,夫人自去。
却说这小姐欢来不似今日,喜来不似今朝,听说成了亲事,便觉身体清健,将息不一月,还原复旧,起来梳妆打扮。这夫人与太尉见女孩儿无恙,况且女子有家,父母之愿,心中多少欢喜,即二人商议教人择日成亲。太尉教人选得十二月初一日甲子良辰,便使二官媒去与刘员外说知:“十一月十五日下财聘礼,十二月初一日过门成亲。”两个媒婆大喜,来往两边说了。那小姐喜上眉峰,已谐所愿,花容玉貌,更加娇媚,恨不得挥太阳于咸池,走日晷如掷梭,届桃夭之期,效于飞之美。不觉时光似箭,转眼又是十一月十五日矣。是日,刘员外备办金花表里,羊酒礼担,送聘裴府已毕;至十二月初一日,裴太尉府中大排筵会,鼓乐笙箫,相请诸亲朋友戚属陪宴,歌《关雎》,咏《螽斯》,堂上屏开金孔雀,绣房褥隐翠芙蓉。至晚筵罢,诸亲属相谢去了,不在话下。
却说裴秀娘与刘澄官人,同携素手,共入兰房,进销金罗帐,成了夫妇。佳人才子,一样青春。云雨之际,如鸾凤颠倒,如鱼水相欢。刘官人曰:“不想那日游湖之时,隔船不能一语,今日却成夫妇,诚人间之好事,夙世之良缘也。”秀娘曰:“奴本深闺之女,自从游湖之夜一面官人,归即恹恹患病,寝食俱废,颜容瘦怯,自分不得与官人相见,岂图今日结连理枝也。岂人谋哉,良由天作之合耳。”于是二人各出当时所遗表记,生以白绫汗巾裹核桃一枚以示小姐,小姐以香罗锦帕裹核桃一枚以示生,正是美女才郎,情色相当。小姐乃口占一绝,诗曰:
妾本生长守深闺,游湖却会才人归。
越鸟南枝天一处,于今始效比翼飞。
刘官人亦口占一绝,诗曰:
白璧明珠一种奇,佳人才子两相宜。
今宵洞房花烛艳,再添金榜挂名时。
后来刘澄励志学业,文日益进,年余,补弟子员,三年之后,联登科甲,升授江西广信府通判之职,将带裴小姐前去上任。三年官满回朝,升山东兖州府府尹。三年告致仕回乡养病。裴秀娘得封淑惠夫人,生二子一女,俱为显官、夫人。这刘府尹寿年七十而终,裴夫人享年八十而逝。郡中人士,无不称为双美云。正是:
有缘千里能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